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的精准与越界
2023-06-27张德明
张德明
诗歌的原意在古希腊人那里被称为“精致的讲话”,意思是说,诗歌用较为简练而精准的语言言说了世界的景貌与存在的真相。然而,诗歌语言的精准与说明语言的精准绝非一回事,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人类心灵和精神领域中幽暗的、微妙的“未知部分”的探问,它总是充满不确定感和难以说透性。在《一首诗的玩法》中,台湾诗人白灵这样来阐述诗歌的“不确定感”: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是日常语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即是诗。“重”不可承受,理当如此,确定的;“轻”不可承受,理说不通,情或可通,不经一番思维,又难说服自己,由此遂生“不确定感”。诗的不确定感其实是人性中“冒险犯难”精神的另一出路和图景,是对语言“未知部分”“模糊地带”的揣想、好奇和模拟。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既然诗歌被称为“精致的讲话”,那它对世界的表述就应该是精准、简约的;然而,诗歌时时处处又显示出“不确定性”“难以说透感”,那么诗歌语言的精准有效又该如何理解和阐释呢?
在我看来,诗歌语言的精准有效,并不是用语言表述世界的物理学特性来估衡的,而是采用的心灵学与精神学层面的“越界打通”“无理而妙”等观念来加以评判的。这意味着,在诗歌的语言构造中,越是靠近科学层面的言述,越可能缺乏诗性;越是远离科学的原理,有意地超越语言界限、打破既定思维逻辑的表达,越会显得诗意葱茏。换句话说,在诗意世界的创构中,越是越界的语言也许越发显得精准,而越是精准的语言也越是超越日常生活的认知边界、达到非理性和反逻辑程度的语言。精准与越界的相反相成,由此構成了诗歌语言极为显赫的美学辩证法。
王静作品《春的畅想》
在当代诗歌中,语言精准与越界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美学辩证法,常常是通过语言的模糊性来实现的。吕德安的《父亲和我》是显现两个男人之间深厚情感的优秀诗作,其中有云:“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说一句话”。在这两行诗句中,就有不少充满模糊性和张力感的语言表述,如“雨和雨的间歇里”,究竟是指前一场雨和后一场雨的间歇呢,还是指一场小雨中雨线和雨线并非密织的那种间歇?诗人并没明说,显得含混模糊,而正是这样的含混模糊,才将父子之间心意相切、似断实连的情感真实艺术地彰显出来。陈先发名作《丹青见》写道:“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这句诗的后半句“生者眼中的桦树”不难理解,是指眼前的现实中的桦树,那么前半句“死人眼中的桦树”到底是指哪一棵桦树呢?永远闭上双眼的已死之人,又如何能看到“桦树”呢?此中无疑充满了模糊性和不确定感。按照物理世界的生活逻辑,“死人眼中的桦树”这样的诗歌语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但诗人显然超越了现实的物理逻辑,而采用心灵学的非理性逻辑,来形象传达了对某种超时间性、超历史性的精神价值的肯定。诗歌语言的精准与越界,在这里巧妙地嵌合在一起了。
当代诗语精准与越界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美学辩证,还通过语言组织中的悖论修辞来通抵。所谓悖论修辞,是指诗语言说中,看似矛盾冲突的几个语词,被诗人有意安排在一起,由此产生巨大的意义冲撞,从而产生出其不意、匪夷所思的诗意效果。台湾诗人郑愁予在《错误》中写道:“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嗒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其中“美丽的错误”就是典型的悖论修辞,因为按我们通常的生活逻辑,既然是“错误”,也就无法“美丽”;既然用“美丽”来做修饰语,中心语就无法选上“错误”这样的语词。然而在诗歌中,“美丽的错误”的矛盾互斥、对立统一,又恰好达到了最佳的表意效果,将那位独守闺房、思君心焦、见君心切的女子内心世界的微妙变化——由期待到惊喜到失望这一情感流程有力地呈现出来。树才《极端的秋天》有这样的诗行:“秋天是一面镜子,我把着它/陷入自省,并讷讷地/为看不见的灵魂祈祷”。既然“秋天是一面镜子”,那它无疑可照见世间万物。但诗人接下来却不述鉴照之物,独云“看不见的灵魂”,此为悖论之一。既是“祈祷”,又多是为可见之人如亲朋、好友而祈祷,为何诗人唯独是为“看不见的灵魂祈祷”,此又一悖论也。两处悖论修辞,奇迹般地达成诗语精准与越界的矛盾统一,艺术彰显了诗人对时间和历史的独特认知、对坚毅品质与高洁精神的仰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