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老金山
2023-06-28孙克艳
◇孙克艳
现在的生活太好了,好到很多时候,我们很难从寻常的日子里,扒拉出来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在它击中我们柔软的内心之后,进而将它封存进记忆的深海,随着岁月的沉淀,酿造成一杯美酒,孤寂时,可以独自品酌。
当下,有时放纵的消费,不管是买一件漂亮的衣服,还是一餐丰盛的食物,或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途,也难以慰藉浮躁的内心。于是,我们捋着时光,逆着岁月的河流,总是怀念曾经的日子。特别是那些原本清苦的日子里,总有简单纯粹的满足与幸福。
而我最怀念的,似乎永远都是儿时的时光。在那个物质匮乏,甚至称得上是清贫的年代里,我们却时常洋溢着笑容,并且极易得到满足与快乐。这时候,我便暗暗追问自己:曾经的快乐,都去了哪里呢?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过日子,除了吃喝拉撒,似乎就没有别的大事了。而吃喝,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的。粮食,是自己种的,菜园里一年四季都有时令的新鲜蔬菜。何况,那时候大家手里都没有什么“活钱”。于是,买东西这件奢侈的事情,也成了一件愉悦甚至幸福的事情了。而对于作为孩子的我来说,哪怕只是买一块清凉的薄荷糖,一支好看的铅笔,一张漂亮的贴画……都能让我开心好几天,甚至显摆一阵子。
彼时,村里可以买东西的地方,除了村里的合作社,就是一年四季都待在村小学大门口的货郎老金山那里了。
合作社,大约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为壮观气派的建筑了。高且深,大约有一百多平方,贯通成一个长长的长方形。深而阔,屋顶极高,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人一走进去,无形中就觉得自己变小了。日常用品,学习用具,应有俱有。走进来,醋的酸味,酒的清香,糖果的甜腻,塑胶的刺鼻……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人的五感,令人生出莫名的兴奋。好像只是闻一闻那个混合的气味,心里就乐开了花。
只是,那堵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水泥柜台,将买东西的人,和卖的东西,远远地隔开。大人们买东西时,扫几眼,便会走到想要的东西的大概位置。而小小的孩子们,每每买东西时,总要趴着柜台,吃力地踮起脚,一格一格地扫视柜子里的货物。更多的时候,我们是看不到想要买的东西的。这无疑消减了买东西的欢喜。
在中学里,读到年幼的鲁迅辗转于当铺和药铺之间,不得不面对高大的柜台而心生波澜,甚至产生深深的卑微时,我对此颇有感触。那道沉默而冰凉的柜台所隔离的,哪里只是买家和卖家这两个身份。
无知的孩童,不懂得尘世的规则,却懂得欢喜和不悦。相比高大的合作社,我们那些孩子,更喜欢每日在校门口卖东西的货郎老金山。
确切地说,是喜欢老金山身边的那两个箩筐里,零碎而丰富的物件,有吃的,有玩的,有用的,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在阳光下,它们闪烁着缤纷的光彩,吸引着年少的我们。每日里,只要路过老金山的货担,我就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货筐里的宝贝儿们,看看是否又增添了新品,并暗暗地掂量自己的财力,经过一番内心的激烈挣扎后,在买与不买,买这个还是那个之间,忧虑半天,进行一轮又一轮的纠结。
那两个货筐,见证了少小的我,面对人生的诱惑时,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与取舍,以及由此带来的遗憾,和对下一次选择的期待与憧憬。
这时候,货筐旁的老金山,就像一尊慈祥的雕像,他就那么温和地坐在他的马扎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堆孩子,拿起这个放下那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浑浊的双眼,和蔼而慈爱。好像他坐在那里,就是为了看着孩子们,那带着雀跃的清澈目光,在他面前说着笑着,吵着闹着。
他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好。不管是对村里的大人们,还是对拿着一毛钱甚至几分钱,不停地翻弄着货担里的货物的孩子们,他总是笑眯眯的,不催促,不懊恼。在面对因为选择困难而紧皱眉头的孩子们,他总是微笑着说:“不急,慢儿慢儿选,不喜欢了拿来退换就是了,多大的事呢?”他说话的时候,下巴上的银色山羊须,便跟着抖动起来,有趣极了。
阳光融融地洒在老金山的身上,胡子上,像镀了一层金。细碎的尘埃,在阳光中沸腾,不停地变幻着队列,围绕着他舞动。我看得恍了神儿,竟联想到了《封神榜》中道骨仙风的姜子牙。猛然觉得,老金山应该也和姜子牙一样,从来便是这么老,从来便是这副模样,从来就在小学门口边上摆摊。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但也大略知道“客大欺店,店大欺客”的意思。我们那些孩子们,总是拿着刚买的东西,跑来跑去地找老金山调换,但却鲜有人拿着东西去合作社退换。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时候流行83 版的《射雕英雄传》,连带着流行开了一种贴画,其实就是这一版电视剧的剧照贴画,我们叫它“黄蓉像”。一得了钱,我总是跑到老金山那里,从一堆贴画中,不停地扒拉着比选。有时,挑了半天买了一张,还没走到教室,就又跑回去要求换另外一张。类似这样的诉求,总是能得到满足。
有几次,我意外得到了一毛钱,却不舍得一下子花完,就想了个鬼主意:在老金山那里,先买了五分钱的瓜子,再买五分钱的一分一颗的粘牙糖。如此,那一毛钱的幸福,就会持续更久了。自然,这样的买卖,在合作社是很难成交的。我试过,告知合作社的售货员,说买五分钱的瓜子。那售货员哂笑着看向一旁买东西的大人,说:“五分钱的瓜子,咋称量?”
我手中举起的五分纸币,在空中凝固了片刻后,僵着胳臂抽回来。尔后,我带着受伤的心跑开了。我一边跑,一边听着风声在耳边滑过。我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来合作社了。他家的柜台太高了,他家的售货员也太高了。
相比之下,总是坐在马扎上的老金山,就显得没有那么高了。更何况,他知道怎么称五分钱的瓜子。他用一个罐头瓶的瓶盖,去舀一盖子鼓囊囊的瓜子,小心翼翼地倒进我们捧起的小手里,生怕掉落一个在地上。我喜欢这样的老金山,他比很多大人更懂孩子们的欢喜。
村里人,不管老人孩子,都叫他“老金山”。我认识老金山的时候,他便那么老了,像一段干瘪的枣树桩,满脸的沟壑,佝偻着身躯,瘪着嘴。肩膀上的货担和马扎,手里的拐杖,是他赖以生活的工具,也是他形影不离的伙计。听说,一生勤劳的老金山,在失去务农的体力后,就做起了货郎,从不伸手向孩子们索要钱财。他的一生,是辛劳的,也是自主自强的。
老金山老则老矣,却是我见过的所有老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全身上下任何时候都拾掇得各锃锃的。不管是穿着深蓝色的涤纶中山装,还是黑色的对襟老棉袄,总是干净整洁的。他的脚上,长年穿着黑色的千层底布鞋;并用黑色的缠腿布,将裤边裹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也总是剪得干净而圆润。从不离身的烟袋杆上,镶嵌着一段温润的深绿玉石;装着旱烟烟丝的烟袋上,绣着祥云图案。他实在是一个有腔调的老人。
有时候,我看着摆摊的老金山,会在心里默默地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做这样的人。而到底是怎样的“这样的人”,我却并不能说得清楚。只是隐约觉得,老金山这样的人,就是我们语文老师在作文课上所讲到的,可以写入作文的那种人。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写入作文。
听大人们说,从未上过学的老金山脑子很聪明。他不但能精准迅捷地算账,还记得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那错综复杂的血脉关系。谁是谁家七大姑的外甥的小姨子了,谁是谁的八大姐的儿媳妇的表哥了……因此,只要去老金山那里买东西,你绝对不会因为他算错账而惹上口舌官司。若是你一时理不通,那就慢慢琢磨吧,肯定是你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有几次,我亲眼看到村里几个无聊的年轻人,聚在老金山的小摊前,笑嘻嘻地抛出一个接一个刁钻的问题,想要为难住他。
除了几毛几一斤的东西,买了几斤几两,要花多少钱这样的常规题目外,就是一个多大年纪的人属啥(属相),或者属啥(属相)的人多大岁数。再者,就是询问谁家的媳妇娘家是哪儿的,谁和谁是啥关系……那些在我听来甚是古怪甚至毫无意义的问题,总是被老金山秒回。于是,大家便在惊讶和嬉笑声中,一次接一次地刷新着对老金山的认识。
“老金山,就你这个脑袋,你应该上电视——上中央台去!”大家一边哄笑,一边热闹地讨论着,说得像真的似的。
“哎,这有啥稀罕的?我就是闲得慌,多动动脑袋就是了。”老金山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不以为然地笑笑。
于是,那个像老树桩一样的农村老头儿,在我心里,变得更加神秘而可敬了。
有一次买东西时,我带的钱不够,身边也没有熟悉的同学和熟人。就在我愁眉苦脸的时候,老金山冲我笑着挥挥手,说:“娃儿,拿走吧——多大点儿事,看把我娃为难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懵了。
他笑了笑,问我:“你是不是七队云朝家的孙女?”
我更惊讶了。记忆中,我从未和爷爷一起出现在老金山的面前过。
最后,我带着一脸的惊喜,三步一回头地跑向了学校。身后,那个渐渐变小的老人,像冬日暖阳一样,在那个北风凛冽的冬天,温暖了我幼小的心。
事后,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再三告诫我说,一定要把亏欠的钱补给老金山,不管是一毛还是一分。因为年迈的他,赚取的每一分钱,都太过艰难了。每一个心存善念的人,都不该妄动占他一分一厘便宜的念头。是呀,名字叫作“金山”的老金山,徒然背负一个富贵的名字,却终身为了生计而奔波。
周末或假期的时候,老金山总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挑着他的货担,步行前往十余里外的镇上赶集,采办货物。每当陪同父母赶集时,总能遇到挑着货担孤独前行的老金山。当父母的自行车把他远远甩在后面,我似乎依然能听到他的拐杖,碰触地面发生的声响,“哒哒——哒哒——”那是一个倔强而自立的老人,面对生活的负荷,所发出的回应,清脆,沉稳;平和,执着。
升入初中后,就很少再看到老金山和他的货担了。但是,我却时常怀念他那个像百宝箱一样的货担,它曾装点并丰富了我的童年,带给我很多的欢快和满满的幸福。而老金山那佝偻的身躯里,蕴藏着的对生活的不屈态度,犹如滴水穿石,慢慢沁润了我的心田,多年来,以一棵树的姿态,一直屹立在我的脑海里。
再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工作、定居,故乡的一切都渐行渐远了。从怀揣着一颗漂泊的心,到将异乡视为第二故乡,期间的曲折一言难尽。于孤寂的夜晚,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夜空中的明月,我也曾多次想象着此时的故乡,该是怎样的情景;故乡的人,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又在做着什么。但是到底,那些未曾说出的话,都掩埋在心底了。
多年以后,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打电话给母亲时,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老金山。
“他呀,早死了。这老头儿也是够‘材料’的了,竟然事先给自己预备下了寿衣啥的,把自己的后事跟子女们交代得一清二楚,连花多少钱怎么个花法都说清楚了——自然,花的都是他自己攒的钱。”
哎,老金山呀老金山,你可真是个特别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