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归真到卓尔不群,诗学理想与人文理想的兼容叙事
2023-06-27鲁侠客
鲁侠客
周庆荣的散文诗《围夜而坐——观戴卫画<十八罗汉图>》,堪称一部简约版的诗剧,我从朴素而坚实、隽永而智性的诗句里,读出了恢宏诗意。它同时具有前瞻性、预言性、启示性与警示性。它不仅是诗人一贯秉持的有温度的抒写、理想主义抒写,更是当下波谲云诡社会语境下的一次次披肝沥胆的鼓与呼。而这种鼓与呼,不是高分贝喧哗的,而是以交响乐多声部的叙事,如群山环绕的回音谷形式写就的。
仲夏夜“乌有村”成为这篇散文诗的叙事背景,佛家传说中的十八罗汉成为“谈经论道”的主角。诗人在自己构建的隐喻象征谱系里,把“乌有村”当作现实的缩影,也当作一处修身悟道的精神原乡。因为十八罗汉既是这个村的村民,又是神灵下凡的代表,它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的衣钵,都有哲人的智慧。
坐鹿罗汉,倡导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倡导人与人之间戒除尔虞我诈,戒除彼此陷害、恶性竞争,戒除彼此间的落井下石。诸如文中所言:“虎狼与蛇蝎,它们的气味经常在世间弥漫……动物确实会狩猎动物,我却发愿不允许人狩猎人。”
这种象征隐喻化的抒写,始终贯穿全文。而坐鹿罗汉的慈悲之心,在这种晓畅通达的语言风格里展露无遗。在心脏外科学中,有“心脏搭桥术”一说,散文诗的“搭桥术”,是周庆荣借力发力,借用罗汉的口,叙说自己的诗学和人文理想。这无疑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文本策略,它令人想起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此篇散文诗,真正在践诺“使词重新返回物,使现象重新返回本质”。
诗人借助十八罗汉阐述自己的诗学理想、人文理想时,都有一面面社会镜像的对照。当然,它们是隐去了现实的形而保留了这面镜像的实质,这一面面镜像,是文本介入现实的有力佐证。而这种介入,更多是心灵在场的关照,这种关照更能抵近事物的肌理和真相。
在欢喜罗汉一节里,诗人祈福人间苍生,用一种大欢喜替代世俗的小确幸小欢喜,这种大欢喜,是体恤众生的欢喜,是面临生活苦难时的乐观和释然。
在举钵罗汉一节里,诗人论及了人的尊严的问题:“我们腹中必须充实,钵是化缘的提醒。”一语双关,将衣食无忧与饥肠辘辘两个命题并置:“饱食终日,一定将无所事事?”“腹中少了食物,让丰收去填空。腹中少了人的站立,我就敲打铜钵。清脆悦耳的声音,是乡亲们日常生活的伴奏,也是天籁之音的鼓舞。”字里行间盈满了一种神性叙说。
托塔罗汉一节里,是诗人对善义与良知、光明与希望的召唤。是惩恶扬善,是对生存理想的宣言。如果说,诗人对社会众生的关照属于外视角的范畴,那么,以下几个章节,则是诗人从内视角、从个体的修身养性的角度进行的诗意命名和定义。
静坐罗汉,我们可以读出卧薪尝胆、老庄的无为和有为禅机妙理;过江罗汉,我们读出了居安思危。在骑象罗汉里,“我说服自己努力壮大,我一旦大起来,大象只是简单的形式。蚂蚁陪伴我,蚂蚁也不渺小。”
这里的“大”寓意饱满,它是智慧善义之大,这篇散文诗里,像如此情感饱满、充满智慧的言说,俯拾即是,我把它视作诗人“后现代浪漫主义”的宣言,这和传统的浪漫主义既有联系,更有区别。
从情感抒发角度,它们都充盈着激情的生命火焰,但此篇散文诗中的浪漫主义,更具理性、哲理意蕴。这令人想起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文,它既是一部散文诗,更是一部哲学著作,周庆荣本篇散文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在笑狮罗汉一节里,这种浪漫主义的文本特点更是趋向燃点,“生老病死的宿命,一旦遇见狮子的微笑,就会变成四肢发达、体格健壮。/还担心人生的风雨如磐吗?/年轻的狮子,和我形影不离。”
这里有对健康的祈福,有对艰难时世环境下的“一颗雄心”的塑造,它是一种乐观精神的映照,更是一种强大生命意志的塑造。在开心罗汉一节里,诗人赞赏一颗达观之心,诗人谓之佛心。在面对诋毁与暗箭,面对给你布下陷阱、穿小鞋的人时,这颗佛心就是一道防火墙,就是纾解心灵困境的一把密码锁。
探手罗汉一节里有仁者无敌、无我之境的寓意,以及对于劳动之美的赞美。沉思罗汉一节里,写出了人生沉淀之魅、沉思之魅。挖耳罗汉里,诗人对于真相的辨识,对于真理的辨知,对于忠言逆耳的解构,都令人耳目一新。
在布袋罗汉一节里,布袋化身正义的象征。这神通广大的布袋还兼具救赎改造功能,“毒蛇走进布袋,它就是软体的善良……狂悖之徒,来,我张开口袋。/你们再次出来后,就会是劳动者的谦恭。”
这神奇的布袋,无疑是诗人人文理想的載体。在这里,诗学理想与人文理想水乳交融,它令周庆荣的散文诗高屋建瓴,而辽阔博大的胸怀与格局,无疑令文本凸显一种巍峨挺拔的气象。
在芭蕉罗汉一节里,我们看到了诗人为民间疾苦的鼓与呼,“大地龟裂,我一改诵经时的斯文。/我跃身站在树冠,从高高的天上喊来我的雨水兄弟。/雨打芭蕉,地面开始湿润。/万物复苏,我的经文不空洞。”
而长眉罗汉一节里,有对善义与良知的坚守,“等到长眉及地,我的观察进一步及物。/菩提树的根又向下长了一尺,善的力量事关生长的秘密。/力量隐匿,但为我所见。”
看门罗汉一节里,则是对洞开心扉的倡导,对封闭的孤岛焦灼地疾呼,对于打破信息茧房急切地呼告。而降龙罗汉一节里,更是运用隐喻象征精妙地诠释了清廉执政的必要性、紧迫性,诗人超拔的想象力和形象的比喻令人叹为观止。
伏虎罗汉一节里,诗人强调的虎虎生威,是一种生命的英气勃发,是一种戒掉了“虎威”的平等待人,是一种有气节之人的“富贵不屈,贫贱不移”的士大夫精神。至此,诗人十八罗汉言说抵达了终点,一场“乌有村”布道,以修身养性,以烛照众生的智慧的“沙龙聚会”到此结束。
周庆荣的这首散文诗,以戴卫绘画,以佛教传说中的十八罗汉为蓝本,以类诗剧形式创作。
首先形式上就是对散文诗抒写的一种贡献,它为今后长篇散文诗的创作提供了一种选择的参考。
其次,这首散文诗在语言上大量采用隐喻象征谱系,极大拓宽了散文诗语言的表现力。这篇散文诗,不是个别处的语言采用隐喻象征,而是通篇都是隐喻象征的帘幕。比如,坐鹿罗汉中的“虎狼和蛇蝎”,举钵罗汉中的“我们腹中必须充实,钵是化缘的提醒”,托塔罗汉中的“我游历人间,制造悲苦的群魔随处可见。它们抛弃獠牙和狰狞,和风拂面装饰着人间”最具有象征意义的小节是布袋罗汉中的布袋,它与正义、胸怀、朴素等命题息息相关。
除了隐喻象征谱系,此篇散文诗中一贯承袭着周庆荣散文诗中辨识性很高的“设问句式”,这种设问句,成为他的文本启示性、前瞻性的一个标志。而且,他的这种设问句顺序灵活,可以在文中的起始、中间或结尾处自由安排。
它们的语气,有时是明显的否定,有时是明显的肯定,有时则是暂时的含混,这种灵活的处理,既可以为文本的诗意承上启下,又可以做到拓展文本的表现力度。诸如举钵罗汉里“饱食终日,一定将无所事事”在小节的起始部分,“举钵。我的考验是否有效?”在小节的结尾部分。第一个是否定的设问,第二个是肯定的设问。
在静坐罗汉中,设问句在小节的中间部分,“什么是人世间不动声色的力量?”这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下面的部分,佐证了“卧薪尝胆”对于修身养性的作用。
此篇散文诗,既是周庆荣“达摩坐禅论道”的哲学随想录,也是诗学理想、人文理想浪漫主义的宣言。从文本里那些朝觐虔诚般的语言里,我们可以窥斑见豹。
如过江罗汉里“呵,过江其实是渡海”。如骑象罗汉里“我说服自己努力壮大,我一旦大起来,大象只是简单的形式。蚂蚁陪伴我,蚂蚁也不渺小。”如沉思罗汉里“沉思是一味良药。不苦,药方中只有冥想。”如长眉罗汉里“上一世,我坚持了一生的慈祥。跌宕起伏的世界,我没能够悟出开头和结尾。”等等。
从这些虔诚庄严素朴的语言里,我们读出了苦心孤诣、呕心沥血,我相信,诗人在凌晨吸烟的瞬间,有过很多次眺望远方、凝神沉思,手指被滚烫的烟蒂灼痛的一刻。
这种疼痛,是诗人心神凝铸诗意的过程,也是一种历经沧桑世事后的彻悟,它必然饱含着诗人形而上的悲喜,它不僅仅是诗人情感心灵层面的悲喜,更具有一种神性,代表普罗大众的悲喜,从这个层面而言,这首散文诗具有了范本的意义,无论架构、语言修辞、诗学品格等等。
而且周庆荣散文诗里一贯的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基因,在这篇散文诗里也有显著的呈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乐观主义贯穿这篇散文诗的全部,如芭蕉罗汉中“世间炎热,我为何自顾自地潇洒”,如布袋罗汉里“岁月如晦,但是我们的双肩,扛着春暖花开”,如看门罗汉里“门前的土路,向东,通往朝霞。路上,我们将与更多的人相遇。”如伏虎罗汉中“我轻轻掸落时光的灰尘,虎缓步在我身边”。
这些乐观主义的诗句,让人即使身在漆黑的深夜,也能看到萤火的光亮,并生出继续前行的信心与勇气。在商业化时代,文学式微,在时代大变局的关键转折点,人们的精神心灵层面面临诸多困境、诸多挑战、诸多迷茫。周庆荣散文诗中的乐观主义,从哲学层面给予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文本里的乐观主义绝不是肤浅的、一过性的,它是智慧,哲学的思考给予人们心灵层面的烛照。博尔赫斯所言的语言的迷宫,说的是文学的表象,而此篇散文诗葱茏的语言体系,勃发的精神本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它也像一座迷宫,但随着文本的展开,阅读渐入佳境,我们便走进一片气象万千的旷野,而这片旷野上,还矗立着一座庙宇,庙宇里传出的梵音,给予我们的心灵暗示、抚慰与启发,持久回荡,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