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 [组诗]

陈允东

平 衡

靠在窗口，先看天空，再看钢筋厂，

我买下了这套房子。

巨大的机械手拉直钢筋，也拉直我的神经。

几个工人正忙碌着，为城市输送骨骼，

几只小花鸡穿过围墙边的小花丛，

在杂草上找虫子。不知何时，一两只学会了

在早晨打鸣。我在楼上读《诗经》和《楚辞》，读鲁迅

金庸和曹雪芹。当然，还有博尔赫斯、库切

以及现代文明的危机。孩子适时出生，长大，

机械声常常将他唤醒。

他画进出钢筋厂的车子，

也画花草和出没其间的小动物。

他弹琴。赶着上学。

在缓慢和急速、柔软和坚硬之间，

慢慢认出他自己。

回 收

小贩骑着斗车，走街串巷。猫狗

警惕的目光落在他的喇叭上，

“回收旧手机，旧电脑，旧冰箱……”

直到喊声远去，它们才重新趴下，

它们是否能听懂人的话语。

儿时，我好奇这份职业，

他们不知从何处来，把一些破旧的

或被人遗弃的物品，

送到一处神秘之所。我会跟着跑一段路，

像送别也像追寻。

后来，我知道，它们大多去了废品收购站，

一部分彻底消失，

另一部分又有了新的形状。

现在，这古老的职业还没有从世上消失，

而我常常看见，神的使者，

在人间游走。我的目光平静。我知道，

在恰当的时候，他会把当初赐予我的魂魄，

连同皮囊，一并回收。

夜色中

夜色中，我需要一条长长的大街，

捡拾时间的遗言。需要几个红绿灯，

短暂停留，按住血管，让它缓慢，

我需要一次一次打开额头。

身后，灯火渐熄，明珠广场还未沉睡，

世界是一个幽深的洞穴，

放出鸽子，枪支和马匹。

我需要从我的额上，迎出三个我，

一个去笑，一个去哭，一个赴死。

以满足一种古老的智慧。

黎明遥远，我还需要一场小雨，

一副铁蹄。我将一次一次进入光，

最终隐没于夜色。那时候，

就像回到家中。那时候，神的孤独。

将我覆盖。

风 声

从一处来，从四处来，

这么多夜晚，它们拍打我的窗棂，

在我心头盘踞。

它们从明处来，从暗处来，

一阵止息后，又开始新的冲击。

它们越过群山，拂过江面，穿过我的小矮墙，

菜地、鸡舍、花园，带来各种消息。

它们没来的时候，

这里如我，很静，像风暴中心。

有时，我怀疑，它们或许从未来过，

就像我一度认为，并不存在某个特定时刻。

它们或许是从地下来，从星辰中来，

那里有人居住，有人呼喊。

它们也可能来自一则典故，一则往事，

或一个瞬间的昏厥。

它们最终从我的身体转入

另一个身体。

孤 舟

漫长的海岸线上搁着一条小船，

斜阳把它浩瀚的光铺在海面、沙滩和碎石上。

小船在一片静谧中慢慢沉入黄昏，

现在，只剩一个轮廓。

我向它跑去，我必须赶在日落之前，

去看看它的槳，

它一定挂满新鲜的或陈旧的海藻。

我还要站到船头，想象下一轮朝阳升起时，

风起云涌的广阔海域。

我要趴下来，抚摸它的底部，

抚摸它碰到暗礁时的尖叫

和众多海洋生物曾经的唇吻

然后起身，和它一起进入

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