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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时春《稽古绪论》的思想内容及其学术评价

2023-06-29杜志强

丝绸之路 2023年1期

[摘要]《稽古绪论》是明代学者、文人赵时春的思想性、史论性著作,其撰写的目的是阐发儒学思想、发表历史评论,同时也矫正士风、垂鉴当世。书中的儒学思想以“圣人”为核心,侧重在传统儒学和宋代理学命题,如圣人气象、五殊二实二本则一、吟风弄月等,其史论也以关涉儒学思想的歷史人物、事件为主,见解新锐。这些论述虽然其整体难以登上明代学术的一流水平,但于深化传统儒学命题、深入认识历史,都有明显的借鉴、启迪价值。赵时春的学术具有明代学术的普遍特点,他不训释经典字词,不考辨儒学概念,而是一味的义理演绎和历史评论;同时,因擅长于文章创作,所以,即便是在《稽古绪论》这样的学术著作中,也处处体现出其纵横不羁的文笔。

[关键词]赵时春;《稽古绪论》;儒学思想;历史评论

[中图分类号] K8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5-3115(2023)01-0092-09

赵时春(1508-1567),字景仁,号浚谷,平凉(今甘肃平凉市)人,嘉靖五年(1526)进士,“嘉靖八才子”之一,历任刑部主事、司经局校书、山东民兵佥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山西巡抚、都督雁门等地军务,著作有《平凉府志》13卷、《赵浚谷集》16卷、《洗心亭诗余》1卷、《稽古绪论》2卷。赵时春为人坚持气节、刚正不阿,他关心国政、心系民生,同时,又著文修史,阐发儒学思想,勤谨一生,孜孜以求。他曾率军转战于山东、山西,为国效力,晚年定居平凉,低调著述,在去世前三年为平凉韩王府宗室所迫,移家至华亭砚峡的群山之中,郁郁以殁。他是一位有着崇高理想、高贵人格、渊博学识和较高文化成就的陇籍士大夫。在明代嘉靖年间的政坛和文坛上,他有着较大的影响,在陇右文化的发展历程中,他更占据着重要地位。今天,整理赵时春的著作,表彰他在文学、史学、思想等方面的成绩,批判地弘扬其文化遗产,对于整理传统文化典籍、发扬地域文化、促进新时代的文化建设,都有积极的学术意义。目前,在赵时春的著作中,《赵浚谷集》《洗心亭诗余》已整理出版,《平凉府志》正在整理之中,《稽古绪论》未见整理。为此,本文研究《稽古绪论》的成书背景、思想内容,讨论其学术评价问题,企图为赵时春和地域文化研究贡献一份绵薄之力①。

一、《稽古绪论》写作的时代背景

在明代历史上,嘉靖朝是一个有转折意义的时段。北蒙南倭的边患,是困扰朝廷的最大问题,频繁的战事导致财政紧困,人民赋税沉重,军人疲于奔命却战力低下。嘉靖皇帝在其统治的初期兴“大礼议”之争,中后期又很少临朝,以致朝臣倾轧弄权,政局日渐衰落。可以说,从嘉靖后期开始,不仅明代政局,整个中国古代政局的走势已经处于颓势之中。此后万历间张居正的改革虽然能起到暂时的推迟、救急之用,但最终还是无法扭转整体的颓势。

面对颓废的政局,明代中期的士大夫在思想、文学乃至个人气节等方面,都做出了积极的、令人感动的努力。他们奋不顾身地与权臣抗争,其风骨之烈,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少见的。如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中杨廷和、杨慎等抗争张璁、方献夫,嘉靖中期杨继盛、冯恩、赵锦等弹劾严嵩,均风骨凛凛。在思想上,自明朝伊始尊奉的程朱理学,严重限制了思想的发展,所以,以王阳明为代表的思想家开始了对理学的叛逆和反思,他门阐发思想,聚众讲学,鼓荡士风,并在嘉靖、隆庆、万历时期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心学思潮和流派,成为中国思想发展后期的一道亮光。在文学上,以李梦阳为代表的文学家反对台阁体的匠气,主张用秦汉文章的矫健古气和盛唐诗歌的浑融气象来矫正时代诗文的板滞之弊,而且也形成了广泛而持久的文学复古思潮,开启了明清文学中流派纷呈、轮流登场的大幕。应该说,以王阳明、李梦阳为代表的士大夫,分别从思想和文学的维度,为明中期的文化做着积极的努力。虽然这些努力许多都发端于嘉靖之前,但其真正形成广泛、持久而深入的影响却更多是在嘉靖时期。所以,嘉靖朝是明代历史发展中具有转折意义的时段。

赵时春是嘉靖时期一位积极有为的士大夫。在嘉靖初的“大礼议”事件中,他支持杨廷和,反对张璁,拒绝方献夫的邀请,并因此而导致了初入仕途的失意,体现出士大夫的坚定立场。在“庚戌之变”中,居家的赵时春毅然赴任,训练民兵,任山西巡抚、率军转战于雁门一带,后来又坚决支持好友唐顺之出山抗倭,并撰写《北虏纪略》,这是他对北蒙南倭的回应。他参与嘉靖初年“诗学初唐”的文学活动,反对“诗必盛唐”,是文学上与时代的接轨。在任东宫僚属时,他以儒学自任,与唐顺之、罗洪先并称“三翰林”,体现出对学术的执着。他与王慎中讨论“尊德性,道问学”的理学问题,撰写《稽古绪论》以阐发思想,体现出对时代士风的忧虑和力图匡扶思想的抱负。从这些角度来说,赵时春是深度地融入了时代政局与思想文化之中,走在主流文化的行列,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二、《稽古绪论》的写作、刊刻时间

《稽古绪论》一书,赵时春未有序,其诗文中也未提及《稽古绪论》。赵时春的著作都没有自撰序跋,如《稽古绪论》《赵浚谷集》《洗心亭诗余》均是,显然,不自撰序跋是赵时春有意为之。这本无可厚非,不过也因此,我们今天要了解其著作的写作时间、缘起、目的等,就只能通过其他文字来推理了。

(一)《稽古绪论》的写作与刊刻时间

完成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孙应鳌序云:“得公所著《稽古绪论》,读之,虽累日弥旬,余音遗味,犹不尽于口耳。”[1]689孙应鳌读了《稽古绪论》,说明他是看到了全帙,因此,可以肯定,至少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稽古绪论》已完成,其刊刻时间也应在本年或略后。我们今天能见到的《稽古绪论》,也仅此一个版本。该本分上下卷,凡30篇,4万余字。

完成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李开先《赵浚谷诗文集序》云:“浚谷子每寄声,云诗、文、词、论俱未有序,在交游知爱莫有如中麓者,四序幸勿退托。”[2]1言下之意,赵时春在书信中说,自己的诗、文、词、论四部著作都尚未有序,故请李开先为之序。这与嘉靖四十一年(1562)孙应鳌作《稽古绪论序》的事实明显相背。之所以这样,应当是赵时春邀请作序的书信发出去较早,李开先因身体欠安,迟迟没有写序,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才写成,这期间他也未见孙应鳌序,故叙述如此。

(二)《稽古绪论》的重刻

完成于万历八年(1580)的周鉴《重刻稽古绪论序》云:“因检集中九篇,旧刻弗载,谋于学宪李君,并梓学宫。”②周鉴是赵时春的女婿、得意门生,时以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在开封,周鉴拟重刻《稽古绪论》,遂撰写了这篇序言。作为方面大员,周鉴能调动充足的人力和物力,所以才有能力刻印赵时春著作。他精选赵时春诗文,刻印《赵浚谷诗文集》17卷,同时,他还拟重刻《稽古绪论》。从引文来看,周鉴是想把赵集中主题相近的其他9篇作品也收录进来,以扩大《稽古绪论》的篇幅,但遗憾的是,周鉴刻本《稽古绪论》今已难觅其踪。我们推测,周鉴并未完成《稽古绪论》的刻印工作,因为就在本年,他因被弹劾而离开河南,调入京城,任通议大夫、督察院右副都御史了。所以,周鉴刻本《稽古绪论》可能就不存在,但周鉴对赵时春的忠诚之情,是值得高度赞赏的。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周鉴已经刻印完成,只不过我们尚未见到而已。

三、《稽古绪论》的写作目的

(一)著书立说、留名青史是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的根本目的

儒家自古就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观念,通过著述以垂不朽,是古代士大夫普遍的人生理想。赵时春固执地坚守儒学思想,因而,他必然地受其影响,在“立功”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埋头著述以期传诸久远,就成为他理所当然的选择。

嘉靖三十二年(1553)底,时年45岁的赵时春因战败罢官,三十三年(1554)初返乡,从此开始了他余生14年的著述生涯。从返乡初至《稽古绪论》的完成约九年时间,这期间他还作有380余首诗、70余篇文章,以及几十首词(赵时春的词作时不明)。另外,赵时春从嘉靖三十五年(1556)开始纂修《平凉府志》,为此,他遍历平凉各县,历时五年,完成《平凉府志》13卷,被誉为“西北名志”。一年之后,他完成《稽古绪论》。可以看出,在这九年间,赵时春创作欲旺盛,勤奋著书,可谓高产;而在此之前,他以写诗作文为主,战败返乡后,他才决心埋头著述。

从前引李开先《赵浚谷诗文集序》的话来看,赵时春是一直在用心地收集着自己的诗文,“诗、文、词、论”,再加上“史”(《平凉府志》),五类作品,诗、文还有清晰的编年,体现出对其作品的高度重视。再从这九年间赵时春文章创作来看,《赵浚谷集》中与《稽古绪论》主题相近的文章还有嘉靖三十五年(1556)完成的《诸儒》《儒学》《庄列诸子》《周汉君臣》《汉二帝》,三十六年(1557)完成的《杂剧谈》17则,三十七年(1558)完成的《史论》33则,四十年(1561)完成的《〈诗〉论》,四十一年(1562)完成的《范晔史》《观〈玄〉》等,这些文章或讨论儒学问题,或评论历史人物,说明这九年中赵时春思考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儒学思想和历史思辨上。

综合这些信息,我们能得出结论:立志著述是赵时春返乡之后的首要任务。他在不断地积累材料,完善思考,他想完成的,首先是立足儒学问题的思想性著作《稽古绪论》,其次应该是类似王夫之《读通鉴论》的史论著作,他企图藉此以传诸久远,垂名后世。遗憾的是,他执着于“述而不作”的传统,大多阐发那些略显陈旧的儒学命题,选题新意不够,他的史论也显得零散、不够系统和集中,而且,他将这两类问题的讨论都汇集到《稽古绪论》中,使该书内容不够纯粹,当然也影响到他在思想史、学术史上的成就和影响(详后)。但至少可以肯定,立志著述以垂名后世,是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的根本动因。

(二)阐发思想、矫正士风是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的直接目的

今天来看,《稽古绪论》是一部以阐发儒家思想为主的著作。赵时春平生以儒学自任,在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交替的嘉靖思想界,赵时春阐发儒家思想,必然有其深衷。我们首先要明确的是:对于阳明其人及其心学,赵时春从未有过明确评论,他为何不置一评?考虑到阳明心学的风行,我们以为,说赵时春不了解心学绝无可能;他之不置一评,本身就是对阳明心学的态度。赵时春的儒学思想,主体在先秦儒家思想、汉代贾谊、董仲舒以及程朱理学的范围,对于阳明心学,赵时春不感兴趣,也不认同,所以,他从不提阳明其人,也基本不提“心”的概念,至少從未以“心即理”“心外无物”的角度提“心”。明代儒者中,赵时春仅对河东学派的薛瑄给予了高度赞誉[1]179,因为薛瑄本来也是继承和发展程朱理学的。由此推理,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继承和阐发先秦儒学、程朱理学思想,其直接目的就是要在阳明学风行天下的时代,依然倡扬程朱理学,以消解阳明心学的影响。

如果再放宽视野来看,赵时春长期生活的平凉,属于“关学”的影响范围,而明中期的“关学”,本身也是对衡阳明心学的。比赵时春略早的陇籍著名学者胡缵宗也宗奉程朱理学,受薛瑄影响尤多。所以,无论赵时春赞誉薛瑄,还是受关学影响,都能反映出在明中期的山西和西北地区,认同或信奉心学思想的学者极少。

需要明确的第二个问题是,既然赵时春不认同心学,却与阳明后学交往密切,该如何解释?赵时春交往的阳明后学有徐阶、聂豹、程文德、邹守益、钱宽、罗洪先、唐顺之等,其中徐阶于赵时春有知遇之恩,邹守益之子师事赵时春,罗洪先、唐顺之与赵时春交往过从,尤为密切。而他们都是阳明后劲,罗洪先在《明儒学案》中享专传专卷之尊,赵时春对罗洪先更是念兹在兹。在我们看来,赵时春与阳明后劲交往密切,但这并不妨碍他坚持立场、保持距离。事实上,嘉靖年间阳明学的兴盛与徐阶入阁关系莫大。嘉靖二十六年(1547),徐阶入阁,以宰相身份聚众讲学,以致学徒云集,才为隆庆前后阳明心学的鼎盛奠定了基础[3]。这期间,赵时春于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1550-1553)出仕,但主要任职于山东、山西,很少在京城,所以他无暇参与心学活动;罢官后,他长归田园,活跃于京城、江南的心学讲习也与他毫无干系。由此可定,赵时春与阳明后学的交往,主要是在心学大盛之前;心学大盛之后,他偏居西北一隅,无法预入其中。当然,这都是外部因素,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对程朱理学的认同和对阳明心学的排斥。

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的另一目的是矫正士风。对于时下的士风,赵时春很不满意,批评很多,这在《稽古绪论》中体现的很明确,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篇批评“窃名以自大,眩以自高”的欺世盗名之徒,《荷莜》篇批评“乡愿”之徒,《学至圣人之道》篇批评“异端他岐之术”,《人主出治之本》篇批评“趋于文艺之习”之人等。其许多历史评论也是在影射时代,如《项庄拔剑起舞》篇言:“人臣之事君,当先急其所急而后其所缓。”即作为大臣,就应该抓重点、解决紧要问题,如果联系嘉靖时代宰相多靠“青词”进身的现实,这颇具讽刺意味。《闻鸡起舞》篇批评祖逖貌似忠勇、实则观望的伪忠,《三者皆人杰》篇批评韩信、萧何是苟幸富贵的“盗贼之雄”,这与赵时春激烈批评平虏大将军仇鸾非常近似。《人之出治之本》《至诚治天下》两篇讨论君主修身以治理天下的问题,其核心落脚点不外仁义礼智信,这与嘉靖皇帝后期统治的伪善与一味修玄恰好形成鲜明对照。应该说,赵时春撰写《稽古绪论》,是有着其鲜明的现实关怀,有着清晰的矫正士风的目的。

四、《稽古绪论》中以“圣人”为核心的儒家思想

(一)赵时春言必称圣人

“圣人”是至为完善的人,是才德兼善的超越性的存在。但是,圣人到底该有如何气象、如何品质,圣人有没有情,如何去学做圣人,普通人能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这些历来都众说纷纭。在我们看来,古人所谓“圣人”,只不过是一个高悬着的、超越性的理想人格,各人有各人心目中的圣人,各家也有各自思想谱系中的圣人。

赵时春言必称圣人。在《稽古绪论》中,直接以圣人名篇的有《圣人天地气象》《学至圣人之道》《学者潜心圣人》《圣人文章自然,与学为文者不同》《圣人法天而不私》五篇,这些文章直接论述圣人之道及圣人的气象、文章、品格等,最为醒目。所以说赵时春的儒家思想以圣人为核心是合理的。当然,扩展来看,则言必称圣人也是许多儒家学者的基本风貌,符合古代儒家思想的基本传统,王阳明《传习录》上卷绝大部分都是讨论圣人的言论。由于圣人浓缩了儒家的最高理想,所以,圣人概念不仅包含着修齐治平的最佳方案,体现着忠孝伦理的最优水平,而且也包含着儒家解释世界、认识社会、处理人际关系的根本准则。于是,我们就能看到,古代儒家学者在阐发思想时都对圣人念念不忘、三致其志,赵时春也不例外。

(二)圣人的本体性与超越性

赵时春的基本逻辑是:天是一切的根源,命出于天;因为命出于天,所以道出于天,圣人也出于天。圣人不仅是“道中之一人”,同时也是“道之宗主”(《道之大原出于天》),承道而行;承道而行,也即承天而行。正是在这个逻辑上,赵时春将天、道、圣人串联起来,甚至是在一定程度上等同起来,从而借天之权威性来赋予圣人承天而行的特权,让圣人具有了高于常人的超越品性。

为什么只有圣人能承天而行,普通人就不能呢?因为在赵时春看来,只有圣人的行为才符合道,而普通人的行为与道有距离。道无处不在,变化万千,但总能归于一;圣人也能“通天下为一身”[1]696,正与道吻合。道之大,在简易而无穷;圣人之杰特,在“无我”“无欲”,在“不独擅”,在“以天下为公”[1]728,也就是说,圣人在其行为品性上完全合于道。基于此,他认为圣人具有“天地气象”:“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以其无私被天下。”[1]696这其实是在本体性上论述了圣人崇高的超越性地位。

(三)圣人是日常行为的典范和治国平天下的依据

为什么圣人不仅能成为人们日常行为的典范,而且能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依据呢?赵时春还是从本体论起。“一阴一阳之谓道”,即阴阳成道;阴阳化五行,五行化万物;“圣人因阴阳以验天地”[1]702。于是,圣人本于道而制定五典、五礼、五刑、五服,以及仁、义、礼、智、信等人伦,而且都能显仁藏用,体用无穷,“凡食息罅漏之间,鄙亵幽隐之地,无适而非道也”[1]716。因此,圣人才能成为人们日常行为的典范。由此推理,国君之治理天下也必然以此为终极依据。“天道,圣人且不之违,而况于有治之责求以安民乎?”[1]722言下之意,国君治理天下,必然以天道为依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治理,莫不如是;孔孟之道,贾谊、董仲舒以及程朱理学,亦莫不如是;而如“文士高选”“诗酒不辍”的陈后主、隋炀帝则恰好相反,所以会败不旋踵。

进而,赵时春指出,士子学习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达成或接近圣人之道,而且,还必须持之以恒。他说:“夫学者,非学为圣人乎?”“欲至圣人之道,必先学圣人之学;欲为圣人之学者,必不失可为之机;欲不失可为之机者,必先去‘吾姑待明日之心而后可。”[1]699

(四)《稽古绪论》中的程朱理学思想

《稽古绪论》中的《圣人天地气象》《五殊二实,二本则一》《吟风弄月》三篇,分别论述宋代理学中三个醒目的命题:圣贤气象,五殊二实、二本则一,风月无边。其中“圣贤气象”是二程屡次申述,进而得到吕希哲、李侗、朱熹、真德秀等高度认同的概念,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甚至以“圣贤气象”来收束全书,真德秀《西山读书记》也列专篇论析,逐渐地,“圣贤气象”便成了理学家的口头禅。“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与“风月无边”均出自周敦颐,其中“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概括“理气”问题,尽管各家对“理”“气”关系的看法不尽相同,但其在程朱理学中的根本性位置则毫无疑问;“风月无边”是表现理学家个人修养境界的词语。

这些命題或是理学家语录体的简述,或是学者解释《周易》《论语》时的发挥,或者是他们诗歌中的描述,而类似赵时春这样的专篇论述并不多见(笔者未见到专篇论述,真德秀的论述也只是读书札记)。所以,专文论述本身就是赵时春对这些命题的倡扬和推进。而且赵时春还将圣人气象提高到“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如天地之覆载,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的高度,这与此前将圣贤气象局限于“孔颜乐处”和“曾点气象”相比,是明显的提高,是理论贡献。赵时春将“吟风弄月”解释为理学家内心的“自然之天”,是“天然之机流动充满,足乎己而无待于人”,是与颜回、虞舜境界相当的圣人之境,这与仅仅将“吟风弄月”(又作“风月无边”“光风霁月”)解释为胸襟坦荡、洒落相比,也是明显的发展和深化,增益了这些命题的价值与内涵,按照“述而不作”的古训来看,赵时春的“述”确实是对传统思想的扩展。这完全值得肯定。

(五)对异端思想的批判

在儒家思想中,孔、孟以杨、墨为异端,韩愈以佛、老为异端,朱熹以“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者为异端。显然,所谓异端,其内涵也在不断地丰富着。赵时春思想中“异端”内涵明显继承了这些传统看法,即“不杨则墨,不佛则老”,其对异端的批判,也与孟子、韩愈等如出一辙:“辟异端者必倡道,倡道者必倡言,倡言者必先诸圣。”[1]706他将贬斥异端与道统、文章、圣人紧密联系起来。这大体是韩愈做法的翻版,虽态度鲜明,但新意无多,不再赘述。

五、《稽古绪论》中的历史评论

(一)《稽古绪论》中历史评论的目的是阐扬儒家思想

赵时春曾任翰林院编修、司经局校书,受过严格的国史训练,有着较高的史学素养,这从其《平凉府志》可见一斑。另外,从其文集中大量的史论文章来看,赵时春对历史也有着强烈的兴趣。所不同的是,其文集中的史论多是就史论史,而《稽古绪论》中的史论则有着鲜明的倾向性,即都集中在与儒家思想相关的人物或事件上。显然,《稽古绪论》是借史论以阐发儒家思想,所以,书中《隽不疑引经断狱》《雪夜微行》《武帝不冠不见黯》《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等文章,每篇有一个与儒家伦常相关的主题。如《隽不疑引经断狱》赞扬隽不疑借《春秋》经义以果决应变的策略,批评那些胶着经义,而忽略当时主少国疑、大臣未附之政局的说法,是胶柱鼓瑟的迂腐之谈;《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分析求忠出孝的人性根源,进而对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提出了有力的质疑,尤其是对王祥貌似诚孝却助晋篡魏的伪孝进行了严厉批判。这样的评论,都明显关涉儒家学说和伦常,是借史论来倡扬儒家思想。

(二)《稽古绪论》中的历史评论具有新锐特质

在史论中,赵时春无新不发,每篇必有新见。许多已有成论的观点在赵时春的这里被否定了,而且这些否定也都有理有据。比如,向来被传为美谈的“闻鸡起舞”与“雪夜微行”故事,在赵时春看来都不值得赞美。他认为,闻鸡起舞固然励志,祖逖固然忠勇可嘉,但因其守志不坚、心怀观望,所以实在难称纯臣,祖逖的首鼠两端也恰好成为其败覆的根源;赵匡胤雪夜微服私访赵普,并由此确定扫平天下之方略,但微服私访置国君于不安之境,于国家有害,于礼不合,于经有违,他还引“公至自某”的春秋笔法以为证。这样的论述,具有鲜明的新意。今天来看,赵时春虽然有刻意求新之嫌,但其立足点确实是在儒家思想与伦常之上,观点鲜明,立论坚实,说服力较强。

(三)囿于固执的“圣人”观念和忠孝伦理,其部分史论局限明显

如前所述,赵时春言必称圣人,他也以圣人的标准和忠孝伦理来衡量、评论历史人物,在他看来,只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才是古今完人,此后便质文更替,末世滋伪,道以代降,圣人遂不复见。基于这种观点,他认为,如西汉高祖、武帝虽然雄才大略,但高祖本草昧之徒,兴兵自利,开天下为私之先河;武帝重用刑名,巫蛊之祸中骨肉相残,临终时舍长立幼,留下了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的政局,因此,他对高祖、武帝均给予了苛评。他还从“知人以道”和“知人以术”的角度出发,认为尧、舜等知人以道,故君臣始终相睦,而刘邦则知人以术,故难与韩信善终,进而评韩信等人为盗贼之雄,甚至譏讽刘邦是“时来胡虏亦成功”。相应地,他对汉文帝这样的温和守成之君给予了高度评价。我们以为,这样的评论囿于其固执的圣人观念,局限明显。历史地看,高祖、武帝以及韩信等人,确实为推动历史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赵时春的苛评难以令人信服。

六、《稽古绪论》的学术特点及评价

(一)《稽古绪论》的学术特点

对于明代学术,《明史·儒林传》概括云:“有明诸儒,衍伊、洛之绪言,探性命之奥旨,锱铢或爽,遂启岐趋;袭谬承讹,指归弥远。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4]7222言下之意,明代学者沿袭邵雍、二程的理学,一味地探讨性命之学,不训释经义,也不考究经学源流,因此,明人遗落了汉、唐经学的精华,仅继承了宋元理学的糟粕。抛开《明史》的褒贬之外,其概括明人的学术特点为不考究经学源流、不训释经典字词,是准确的。

赵时春的学术特点与明代学风一致,他从不考究经学的授受源流,从不训释经典的字词含义,也从不考辨儒学概念。体现在《稽古绪论》中,便是一味的义理演绎和历史评论。就其优点而言,这样的义理演绎具有清晰的本体追问特色,体现出精致的思理、严密的逻辑,显得理论水平较高;其历史评论也都在是非褒贬之间隐寓着继承往圣、垂鉴当世的深衷,具有鲜明的现实倾向。所以,赵时春以及明人学术是在务虚的表象中包蕴着关注时代、塑造思想的现实情怀。就其不足之处而言,因为一味的思想阐发和是非评论,故其立论的基础时有不可靠之处,甚至偶有常识性疏漏,这就显得明人似乎“读书少”,甚至是“空疏不学”,以致招致清代学者“游谈无根”“优孟衣冠”(多见于《四库提要》)之讥。如果严格按照这一缺点来追踪的话,《稽古绪论》也确有此之弊。

(二)纵横不羁的文笔

赵时春在当时的影响主要是在文章创作上,徐阶“其所为文章传播海内,士相与口诵手抄,以为法式”的话[2]1,可以为证。黄宗羲《明文海》选录赵时春文章18篇,也能体现出一代学术宗师对赵时春文章的肯定。凡是明人关于赵时春的传记,基本都认为赵时春文章有司马迁、李太白遗风,于是,“豪宕闳肆”“雄浑顿挫”就成为对赵时春文章的普遍评价。基于这样的文风,尽管《稽古绪论》是学术著作,侧重在思想阐发与历史评论,但字里行间还是难以掩遏其纵横不羁的文笔。赵时春散笔行文,却又多用俳句,显得文意浩荡、气畅神足,多数段落文采斐然,如:“文士高选,杨广不足以取文士之首冠,而祇足以取智及之弑逆;诗酒不辍,长城不足取虏将之来朝,而祇足以取匿井之阨辱。”“大抵放肆于深宫大庭之中,而敛束于稠人广众之际;矫揉于亲近君子之时,而狎近于昵幸小人之时;收拾于大道圣言之粗余,而肆意于言语文字之习。”[1]710赵时春在分析那些不诚意修身的国君,他列举陈后主、杨广为反面例证,分析他们貌恭心荡、不习圣道的种种情形,散笔对句,确有贾谊、司马迁之风。有意思的是,赵时春批评那些沉溺文辞之人,但其本人却对于文辞极为在乎、在行,其身后也主要以文传名。这表面看似矛盾,其实也完全可以理解,作家可以在价值层面贬低文学,但在具体创作中却又含英咀华、研讨文辞,以致文采斐然,似此情形,史上多见。

(三)《稽古绪论》的学术评价

我们以为,明人不考究源流、不训释字词的特点,与其说是明人学术的不足,不如说是明人学术的时代特点。在漫长的历史中,思想递嬗,学以代变,到底哪一个时段学术是辉煌,哪一个时段衰落?一般来说,先秦诸子、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是中国思想史上较有成就的段落,汉代经学、清代朴学也受到较多肯定,唯有明人学术,受到自清初以来学者的大力批判,遂成空疏不学的代表。明人真不学吗?真空疏吗?其实,明代学人的抱负、执着、热情、纯粹及其责任感、使命感,不比任何一个时代弱,只不过他们以另一种风貌表现出来而已,如趙时春好友薛应旗《宋元资治通鉴》,唐顺之“六编”(左、右、文、武、儒、稗),以及晚明陈子龙的《皇明经世文编》,明末黄宗羲《明儒学案》《明文海》等,均是皇皇巨著,有着强烈的经世倾向,体现出明人的学术思想与应世方案。我们相信,随着学术的不断深入和推进,这些著作的价值必然会愈发凸显和重要起来的。时至今日,历时千年的汉宋之争,不应该还延续在我们的学术评价中。

同理,赵时春《稽古绪论》所体现出来的学术特点,与其说是不足,不如说是时代学术风貌的映现,不容轻易贬低。赵时春对传统儒家思想命题的阐发,虽然选题陈旧,但这也是古代儒学发展的基本特点,何况其论述大都细致深入,能对传统儒学思理进行丰富和深化,体现出精致的理论水平;其史论多能别出心裁,眼光敏锐,议论尖新,对于我们更为深入地认识历史无疑具有启迪、借鉴价值。如果再从“理解之同情”的角度出发,我们能给赵时春给以较高评价,即他是一位正直、积极、有责任、有抱负的士大夫,其人其书都值得我们尊重,尽管他未能达到历史一流水平。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不完全同意司马朝军的评价。司马朝军言:“时春稽古未深,学问未成,《绪论》一编,庞杂无绪,卑之无甚高论,未能研精一理,亦未能自成家数。”[5]39其中“庞杂无绪”“未能研精一理”的评价,有一定道理,但要说赵时春“稽古未深,学问未成”,似嫌低评。我们的理解是,《稽古绪论》之所以成为“庞杂无绪”的面貌,有着特定原因。

《稽古绪论》之“庞杂无绪”,显然不是赵时春的初衷。赵时春受过国史训练,对他来说,认识这样的不足不言而喻,但他还是匆匆地、“庞杂无绪”地将著作付梓了,什么原因?我们推理,嘉靖三十九年(1560)赵时春完成《平凉府志》,其中对平凉藩王韩王府的所作所为多有指责与揭露,从而引起了韩王的仇视,以致百般刁难。赵时春感到了严重的威胁与生之不易,所以,他将尚未完成的、体例未统一的思想性与史论性文章合编刊刻,两年后(或许根本就不到两年,因为刊刻费时很长)便举家移至华亭砚峡的群山中。对这一变故,赵时春无法言说,也不欲向世人明言,所以,其著述中很少看到痕迹,唯有诗句云:“移家砚峡千层岭,泪洒丘园三百年。”“念吾卢破碎,有国难投。为皇家力战三关,与宗室何心一斗?”[6]874、972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居然抛弃300年历史的故园,其心情之恶可想而知;这位曾为国力战三关的斗士,为了避免与韩王府宗室的恶斗才举家迁移,否则他有什么理由从平凉移至华亭群山之中安家?因此,赵时春之所以将《稽古绪论》匆匆付梓,韩王府的威胁是主因。《稽古绪论》呈现出来的这个面貌,并不能说明赵时春“稽古未深,学问未成”。

[注释]

①关于赵时春生平、仕履、个性、文学创作、身后评价及目前的研究状况等,笔者在《赵时春文集校笺》(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赵时春诗词校注》(巴蜀书社2008年版)两书前言中有分析,兹不赘述。

②王祖嫡《师竹堂集》卷9,《明人别集丛刊》第三辑,第87册,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113页。该文系周鉴所作,阑入《师竹堂集》无疑。王祖嫡与赵时春毫无关联,不可能重刻《稽古绪论》;文中交代的作者行实,亦与王祖嫡生平完全不合。对此,笔者另有文章辨析,不赘。

[参考文献]

[1]赵时春.稽古绪论[M].续修四库全书[Z].第11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杜志强.赵时春文集校笺[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

[3]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4]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司马朝军.续修四库全书杂家类提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6]杜志强.赵时春诗词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