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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钟”与“碧纱笼”

2023-06-25曾宝俊

中国故事 2023年2期
关键词:石塔木兰典故

导读

“饭后钟”和“碧纱笼”的文学典故在文坛上盛传千年,几乎无人不晓。此典曾吸引苏东坡、阮元、郭沫若、张恨水、金庸等文坛大家唇枪舌剑,成为一段文坛佳话。我们重新审视“饭后钟”的故事,可谓意义深远,永抱自立之志责己,常怀感恩之心待人,才是我们应该坚持的立场。

作者:曾宝俊,苏州大学实验学校。

古城扬州文昌中路绿岛中央,一座唐代石塔巍然屹立千年。石塔旁的木兰院就是文学史中“饭后钟”“碧纱笼”的典出之地。谁也没有料到,木兰院的一顿斋饭,让淮南节度使王播的一首诗写了二十年,更使得“饭后钟”和“碧纱笼”的文学典故在文坛上活跃了千年,几乎无人不晓。此典曾吸引苏东坡、阮元、郭沫若、张恨水、金庸等文坛大家唇枪舌剑,成为一段文坛佳话。

惭愧阇黎饭后钟

扬州石塔寺始建于晋,最初叫蒙因显庆禅院,地址在唐城西门外。南朝宋文帝时几经更名,先为慧照寺,又名惠照寺,再名惠昭寺。唐玄宗时名为安国寺,唐肃宗时才叫作木兰院。唐文宗三年(838年),木兰院获得一块佛骨舍利,于是寺院建石塔以供奉,寺庙也随之改名为石塔寺。

唐代石塔已于南宋绍定年间倒塌,重建后于嘉熙年间被移至城内浮山观之西,也就是现在石塔宾馆所在地。清乾隆年间,增建石栏,砌唐代《藏舍利石塔记》碑于塔下。唐代塔为仿楼阁式,五层六面。一、三、五层南北两面各辟一个拱门,为中空塔龛,其余各层每一面均有浮雕坐佛,一共有24尊。1964年城市街道大修,开辟石塔路;1978年石塔路拓宽,石塔和两棵古银杏遂被夹在石塔路中央(现为文昌中路),石塔原地保留。

“饭后钟”和“碧纱笼”典故的主角叫王播。据《唐摭言》卷七“起自寒苦”载:

“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播继以二绝句曰:‘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这段记载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王播少年家贫,父亲去世较早。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经父亲生前挚友介绍,寄居到木兰院苦读以求功名。王播在木兰寺的时候,每天随钟声与和尚们一同就餐。时间一长,小气的和尚就开始厌烦这个天天蹭饭的穷酸腐儒,又不好意思直接赶走,毕竟念及自己是佛门弟子,得以慈悲为怀,况且蹭饭的还是个斯文书生!于是,他就想了个馊主意:先吃饭再敲钟。

有一天,和尚们到了饭点没有敲钟,而是等吃过饭以后才敲钟。待王播听到钟声,来到飨堂吃饭的时候,却发现空空如也,已经没饭可吃了,“饭前钟”变成了“饭后钟”。在那一刻,王播心里五味杂陈,羞愧难当,他明白这是和尚们变相的驱逐。无奈吃人家的嘴软,又不好说什么,就在飨堂的墙壁上题了两句诗: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毕竟是读书人嘛,还是要面子的,随后王播收拾行李,黯然离去。

转身离去的王播发愤苦读,终于在35岁时考中进士,并一路升迁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相之位),位极人臣。后因朝廷党争,被罢相;后出任淮南节度使,治所就在扬州。有一天,作为节度使的王播重游木兰院,一进当年的寺院,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原来的树木有的粗了,有的枯了,而自己认识的和尚们大多都已苍老,随即写下一首诗:

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可见,寺里僧人在赶走穷困书生后,并没有让寺庙越来越兴盛,倒是看起来有些破败了。

王播还发现,他当年在墙上题的诗被碧纱笼住了,于是就回头问方丈,方丈回答说是担心灰尘蒙了大人大作。此事触动王播的心弦,他想想自己这二十年来所经历的宦海沉浮和风霜苦难,便提笔在这两句诗后又添两句:

“二十年來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细细品味王播的这两首诗,笔者感受更多的是王播人生感慨,道德控诉味道没那么强,似乎也没有讽刺和尚的意思。

“饭后钟”成为典故流传开来,就有了不同的解读:有人从中看出和尚的小气与势利,对失势之人采取饭后钟而非公开拒绝的形式来羞辱,对得势之人采用碧纱笼的形式阿谀,这个典故是对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的批判;也有人认为,王播不能自食其力,而是一味读书求功名,自取其辱;更有人认为,王播得势后写诗嘲讽僧人,不够厚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当然,关于“碧纱笼”的故事传播很广。稗官野史、戏曲小说皆有所载,有好几种,主角除了前文说的王播外,还有叫段文昌的,还有宋人隐士魏野、吕蒙正。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三:

“唐段相文昌,家寓江陵,少以贫窭修进,常患口食不给,每听曾口寺斋钟动,辄诣谒飧,为寺僧所厌,自此乃斋后扣钟,冀其晚届而不逮食也。后入登台座,连出大镇,拜荆南节度,有诗《题曾口寺》云:‘曾遇阇黎饭后钟。盖为此也。”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

“世传魏野尝从莱公(寇准)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后复同游,见莱公之诗已用碧纱笼护,而野诗独否,尘昏满壁。时有从行官妓颇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莱公大笑。”

还有的野史笔记记载:宋魏野与宰相寇准同游陕地僧寺,题诗,以后又同游旧地,见寇准诗已有碧纱罩护,自己诗却满是尘土,也吟诗讽之。后人常以此典指以势利取人,对贫寒未达者怠慢、冷遇,而对富贵者殷勤、奉承。亦指对所题诗赏识、珍爱。

明清时代,杂剧盛行。很多人也喜欢以“碧纱笼”为题材创作,其中的代表作是王韬的《王节使重续木兰诗》和来集之的《秃碧纱炎凉秀士》。清初的文人骚客们借历史掌故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和牢骚。张韬(顺治、康熙年间人)的《续四声猿》仿徐渭《四声猿》的体例借以抒泄“胸中无限牢骚”(《续四声猿·自叙》)。《续四声猿》的四目次为:《杜秀才痛哭霸亭庙》《戴院长神行苏州道》《王节使重续木兰诗》《李翰林醉草清平调》。其中《王节使重续木兰诗》一剧主要在于重续以发泄心中的不平。曾影靖《清人杂剧论略》称《王节使重续木兰诗》“是《续四声猿》中写得最好的一篇,运笔遒劲沉雄有力”。来集之撰的《两纱》包含《女红纱》与《碧纱笼》二剧。

东坡石塔戏作诗

宋人苏轼任扬州知州时,石塔寺也是其经常光顾的地方。对王播的“饭后钟”和“碧纱笼”一事,苏东坡的看法与众不同。他曾作《石塔寺》一诗说:

“饥眼眩东西,诗肠忘早晏。虽知灯是火,不悟钟非饭。山僧异漂母,但可供一莞。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斋厨养若人,无益只贻患。乃知饭后钟,阇黎盖具眼。”

从诗中可以看出,苏东坡有替和尚打抱不平的意思,对王播富贵后题诗嘲讽寺僧的做法提出批评。苏东坡认为,庙里的这些和尚本来就不是什么得道高僧,也不是那个给韩信饭团而不图报答的漂母,对于这些人的势利,你王大人付之一笑就是了,何至于将一点小事记二十年?如今专门写诗来嘲弄、羞辱他们,由此可见,你王播这个人的心胸、气度实在不怎么样。看来,当年木兰寺的和尚饭后敲钟,让你饿饿肚子,倒是颇有一些远见呢。

“无益只贻患”这一句确有所指。说的是王播这个人官品不好,结党营私,奸邪进取,随势沉浮,不存士行,贿获高位,后人颇有非议。据新旧《唐书》记载,王播行政能力很强,但官品颇差。他是那种不顾百姓死活、拼命以政绩谋高位的官员。他任淮南节度使时,当地大旱,百姓甚至人自相食,但他仍想方设法横征暴敛,向朝廷里的靠山进献大量财物,并且超额完成赋税任务。像王播这样的官员,曾饱受白眼,备尝艰辛;也曾胸怀大志,头悬梁锥刺股,但他们的志不是纾解百姓苦困,救民于水火,而是一味谋求权和利,是苏秦曾经感叹的“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这类人。因此,当这些人发迹以后,他们媚上压下,横征暴敛谋求政绩,贪婪无度中饱私囊,作威作福,倒行逆施。在他们心中,没有天下苍生的方寸之地。

在诗中苏东坡认为当年的僧人独具慧眼,看穿了王播的为人,为僧人饭后钟的做法点赞。意思是像王播之类的人,在庙里混吃,也许就不思进取,耽误了前程,幸亏和尚以饭后钟羞辱之刺激之,促其发愤,才有王播们日后的发达。这首诗本来是针对王播的诗而作的翻案文章,却一下子把和尚捉弄王播的行为变成了励志育英才的策划。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点说:“东坡此诗其贬之者至矣。”当代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接着东坡的意思,说得更明白,王播们应该感谢才是:“廿年诗句碧纱笼,多谢阇黎饭后钟。”苏东坡、启功的解读,传扬“逆境成才”的观念,意在励志。

饭后钟响越千年

此典在文人作品中延续很远,有宋以来及至现代,很多文人以此典入诗词:

范成大《自嘲二绝·其一》:“登时觉悟忙收拾,已是阇黎饭后钟。”

陆游《枕上作》也说:“虽无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鸣饭后钟。”

刘克庄的《朝中措·艮翁生日》词:“颜色青精饭,姓名在碧纱笼。”

宋人张仁溥:“他日各为云外客,碧纱笼却又如何?”(《题龙窝洞》)借用此典抒发看淡名利的情怀。

宋人王阮在《重九再到张巳隔世书诗牌后一首》用玉楼骨寒之快和碧纱笼底墨迹干得慢的对比来表达痛惜之情:“碧纱笼底墨才干,白玉楼中骨已寒。”

王播木兰院“饭后钟”“碧纱笼”典故写尽了世态炎凉,引发了清代无数文人的共鸣,毕竟古代文士多寒儒,大家对王播的诗感同身受,多宽容王播,抨击寺僧势利。

“风尘谁识饥肠苦,旦夕人多冷眼看。”(清·许桐茂《王播钟》)。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鱓也曾有《石塔寺》云:“木兰院古树森森,回首王郎续旧吟。莫讶相看僧冷热,笼纱原是打钟心。”无论是先前的“饭后钟”,还是后来的“碧纱笼”,和尚这种前倨后恭、一冷一热的态度,其秉性都是一致的。这首诗可谓知人,有助于拓宽对老故事作另一层面的理解。

清人赵怀玉所写《古木兰院》诗令人醍醐灌顶:“千古艰难唯一饭,打钟莫但笑阇黎。”嘲笑和尚是否有点轻率?大家吃饭都不容易,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轻易批评别人。

清人方世举歌咏此事谓:“空门本自无恩怨,贵介偏多感贱贫。”后句有些偏颇:富贵者回首贱贫,是一种快乐和自豪,多有宽恕之心;失意之人更感贫贱,愤世嫉俗易失平和。古代,得意人少,失意人多,故王播本无讽刺意的诗,演化为讥讽和尚势利的典故。

清代学者阮元在《碧纱笼石刻跋》中说:“王敬公(王播)之才之遇,岂阇黎所能预识,为之笼碧纱亦已至矣,而犹以诗愧之,偏矣。敬公相业诚有可讥,然其浚扬州大渠利转运,以盐铁济军国之需,亦不为无功。坡公(苏轼)以阇黎为具眼,亦过激之论也。”阮氏所言颇为冷静公允,认为三方都有问题:寺僧拍马屁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了(“之至”),王播写诗讥讽僧人实在是有失公允(“偏”),苏轼的观点也有“过激”之嫌。

民国著名章回小说家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张恨水在其力作《春明外史》第二十四回题目就是:“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也算是用了一回此典故。

今人郭沫若,1961年游漳州南山寺,写下《漳州二题》(七绝)两首。其二则借“饭后钟”“碧纱笼”典故记述南山寺的一段佳话:“山门轻叩月朦胧,萧寺未传饭后钟。昔日史诗飞海角,今朝何必碧纱笼。”借古说今,赞扬僧侣卸下袈裟参加红军。

武侠大师金庸在其最后一部封山巨著《鹿鼎记》的第三十九回也巧妙地嵌入了“碧纱笼”的故事。书中说到韦小宝回到扬州,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不料门前芍药引起韦小宝对禅智寺和尚昔日欺侮他的憎恨,脱口而出:“扬州就是和尚不好。”究竟是怎么不好呢?布政司慕天颜是个乖觉且有学识之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接下来讲了“碧纱笼”的故事,与韦小宝一唱一和,将知府吴之荣搞得一愣一愣的。

《鹿鼎记》是金庸先生的封笔之作,作家在写小说的时候,往往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能耐,甚至是理想都会在封笔之作里一展无遗。金庸在书中描写韦小宝想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之事、于是借口拔掉芍药喂马、贬斥禅智寺和尚等,凸显人性中的那一点恨与报复之心,同时将“碧纱笼”的典故嵌入其中,相得益彰。

今天,我們重新审视“饭后钟”的故事,可谓意义深远,永抱自立之志责己,常怀感恩之心待人,才是我们应该坚持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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