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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角山下

2023-06-28指尖

娘子关 2023年3期

◇指尖

春天的文笔山,山体壁立,枯草纷乱,绿松稀疏,中有一二粉桃树惊艳,让人骤感春潮汹涌。山下田地刚耕种完,尚残留排列整齐的机耕痕迹,横横竖竖,齐齐整整,仿佛用笔细细描上去般认真仔细。隔着一条乡村道路,不远处一座村庄绵绵延延仿佛一条长龙。高德地图显示,村叫“芝角”,紧靠龙身左侧的那座不高的山,便是芝角山。远观山顶有孤柏,呈俯状,似乎被山风呼号了几百年,愣是把傲骨吹弯了。若果近前,肯定会有不同。是沧桑状?清傲状?藐然状?当然,我知道它肯定像所有山峰之上的树木一样,一派安然笃定,仿佛山是它,风是它,云朵和村庄都是它,还有一个人,也是它。对,那是他,时间中的他,他清矍的,虬结的,巍峨而又淡然的灵魂。历史上,他的影响从北至南,盛名流传,乃至有人不惜车马劳顿,只为谒见他,目睹真容,亲聆教诲。这个德行满天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清代三晋名流王珻先生。

那次最有名的拜访,是由一个叫黄佑的江西人引起的。黄佑自幼攻读诗书,有次偶然读到王珻的《四书文稿》,喜爱有加,不止背诵,还抄在纸上,牢记在心。《四书文稿》的出现,如醍醐灌顶,打通了他的任督两脉,从此他茅塞顿开,眼前世界,豁然阔大。几年后,当他科举得中,不无欣喜地逢人便说,自己的文风及思想成型,均受到了王珻先生的影响。而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可以拜会偶像,亲聆教诲。可惜,江西和山西之间,山高路远,阻碍重重,加上当时交通不便,基本没有相见的可能。后来,他又听闻王珻辞官回乡,退居林下,侍奉父母,更是喟叹不已,顿觉此生心愿怕是要付诸流水,无法实现了。佛家有“念念难忘,必有回响”之句,让人们无边的失望得到轻微渺小的安慰,乃至因之而生出不屈不挠的动力和精神。黄佑的诚心,在冥冥中得到了回报。雍正十三年,他居然被朝廷委任山西巡察使,原本就要熄灭的希望重新燃起,黄佑激动不已。于是在上任翌日,便即刻启程,奔赴盂县芝角,“亲其道范”。不同于晋阳书院的同僚和学生对王珻先生的走访,后者的举动,显然比较官方,代表着集体于个人的安慰和体恤,同时在维护个体社会地位的同时,在无形中对其所处的环境给予了某种暗示。而黄佑的行为,更像一个狂热追随者的举动,一次迷弟对偶像的仰望仪式,他对王珻先生的敬仰,似巍巍青山,涛涛大海,抵达了一个顶峰,泛滥不可收拾。这一路行来,黄佑的心境可想而知,越是靠近偶像,他越是如小学生般心跳加速,手脚冰凉。

历史上关于这段记载,也是匆匆一笔带过。黄佑来时,是夏天。显然这不是理想的季节,只有在春天,在绿雾蒙蒙的草发之时,他才可能真切地体验到盂邑大地的苍茫与空旷,他会在一株开满花朵的桃树上,异讶于荒芜之中的勃勃生机,他也会在中途歇息的当儿,抬眼低首间,被破开厚厚黄土层的白色小碎花所吸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盂邑这块高原土壤,养育的生物,种类是如此之少,而它们却如此鲜明,夺目,带着独有的气质和风范。

他沿着芝角村蜿蜒绵长的街道前行,缓缓的坡道两边,传统的北方民居吸引了他的目光,显然,每家的院门是特别被重视的一个环节,所以它的设置装饰也颇为讲究。他看到人家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太史第”“进士”“文魁”“榜元”等等,这是不同于南方民居院落的一种书写,似乎这里的人家,根本无需在门匾上用“耕读世家”“福寿康宁”“紫气东来”“勤和家兴”这些传统吉语来装点门面,他们只要真实地记录自家的履历便好。这种细微的提醒,让他愈发诚惶诚恐起来。

他终于敲响了王珻先生的家门。他的眼前,没有清风明月,也没有疏影暗香,只有一个清矍高瘦的老人,表情平和,目光清冽,虽然穿着布衣布衫,但有一股天生洁净硬朗的气质。想象的帷幕撤去,他的偶像终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不禁躬身一拜。

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长谈?或者黄佑还有幸在芝角村小住一夜?记载语焉不详。但有没有这样的可能,王珻先生对远道而来的忘年之交,同样也心怀得遇知己的庆幸,那么,他会带黄佑出门,沿着坡道,绕过居屋,去往芝角山。那时,他的老家人尾随其后,篮子被一块干净的土布蒙着,那里面藏着淡酒和咸菜。

三百多年前的芝角山,是一座繁茂俊美的山峰,王珻先生在《游芝角山记》中说过,自己长久以来,有一个特殊癖好,那就是游山。每次朋友远道而来,他都要带着他们爬一爬芝角山。芝角山森林茂密,巉岩琼立,流水清幽,百鸟稠啾,树木高大笔直,直插悠悠云霄,而那些尚未成才的小树,密集如梳齿,让整座山峰显得幽静而深邃。走出密密丛丛的树林,豁然出现一块宽阔平坦的大石,仿佛上天备下的茶几,供游人到此环坐畅饮,相欢成趣。那时,隐约有溪水流过石径,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声音,与阵阵松涛声相互回应,如筝瑟齐鸣,一时感觉远离尘嚣,身心俱安,不觉酒香入喉,诗情勃然,盏盏相接,颓然成醉。他跟黄佑,应该有这样一场欢聚,夏日山中,绿意深浅,蒿草茂密,野花成缀,蝴蝶蹁跹,山风微漾,清暖美好。他们聊了很久,从文论到个人际遇,从风物到习俗,直到暮色渐起,山顶上,一株老柏茕茕独立于火红的夕光中,看起来那么孤傲,那么泠然,那么笃定,风雨无碍。

黄佑回到太原后,写下“朗然如明月之揽怀也,冷然如清风之涤烦暑也”的句子,这两句话,高度概括了王珻先生的气质和风度,襟怀和思想。

王家祖上早年从平山县车道村迁居盂邑礼仁村,后来家族分支,一部分迁到了芝角山下定居,名王家庄。传说芝角山植被茂盛,飞禽遍布,环境清幽,植物种类众多,盛产灵芝。据说灵芝主要靠吸取枯死树木的养分来生长,具有益气润脾,滋补强壮,安神,抗疲劳,延缓衰老等功能,是一味难得的中草药。同属太行山余脉,周围的山上,根本没有灵芝的影子。许多人病重之时,都来芝角山攀采灵芝,以延缓病人的性命,王家庄因坐落于芝角山下,久而久之,就改为了芝角村。

王珻,字石承,又字韫辉,号石和,出生在芝角村,自小便被良好的家庭氛围所熏陶,天赋也获得最大的挖掘和施展。王氏家族,先后出过一个进士八个举人。王珻先生跟他的兄弟和子侄,参加科考,曾经创下连续六七科无虚榜的战绩。我们大可展开想象的翅膀,穿越时间层层壁垒,回到三百多年前的芝角村,会真切地看到兄弟叔侄同场竞技,同迎喜讯的场面,也会在鞭炮锣鼓声中,被王族人的喜庆所感染。芝角王家因此在盂邑声名鹊起,被称为“秀才村”。

王珻读书从不拘泥形式,敢于打破圭臬,不像旁人那样死读书,读死书,而是将书中体现的思想和知识,与自身和当下结合,古为今用,学以致用,他说,读书学习,不仅仅为填词作文,关键是要从古人总结的知识中,吸取营养,学习做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主张读书要懂得取舍,善于审择。在多年的大量阅读中,他极其推崇古人之书,认为四书五经和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是圣贤经典,值得反复诵读,犹如泉水之源,要大力推广,大力挖掘。而后人之书,他显然嗤之以鼻,乃至断言是“理不足发天人之奥,情不足状事物之精”的“邪妄庸靡之书”。这样的准则,极其契合当时社会需要。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王珻参加乡试,顺利中举,翌年又考取进士,很快便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授检讨,并被荐任为三朝国史馆纂修官。

据记载,王珻先生为人纯良温厚,正直坦荡,在京城为官数十年,严于律己,从不参与官场之上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闭门读书,专心治学,编撰修书,多议辩,笔意纵横捭阖。在修正《明史》中周遇吉死节一事时,他亲赴宁武进行调查,最终证实周遇吉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主动去往李自成大营,以“抵抗是自己所为,跟城中百姓无关”为由,请李自成放过城中百姓,最终李自成同意了,将周遇吉处死,而免去了屠城之患。从而将被歪曲的事实,进行了纠正。

康熙五十四年九月初二,金风送爽,凉露惊秋,芝角山下的王家大院,正举行一场大型诗会。这是自王珻先生入仕以后,全家人第一次从四面八方归来欢聚,他们效仿东晋王羲之上巳日的兰亭雅集,把这次聚会叫作“芝山集会”。“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每个人都喜形于色,开怀畅饮,随口吟哦,案几上的墨,很快被蘸完,有人在不停地研墨,有人在不停地斟酒,而参加集会的四十多位芝角王姓文人,兴致高涨,好句频迭。王珻先生记载:“己未九月二日,会饮于此。此时,抒雅怀于七字。壁题无长幼,诗成有后先。”聚会共得二十七首诗,可惜,在其后的几百年中,芝角村的王家,经历了战火、饥荒、瘟疫和离散之后,诗痕暗淡,纸片全无。似乎,王珻先生对此早有预感,乃至生出无边的遗憾。“山与天地穷极其知不知所谓后世也,自吾不及见山之知遂不得不俟知于后世,后世之知吾不见吾憾,吾不见而后世终不能知憾。”

后来,他以父母年迈多病为由,来间接表达出自己对官场的失望之心,多次启奏后获准重归故里。这一时期的王珻先生,回到芝角后,身心轻松,开始饱览家乡山水,创作出了大量诗文。

雍正二年(1724),王珻先生应聘出任晋阳书院院长。这时候的晋阳书院,正处在青黄不接之际,王珻先生是受命于危难之中,甫一上任,就提出“引掖自学,先德行而后文艺”主张,并倡导因材施教,注重实践,勤奋敬业的教学方法,很快得到全体教职员工的积极响应。他提出“文以明道”的理论,“文与道相表里,道足者文自至”,他反对人云亦云的抄袭和模仿,他“欲借古人之言,以抒今人之情,岂非欲借古人之情乎!古人之情,不可借也。”“独之所生,未可强而同。”王珻先生在晋阳书院执教十余年,学者频出,举人进士及第者多达百余人。当他因病辞职后,学生们在三立阁树了《教泽碑》,将他在十年间教书育人的高尚品德镶刻其上,以此提醒后来的读书人,勤奋读书,不忘师恩。他先后著有《韫辉诗稿》《石和文集》和《书文稿》等文集,行文灵性十足,自然明快,清丽俊逸,不落俗套,“见称于当时,流传于后世”,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强烈的时代特色。黄佑曾这样评价说,王珻先生的文章“读之清新俊逸,独出心裁,是能不受前人牢笼而自成一家言者”,文章“久脍炙于海内”。“其议论上下千古,论事心持其要,论人必当其衡”,“昌言正论,罔所滞匿,谈是非成败之理,若决江河而下”。王珻为清代著名古文家,“大河以北,未之先也”,一生在古文研究及古文创作上成就突出。芝角村的王氏家族自明代到清末,共考取秀才173 人,贡士16 人,举人20 人,进士3 人,“百八生员九贡士,十二登科两翰林”中,成就最高者,当属王珻先生。

王珻先生自小生活在黄土高原,见惯了雄峰峻岭,层林叠翠,对山峰和岩石有一种特别的钟情,从他的名号中可窥一斑。在他留下的诗稿中,游山抒怀的篇章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其中关涉盂邑藏山的有好几篇,想来先生对盂邑的藏山更是情有独钟。藏山距芝角村七八里,如果沿着芝角山前行,山路虽崎岖,但想来会近很多。那年夏天,王珻先生跟好友张硕儒,弟弟荆润,还有书童一起去藏山,估计就是沿着山路去的。一行三人起早出发,不久便抵达了藏山寺庙,饮罢寺里的茶水,不久,便上了山。攀爬到山腰处,直立的山峰挡在眼前,蜿蜒的小路骤然不见。正左右彷徨,突然发现小路竟然绕过直壁,向南而去。再走一段,西边有一个小石门,人进去,一面嶙峋的崖石横插出来,再次挡住了他们。崖石比地面高出三四尺,下面碎石碎木堆积,却有小草小花在其中茂茂盛盛。这块石头平坦,仿佛一架石床可供人安卧。王珻先生对这块大石,一时生出一股爱惜之情,恍惚中,他竟然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让自己成为与山,与石,与清风,与明月一样修为的人。接下来的五六天时间,王珻先生便与众人一起整理周边的植物枝蔓和泥沙杂物,巨石渐渐裸露出来,果然平坦如床榻。正午的阳光灼热,高耸的石壁正好投下的阴凉,不偏不倚,恰巧罩在石床之上,上面铺张旧席子,人躺在上面能感受温意。有意思的是,石床的一头,有凸起的横石,大约半尺,就像天然生在那里的一个枕头。仔细看,枕头旁边上有隐约的斧凿过的痕迹,王珻先生不觉大喜,看来,前人早来此享受过石床之趣了。他大笑道,这个前人对石头的喜爱应该跟我相同啊。此后,王珻便同张硕儒一起在石床上读书,读得累了,就命人拿来酒壶,分坐两端,对饮,那时,云雾正在山间缭绕,他们仿佛坐在云朵里,而世间的一切,均是跟他们无关的。

二十四年后,王珻先生写下了《藏山石床记》,那时,他的好友张硕儒,以及当初帮助他们整理石床的道人,先后作古,他的书童也不知去向。老去的王珻先生跟弟弟荆润坐在石床上,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物是人非,发出了“嗟乎,今古之感,其使人不忘矣。彼前人之斧凿而爱斯石者,不知阅几百年而后发于余。余今日欲问其人而已杳不可得。后之渐而积踏者又不知几百年,其有爱而发之同余情者又不知几百年,欲问余今日之为谁而又必不可得也。夫几百年则已远,年之几百与几百相积而远,遂不可穷人于无穷之内。前不能待于后,后不及望乎前,独石以不欣不戚之质,逆旅古今人而阅其死生往来之变。人为万物之灵而不能与万物争天寿,类如旭此石可叹也。”的喟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如此,就要饱受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之意。秋夜微凉,灯下的王珻先生,已是古稀老人。有人敲门而入,原来是他的侄儿,爷俩在灯下疏疏聊了几句,侄儿突然问:“我听说您早年遇见过神仙?”

老先生捻须一笑:“一生这么长,遇见什么都不稀奇。”

侄儿便缠着老先生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事发生在王珻先生二十岁时,他应同窗好友张硕儒邀约,于炎炎夏日去山间避暑读书。有两个选择,一是藏山,二是离藏山不远的另一座山峰陆师嶂。两人争执不下,确定两处都去,最终按上天之意定夺。于是,他们在柏泉沟汇合,先向陆师嶂方向出发。陆师嶂在碧屏山山腰,有古庙和石刻,相传旧时有六位道人,在此羽化成仙,所以叫陆师嶂。两人在此处游览半日,发觉所有建筑均在山腰,夜间行走不便,为安全起见,当下决定离开陆师嶂,去往藏山。

走了一段,正遇采药人,采药人常年在山上采药,熟悉山路,便给他们指了一条山上的近路。一介书生,情怀可嘉,但面对山上遮天蔽日的灌木,还是乱了分寸。一个想返回,一个坚持向前,当然,最终那个向前的获胜了。

太阳坠下山脊,眼看天就黑了。眼前却出现一面绝壁悬崖。王珻绝望地大喊起来,试图得到援助。但这喊声,让同伴心惊胆战,要知道,在这渺无人烟的山中,若果喊来野兽,后果不堪设想啊。正当他们心悸之时,山中突然隐约传来沧桑的声音:山中有野兽,不要高声喊,返回到山顶,向东有小路,下山徐峪沟,就住刘家庄,改日去藏山。

一时两人吓得瑟瑟不止,那声音来自何处,似乎在山谷,又在山顶,像耳语,又像高喊。关键是,对方怎么知道他们要去藏山呢?他们就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说了感谢的话,然后摸黑下山。

隔日,两人按照指点,果然顺利来到了藏山,接下来,便潜心读书。

由于天气炎热,他们就住在藏山南洞里。有一天,王珻一个人下山,突然乌云密布,狂风肆虐,眼见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王珻匆匆跑回南洞。却见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胡乱地摊拥在床上,仿佛有人正蒙头大睡。王珻心里便笑,这个张硕儒,明明有自己床铺,偏偏要在别人的床上睡。他摇摇头,轻叹一声,坐在桌前张开书卷。不知不觉中,外面的雨停了,阳光如洗,重新照耀万物,洞口的暖光,打在王珻身上,让他渐渐有了困意。他在桌上醒来时,洞中空无一人,摊着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王珻就走出洞外,去找张硕儒。

没想到,身后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只见张硕儒睡眼蒙眬地追出来,王珻先生极其诧异,就问:“你不是出去了吗?”

张生说:“没有啊,我一直在洞里睡觉呢。”

“咦,我看到你把我的被子都叠好了,洞里没有人啊。”

张硕儒大惊:“你怎么了?我一直在我床上睡觉呀。”

于是,王珻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他,两个人玩味很久,后来,张硕儒得出结论,那天在陆师嶂迷路时,是神仙给他们指的路,神仙跟着他们一路来到藏山,今天,为躲避天兵天将的追赶,它就偷偷藏在王珻的被子里。

“也是硕儒扬撒出来的故事,以讹传讹,渐渐变了面目。遇到的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懂得自己,活成自己。”

灯下,侄儿的脸上渐渐凝重起来,他想起老先生那句“余果石而又安之石之乐也,余其如此石何也”,如雷贯耳,心念顿开。

乾隆七年(1742),王珻老先生病逝于芝角山下,享年七十三岁。在藏山正殿,他留下了一副对联:

勋名汗简策,读去尽是青光,怪得翠柏苍松,藏山不改千年绿。

忠义秉乾坤,结来都成赤气,试看巉岩峭壁,返照犹留一片红。

一代名流自此落幕,留给后人的,是无比漫长的遐想和追思。

芝角山如今是一座矮小的丘峰,似乎被莽莽苍苍的时间尘土陷住了,无法挣脱。当日先生笔下的森林、绝壁,清流,坦石早已不见。只山顶那株树,也不知是新栽还是旧有,长势一般,却姿态缱绻,在浩荡的时间长河中,静默不语。倒是对面耸立的山上,新建了文笔塔,从山下看,那塔异常锐利,仿佛笔尖,直插云端。每年高考前夕,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蜂拥而至,那时狭窄陡峭的山道上,挤满了口音不一的家长和学生,他们无比虔诚地拜会这只文笔,许下心愿,希望能得到上天护佑,像王珻先生那样,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只是,当他们怀着满足的心情下山时,会不会不经意抬头,瞭望一下对面日渐平坦的芝角山,以及山下的那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