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写的边界创造新的现实
2023-06-27吕历
吕历
龚学敏,九寨沟人,居成都,《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1995年春天,沿中央红军长征路线从江西瑞金到陕西延安进行实地考察并创作长诗《长征》。已出版诗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长征》《九寨蓝》《紫禁城》《钢的城》《纸葵》《四川在上》《遇见藏地心有风马》《濒临》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
我的肺被越野车的哮喘传染/我一抖/草甸,是我朝大地咳出的一块伤疤。(《藏羚羊》)
长期的阅读经验告诉我,龚学敏无疑是当代汉语诗写者中最具语言辨识度和建设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语言既能出其不意地飞起来,又能出乎意料地找到新奇的落点,带着自身的体温和时间的重量。读龚学敏的诗,有一种亲历“语言过山车”或“心灵蹦极”的极限体验。
梦见白昼的云,一句句走来。并且/穿过牛孤傲的角∥在牦牛腹部/温柔及地的毛的深处(《牦牛》)
一位身披红色袈裟的长者/把所有的佛珠放进自己的眼眶(《向一条河致敬》)
诗歌是语言开出的花朵。非凡的诗作擅长用非凡的语言在诗写的边界处开疆拓土,创造出新的现实、新的视域,从而衍生出新的形象和审美阈值。龚学敏的诗写便具有这种极为罕见的品性——尽管当下汉语诗歌界尚无相应的“批评体系”或“专业话术”可以准确判断、描述龚学敏的诗学特质——但他所呈现出的奇幻而又可靠的语言、崭新的诗学质地,需要被诚实地看见和说出。
上弦月被钉在狼嚎托起的整个夜空的/掌心。//……石头蓬勃的羽毛,/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陶器中大声说话的泪水/撞击一条大河的源头。……//黑暗是众多走不动的光,/偎在一起的温暖。(《纸葵》)
品读龚学敏的诗作,目之所及,仿佛不是一个个规范的汉字、一个个极富诗意的句群,而是一台台灵动的“语言飞行器”——它可以是自由翱翔的鹞鹰,也可以是舞蹈着的开满各种可能之花的魔幻之树,充满曲折的隐喻和奇异的象征,令人惊诧、惊奇,复归惊喜。龚学敏具有把生活、语言、想象等资源有效转化成艺术形象和审美资源的能力——一种纯粹的创造力——这就是他过人的禀赋和长期的修行。
从广场上出发的目的,是想抵达一个更大的广场/从山峰上出发的目的,是要抵达一座更高的山峰(《长征·序诗》)
在长诗《长征》再版自序中,龚学敏坦陈长征对他而言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显然,他践行于1995年的“一个人的长征”,至今远未结束——诗人“心灵的长征”正在隆重地抵达诗意的“精神会师”。福楼拜说过:“天才是长久的耐心,独创性则是意志和凝视的结果。”此言正好可以用来观照龚学敏的诗写样貌。
纵观龚学敏的诗写轨迹和心路历程,在他近40年独立不拘的语言“淬炼”中,有些语词已然成了他的专属或标签:比如“雪山之上的雪”“九寨蓝”“长征”“紫禁城”“纸葵”“像李商隐那样写诗”“遇见藏地,以风为马”“濒临”等。这些注满诗意的“汉字版图”和“时光容器”,要么属于他的独创或命名(如“九寨蓝”“纸葵”),要么就是他为传统语言植入了新的能量,焕发出了新的光辉。
作为和龚学敏相识近30年并一直保持坦诚交流的诗友,我想说龚学敏经年不息的诗学追求,对当代汉语诗歌贡献出了“突破语言边界”、构筑诗意“新现实”的可能性——或者说龚学敏重置了日渐式微的“上下求索”“独立不拘”的诗歌精神——这是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艺术创作很难企及的高度和境界。遗憾的是,当下诗歌界“创作”“制作”混淆不清,充斥着“正确”而“无效”的写作——很多诗写者一直在“媚俗”“媚雅”的“成功学”路上,或在自封的“著名”、假想的“伟大”的错觉中腾挪雀跃,蹉跎一生。
我们把白天降临在她们裸露的肌肤上的水称为雨/我们把夜晚降临在她们质朴的眼神中的水称为雪花……/我们把抚育男人们成长的手和胸怀称为女人(《雪山之上的雪和嘉绒藏区的女人们》)
经筒的皮肤在奔跑/天空已空,/大地率领我们飞翔。(《理塘县城仁康古街》)
也许是天赋使然,抑或是受到过“超自然力”的加持,龚学敏从创作之初就自觉开启了极具难度的语言模式,孜孜■几十年,终于登顶了可览众山的“语言海拔”,拓展出了多维的审美空间,并有效地缓释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身份焦虑”。在某种程度上,龚学敏的诗写赋予了诗歌语言“内凝外视”新的角度和前瞻性。
老迈的预言,途经意大利/被雕成大理石/那些被惊吓的海鸥/是它咳出的灰色石屑……∥被病毒感染的钢琴,用口罩掩盖/声音,像是墓地里走动的/假花(《被感染的意大利面》)
存在是诗歌的词根,存在同样需要语言的显形和照耀。诗写的指归是努力呈现、记录生存的真相,并凝视、质疑生存的瑕疵、暗疾、宿病。而每个真正的诗人都与他置身的时代保持着一张“滤网”的距离,以保持内心的干净和凝视的纯粹。老练的读者一定会在龚学敏的作品中充分品味到这些奇妙的诗写品质。
如果說良知和感知不断丰富着诗人的认知,那么格局与胸怀就决定着一个诗人的视力和足力。“由内向外,由外向内”的诗意凝视和想象之翼的双向打开、多维叠加,是生长于神秘藏地的龚学敏诗歌创作的“复调”叙事机制。诗人既“心有风马”,又“胸怀大千”。他不仅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领地和丰饶的“语言故乡”,而且具有超强的独创意识,以及对生存极富同理心、共情能力的关怀意识。正因如此,龚学敏的语言摆渡功能才得以不断自动优化升级,越来越清澈地说出对世界的认知和敬畏,释放更多解读的可能,为读者敞开更大的认同、介入、行动的空间。缘于此,可以说龚学敏是一个在语言上不断创新、不断拓展诗写边界的“独行侠”和“建设者”。
饮过乳汁的铜站在开始奔跑的平原边缘。/风吹过雨一排排的牙齿,/掩蔽在苜蓿尚未出生的轮廓中。……//火一遍遍在水中发育,/直到身后的足迹,/被蛇无尾的拖拉机吞噬。……//一座山的口音,/统治比草还低的水。(《纸葵》)
虽然诗是被创造的具有神秘属性的文本,但诗并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语言敞开后的存在,是语言魂魄或助推器。品读龚学敏的众多佳作,尤其是领受他独特的语言后,我们还可以这样遐想:语言是诗歌的信仰,诗歌是语言的教堂……
做梦的石磬。蚂蚁走出躯体,/把自己吐进时间的唾沫。……∥巫师用荨麻闭上眼睑,抓住泥土的嗓子说:/太阳是一块可以升起的石头。(《纸葵》)
诗写的当代性,即是敢于打破惯常的规制,从庸常的过往中提取出充满创造力的“反常”。龚学敏正是这样一个成功的范例。他在极具语言难度的写作中,成功穿越了心灵的逆境和现实的危途,为僵硬的存在减负松绑并装上轻盈的翅膀——不断打开解读的密室,揭示人性的扭曲与晦涩——本文之所以反复强调“破执”写作,是因为我们的诗歌太需要这种突破诗写边界的自信和勇气。
已经灭绝。标本出土于汉字成语的遗址/仅供学生作文时,与狼组词,用来/形容人。(《狈》)
王静作品《品听春天》
有效拆解诗写与阅读的“经验壁垒”,为语言提供强劲的张力和审美源泉是诗写不可动摇的目标。通览龚学敏的诗作,不难发现诗人其实是存在的“译读器”——存在即是“原文”,诗作则是“译著”。大多数“译者”知道“原文”的含义,却不知道怎样精准破译“原文”,从而生成新的语境和新的文本。而龚学敏则正是这样的“破译”高手。
来吧/霰弹的花朵,已经把我招摇成/最后一面旗帜,一个被钉在墙壁上的/动词。(《金钱豹》)
刀给整条的江剔骨/时间游刃有余……//我在靖江吃鱼时,满江已红/岳飞的枪至今卡在我的喉咙。(《刀鱼》)
好诗总是能够扩大生命的容积,破除感知和认知的屏障。但“好的詩歌总是拒绝彻底交出它全部的秘密”。龚学敏擅长从“抽离之思”到“出位之诗”的奇妙转换。他的每一首充满生命活力的诗歌,都是对心灵之旅的诚恳邀请。但迷人的“景深”仍然藏身在他变幻莫测的语言之中。龚学敏始终在诗写的边界不断创造出新的审美现实,而且总是令人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