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2023-06-24高彬
高彬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
过了谷雨,季节的肢臂就要伸向夏天了。
按照起源于秦岭以北的黄河流域,从遥远苍茫的秦汉走来,已经传承沿袭两千多年的古老文明《太初历》对二十四节气的精确划分和细致描述中,谷雨之后半个月,就是立夏了。也就是说,炎夏和酷暑似乎就要隆重登场了。
实际上,川南尽管已到了立夏时节,但立夏仿佛又不是夏天的节气。除了绿肥红瘦日渐式微的花事外,如果你不用心细致入微地去观察和感受,从表面上看,川南的立夏时节和暮春仍然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的,立夏仿佛还是暮春的延伸——一碧如洗、堆云叠雪的湛蓝晴空中,常常悬浮着如带似练、如聚似簇的云团,仍然是那样的明净、清透和高远;空气依旧是无比的湿润、清新和舒爽,气温总是在10至20度之间徘徊;郊野和公园踏青访春的人群仍然络绎不绝、兴致不减,人们的情怀和思绪也依旧是那样的飞扬和惬意……
但假如你用心观察了,就会发现,确实是“春尽杂英歇,夏初芳草深”,季节的嬗变和转换在天地间无时无刻不在悄然进行。最明显的变化是,才几天不到的工夫,可能是一场雨水的滋润,也可能是漫山阳光的跳跃,甚至只是一波微风的抚摸,川南大地就阡陌草满,原野青涨,满目葱茏了,各类树木植物的娇嫩枝叶已经由嫩绿变为中绿、浅青变为中青,更为葳蕤和丰美;像川南山野所常见的银杏、桃树、李树、梨树、柿树、桂圆、枇杷、核桃等果树,已经在如盖般郁勃的绿伞遮蔽下开始落花挂果,悄悄结上细密的果粒。无数果蕾隐藏于新叶之下,密密匝匝、数不胜数,传递和预示着未来盛夏的丰硕讯息;除了“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万卉春风度,繁花夏景长”的带刺的蔷薇和玫瑰、月季、三角梅还在横枝张扬出属于暮春的最后几抹艳丽,以及沁人心脾的栀子花,还有黄桷兰还在暗香浮动、幽香扑鼻外,各类遍布山野幽谷、古道荒径、江滨河滩、草甸湿地争奇斗妍的繁花,纷纷落英缤纷,残红满地……香消玉殒的背后,预示着这场从二月浩荡的春风里揭竿而起,蔓延开来的山野暴动已经偃旗息鼓,就要鸣金收兵,花宴将尽了。千娇百媚的春天已经走到了最深处,即将与迷恋她的我们依依惜别。触景感春、触景悟春,往往会让人叹息时光和生命,生出“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等的无尽感慨来。
春天的盛宴即将结束。这个时候,最令人伤感的是,人们在立夏时节的暮春深处无奈地遥遥望见,季节自然秩序的接任者——身材挺拔、活力四射的初夏正意气风发地疾步迎风而来,在千山滴翠、万壑涌青的空翠山谷中,在纵横交错、逐渐丰沛的江河溪涧里,主动与暮春拥抱和寒暄,轻抚着暮春的肩背,与暮春轻声耳语,仿佛在办理着交接手续,又好像是在劝慰着什么。在盛大的花事偃旗息鼓后,亭亭玉立的暮春已经蜕掉一身花枝招展的鲜艳外衣,换上一袭青碧的外套。在办理好交接手续后,纵然人们对千娇百媚的春天有百般不舍,春天其实也不想告别,但按照古老传统的节气界限划分,春天也不得不背对我们,美人迟暮般地款款而去了——因为,四季的輪回是周而复始的,自然的秩序必须遵从。但从外形上来看,暮春与一袭青衣的初夏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姐弟,根本没什么区别,你确实难以分清——这究竟是在暮春?还是初夏?或者是春天还是夏天?难免让人无比疑惑和恍惚。
这种疑惑并不是毫无道理。因为,南方的景致是这样缠绵缱绻,而北方呢?由于南北的差异和气候的不同,立夏时节的川南青绿已蓬蓬勃勃,势头正猛。但在北方,春天却正莅临大地,还在缓缓铺陈出一地新碧,开始花开四野,繁花满枝,盛装怒放,彩绣出一幅由平原、河流、湖泊、草原、丘陵、森林、群山等构成的万里北国江山春景图来。同样,由于历史的变迁和感知的差别,人们对夏天的认识和划分也是不尽相同的。
农耕社会的古人由于长期与农事紧密联系,按照几千年累积起来的节候经验,把农历四、五、六月(公历五、六、七月)算作夏天,而气候学上的夏季要推迟到立夏后的25天左右,也就是即将到芒种和端午期间;西方对夏天的划分则还要推迟到40天左右,普遍称夏至至秋分为夏季。而现在公认的划分方法为连续5天日平均气温稳定在22度以上为夏天。只不过,现在华夏大地上的人们习惯沿用的,仍然是以《太初历》、农历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为主。
尽管已无法穿越回时光深处的秦汉,伫立在黄河流域的中原大地上,了解和体验古代气候与现在的差别,但凭我多年来的观察和感受,认为川南的夏天在小满之后的一个星期到10天左右才真正来临,春天还要延伸到立夏后的20多天才与我们别离。立夏,仅仅只是暮春到初夏的过渡和转换而已。从这个阐述上来讲,立夏也就可以说是暮春的延伸。
以上可能有点赘余,这种印证似乎也与承载着祖先文明的二十四节气划分相悖,好像是我对春天不舍的多余宣传。但实际上,又有谁真正愿意与寓意美好的春天告别?风情万种的春天又怎么会不让人无比眷恋?
按照古老传统的时节理论划分,作为使者和开端的立夏,确实是扬起了夏天的旗帜。尽管它还是初露端倪、跃跃欲试的。
立夏之后,明显变化的是,润泽大地和万物的夜雨日渐充沛活跃了起来,不再像谷雨之前的春雨那样悄无声息,而是常常伴随着尚未形成气候的夏风的呼啸,整夜整晚沿着亭台楼阁的檐间雨棚空旷滴落,流泻声持续不绝,清晰可闻,让人的思绪无比透明和澄净。素有“望帝化杜鹃”“杜鹃啼归”悲剧传说的子规鸟在川南山野极其常见,除了白天在幽谷茂林中开始时断时续地啼鸣空山之外,经常会在深夜或是凌晨突如其来地划破川南初夏静寂长空——“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地悲啼几声。这种被赋予了特殊寓意的鸟雀其声哀切凄凉,昼夜不止,仿佛是在啼诉冤屈,又好像是在催促农人莫误农事,令人的心情既欣喜万分又无比沉重。
这时的农事,确实是在川南阳气渐长、气温逐步回升的昼夜里如火如荼、紧锣密鼓地进行——已半人高的玉米,排着整齐划一的碧绿方阵,如同见风就长的少年,在山野间举着猎猎旗帜,拔节攀升,准备抽穗扬花、孕育打苞;豇豆、丝瓜、苦瓜、黄瓜等藤蔓植物开始在菜畦里伸出细长而柔嫩的触须,沿着农人早已备好的竹竿和树枝缠绕攀爬;绿油油的海椒、茄子、四季豆、西红柿等草本植物改变蹲伏的姿势,开始挺起腰肢,在田地中直立起身来;李子、桃子、梨子等水果,挤挤挨挨地隐匿于绿伞般的枝叶下,张开浑身的毛孔,贪婪地迎接着雨露阳光的洗礼,准备在不久后的盛夏,将果实奉献给人类……
而立夏标志性的“三候”,在立夏的旗帜刚刚扬了起来的时候,就在一种神秘的規律和力量驱使下,携带着时节的气息如期而至,次第登场了——先是“初候,蝼蝈鸣”,整整蛰居了一个冬春的蝼蝈等夏虫,开始钻出洞穴,精神抖擞地为节气低吟浅唱;接着是“二候,蚯蚓出”,5天之后,弱小但生性勤劳的蚯蚓开始从阴暗潮湿的泥土洞穴中爬出地面,配合农人翻地掘土,疏松大地,以服务自然为己任;随后是“三候,王瓜生”,10天之后,像南瓜、西瓜、黄瓜、丝瓜等春天种下的瓜果和藤蔓植物开始纷纷伸茎展叶,日夜快速攀长,如同上述蓬勃的农事一样。
川南这片从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过渡、物种多样的神奇大地.由于自然的造化,不但平原坦荡,丘陵错落,且群山争雄,江河竞流,林木秀翠,鸟雀比啼。特殊的经纬度和地理位置形成了它的动植物群落,所有的季节物候和万类生物,尽皆在立夏时节显示出独属此处春末夏初的丰盛景象来——这时,金沙江、岷江、沱江等在内的长江上游流域日渐丰满起来的江河溪涧,开始奔腾喧哗,响亮地翻转起古老的歌谣,让中华鲟、长江鲟等各种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自由出没其间;这时,珍稀的野生大熊猫、金丝猴、黑熊、山鹧鸪、山勺鸡、血雉、黑颈鹤、白鹭等这些与人类关系密切、互依共存的精灵和朋友,开始在深山里、密林中、田野间、江河上求偶、跃动、嬉闹或者歌唱、觅食、飞翔,让大地上的生猛和灵动同时呈现;这时,久违了已近一年的蛙鼓,夜晚也开始突如其来地在田野溪涧、荷塘水池里四处热闹非凡地鸣奏了起来,和蝼蝈等夏虫一道,合唱起自然的磅礴交响。
川南的大地和山野,在习习微风中,日夜都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轻徐慢奏的天籁宏音;这时,孤芳于空谷中的高洁幽兰,也迎来了她生命的灿烂,开始在山壑溪涧里绽放芳华……
只有走近山林旷野,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立夏时节的律动和川南的二十四节气,才可饱览山水田园之色。
可喜的是,我所写作的三楼书房的南窗,正对着川南山野初夏煦阳照耀下的满目生机。因这小小的一窗之透,一切生态的律动无不在时令的驱动下按时而准确地敲打我闲懒的心房——奔流的江河,在远方泛着金光欢快地流淌;刚蜕变的幼小蜻蜓,开始在庄稼丛中颤颤巍巍地振翅欲翔;灰褐色的斑鸠,在屋后的草地上机警地点着头四处觅食张望;成群结队的麻雀,在草丛中上下翻飞,疾掠嬉戏;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舞于瓜果蔬菜之上;不远处的山谷中,三五成群的山楂鸟拖曳着一羽羽弧线优美的彩色长尾,在密林间飞翔起落着呼朋引伴……整日萦绕于耳际的,是各种鸟雀清脆婉转的啁啾,只要绿植繁茂的地方,都是一树树、一丛丛、一蓬蓬高声欢快的鸟鸣。而银杏将春天生长出的嫩绿枝条递伸到我的窗前,与我握手表示亲热,从谷雨到立夏,大半个月时间里,与我夜夜窃窃私语,向我诉说它重获新生的欣喜。
在春尽川南的伤感里,在自然的法则中,暮春的背影正渐行渐远,立夏正有条不紊地向下个时节出发。但不必过于感伤,因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四季周而复始,时光的脚步,从来不曾为谁停留过,也没有谁会永远驻扎在春天里。正是有了亘古如斯、循环往复的迎来送往,自然物候才如此精彩纷呈与各具特色,四季也才如此千变万化和琳琅满目。
伫立在这万物繁盛的青绿时节里,迎着扑面而来的小满气息,在满庭阳光和一袖凉风的抚慰中,我向十七个时节后的立春发出隆重邀请,来年我还是在老地方等待它的来临,期盼在亘古不变的时空物语中,下一个春天能款款而至,如约而归。
责任编辑:杨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