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申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恰适性”
2023-06-23邱婕
邱婕
摘要:随着价值内核与话语秩序的不断调整,中国当代文学为旧体诗词的存在与发展提供了更多的“恰适性”。与中国当代文学一致,旧体诗词呈现出既是人民的又是时代的、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之文体特质。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恰适”之态亦可被视为一种视角,用以观照中国当代文学的衍进之路。
关键词:旧体诗词;当代文学;“恰适性”
在“百花齐放”的中国当代文学场域中,少有如旧体诗词般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而惶惶然的文体。究其原因,大抵与其百年前被新文学所放逐的命运息息相关。毫无疑问,新文学的异军突起给中国文坛带来了焕然一新的面貌,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从文学史意义上切断了延续了数千年的中华文脉。至此,以舊体诗词为代表的古典文体不得不成为“地下”的潜流。幸运的是,跳脱出初始的“不破不立”的历史语境,“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之二元对立的紧张局势渐趋缓和,这为中国古典文体在主流文学话语中的“归来”提供了可能性与可行性。当下,围绕着人民、时代、传统、现代、民族、世界等关键词而调整与建构的中国当代文学,展现出了更高程度、更大范围的包容度与延展度,为旧体诗词的存在与发展提供了更多的“恰适性”,与之相应,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恰适”之态也可被视为一种观照视角,折射着中国当代文学的衍进之路。
一、既是人民的也是时代的
就时间延续的长度而言,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相差甚远。就现代转型的剧烈程度来说,中国当代文学较呈“改天换地”之势的中国现代文学略逊一筹。但是,厚重扎实的民族文学之根与高歌猛进的现代文学之变,却恰恰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土壤”与“武库”,赋予了中国当代文学更为从容的书写姿态。在对核心命题“为什么而写”的自觉探究中,中国当代文学一方面于中国古代文学的“民生”“民本”等书写形态与理论体系上汲取有效资源,一方面从五四文学、左翼文学以及“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和中国现实问题与文艺问题结合起来的典范”1——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寻求精神活力,从而成就了当代文学“人民”书写形态的日渐繁盛。“源于人民、为了人民、属于人民,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立场,也是社会主义文艺繁荣发展的动力所在。”1作为时代的主人,人民的生活便是时代的生活、人民的精神便是时代的精神、人民的理想便是时代的理想,文学应“因时而兴,乘势而变,随时代而行,与时代同频共振”2。基于此,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人民性”与“时代性”便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共同谱写并建构着当代文学的本真形态。
当代的旧体诗词创作在具体实践上有着强烈的使自身“适用于时”的书写自觉,重要表现之一便是对“人民”的自觉纳入。仅就当代文学伊始,旧体诗词便呈现出契合当代文学“人民性”追求的创作样式。在“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振奋声中,以毛泽东、朱德、陈毅、叶剑英、董必武等为代表的中国革命领袖们便以雷霆笔力贡献出一批站在人民立场放歌的红色诗词作品。他们的创作实绩在红色话语中彰显了旧体诗词的“人民性”,从而将本处于边缘地位的旧体诗词引入蔚为壮观的“人民文学”主流中。与之相伴,本就坚守平民立场、坚持为人民书写的新文学家,如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老舍、田汉等人的旧体诗词创作在此阶段也不约而同地进入了创作高峰,呈现出站在新的历史节点上接续为人民放歌的特质。而原本便坚守在旧体诗词创作阵地的章士钊、吴宓、唐圭璋、夏承焘、顾随等,亦是备受新气象的鼓舞,自发书写人民的见闻感受与人民的精神价值,以实际行动建构出旧体诗词的“人民”诗学。由此而观,当代文学的“人民性”规范,对于旧体诗词而言无疑展现出了相当的“恰适性”,旧体诗词则以自身的创作成绩“恰适”着当代文学“人民性”的书写路径。
对于“人民性”的追慕与实践彰显了旧体诗词记录时代的自觉意识、也一并赋予了中国“诗史”传统以新的活力。在为人民而写的红色革命诗词中,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儿女所走过的历史征程、所取得的辉煌成绩都以极为在场的方式获得记录。除却此类大写人民、节奏外向的诗词风貌外,还有相当数量的诗词选择从小处动笔,以“小我”之抒情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得书写时代含纳的人民、人民组成的时代:如聂绀弩记录北大荒存在体验的旧体诗词便将个人的命运沉浮与广阔的历史轨迹相交融,老舍从“第一视角”出发所作的参观游记诗则展现出了新中国新社会的秀美河山与壮丽风貌、满蕴家国情怀与激荡人心;及至近前,刘能英所创作的关注小人物小生活的诗词亦裹挟着时代的浪潮,即便如蔡世平般回退至南园创作出的满蕴泥土与自然气息的“南园词”也成为反向窥探现代生活的密匙。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书写时代,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核心取向,也是旧体诗词“恰适”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一维。
二、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
中国当代文学从发生伊始便被赋予了接续传统的重要使命。早在五四新旧之争的热潮稍退之时,文学的艺术形式便开始进入被重新讨论、重新设计的路途中,回到传统成为迷茫徘徊的知识分子寻找归属与出路的重要选择。后续的民族形式论争,更是提供了“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之创作方向。站在庄重且独特的时代节点上,中国当代文学自发承续前辈志向,持续从传统中寻求文学艺术建设资源。当然,发生在现代社会语境中的中国当代文学,必然在回望传统的同时坚持着前辈们以现代的文学形式书写现代人的生活与情感的创作原则。因此,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传统文学形式的复苏即是使传统文体形式“适用于时”的创造性转化实践。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英雄传奇”小说中古典传奇元素的复苏、现代诗歌中“古典+民歌”的结构建设等,甚或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看似深受西方现代派影响的文学创作者,如王蒙、莫言、贾平凹、韩少功、余华等,也坚持结合传统故土探寻西方现代技巧的“本土转化”实践,更遑论二十一世纪以来作家们隐用现代技巧、提亮传统手法的“回退”式创作热潮。要之,中国当代文学实践出了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学形态生产路径。
当代旧体诗词对文体创化实践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热情,在意象、意境、文体样式等方面都呈现出了适应“当下”的新尝试。早在晚清,诗界前辈便已经开始进行“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2的创作实践,为旧体诗词的现代化转型确立了方向。时至今日,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发展更是为旧体诗词的书写带来了更大的挑战,也带来了转型的新机遇。旧体诗词迎难而上,自觉尝试将新事物纳入其中。汽车、高铁、地铁、飞机等新型交通工具,纳米、芯片、航天、卫星、核电等战略科学技术,反腐倡廉、攻坚扶贫、抗击疫情、“一带一路”、民族统一等新时代发展使命,在当代诗词中几乎俯拾即是。诗人们或从时代之大处着笔放歌、或在生活之细微处浅唱低吟,以呕心沥血之功谋求新意象新语词在诗词中的恰当呈现,并建构着鼓荡时代气息的新意境。与之相伴而来的是声韵平仄与文体样式的“重建”与“新制”:前者如中华诗词学会研制的严格按照《汉语拼音方案》划分韵部的新韵书——《中华通韵》以及霍松林、刘征、李树喜、段维等众多诗家实践的“既遵从基本样式、传统习惯,又不为所拘,有所变通,走向宽容”3的有关声韵平仄的“持正知变”原则等,后者如黄永健等人创造的将“中国数千年汉语诗歌中的主流诗体——三、四、五、六、七言进行分解后再行组合”4的松竹体十三行新汉诗“手枪诗”以及李子、虚堂、独孤食肉兽等人引入现代表现技法的“实验体”等。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文体的现代革新实践,是旧体诗词“恰适”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明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古董”样式的文体,旧体诗词面对伴随着网络信息技术发展而到来的融媒体时代丝毫不露怯,反而积极主动与之对接,将自身的传播—接受路径一并进行了“现代化转型”。旧体诗词以时代的方式传播自身的强适应力其实早有体现,在现代文学时期的报纸期刊中,处于“边缘地位”的旧体诗词几乎随处可见,或存在于专门的旧体诗词报刊或“见缝插针”于各类其他报刊。此种与新兴媒体紧密挂钩、积极传播自身的姿态一直延续至当代文学领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网络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给各行各业带来了裂变式影响,文学自然不例外。在新文学领域,网络文学大军来势汹汹,在传播效率与受众层面上展现出惊人的优势。在不被人注目之处,网络诗词也悄然发力,涌现出了数量可观的网络诗人群体与网络诗词作品,迅速形成了当代旧体诗词“台阁体诗词” “网络诗词”“校园诗词”之“三体”并峙的格局1。与此同时,旧体诗词传播的旧阵地——报刊,如《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依旧处于稳步前进状态,另有以“中国诗词大会”“中华好诗词”等以中华诗词传统文化为中心的电视节目,以“诗词创作与研究”“云帆诗友会”“警苑诗词”等微信公众号为媒介的手机平台等新阵地也在迅速发展,由此合围而成的当代旧体诗词传播链条,显然与中国当代文学的传播—接受新路径“恰适”。
三、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在各类新事物新思想不断涌现的当代语境中,论及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方向,并不新鲜,甚至有些“老生常谈”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绕开的关键词。处于中华民族建设与发展的全新历史时期,中国当代文学一方面承续五四前辈学习西方而建构的新文学体系,一方面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学的沃土中耕耘,自觉承担起重建民族文学的重任。纵观中國当代文学,无论创作的自律与他律如何博弈,对民族记忆与集体精神等的书写姿态始终存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的发生发展便是彰显当代文学民族书写倾向由隐而显的重要文学现象。新时代语境中建立“文化自信”的导向更向广大文艺工作者提出创作具有鲜明民族个性与民族精神的优秀作品的伟大使命。对“民族性”的强调并不意味着“世界性”的丧失,恰恰相反,中国当代文学一直在积极谋求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学的合流。无论是具有普适意义的民族精神书写,还是多彩多样的“走出去”的文学“译介”活动,甚或诺贝尔文学奖、雨果奖等国际文学奖项的捷报频传,都印证着中国当代文学是“体现中华文化精髓、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又符合世界进步潮流”2的“人类的共同财产”3,具有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双重属性。
作为具有悠长发展历史的传统文体,旧体诗词具有讲述中华民族故事与言说中华民族精神的天然优势,“中华诗词早已超越了文学范畴而直抵文化核心,成为建构中华民族精神的审美文化枢纽”4。毋庸置疑,基于数量可观的旧体诗人,当代旧体诗词拥有着各式各样的独具个体气质的艺术风格,但是,无论是革命领袖的红色书写,还是诗坛老将的审美建构,抑或者是继起者的美学实验,在多样的具化的诗词个性之中,却有着源自民族血脉最深处的诗词共性:以传统诗词样式书写民族记忆、反映民族心理、凝聚民族精神。这无疑是典型的具有民族特质的艺术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旧体诗词已然突破了单纯的文学创作范畴,成为民族集体表达的行为范式。呈现出繁盛生命力的当代纪念庆典诗词便是明证。每逢当代中国的重大事件与神圣时刻,旧体诗词便会出现同声唱和的创作风潮,如在2022年,为庆祝中共二十大的召开,《东坡赤壁诗词》开辟“喜迎党的二十大”专栏、《中华辞赋》登载“喜迎党的二十大诗词选”、《国际人才交流中心》亦设有“诗写科技,喜迎党的二十大”专题,各级诗词学会团体以及个人自发进行的喜迎党的二十大的创作活动更是不胜枚举。其他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等重要时刻,皆可看到热闹非凡极具民族仪式感的诗词创作纪念热潮,这是当代旧体诗词以原型姿态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展现民族性的表现。
相较本就生发于世界语境中的新文学,“土生土长”的旧体诗词的原生环境确实显得略为窄狭。但是,作为积极对接时代的当代旧体诗词,也呈现出了“走向世界”的勃勃野心与丰厚实绩。首先便体现在中国当代旧体诗词所展现出的关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普适姿态”,如山水诗词中的生态思想、田园诗词中的存在意识、时事诗词中的和平观念、书画诗词中的美学态度等,这些都是当代语境中人类发展的重要命题,对其进行集中书写与探究,显然具有跳出民族文学桎梏、融入世界文学的价值与意义。此外,随着全球各国文化交流的深入,中国文化的“走出”速度加快,旧体诗词更是不遑多让。在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加拿大、美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国家,海外汉诗的创作已颇具规模1。在此“走出去”的创作语境中,旧体诗词不仅是团结炎黄子孙的民族文学纽带,而且成为进入人类文化生态圈的世界文学类别。与此同时,旧体诗词的译介工作也在持续开展,如毛泽东诗词的对外译介活动,无论是翻译语种的数量还是发行的规模,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几成现象级的文学翻译活动。此种外译成就不仅因为毛泽东诗词的精妙艺术,而且源于世界对毛泽东诗词中所蕴含的裨益人类整体的思想价值的探究心理与学习热情,这无疑是世界文学的应有之义。随着各国交流活动的进一步发展,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为中心的译介活动会取得更多的成绩,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2的助推器。由此而观,在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叠加下,当代旧体诗词“恰适”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性自是彰显无遗。
如上所述,当代旧体诗词不仅不是“向后看”的代表,反而是“恰适”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存在,呈现出既是人民的又是时代的、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文体特质。可以说,旧体诗词在当代的“正名”实践已然在某种程度上悄然达成了由抗争而论争再至“现象”的转变。此转变不仅得益于旧体诗词丰沛的创作实绩以及接续的理论探索,也与中国当代文学不断调整自身价值内核与话语秩序的自觉意识密切相关。重审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恰适性”,不仅可以探究旧体诗词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复归形态,而且能够映照中国当代文学调整与建构的方向与走势,是值得持续关注的学术理路。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抗战时期旧体诗词的现代化转型研究”(项目编号:21CZW04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武汉轻工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