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草:在疼痛与欢乐之间
2023-06-28程继龙
与尖草交往,有五、六年之久了,他是我家乡的诗人,以前有过一面之缘。这次暑期回乡,约定好好地叙叙,他发微信说:“干脆你来我家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愉快地答应了,因为常在朋友圈、公众号上读他的诗,我很想去看看诗人的家,知人论世嘛。我约上几个文友很快就成行,开车一起去走走。
八月初,关中平原西北一带的河川、山塬是美丽的,各种树木郁郁青青,地里玉米烤烟涌动着色泽有别的绿色波浪,可以看到农人戴着草帽在田里扶被风刮倒的玉米或打烟杈。骄阳似火,知了电锯般的鸣声仿佛要统领天空。诗人的家,在苍苍莽莽的陇山东阪下的一个小村子。我们沿着两边开满格桑花的水泥乡道来到他家。尖草皮肤黧黑,是个手脚粗大的中年男人;憨厚地笑着,用西瓜和刚摘来的青皮核桃招待我们,热情地忙乎了一段时间。小院子里放着一辆二手汽车,种着简单的花草;他的短发蓬乱,眼神中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浑浊,我觉得这环境和他整个人比较相配。厨房里,一伙人在甚是忙碌。看到我的异样眼神,他解释说自己不会做饭,女儿也刚上大学厨艺上不了台面,所以事先请几位女诗人和村里的哥嫂来帮忙。
简单地吃完饭,我和他聊上了。他给我看了他的小书架,书不多,既有《水浒传》《三国演义》一类的常见古书,也有韩东、张二棍的诗选,还有《中国当代新诗史》,玛丽·奥利弗的《诗歌手册》之类的理论书籍。我提醒他,还是要多看书,多研究,他腼腆地应承“会尽力”。谈话逐渐深入,当我聊到西方的艾略特、希尼、弗罗斯特等诗人如何持续打磨诗艺时,他渐渐地接不上我的话头,于是我把话题转到写诗的经历上。他才又继续我们的聊天,开始说起他写诗的经历。
尖草小时候跟着父母,虽然饿肚子不多,但是过惯了苦日子,勉强上到了初中,连买铅笔本子的钱都没有。2009年开始在银川、太原一带打工,基本上都是在工地干活;2013年他开始写诗,成家后一直种地,勉强温饱。他说你们不知道十多年前中国的实际情况,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经历过的实际生活……你们总说那些外国诗人,但为什么不写我们自己的生活,写我们这个地方的生活?这里的土埋着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难道不够写吗?
听到这些话我沉默了。他打工十多年,去过内蒙古的大草原,新疆的喀什、塔克拉玛干沙漠,四川的川南地区;这些年务工的条件有所改善,那些年还会被拖欠工钱,至于啃馒头、睡地上是常事。
谈到对诗的理解,尖草说“有的东西我说不出来,用口说不出,所以只能用分行文字来表达,悄悄地写”。诗之于他,就像一个人在冬日的清早,忙着赶路,地上、草上落满了白霜,冷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停下来捡点柴火,升起一小堆火,缩着身子把手拢上去。文字的那点火力,很有限,但总比没有强。烤着烤着,似乎有了点往前走的热力,浑身的血液、思想通活了起来,有点儿小感动,觉得自己活得终究还不失为一个人。
村里人只知道他叫贾虎虎,但上网的年轻人知道他是“尖草”,是诗人,不过都嫌他写得太深奥,看不懂。他在工棚里写,在车上写;以前写在笔记本上,现在更多地是直接写在手机上,因为拿手机念就可以转换成文字。大部分老板、工友不在乎他写不写诗,在大多数人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回事。有时也会遇上喜欢诗的工友,闲下来时就念他的诗;成为很谈得来的诗友,这也是一种幸运。我知道他发表的诗作不多,他坦然地说:“不容易发,我也就不想去乞求谁!一些公号、民刊要我的诗,我就给他们,只要能看到就行。靠这东西又不能混饭吃,该打工还得打工……写了十年,不过是把先前在村里生活的记忆,在各地干活的见闻写了下来。人的思想就像缸里的水,满了就要溢出来。我缸里的水,不那么清澈,经常是酸的、苦的,写诗就是把它倒出来。”他目前这样的情况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是不写诗,会憋死人。后半夜失眠,刷完抖音,就写诗,写得好就留着,不好就删掉”。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地势坤,厚德载物”。德国的尼采、海德格尔,也凝视这黑暗、混沌、厚重,能忍受一切苦难,又出产一切丰饶的大地,把荷尔德林这类诗人称为“大地之子”。佛家也有一个地藏菩萨,他是地母的守护神。我认为有一种诗人,叫做“大地诗人”。他知道自己的命,生来在这大地、泥土里,死时也是归还大地。幼时生长、玩耍,成年了生活、種地,都是在那山脚、村落、地头进行的。哪怕是为了生计,离开本乡本土,也不过是到别处的土地上打桩、开坑、筑路、修桥,他们的血肉始终紧紧地和土地连在一起。尖草认识的爱诗的那几个有限的亲朋、邻居、工友,也是在大地上摸爬滚打的人。他们的诗句,像植物一样,根系往地里面钻,偶尔抬头看天,或飞起来,也是以大地为根基,为参照。大地给他们幸福,他们享受;大地给他们痛苦,他们接受,毫无怨言,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他们是痛苦的,但他们也是大地的化身。
尖草听了说:“你前面的话我能听懂,后面的听不懂。”写诗之于他,是不得不写而已。什么形式呀,技巧呀,都是次要的。太能说会道了,反而显得轻薄,大地原本就是暗黑、哑默的。他要写他的父母,他的邻人,乡村的春秋,草原上的小草,大漠上的风沙。他自己就在这些事物之中,这些事物连带的性情、命运,就是他的性情、命运。
我提到他的那首《在草原》,他说这组诗只记录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到七月了,这些草都不愿跑了/它们活得像天使一样/前面已是八月的悬崖/崖壁上正攀援着九月的雪/这些草,正抱着白天的光绽放/亲吻着夜里的月色疯长/它们和我们一样,积极,向上/忘了曾经的疼痛和颤抖/我们有一样的归属于大地的/肉体和灵魂,有飞鸟一样/抹去昨日忧伤的翅膀/它们都饱含花朵/在雨中,梳理着被人间的/高贵冲乱的羽毛/像雨滴一样歌唱/它们都用蝴蝶的目光远眺/享受着这无尽的空旷/揪住天空,有时把自己活成羊群/有时把自己,活成云朵”。
那一年尖草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待了大半年,东乌珠穆沁旗,边境线上,再往北就是蒙古国。一望无际的草场、缓坡,风沙说来就来,大到能将附近加油站屋顶的铁皮吹得漫天飞舞,土里埋的羊蹄骨、人头骨也跑出来跟着飞。牛羊只能紧紧地伏在地面上。他在那抱了几个月的砖头,皮肤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离城镇有八、九十公里远,他和工友一两个月去买一次东西。有钱也没处花,闲了就写诗。那种天高地远,真是叫人没处捉拿,寂寞了高喉咙大嗓子叫喊一声,声音呼啦一下就被风吹散了。尽管写到了“月光”“翅膀”“云朵”一类轻灵的、向上的事物,然而诗人明白“我们有一样的归属于大地的/肉体和灵魂”,生命需要在黑暗/光明、轻逸/沉重这些相反的力量中拉开它的阵仗,但都不减那种沉痛、蛮荒的底色,“草不愿跑了”嘛。
他《在大漠(五)》中如此寫大漠,“飘,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啊/在巴拉素,我看着那些被风/卷着奔跑的落叶,深有体会/它们多像我们,被命运推着/飘到南,飘到北,永没有着落/我真的羡慕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把身体隐藏在断断续续的红柳丛中/它们的巢后是几块干涸的土地/有它们食之不尽的陈年谷物/沙子的覆盖是近乎完美的/除了几处废弃的窑洞之外/碎裂的瓦片,拼接的时间是温暖的/我们的背影越来越多/用石子,骨骼,铁的弧度/给沙漠制造越来越多的雨露”。当“飘”成为沙漠里所有事物的共同命运,人在穷极时也会羡慕麻雀,因为鸟兽可以随时随地吃住,不像人身上有着沉重的家乡的负担。
他不同意我把他说得过于崇高,有不同意见时就笑笑,“走南闯北,还不是为了这一张嘴嘛。”他特别提示我,诗歌里不能老是写“故乡”呀“痛苦”呀什么的,我理解他特别渴望日常的平凡和欢乐,在沙漠、草原吆喝完了。一个人总得回家。正如《慢下来的日子》里,“我究竟活得有多深刻啊/令月光,这么沮丧/夜色抱着我,像抱着一束枯萎的/花朵。梦之外,我的脸像极了/父亲的脸,时光没来得及/磨碎的化石……”是的,一个人长期在孤独中会想得很多,若太把这些想象的事当真,可能会发疯。在村子里,不能叫人觉得像个疯子,被人看笑话。
他离婚有八、九年了,如今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已过世,他特别看重他和女儿这个只有两个成员的家。海子当然是一位大家都尊崇的诗人,但有些方面,我们不能走他那样的路,这是我们俩都能接受的观点。那首《陌生的鸟儿》入选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几个大诗人、学者对其解读。谈起此事,他有一种顽童般的开心,说这首诗表达了现代人“对自然的渴求”,对现代“山乡巨变”的精神拷问,与他的真实想法不一样。那些飘然光临工地的“陌生的鸟儿”,实际上是一伙勤快、欢乐的女工,她们说说笑笑,像男人那样顶着伏天的日头,干着粗重的活儿,仿佛她们中的某一个就是他的妻子、姐妹。“它们带来的叫声,清脆,悦耳/仿佛,花园寺钟声里掉下来的音符/它们娇小,玲珑,在每一个枝头跳跃/但不停留,这个锁住了故乡人的春天真好/雨水在草尖上打结……/我多么渴望,它们能永久地留下来/放下远处的飞翔,在我的花圃里/筑巢,生出一只比一只嗓子更为/清脆的小鸟,让它们的青春/和我的灵魂一起生长,用一些/阳光里的泪滴给我的土屋/开出城市里多余的灯火”。
诗评家李建春读到他的《翻地的人》,认为“他每一锨下去,就有一块/泥土从梦境里被撬开/当然有许多草根也会在阳光下/悲伤地死,草的死,没有哭声……他是一个被冬天用悲伤宠坏的男人/……他一个人拥有一个宽敞的院子/草和树有遥远的边界/他活得太自由了,许多爱/都绕着他走,房子里熏黑的蛛网”蕴含“悲伤的反讽”,体认命运的苦涩之后,反倒自内而外生发出一种明媚的轻快,罪也受得,福也享得,苦楚与欢欣互相包容,互相排解。于是我说,如果他写偏于明快的诗,他女儿、村里的年轻人可能会更喜欢他的诗一些。
我们的谈话有些冗长,红日西沉,草木散发着各种气味,很有些“芳草斜阳”的意味。他起身,引我们出门到村里转转。遇到村民在门前劳作、吃饭,他就指着对我们一行人说这个是他的堂哥,那个是他的老婶。实际上村里人已经很少,都搬到城里去了,可谓“十室九空”。几位老人坐在土墙下,远远地注视着我们,尖草走过去和他们攀谈。尖草也是不久以前从外地回来的,有一段时间没见这些乡里乡亲了。我们之中一个朋友拉着尖草,对一位老人说:“这是你们村的诗人呢!”那位老人有点耳背,一脸疑惑地伸长脖子问:“你说我们村什么事,什么人?”走到泥泞处,尖草拔来蒿草铺在路上,让我们踏着过去。他指着西边陇山山脉中的一个隘口,说那就是著名的咸宜关,汉朝霍去病驻扎过兵马,过了关就是西域。
走在这青瓦土墙,庄稼成阵的村落里,恍惚间我不知道是在现代还是古代。
程继龙
陕西陇县人,生于1984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教于湛江某高校,文学博士、副教授,致力于新诗批评、创作;著有诗集《若有其事》,诗学专著《打开诗的果壳》等;入选《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