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光遭禁,告别中国?
2023-06-27荣智慧
荣智慧
5月21日,日本广岛,七国集团(G7)峰会结束。几个小时后,中国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宣布,美国芯片制造商美光科技公司的产品未通过安全审查,禁止国内关键信息基础设施运营方采购其存储芯片。
为期三天的峰会期间,针对乌克兰战争、中美争端、气候变化和人工智能迭代等问题,美国及其盟友正在组织“统一战线”。就在峰会前,“芯片四方联盟”美国、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的商界领袖会面,扬言将寻求“打击中国恶意行为”和“培养对经济胁迫的抵御能力”的方法。
中国颁布的芯片禁令,不仅是对美国层出不穷的芯片禁令的回应,也是对G7公报的回应。其实,中美两国的芯片禁令,始终受“一慢一快”的大格局影响。
慢的是,五年以来,全球能源、制造业市场、先进技术和金融经济的原有布局,渐渐拆解、重组。“自给自足”的趋势,分别挑战西方的供给能力和中国的需求能力,为经济长期发展蒙上阴影。
快的是,“神奇的100天”带来狂飙突进的热望。自去年年底人工智能ChatGPT发布的100天内,接连出现可控核聚变技术、室温超导技术的疑似巨大突破,人们是否处在科技革命的前夜?这场科技革命,能否给增长乏力的世界带来“咆哮的20年”?
不争先,就要落后。
深谙此理的美光,这回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去中国化,“求仁得仁”
美光遭禁,早已埋下伏笔。
3月31日,中国宣布对美光进行网络安全调查。6个星期后,美光突然宣布增设中国区总经理职位,由原本负责DRAM封装与测试部门的吴明霞(Betty Wu)担任,希望“展现该公司对中国在地技术生态圈、企业营运与中国各利益相关者的坚定承诺”。
此前,美光从未任命中国区总经理。
到任2个星期的吴明霞,并没能让美光通过审查。
成立于1978年的美光科技公司,是美国的存储芯片行业龙头,也是全球存储芯片三巨头之一,排在三星、SK海力士之后。
全球半导体存储市场中,主要有两种存儲芯片,随态随机存取存储器(DRAM)和非易失性快闪存储器(NAND Flash)。所有芯片中,存储芯片用量最大。2021年,中国存储芯片的市场规模达到5494亿元,占全球市场规模的一半以上。
中国市场虽大,但美光的份额不高。2022年,美光在全球DRAM、NAND Flash市场分别占据23%、10.7%的份额。来自中国内地的营收约33亿美元,销售收入占比为10.8%。
而2018年“高峰时期”,美光在中国内地的收入占比达57%。
可以说,美光的“去中国化”趋势相对明显。
“去中国化”首先是“历史”的积累。像三星在西安首期投资100亿美元,建设12英寸晶圆、20纳米以下制程工艺生产线,这是其海外投资的最大工厂,拥有中国大陆目前工艺最先进的半导体生产线。2018年三星再投资150亿美元,开建存储芯片二期工程。
三星和SK海力士,在中国都有两三百亿美元级别的投资。而美光仅有一家成立于2006年的西安封测厂,以及一家和力成合作成立的DRAM封装厂。
SK海力士在无锡投资,无锡厂成为海力士全球单体投资规模最大、产能最高、技术最先进的内存厂。另外,海力士还收购了英特尔当年投资了80亿美元的大连闪存厂。
三星和SK海力士,在中国都有两三百亿美元级别的投资。而美光仅有一家成立于2006年的西安封测厂,以及一家和力成合作成立的DRAM封装厂。其分布于全球的长期资产总额约392亿美元,在中国的资产5亿美元上下,占比仅1.1%。
中国大陆存储器本来也有“三巨头”,均成立于2016年,分别是长江存储、福建晋华、合肥长鑫。数年之内,三家企业在武汉、南京、合肥、晋江四个城市的总投资约为660亿美元,超过中国台湾内存产业30年累积下的500亿美元投资。政府的支持,巨大的国内市场,内存产品同质化程度又高,国际巨头自然感到“紧张”。
2018年,中美贸易争端爆发。之前美光和福建晋华的诉讼,成为美国政府的制裁“靶子”。三名曾在美光任职的员工,跳槽到福建晋华,被认为“窃取美光商业机密”。美国将福建晋华列入出口管制“实体名单”。自此,福建晋华一蹶不振。
政治氛围更让美光找到了打击中国竞争对手的机会。
美国众议院、联邦法规资料显示,2018年以来,美光公司是美国半导体行业中向商务部、贸易代表办公室游说次数最多的企业,且是唯一一家提出“关于中国及竞争”相关问题的美国半导体公司。2018年至2022年,美光公司向政府部门提交了超过170条游说内容—除去税收、拨款之外,与中国相关的内容接近七成。
自从2018年10月福建晋华的DRAM自主技术被美国制裁“斩断”,中国长江存储、长鑫存储又“精准”地被美国列入制裁名单,参与其中的美光,“预测”到中国的反制迟早来临。
今日有此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靠土豆起家
美国芯片企业里,美光属于“特别”的那一种。
英特尔、仙童等公司,都建立在硅谷这种高房价、高消费的沿海城市,只有美光出身于美国最贫困的西北内陆爱达荷州,当地最有名的物产就是土豆。爱达荷州首府博伊西,人口20多万。美光一家公司的收入,超过该州GDP的1/3。人人都说,假如没有美光,爱达荷州的人均收入估计在美国垫底。
1978年,四个前莫斯泰克公司的员工,在博伊西一家牙科诊所的地下室里创立了美光,拿到的第一笔订单是莫斯泰克的64K内存。万事开头难,美光四成的股份,是当地财主辛普劳给的。辛普劳靠种土豆和养猪发家,没搞清楚薯条和芯片的区别—两个东西的英文单词是一样的:chip。反正靠100万的投资,辛普劳后来成了亿万富翁。
扎根贫苦山区的美光,一开始就懂得“降本增效”的道理。别人建工厂成本1亿美元,美光只花700万。就在20世纪80年代日本廉价内存大杀四方的时候,美国九家独立内存生产商被打得只剩下两家,“幸存者”就有美光(另一家也是地处边陲的德州仪器)。
美光靠的可不只是“幸运”,比如同样生产1M内存,日本人要曝光14次,美光只需要曝光7次。
熬到《美日半导体协议》终止了日本芯片的低价销售,《广场协议》后美元持续贬值,芯片企业再降低成本,就比不上技术含量重要了。美光随之改变策略,由“降本”转为尖端工艺研发。
纵观美光的发展历程,它对政治风向的把握,确实是一大特色。
2007年,美国时任总统小布什参观美光弗吉尼亚工厂。当时,负责接待的美光传奇CEO史蒂文·阿普尔顿表示,商业领袖一定要接触国际市场,美光有70%的产品都在海外销售。
2017年上任的印度裔CEO桑杰·梅赫罗特拉(Sanjay Mehrotra),是闪迪的联合创始人之一,近年高调放话“美国必须通过《芯片法案》”。也正是在其任上,美光内部甚至做出如下推演:“如果来自中国市场的营收贡献降至为零,该如何让美光受到的冲击保持最小?”
尤其对待中美关系最敏感的问题,美光更是万分小心。2022年4月,美光修改了与中国台湾力成在西安封测厂的合作协议:将2014年签订的“长期合作”,修改为每三个月续约一次。
2 0 19年底,中国大陆的NAND闪存和内存相继量产。当年第三季度,美光率先打破市场“默契”,扩大生产,它的增产马上令三星和SK海力士跟进,内存价格随之下降,逼中国大陆企业面临入市即亏损的局面。
可能也是一直以来政治正确,美光的CEO多半都会担任美国半导体协会主席。
政治正确往往由于危机感强。
即便受到中国存储芯片企业和国际政治氛围的冲击,“老大”三星也不会熬不过去;而“第二名”SK海力士则有大型财团撑腰。美光没有过硬的后台,市场份额又最小,随时面临风险。加之2019年SK海力士并购英特尔闪存业务,市场份额增加,导致美光和海力士的差距再度拉大。
在这个量升价跌的残酷市场里,美光频出“大招”。2019年底,中国大陆的NAND闪存和内存相继量产。当年第三季度,美光率先打破市场“默契”,扩大生产,它的增产马上令三星和SK海力士跟进,内存价格随之下降,逼中国大陆企业面临入市即亏损的局面。
2020年开始,美光打破“两年一代”的产品发布节奏,改成“一年一代”。今年,美光更要抓尖端技术。其将接受东京的财政支持,在日本投资约3亿美元,搞先进存储芯片制造,包括使用目前最先进的极紫外光刻技术。
不争先,当然就要落后。而在芯片行业,要么吃肉,要么挨饿,没有中间喝汤的选择。不想挨饿,就得“玩命”。
陷入周期谷底
“生存是一种无限的怀疑能力。”作家约翰·勒卡雷曾在经典冷战小说《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写道。
整个行业的不稳定性逐渐加大。在疫情的打断和芯片产业中心中国台湾的紧张局势下,“怀疑”情绪也在蔓延,供应链不得不重组。同时,经过2021年至2022年的暴涨,如今半导体的价格相当疲软,存储芯片正处于“筑底”阶段。
芯片的“盛衰”决定着国家的生存状况,持续性的大小争端,均在此种焦灼的心态下展开。
新产能浪潮到来之前,美国、欧洲、中国和其他亚洲竞争对手,都强力补贴本国的半导体行业。美国总统拜登签署的《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鼓励芯片企业在美国投资建厂,补贴芯片研发,其涉及金额达2800亿美元。同年,欧盟委员会公布《欧洲芯片法案》,计划投入430亿欧元,让2030年欧盟区芯片产能占有全球份额的两成。
补贴并不能完全左右市场。美光的日子不太好过。
4月,美光刚公布了一份“凄惨”的财报,其经历了13年以来的最大亏损。2023财年第二季度营收同比下降约53%,至36.9亿美元,净亏损23亿美元。为了应对亏损,美光又削减了支出,较2022年度缩减超过40%,2023年的裁员目标进一步扩大到15%。
“跌”和“减”是这份财报里最常出现的字眼。
遭到中国禁售,美光未来几个月的营收也将受到影响,但并没有一些媒体报道的那么大。目前,美光在中国市场有3亿美元的营收,主要集中在服务器和汽车领域,而汽车领域可能并不属于“网络安全”的管制范畴。另外,根据伯恩斯坦研究公司的报告,美光在中国的销售额中,约有1/5会受到禁令的影响。而中国业务的其他部分,例如向国外销售的消费类科技产品中的芯片,不受禁令的法律约束。
除了三星和SK海力士,日本铠侠和西部数据也可以作为替代供應商。虽然韩国和日本公司很难无视美国的“协同”限制要求,但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和中国做生意。
行业整体的惨淡才是美光不好过的主要原因。第二季度,九大芯片设备制造商,七家出现销售额下滑。一方面,智能手机和服务器需求下滑、价格大跌,一方面,制造商的投资也在放缓。
销售额下滑,股价上涨,反映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的乐观前景。不过,就算股价上涨,东京电子、Lam Research的股价还是比2021年底低了约20%。
汽车和工业应用等非先进产品的存储芯片,比如物联网、通信、汽车电源和传感器产品,需求一直好过预期,是周期底部的企业“希望”。
根据美光的财报,汽车和工业终端市场占美光总收入的20%以上,增长表现稳定,其中第二财季汽车收入同比增长约5%。美光CEO表示,在逐步放宽非内存供应限制和增加每辆车的内存容量的带动下,汽车内存需求将在2023年下半年继续增长。
然而,即使车用存储器没有触犯“禁令”,中国汽车制造商可能还是愿意寻求更“安全”的供应商。
除了三星和SK海力士,日本铠侠和西部数据也可以作为替代供应商。虽然韩国和日本公司很难无视美国的“协同”限制要求,但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和中国做生意。
客观来看,中国的存储企业,都受限于美国禁令,很难短期内实行国产替代。长远着眼,它们背靠中国的大市场,依然要坚持不懈地钻研技术,多方筹措,灵活变通。中国政府反制美光,只是一次“定点行动”,长远来看不会对中国存储市场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重要的是,5月21日制裁美光后,22日中国商务部长就与部分美资企业座谈,探讨“营商环境建设”,鲜明地展现了“赏罚分明”的态度:鼓励外企做大做强中国市场,降低外企成本,加大中国市场的吸引力,继续保持“开放”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