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街旧事

2023-06-29何晨曦朱大凤

中学生天地(A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年糕父辈老街

文/何晨曦 图/朱大凤

也许某一天,我也会返回老街,寻找曾经遗落在这里的一切。青石板从未消失,它只是变成了晶莹的碎片,躺在水渠和我们的记忆中。

老街很窄,最宽的地方只容得下一辆小轿车通行,司机需要全神贯注,车轮离路边的水渠仅差毫厘。在过去很长一段岁月中,老街都是村里的交通要道,每逢清晨和黄昏,沿街的人家便会默契地紧闭门窗,行人转头一望,就能看见窗内忙碌的身影。

大多数时候,老街都是单行道。破晓,各色电瓶车从晨雾中摩肩接踵地驶出,在转弯处留下一道道飘逸的弧线。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入村庄,老街的入口常常因此堵塞,但没有人会鸣笛催促,打破这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光。夕阳从老旧的屋瓦间流淌而下,为一双双等待的肩膀披金描红。

放学回家的我们坐在车后座,一抬手就能摸到彼此的书包,老街也因此成了零食和作业本的“交易市场”。家长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并不理会身后搞小动作的我们,只是趁着这难得的休憩时间互相攀谈。在这样狭窄的一条街上,很难不碰见熟人,他们沾亲带故,开口就能准确地喊出对方的小名。而我们尽管坐着看不出身量,却总能收获一句“都长这么高了”的夸赞。直到淤塞的老街开始疏通,车尾的红灯被前行的暖光灯代替,我们各自的家才缓缓地近了。

外来的旅客可能难以想象,村口这条不起眼的老街有着自己的脾气和复杂的历史。村里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名成员,都能讲出一段关于老街的独特故事。在父辈们的口中,老街被称为“新街”。那坑坑洼洼的路面和街边剥落墙皮的老屋,让我们实在没法将老街和“新”扯上关系,但父辈们总是固执地不改口。他们记忆里的老街属于更早的年代——那时村里的道路还是用石头、碎砖块和泥巴筑成的,“新街”最早的一批居民善于制瓷,为远来的货郎铺设了结实的青石板路。那一眼望不断的悠悠青色,填满了父辈们幼时关于远方的想象。

夏天,他们在老街上踱步,找寻青石缝里年代久远的瓷片。冬天,江南的冷雨催促他们驱牛而返,在老街留下一串串泥泞的足迹和蹄印,旋即被雨水抹去。到了春秋两季,他们走过坚实的老街,去往村庄中心的小学,或背上行囊前往镇上的中学、城里的大学。偶尔回头,苔痕翠绿的老街始终在向他们招手。

时光飞逝,村庄里新的生命不断出现、成长,记忆和记忆之间有了分野,“新街”就成了我们口中的老街。如果语言有魔力,或许会感动于父辈们不再改变的称呼,让老街永远维持最初的样貌。但变化总在发生着,老街迎来了第一次重生。

让人们下定决心的是某天午后——村里的第一辆轿车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驶入老街,却在湿滑的青石板路前败下阵来。那辆轿车车身泼溅的泥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发动机无奈空转的吼声至今还残存在我年幼的记忆里。

施工车辆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村庄聚集,泥水翻浆的路面被均匀的砾石填满,老街的青石板在重锤下一一解体,变成排水渠中晶莹的碎片。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整个村庄的道路焕然一新,换上了刻有条纹的水泥。从那以后,不曾见过的面孔逐渐在村庄里成群结队地出现。大人们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四周的变化,只有孩子们睁大双眼打量一切,一不小心就成了最熟悉老街的人。

我们像父辈寻找瓷片那样,捡拾排水渠里青石的碎片,怀着铁杵磨成针的毅力将它们磨成弹珠,又把它们随意地遗落在某处。某年夏天,轮滑鞋风靡,我们兴致勃勃地用它来丈量老街的长度。我们在老街上竞速,没少受到远亲近邻的教育。我们的反击方式是一户户敲响老旧的木门,然后凭借脚下的滑轮飞速地逃离现场。

村路翻新之后,每逢农历时节才开张的墟日扩大了规模。我在这里买到了儿时的第一本漫画书,也尝到了从他乡带来的第一个桂花糖饼。墟日过后,一些商贩选择就地扎根,炸年糕的奶奶在此时成了老街正式的一员。

每天去往学校之前,我都会格外留意天气。因为只有天晴,才能看见奶奶在老街转角处支起小锅,各种形状的年糕在沸腾的油中流窜,升腾起白雾和糯米的香气。我们都非常羡慕没有家长接送的同学,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从奶奶手里接过小碗年糕,不用在意大人们的耳提面命。等到寒假,我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在街上流连,却常常在街角扑空,后来才知道奶奶畏寒,一到冬天就频繁头痛,于是放暑假又成了我们共同的期盼。

暑假某个午后,我终于从母亲那里讨得了许可和两枚硬币,双腿早已先于大脑奔出屋外,在老街上飞奔起来。夏天的闷雷在头顶响起,身后刮来的穿堂风将街旁老屋的房门摇撼得吱呀作响,顺便也给我热切跳动的心脏降了温。所幸转过拐角,发现奶奶仍在原地,正不紧不慢地给顾客炸着年糕。我仿佛一下子有了底气,想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拥有的簇新硬币,但当我把手伸进口袋时,刚刚平缓下来的心湖立马掀起了狂澜。

我急忙回头寻找,老街已经被大风席卷一空,再也找不到硬币的痕迹。我在心里催促着自己赶快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街角挪去。奶奶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窘迫,但并不言语,低头专心炸着年糕,糯米在滚油中翻腾的香气钻入我的鼻腔。雨渐渐下了起来,奶奶在屋檐下支起简易的雨棚,招呼我进去避雨。不一会儿,两根小巧晶莹的年糕被递到了我的手中。入嘴不觉得烫,却从口腔到心脏都涌出暖意。闲来无事,奶奶开始讲起她的故事,雨声太大听不真切。我忘了那天离开时,有没有向奶奶说谢谢。

后来和同学提起这件事,他们都说有相似的经历,甚至有调皮的同学装作没带钱去试探奶奶的反应。这些明明都是小事,却在我心中烙下了印痕。炸年糕的奶奶和被我们敲响房门的村邻一样,从未对孩子的恶作剧感到气恼。

我们学着父辈的样子长大了,老街曾经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足够让我和伙伴们在上学路上聊完积攒了一晚上的故事,踩着铃声的尾巴冲进教室。升到中学,每个周末换上校服急匆匆地跑向公交站台,老街似乎在匆忙中缩短了。某天,我想起那双心爱的轮滑鞋,在杂物间里找到了它,却发现已经穿不下了。母亲也是在这时对我说,我们要搬家了。

离开的远不只我们。在那段时间里,村庄的其他街道已经完成了又一次的拓宽与翻新。老街像是被遗忘的母亲,她的身体已经如此佝偻,密集的房屋过于低矮,屋檐贴得很近,仿佛在窃窃私语。很快,老街的居民便搬离了大半。无数掉落的硬币和弹珠都消失了,就像我们在老街上奔跑的光阴。偶尔我回到曾经的住地,只能看见垂暮的老人们在路边闲聊,其中有一些闭着眼朝阳光张大了嘴,不知道是否睡去。

我们吃完年糕,将竹签插在街旁的石墙上,像祈福时没有燃尽的香;一只传说中从老街出现起就活着的猫,总会拖着疲惫而坚定的步伐回到为它预留的门洞;从老街走出去的少年们,不再回过头寻找曾经丢失的硬币和弹珠……那时我以为,这些熟悉的景象不会再现。

但就像书本所说的,变化总在发生。老街终于在高龄时迎来了第二次重生。她不再是那条堵塞的交通要道,反而吸引了远方的客人,他们扛着相机或画板蜂拥而至,记录曾经独属于我们的旧瓦残阳。新鲜的血液重新在老街的血管中涌动,被遗忘许久的青瓷成了她的名片,老人捧着瓷瓶微笑的照片登上了本地的新闻。陌生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追逐笑闹,街角年糕摊的位置,年轻的身影在墙上喷绘出青瓷的形状。我想他可能会留下,为老街谱写出新的故事。

也许某一天,我也会返回老街,寻找曾经遗落在这里的一切。青石板从未消失,它只是变成了晶莹的碎片,躺在水渠和我们的记忆中。只要注视,就能看见它散发出的光彩。如果有谁来问我关于老街的事,我会向他分享这道光,从过去一直照亮了现在。

老街的故事总有人会铭记。只要有人记得,老街便永远年轻。

猜你喜欢

年糕父辈老街
年糕
打年糕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老街谣
年糕
My Country, My Parents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老街中飘起淡淡的乡愁
东门老街
老街(外二首)
接过父辈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