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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书写的双生花
——沈从文《菜园》与萧红《汾河的圆月》比较研究

2023-06-25邹天琪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4期
关键词:汾河萧红菜园

邹天琪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引言

苦难是许多文学作品的永恒母题。《菜园》《汾河的圆月》是沈从文与萧红苦难书写的典型作品,二者存在着相似与不同。沈从文和萧红在这两篇小说中努力唤醒那部分麻木、沉沦的中国人,表达寻求中华民族解放的心声。从沈从文与萧红相对不太有名的小说入手探寻其中的异同可以加深对沈从文与萧红的小说创作的认识。

一、苦难书写的同质性

(一)战争环境中的苦难生活

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正经历着长期的战争,百姓饱受战争侵扰。如陈晓明所说“苦难在文学艺术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是占据优先的等级,它包含着人类精神所有的坚实力量。苦难是一种总体性的情感,最终极的价值关怀,说到底它就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1]沈从文与萧红在现实生活中尝过苦难滋味,作品或多或少都散发着战争和乡土的气息。小说以战争为背景,却不描写战争的血腥,而是从中国农村家庭入手,将战争与农村生活紧密串联在一起,展现战争的无情。在《菜园》中,沈从文不愿写“一滩血一把泪,喜欢用微笑来表现人类的痛苦”。[2]小说前半部分极力描写玉家恬静和谐的农村生活。辛亥革命后,玉家靠种菜过上富足生活,茂盛的白菜是玉家蒸蒸日上的象征。小说略写玉太太儿子与儿媳惨死教场的过程,沈从文用一种无声的悲哀突显了战争的残酷。

《汾河的圆月》以抗日战争为题材,从普通百姓小玉一家入手,他们过着平凡简单的生活,战争打破了这宁静。小玉父亲被征兵去抗战,家里剩下眼瞎的祖母、年迈的祖父以及小玉。而小玉家的悲哀远不止这些,小玉父亲在军营中去世的消息传来,祖母不相信儿子的死,反复念着:“你爹还不回来吗?”[3]小说通过这个小家庭的变故,突显了战争无情地摧毁着百姓平静的生活,展现了战争给人带来的伤痛。两篇小说只写农村家庭的平凡生活,不描写战争的具体画面和状况,用平淡的语言叙述着百姓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更加衬托出战争带来的巨大苦难。

(二)苦难意象的经营

这两篇小说均运用了许多看似普通却意义深远的独特意象,让原本笼罩着苦难氛围的小说拥有了别样的闪光点。小说情感由低到高再变低,最终回归到苦难的体会。正如:“意象是我国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在《周易·系辞》就己经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等说辞。意象主要指客观物象经过作者创作,赋子其独特情感,继而产生的一种艺术形象。”[4]在文学作品中,意象作用非常大,是叙事过程中极为关键的部分。《菜园》中,作者选取了一系列独特意象来寄托着一层层含义。小说题目“菜园”带着特殊深意,“菜园”是玉家维持生活的土地,给玉家带来稳定的生活。同时,“菜园”也与当时的战争社会形成反差,这里种着一片片白菜和菊花,可以说“菜园”是一个与现实丑恶世界完全不同的桃源世界,是沈从文建构的古朴理想湘西世界的缩影。自玉太太自杀之后,“菜园”变成了“花园”,菜园的消失是战争带来的必然后果,也正是现实中逐渐走向衰落的湘西世界与中国乡土世界的象征,寄托着沈从文对苦难的感慨,暗示了一种人事无常的哲思。

《汾河的圆月》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意象就是“圆月”和“秋天”,这两个意象十分生动地书写着战争中的苦难。小说题目带有“圆月”二字,月亮自古就是文人墨客喜欢借用的意象,表达的感情或是相思,或是离别,或是祝福等等。本篇小说中的“圆月”蕴含着一种不一样的含义。从开头的“黄叶”暗示了故事发生在秋天,祖母眼看着秋天到了中秋节临近,才有小说中两次“祖母用手杖用力打着地面焦急等待儿子的归来”的细节描写。“圆月”可以圆满地挂在天空,小玉家却因为父亲的离开而无法团圆。“圆月”本来是美好的象征,在文中却带有了一种离散的悲凉,一家人受伤的心灵也将永远残缺并一直活在悲痛之中。作者用“圆月”以圆写缺,揭示了战争的无情以及人生阴晴圆缺的道理。“秋天”营造了萧瑟与悲伤的氛围,暗示小玉家之后的苦难遭遇。“秋天”也见证着小玉家的变故和痛苦,“秋天”自然就带有一种浓郁的思念和一种永久的苦味。

(三)小中见大的苦难叙述模式

两篇小说采用相同的叙述模式,以小家写大家,小中见大,将整体的格局上升到了民族格局的高度,足以展现沈从文和与萧红宏大的时代眼光。在《菜园》中,玉太太家本是一个小康家庭,靠卖白菜过生活。小说前半部分的美好都因革命战争而毁灭,玉太太的儿子与儿媳惨死,玉太太在三年后自缢而亡。小说开头玉家的幸福美好与结局的破败形成对比,就连“玉家菜园”最后都变成了“玉家花园”,玉家承受了战争带来的苦难。“菜园”的兴衰和玉家母子的悲剧命运表达了对战争的无情愤恨、批判以及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中国人民命运与前途的担忧和隐痛,他始终用“乡下人的寂寞”坚守着美好的理想与向往。在《汾河的圆月》中,小玉一家本是三代同堂的幸福家庭,抗日战争的征兵带走了小玉家的顶梁柱。萧红写着小玉家因抗日战争发生的巨变,其实也是自己因战争颠沛流离生活的折射。残酷的战争让家庭破碎,让人失去生命。正如小说的结局虽悲凉却留下一丝希望,小玉一家没有被定格在全部死亡的结局,也就带有生的希望。萧红用祭奠式的作品表达了她对当时中国战火纷飞的哀悼,包含她对中华民族前途的担忧与深思,带着浓厚的爱国之情。

朱光潜曾说:“一个人一旦遭遇极大的不幸,就不会再以个人为中心,他会沉思整个人类的苦难,而认为自己的不幸遭遇不过是普通的痛苦中的一个特殊的例子,他会觉得整个人类都注定要受苦,他自己不过是落进那无边无际的苦海中的又一滴水而已。”[5]无论是沈从文还是萧红,他们写看似平淡简单的小说绝不是为了写战争而写,他们是将小家作为当时中国的缩影,带有一种深沉的民族情怀,将小家逐步陷入苦难的局面原生态地展示出来,用文字塑造苦难世界来展现中国人独有的抗争精神。

二、苦难书写的异质性

(一)诗性与非诗性的区别

《菜园》和《汾河的圆月》运用不同的语言表达苦难,一个语言如诗具有古朴含蓄的特质,一个语言真实具有平淡隐约的特质,具有诗性与非诗性的差别。

沈从文用淡雅而自然的语言描写带有牧歌因素的玉家菜园。文中所写:“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6]对菜园作了细致的描写,精心绘画了一幅菜园夏景图。这一段语言有诗歌一样的语词,有诗歌一样的韵调,有诗歌一样的意境,读者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生成画面。在描写菜园中的花木时,一个“掠鬓”“初现的星”[6]读者能够联想菜园的美景。沈从文让优美画面变得立体,语言如诗一般,达到诗中有画的效果。这些语言让充满牧歌情调的菜园与后面玉家的苦难遭遇形成落差,表现了沈从文追求用表面的微笑表现现实的苦难,平和淡远的语言中带着一缕消不掉的隐痛与沉郁。

《汾河的圆月》中,萧红采用独特的女性视角来书写抗日题材,坚持写中国乡村文化的溃败。她没有运用像沈从文一样的诗画语言,而是用现实主义手法,叙述着一个女性对苦难的感受,语言细腻真实,情感动人。文中交代:“可没见过……反正还不是黄眼珠,卷头发……说话滴拉都鲁地……像人不像人,像兽不像兽。”[3]萧红用语言描写真实再现了抗日战争时期底层百姓对日本人的粗陋认识,既突显出普通百姓的无知与愚昧,同时也强调了普通百姓对抗日战争认识的局限性,残酷的战争并没有让全部中国人得到思想上的真正觉悟,仍然有一大批麻木之人在战乱中苟且而活,不思进取。

(二)历史感受的差异

沈从文与萧红都在表达着战争的苦难,但是两个人的出身背景和人生经历并不相同,这相似的苦难背后蕴含着他们独特的历史感受。

沈从文出生于湖南凤凰的一个伍行世家,对湘西风光带有特别的喜爱。沈从文早已看过血腥与残暴的人与事,不愿再面对社会的黑暗,而是追求生活的纯真与美好。沈从文一直以“乡下人”自居,追求美好的湘西世界,唱着理想的生命之歌。《菜园》中表现的是战争的苦难,读者却不会一开始就深陷悲伤情绪之中,只有多次品读才会感受到沈从文深沉的忧虑。他用平凡的玉家展现了战争带来的巨变,他从未因此绝望,而是坚守着美好的理想,树立一种坚忍的精神,探索中华民族品格重塑与改造的可能性。

萧红一生命运坎坷,丧母、丧子、感情不顺等让她身心遭受创伤,萧红的创作注定要较多受到家庭与情感的牵绊。童年时期,萧红与祖父相依生活,没有得到温暖的母爱,萧红也没得到母亲的引导,她注定不能懂得一位女性该如何正确经营感情与家庭。三次失败的婚姻,让她饱尝情感的苦难。这些亲身经历让她积累丰厚的苦难素材,作品中天然拥有一种悲凉与苦涩之感。《汾河的圆月》中祖母失去儿子的丧子情节安排,是萧红对自己的真实写照,可以说萧红在祖母的身上寄托着自己对孩子的爱与忏悔。萧红能够与小说人物产生情感的共鸣,在表现苦难方面,具有一种强大的生命,苦难情感便有了一种动态的循环。萧红用一种女性的细腻书写了战争的苦难,冷静地书写死与伤、战争与灭亡的生命体验。

(三)生命理想的不同

对于苦难,有的人用悲观的态度去面对,有的人会豁达地面对,沈从文与萧红就是后者。但他们在小说里寄托的生命理想却又有所不同,沈从文更多地追求人性美与理想世界,萧红则以一种宏伟的历史观的眼光反思现实的战乱与自己的人生。

《菜园》写于1929,那时中国正经历着军阀混战,沈从文已意识到这场内战将给中国百姓带来巨大伤害,现实的无情让沈从文忧虑与失落。可是他没有迷失道路,一直在真实的人生体验里表现苦难与揭示苦难产生的根源。《菜园》里,他塑造了玉少琛这样一位不畏生死、敢于为人民事业流血牺牲的英雄形象,如果没有这些共产党员的勇敢抗争去寻找光明的出路,中国将永远活在苦难之中。沈从文用他淡雅的语言歌唱了一曲对那些无私奉献的中华儿女的赞歌,树立了一群充满人性美的革命榜样。正如汪曾祺所说:“他对生活,对人,对祖国的山河草木都充满感情,对什么都爱着,用一颗高然仁者交心爱着。”[7]借用自然生活的人与事展现人性的真、善、美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目标。在《菜园》里,沈从文用菜园的自然风光里表达着满心的热爱,内心深处选择相信世界上的美好而“刻意”忘却了苦难的惨状,沈从文在苦难的现实面前追求的是纯净、平淡、美好的理想世界,保持一种永远向善的人生态度。沈从文试图用苦难书写来实现生命价值的超越,沈从文曾说过:“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8]沈从文热爱自然,他遵守着自然原则,保持一种抗争意识,对万物充满了爱和悲悯。

萧红写《汾河的圆月》时,已是东北作家群的代表作家,始终有一个与她割舍不开的身份伴随着她,那就是战乱中四处逃亡的无家游子,漂泊让她的内心有一种没有归途的孤寂与落寞。她在文学的创作中找了倾诉的天地,用文字记录着战争并将自己一生经历的苦难投射在作品中,一直坚持探索苦难背后的哲理,寻找着生命的意义。《汾河的圆月》以山西文化名城临汾为背景,这个在炮火中千疮百孔的城市,见证着古老的民族与文化的衰弱,这里的普通家庭承受着战争的死与伤。萧红巧妙地以小玉家为描写对象,写出了平凡人最真实的苦与乐。小说中没有战争的场面,只是几句略写,萧红就将完整的画面留给读者去想象,寄托着她期盼世界变得更好,人生更完整的美好心愿。临汾这座城也是萧红与萧军分别的地方,战争摧毁的是城市的表面,她因感情破裂所遭受的心碎是无痕的,小说的文字却记录着曾经的伤痛岁月。

三、结语

《菜园》《汾河的圆月》是沈从文与萧红对战争的历史记录,感受到的是他们对苦难的不同人生态度。自从五四以来,中国一直在探索前进的道路,总有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始终在艰难地探索着前进的道路,追寻着人生的理想与创造祖国的繁荣。他们都有一个国家富强人民富裕的梦想,留下的经典作品如一座座灯塔般照亮着一代代中华儿女前进之路。通过对比研究沈从文和萧红的两篇苦难小说的同与异可以加深对二者小说创作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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