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水同呼吸

朱小祥

大自然间山水的天然歌吟，是另一种生命的呼吸吐纳。人与山水同呼吸，是与山林、江河生命体的和谐统一。山林、江河是外物，又不是外物，它们与灵长类动物尤其与人的相和、相知，在神会交融之际，必构成诗意磅礴的胸襟气象。与山水同呼吸，如友对晤，由寂寞而深情，乃自然界的拳拳赋予和真真联动。

自然山水是语文课本中出现较多的风物描写对象，是作者与其感情应答、身心互动的目标物。沉浸山水久了，人的美育情思氤氲周身，刻绘山水的文脉布达胸腑。无论游览山水，还是摹写艺术，都需有匍匐于天地之态，方能通达于毫末之微。心觉、哲思依凭青松挺拔，个人洞见伴随山巅秘藏的雪莲现身。

山水是孕育绝美画卷的现场，是葳蕤葱郁创造力的乐土。人的宁静之心、沉醉之态和绵绵情思，都在山水间不断变化、奔涌和流注。呼吸吐纳融入飞瀑流泉，审美感受在登临山岳中悄然降临。山水审美要有“我”在场，更要有“我”的心神流布其间。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要像血液以涵养、营卫肝血，更兼以赤诚之心，血方能回流，如此山水魂魄与人的身心气场方可连通。

与山水同呼吸，是外在景物与生命意识的琴瑟合拍。心神相通，山水方有灵气和心觉萦绕，灵气和心觉又指引哲思、道法出现。画家深入山林临摹，因山林之秀愈觉其魅，遂与绘者感通、在画夹间对语，心感、仪态、神思、玄化都在其中。景、笔、墨与气、韵、思相勾连，蔚、茫、寥与隐、逸、安互依傍，于是化境游心，大师频出。与山水同呼吸，是由外而向的心灵寄托和精神迷恋，是亦游亦居的山水探望和自然皈依……

眼观、鼻嗅、聆听、沉醉，一次又一次访山问水，登极峰而舒怀，沐朝霞而悦心，山水气韵必滋养“我”之灵魂，灵感会不期而至。识其貌，辨其流，绘其形，领吾思，会吾意，悦吾心，“我”与山水须臾不可分；即使合上眼帘，也可“视其色、闻其味、听其声”，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观览壮心志，瞻望通神思。汪曾祺有曰：“写景即写人，是人物对周遭世界的会心。”以融入之心，临林泉皆情语；以傲慢之态，听鸟语若噪音。松杉、乔木、灌草及动物生于山间水滨，驻于斯，乐于斯，荣于斯，枯于斯，这一川山水恬静而深美、嬉闹而轻松。

人领略林泉的初心，须深入其中，又出乎其内，整体把握山水的呼吸吐纳规律。于大自然动静乐章中，融冥想之境，并境随情移，感悟近坡远岚、淡雾青云、白鹭古松之妙。会柔美，见灵秀，擢天地生趣，取博大宏伟胜境，存和谐淳朴之真。

山川有精神气质，须人去发现；梅花有傲雪风骨，须人去歌吟；喜鹊有翘翎蓝光，须人去观察。与山水同呼吸，要与大自然气息相通。深远意者，气息绵长；高远意者，气息清朗；峻峭意者，气息高昂；平远意者，气息缥缈……与山水同呼吸，似采风摄影，摄入的是千种颜色，万种风姿。从山的春绿、夏碧到秋黄、冬白，从水的春漾、夏苍到秋净、冬瘦，都有千般柔媚，万般风情。

与山水同呼吸，在如梦如幻中遐想，在如诗如画间沉思。与山水同呼吸，烟波因泛舟而有神韵，山水因我至而欢欣鼓舞。此间我联结万千山水，又复合圆融这山那水。

山水风景赢得好山好水美名，须有人去探访，再加入境之心神、入神之笔墨。无论文学作品还是艺术描摹，讲求非常强的画面感，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代入感。譬如，捧读那眼眸般的水魄，要在泛舟时细细玩味那湾蓝蓝的海子，让响亮的撩水声印在心底；一鸿水魄随云光躲进山的睫毛间，须用相机捕捉那迷人的一刻，让自然界光晕变幻留于记忆。

与山水同呼吸，表面看是一种雅兴，其实是不辞辛苦的大性情、真修炼。只有像写生画家一样游走于山水间，才能找寻到山水骨子的东西。面对山之耸起和水之流溢，一个人心间缺少对自然美的情感认知，如何搭建美的情境模型？思考大自然带给人的深层意蕴，要在与山水亲密接触中陶冶情操，与周边风景的探访中感悟人生哲理，在与山水互鉴中重塑情感价值。正如欧阳修《醉翁亭记》所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醉翁亭记》是一篇既写景又言志的山水散文，欧阳修以色彩、音律、线条三条寻美路径，打开了山水之域的广阔空间。《醉翁亭记》从山、亭的详细记述出发，使读者初步感受“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的周边景物和“有亭翼然临于泉”的醉翁亭貌。然后，探识装点靓丽山势上郁郁葱葱的植被，描写闪耀神采、轻盈灵动的醉翁亭之美，共同营造视觉美苑。此时，欧阳修宕开一笔，由视觉进入“水声潺潺”听觉世界，后由水声又观其水形，如此酿泉之态如在眼前浮动。

欧阳修《醉翁亭记》乃士大夫心中的“山水观”：琅琊山林宴游之美、之乐，其间“醉翁”而非酒醉，而是“陶醉”于琅琊山水韵致，“陶醉”于与民同乐的情怀间。所以，欧氏的“山水之乐”，是“得之心而寓之酒”。“独善其身”的大智慧，“兼济天下”的大情怀，充溢其间。

诸如欧阳修之流的中国士大夫，在山水里寄达是精神之真。生命存乎呼吸之间，景始于情，情生于性，性达于心，心通于肺。心肺之畅，盖将生命之感投射于山水、风景中，“山水含清晖”即是此理。谢灵运、王维、孟浩然的诗歌里亦有清晖之气，隐逸与孤高同在，心神与物齐共生。与山水同呼吸，是真、善、美，是诗、画、音，是身心连通的通衢，是“相看两不厌”的境界。因与山水同呼吸，一人于陋室中可胸藏万千丘壑，于幽居可耳听高山流水，此乃真生命观物，真山水情韵也。

竞秀千岩，草木饱蘸苍黛作画；赛绸万水，浪花应和野蔬煮酒。人以水为柔情蜜意，以山为依傍铁骨，以草木为心法所造，以云岚为山水顾盼；故人得水而喜，得山而强，得草木而华，得云岚而秀雅。水以酒为醉，以亭为眉，以雅士为精神。

上善若水，刚毅作山。抬头见山，低头见水；水绕山，山挽水；山因水而生机勃发，水因山而多姿多彩，人因山水而胸襟豁達。壑岫珍奇有宝石，峰雾缠绕成山帽。云涌触巅降雨，雾绕山峦作云。崖之瀑，奔流作涧溪；山之谷，集纳涵深潭；峪之岚，缠绵造云海。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之深邃旷远——树远志，像极了仁者的坚定厚重；水之赋势而动——传回响，像极了智者的千般叮咛。与山水同呼吸，与山水共命运，其实就是赢得人在精神层面的山水互补。访长河以壮志，临危峰以修身。面对宏大磅礴的黄河，西部贺兰山像个剑拔弩张的青年，对其拜服不已。山非山亦是山，水非水亦是水，而是人们心目中的图腾。

眼际之山水，画间之山水，诗中之山水，都是在挺立与流淌中找到自我。将一轴轴山水画卷展开，把一卷卷山水诗词吟咏，每个有追求大写的人铺就一条柳暗花明的旅程。行在起伏连绵的山峦，缱绻在流淌潺潺的溪水，每个有梦想的壮游的人，都是画家，抑或诗人。高山流水既含雪濡霜，又爱树喜花，既有男人的刚毅，也有女子的柔美。

山水乃乾坤大地之道场，呼吸乃生命吐纳之规律。于三峡驾轻舟，顺流而下，舟与人急速而过，会产生虚幻感，但两岸猿声又证明了这种真实。浩浩茫茫的长江三峡，若没有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吟咏，生命气场便不能穿越岁月的长河。杭州西湖，若没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生花妙笔，一个蹙眉娇喘的云黛西施，就不会如同活着一般立在眼前。与山水同呼吸，此言诚哉！

（注：作者系江苏省南通市如东县袁庄镇先民初级中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