走过杭州女童坠亡案：麦子的暖风，亲吻了人间

夏榕

2022年6月，一名保姆将2岁女童遗留在电梯内导致其坠楼身亡的新闻冲上热搜，引发热议。而就在两年前，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解文慧身上。

如今，走出伤痛的解文慧在抖音开通账号“愿天堂没有保姆”，粉丝一路飙升到40多万。她不带货，不接广告，只讲故事，讲她和丈夫从三口之家变成二人世界之后那个哀伤又温暖的故事……

小天使折翼，三口之家崩塌了

2020年12月15日一早，浙江省杭州市新塘区一高层花园小区，解文慧再三确认，保姆梁英能单独带好女儿米粒后就准备出门了。

出门的刹那，向来乖巧的米粒一反常态，紧紧黏着解文慧，不让她离开。解文慧心里惦记着公司的几个紧急事项，有些着急，哄道：“宝宝，妈妈带你去水果店。”随即示意保姆跟着。

到了水果店，琳琅满目的水果吸引了米粒的注意力，她飞快地挣脱妈妈的怀抱，胖乎乎的双手抱起一个大橙子，转身朝妈妈粲然一笑。

“哇，宝宝最爱吃的橙子呢，快和阿姨去买单。”解文慧借机溜开，还回头看了一眼米粒。米粒正踮着脚抱着橙子递给收银员，头顶晕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细薄的短发，闪着淡淡的金光。解文慧的心化了，她催促自己赶紧办完事回去陪女儿。谁能想到，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女儿可爱的模样……

解文慧是安徽省合肥市人，早年在上海一家酒店当前台。聪明好学的她，遇到了欣赏她的新加坡女商人，受雇成为对方的助理，干得风生水起。

2013年，25岁的解文慧在咖啡馆遇见了江西省赣州市的小伙张新宁。张新宁是农村孩子，大专毕业后就来上海打拼，在一家公司做游戏设计师。同是农村孩子，都在魔都打拼5年的相似经历，让两个年轻人惺惺相惜。3个月后，他们俩相爱了。张新宁腼腆，话少，但是个行动派。恋爱没多久，解文慧就遇见了难题，父母正在为弟弟结婚的高昂支出发愁。张新宁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存下的几万元全部拿出来交给了解文慧。

男友的信任和理解打动了解文慧，她主动提出带张新宁回家见父母。然而，解文慧老家彩礼高，张新宁面露难色。她和张新宁商量，辞职创业，做跨境电商，事业做起来了，老人也就放心了。

创业不易，更何况他们两个人没钱也没人脉。几经辗转，耗光了为数不多的积蓄。就在快山穷水尽时，有客户看中了他们设计的电动平衡车，下了张10万美元的订单，并预付了部分订金。

客户刚把尾款的银行电汇单发过来，解文慧便风风火火地将货物交付上船。谁知道，客户转身将尾款撤单，失联了。几十万的待付货款，该如何找补？解文慧欲哭无泪。

张新宁没有半句怨言，他默默地复盘，收尾，出谋划策，将损失降到最低。这个男人，值得托付。当然，解文慧也吸取教训，工作中逐渐成熟，做决定慎重再慎重。创业艰难，但爱能消融一切。一年后，俩人靠着聪明与勤劳，积攒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2018年5月20日，解文慧与张新宁领证结婚，并举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

解文慧怀孕，张新宁陪她去产检，陪她一起去上孕妇学校。听说孕妇要多动动，张新宁下班了就带她四处走走。临睡前，他还要给腹中的宝宝讲故事。解文慧笑话他比女人还繁琐。

2018年11月，女儿米粒出生。这个有爱的二人世界，变成了温暖的三口之家。或许是米粒带来的幸运，解文慧和张新宁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米粒特别乖巧可爱，她好像知道父母一路走来很辛苦，每个夜晚，听完睡前故事，她亲亲爸爸亲亲妈妈后，早早地安然入睡。每每这时，解文慧和张新宁就开始加班加点，忙公司的业务。

2020年6月，因业务发展的需要，夫妻俩把家和公司搬到杭州。米粒差不多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解文慧打算请个保姆帮婆婆一起带女儿，这样自己能重返职场，与丈夫一起再拼一拼事业，可以给女儿更高的起跑线。在邻居的介绍下，解文慧认识了同小区的梁英。梁英住在女儿家，是个带孩子的熟手，也合解文慧夫妇的眼缘，米粒见到她也不认生。就这样，梁英成了解文慧家的上门保姆。

梁英的女儿左红绫也是小区的业主，还是安徽老乡。为此，两家渐渐走近了，常一起遛娃，聚餐。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和观察，解文慧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保姆后，就一头扎进公司。

临近圣诞节，公司出的一系列新品要赶紧出报价，赶在国外客户放假前发出去，工作特别急。恰巧，婆婆有事回了老家，解文慧只能在保姆确认能独自带好米粒后，赶去公司上班。

这天上午十点多，她突然接到保姆的电话，对方慌慌张张地说：“小米粒不见了……”

解文慧和张新宁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发动保安、邻居帮忙找孩子。十几分钟后，邻居在左红绫家楼下的草皮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米粒。解文慧和张新宁跪着爬过去，抱起还有呼吸的女儿，哽咽着哭不出来。他们第一时间将米粒送去了医院，然而，米粒还是离开了……

经法医解剖判定，米粒符合高坠死亡的特征。左红绫家在23楼，而米粒被发现的地方，正好是她家阳台的正下方。左红绫家阳台没有安装防护网，米粒很可能是从栏杆的缝隙里滑落而坠楼。

解文慧报了警。在派出所，梁英痛哭流涕，說她带米粒去女儿家后，发现米粒拉粑粑了，可她忘记了带尿不湿。于是，她将米粒独自反锁在阳台上，回去拿尿不湿。等她回到女儿家，发现米粒不见了，就急急忙忙给解文慧打电话。

解文慧从梁英的说辞中推断，梁英一定是趁她不在家，带米粒去左红绫家做家务，对孩子疏于照顾，最终害了米粒。对此，梁英坚决否认。

新生命到来，抚慰那颗破碎的心

失去女儿的蚀骨之痛，令解文慧无法自拔。米粒离开的第五天，左红绫带着8岁的女儿和10万元补偿金替母亲向解文慧求情，否则，她唯有带着自己女儿跳楼，代母谢罪。解文慧心软了，写了一份谅解书，也没有收赔偿款，只是特别声明，不接受对方取保候审。可在米粒头七这天，梁英就取保候审了。

后续发生的事，更激怒了解文慧。解文慧甚至痛恨自己写了谅解书，还开始胡思乱想：“米粒那么乖，那天却非要黏我，我为什么只想到了工作，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剜心的疼痛让心脏上的那个黑洞越来越大。那年，杭州的冬天特别冷，张新宁将空调开到最大，紧紧地拥着解文慧，还是无法消融她从头到脚刺骨的寒冷。

在家陪了解文慧几天，张新宁发现，妻子的精神有些恍惚。有好几次，她揪着张新宁问：“老公，你听，米粒在门外喊妈妈！”解文慧冲到门口，打开门，除了寒风，门外什么都没有。

张新宁抱着她，安抚她，让她冷静下来。可安静不了多久，她又拉着张新宁往卫生间跑：“快，米粒在洗手间哭，她摔跤了，跌得头破血流……”

深夜无眠时，解文慧看到被自己折磨的丈夫，忍不住心疼，流泪。她跟张新宁说：“要是会魔法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让米粒回到我的身体里，她就能重新出生了。”解文慧像疯了一样，一定要再怀孕，说这样就能接米粒回家了。她甚至想违背人类十月怀胎的规律让孩子马上出生。

几个月后，解文慧如愿怀上了，她给肚子里的宝宝取名叫麦子。她将这次孕期的反应，与怀米粒时的反应一一对比。这次怀孕，她没了怀米粒时的兴奋劲儿，吃东西也没胃口。她经常摸着肚子问：“米粒，是你回来找妈妈了吗？”

张新宁衣不解带地陪在妻子身边，提醒她吃饭、睡觉、去产检，哄她出门运动。不管妻子有没有胃口，他都坚持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好吃的。

解文慧爱热闹。一个周末，张新宁邀请了双方的兄弟姐妹们来家里串门，让大家来陪陪妻子。看着家里热热闹闹的，解文慧却闷闷不乐起来，也不肯出来。她在想，米粒是个“人来疯”，如果她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亲戚，一定会跑来跑去给大伙儿展示她的玩具，还会给玩具盖被子，玩过家家，整个屋子里都将洒满她的欢笑。解文慧默不作声地打开手机，翻看过往的朋友圈。

自从有了米粒，解文慧就喜欢记录宝宝成长的点滴，期待着女儿嫁人的那一天，将这些为她而留下的文字和图片结集成书，作为礼物交给她。她翻着朋友圈关于米粒的一切。米粒爱吃橙子，也最爱在爷爷的橙子园里玩耍。爷爷从赣州快递过来一箱又一箱最大最甜的橙子，米粒把橙子藏起来，时不时拿一个出来，小嘴吧唧吧唧地吸吮着橙汁，幸福得仿佛拥有全世界。然而，她再也吃不到了……

手机滑落，碰到凸起的小腹，解文慧想起来肚子里正孕育着小生命，它是重新回来找爸爸妈妈的米粒。“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宝宝！”她情绪激动，跑到客厅，突然冲丈夫喊道：“我们离婚吧！我要离开你，离开这里的一切！”说完，掩面恸哭。

客厅顿时鸦雀无声。张新宁走过来，敞开羽绒服，当着众人的面，将解文慧急剧瘦削的身子紧紧包裹住。他没说话，只是紧紧搂着她。四目对视的刹那，解文慧看到，他好疲惫好憔悴，双眼布满血丝。解文慧哭得更难过了。

解文慧平静下来后，大字不识的母亲劝她：“闺女，我也不懂什么爱不爱的，但新宁是真的好。你苦，看你这样折磨自己，他更苦。晚上，把你哄睡了，他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直坐到天亮……”

失去亲爱的女儿，她又精神状态不好，公司一堆事要处理，四个老人要安抚，这个不善言语的男人，将悲伤掩藏，独自默默承受的，远比自己多。

解文慧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归正常生活。她关闭了朋友圈，试着面对没有米粒的家。

张新宁更加用心地从网上学习新菜式做给她吃，鼓励她走出门，多认识一些人。解文慧听进去了。张新宁一如从前，陪妻子去上准妈妈课堂，陪她去练孕期瑜伽，上游泳馆游泳。

或许是感受到了爱，麦子开始有胎动了。这个特殊小生命的悸动，一寸寸瓦解了解文慧的悲伤。

解文慧坦然接受了米粒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有一天，路过米粒常去玩耍的游乐场，她又泪流满面。第二天，张新宁故作轻松地说：“老婆，疫情之下，生意萧条，在这边朋友也不多，不如回上海吧。”

解文慧也知道，情绪频繁波动对麦子不友好，而在这里，她总忍不住回想起跟米粒在一起的时光。更令她不甘的是，打了几轮官司，梁英只判了一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而这已经是现有法律所能给出的最高惩罚。

杭州对她来说，是伤心地，是改写他们一家命运的地方。如果可以重来，她宁愿一辈子没来过。解文慧听从丈夫的意见，回到上海，重新出发。

治愈你纪念她，平行时空再“团圆”

2021年12月15日，解文慧阵痛发作，进了产房，张新宁穿着防护服全程陪同。当麦子呱呱落地时，张新宁激动地抓住妻子的手，语无伦次道：“老婆，我们……我们的女儿回来了，是米粒回来了！”

透过厚厚的护目镜，解文慧看到丈夫眼中泪水涟涟。爱会有天意吧，去年今日，米粒不幸离家；今年今日，麦子来到这个家。同一天，一个走一个来。米粒是真的回来了吧。

解文慧拿麦子和同时期的米粒做对比，那眉眼，那小鼻梁，那嘟嘟的小嘴，简直一模一样。张新宁傻笑道：“都是我们的女儿，怎么会不像呢？”

麦子出生后，除了夜间宝宝喝母乳，张新宁包圆了所有事务，陪玩，哄睡，换尿片，洗澡，他全不让解文慧沾手。看着忙碌的丈夫，再看看越长越像米粒那样软萌爱笑的麦子，解文慧觉得很幸福。

回到曾經打拼的地方，解文慧也渐渐打开心门。她接受张新宁的建议，给在校大学生分享创业经历，去社区给邻居分享带娃经验。她总不忘提醒匆匆赶路的人们，事业再忙，也请把家人放在首位。

2022年5月，解文慧在抖音注册账号，不惜扒开伤疤，述说过去这两年的血泪心酸，以警醒各位正在奋斗的奶爸奶妈。她希望米粒事件可以引起社会对于幼儿安全的重视，如果保姆行业得到规范立法，也算米粒没白来这世界走一遭。

为引起更多关注，解文慧一天直播十几个小时，只为呼吁全社会重视保姆行业的从业规范。张新宁知道妻子想为米粒做点事，他会在恰当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在她累趴下时给她按摩。

她的账号，吸引了许多失去孩子、深陷痛苦中的妈妈。面对求助，她毫不吝啬地开导她们，给她们支招。粉丝的支持也给予了解文慧力量。

慢慢地，解文慧憔悴的脸上有了笑容。她帮助轮椅女孩做抖音，帮患癌女孩嘟嘟的妈妈做抖音，让她们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被她帮助过的人又传递这份爱，她因此被治愈，也获得了很多新朋友。

2022年6月，杭州一保姆将2岁女童樱桃遗忘在电梯里，导致樱桃坠楼身亡。解文慧看到新闻，瞬间想到了米粒，她心如刀割。

解文慧联系樱桃爸爸，给予他关心和帮助，还帮他开通了抖音账号。他们想借助公众的力量，联合发声，推动有关部门对保姆行业从业规范立法，保护千千万万个家庭和幼儿。

帮助他人，治愈自己。解文慧眼里渐渐有了光。

2022年11月，又是橙黃橘绿时。在丈夫的提议下，解文慧带麦子回了公公的果园，体验采摘橙子的快乐。这是米粒出事后，她第一次回婆婆家。

果园里，铃铛似的橙子缀满枝头，麦子挣脱奶奶的怀抱，抱着一个大橙子，在阳光下灿然大笑。解文慧突然情绪上来，忍不住痛哭：“老公，如果米粒也在，她得有多开心呀……”

张新宁紧紧拥着她说：“老婆，她在的，她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们。”他掏出手机，打开视频，说：“我原本想做好了再告诉你的。我给米粒做了一个橙子世界，她还有指尖魔法，任何干枯的橙子树，经她手指一点，就能返绿重生。她在橙子世界有很多好朋友，她们每天都会骑着脚踏车出去玩耍。”

梦幻般的音乐声里，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戴着橙色头盔，骑着橙色脚踏车，一路抛洒银铃般的笑声，在美轮美奂的橙子世界穿梭……

解文慧惊讶地问：“你是怎么想到的？我的米粒活在橙子世界，在那个平行时空里和我们永远一起。”张新宁感慨地说：“对！我不但要做动漫，还要做绘本，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橙子公主的故事。”

远处，夕阳下，麦子抱着一个大橙子，在奶奶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朝他们走来。橙林深处，解文慧似乎看到米粒正骑着脚踏车随风而来。她靠在丈夫肩头，无比安心。张新宁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说：“老婆，米粒在橙子世界开心地生活着，我们也要带着麦子在人间好好地过。”解文慧鼻子发酸，轻轻“嗯”了一声。满山橙园归于寂静，他们听到了麦子兴奋地哇啦哇啦地咿呀学语……

12月初，解文慧筹备了4天，给麦子精心准备周岁宴，还邀请了米粒幼时的好朋友毛豆一起吹蜡烛。看着她又恢复了之前走路带风的状态，久违的笑容堆满在张新宁的脸上。

2022年12月15日一早，一家三口驱车来到庙里给米粒祈福。从寺庙出来，解文慧看到不远处丈夫正和麦子在玩闹嬉笑，那一刻，她彻底放下了：“米粒，你好好地在橙子世界长大，我会替你好好爱爸爸和妹妹的……妈妈总有一天会和你重逢，到时候，再听你叫一声妈妈。”

（文中梁英和左红绫为化名。）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