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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们”的方式

2023-06-23黄勇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黄勇

摘要:厚圃《拖神》在雄性英雄主调下,存在着女性的复调书写。作者在“看见”主要基于性别不平等的女性困境基础上,通过樟树埠、春归堂等物理空间和人际空间两个层面,营造了一个更有利于小说潮汕女性形象刻画的宽松环境。在《拖神》所塑造的兼具传统与现代的女性形象身上,我们看到作者对当下性别平等议题要求的呼应。

关键词:厚圃《拖神》;女性困境;物理空间,人际空间

无论是从整体上,还是从本质上讲,厚圃《拖神》都可以看做一曲充满“雄性”质地的赞歌。小说以六十万言描绘晚清潮汕海港樟树埠六十余年兴衰史,其人物形象塑造重点,是以陈鹤寿、林昂、石槌、大先生、黎德新等为代表的男性群体,这些或勇或谋的男性,不同程度参与以及主导了樟树埠的兴起和衰落。尤其是主人公陈鹤寿,作者将其描绘为樟树埠开天辟地式的孤胆英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们”主要地撑起了小说的“史诗性”。

不过,这样一部英雄史诗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却都是“女性”鬼里鬼气的讲述。陈鹤寿原配妻子因难产而死后,不屈的鬼魂在地獄煎熬了两年,趁着中元节回到潮州,又顺江而下,在韩江出海口藏身陈鹤寿雕刻的“水流神”木雕神像里。女鬼因眷恋生前旧事而反抗地府规矩的执拗行为,让人想起莫言《生死疲劳》开篇,男鬼西门闹冤魂不散,大闹地府的故事设置。“女鬼”声部打头,继而由“女主”梁暖玉被从天而降的假表哥陈鹤寿诱拐开始“人间世界”叙述。由女鬼到女主启幕的大戏,预示了《拖神》与《生死疲劳》等当代长篇小说经典的一个区别。

这个区别,就是女性群像的着力表现和塑造。

我们看到,小说出版后的一年里,未见把女性形象作为重点关注和讨论对象的评论,作者在创作访谈里对此也鲜有提及。倘若把小说视作一部大型交响乐的话,那么其中的女性(潮汕姿娘1)群像,则有别于作为“主声部”的男性群像,作为“副声部”被表现和看见,两个声部相得益彰。因此,我们有必要聚焦这部英雄史诗里的“她们”——梁暖玉、史雅茹、麦青、石赛英等身处“第二性”地位的女性形象。在作者笔下,通过她们“应得的权利”和“愤怒”等方面的策略性表现,小说里的她们并非“看不见的女性”。1

作为妻子、女儿,作为医生、渔民,作为妓女,女性群体因为各种原因,跟随丈夫或父亲,汇聚在韩江出海口江湾两岸,参与了樟树埠从开荒壮大到衰落的全进程。尽管人物众多,出身、性格、职业迥异,我们还是能依次通过对她们困境的“看见”、作者营造的物理与人际关系“空间”、女性角色的人格发展及变化等三个方面,对小说里的女性群像做集中的探讨。

在当代文学里,一些由男性作家创作,被公认有着经典潜质的长篇小说如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生死疲劳》、阎连科《日光流年》《炸裂志》等,多以男性英雄人物为主,女性形象通常处于次要或者“被凝视”的位置。这种失衡现象,让我想起《看不见的女性》一书里,英国学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所描述的现象:“在谈及另一半人类的生活时,通常只剩沉默。这种沉默无处不在,遍布我们的整个文化。”古老和习焉不察的沉默,导致“女人就被设计成可以遗忘的、可以忽略的、可有可无的存在——在文化上、历史上、数据上,都是如此。因此,女性就成了隐形人。”2

《拖神》出版以后,不少评论者赞誉其“史诗”品格,并指出这种史诗性源自对包括上述作品在内的经典长篇小说的致敬和借鉴。在我看来,《拖神》在女性群像的塑造与呈现方面有所发展和超越,厚圃不仅仅“写”了女性,不止任务式地描写女性形象,他“看见”并走近女性,表达了对女性生命的尊重,对女性遭遇的理解、处境的同情,以及对女性追求应得权利的支持。

男主人公陈鹤寿无疑是《拖神》所竭力塑造的人间英雄,围绕他身边,活跃着一群男性人物形象,其代表有泉州世家子弟、顺风行船主林昂,逆生长的法师“大先生”,法国来华传教士黎德新,陈鹤寿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石槌和黄仰忠(前水手黄志扬),潮州知府吴千钧及澄波知县马致远等。他们决定着樟树埠的公共事务。在男性舞台中心之外,梁暖玉、史雅茹、麦青、石赛英、濮婆婆、柳三娘、何仙姑、天妃娘娘、“水流神”(陈鹤寿前妻鬼魂寄身处)、魏阿星、梁黄氏(梁暖玉之母)和史大婶(史雅茹之母)等女性形象同样活跃在樟树埠。有论者以为厚圃“在描写男性开天创业的同时,让女性也散发了独特的光辉。暖玉的温柔、细腻、母性,麦青的狂野、风骚、有情有义,雅茹的博爱、机智、果敢,赛英的好学、隐忍、勤谨,濮婆婆的海量、含蓄、高深,柳三娘的泼辣、刁蛮、念旧……这些游走于天地间的奇女子,不但为男性世界增添了更多的温婉与柔美,也使潮汕历史变得摇曳多姿,而且,一写到女性,作者似有神来之笔,刻画细腻、文辞典雅,令读者过目难忘。”3有人将这些女性形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沈从文笔下之翠翠,进而指出擅长写女性的厚圃“在《拖神》中,这方面的表现,也依然很突出。书中的女性无论着墨多少,几乎都各有其精彩。我尤其欣赏兄对少女怀春心理的描写,那一份羞涩,那一份对未来憧憬的萌动,其欲说还休、轻愁淡怨、欲迎还拒、胆战心惊的初恋心态,都被把握得很准确,写得十分到位。”1这里所说的“初恋心态”,对于身受种种规约的少女来说,就是一种困境。

小说中写了多种女性面临的困境,如地理困境、原生家庭困境、婚姻困境、制度困境等。地理环境困境是最直观的困境,主要体现在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的自由流动迁徙受到更多限制和束缚。如梁黄氏、暖玉母女先后困于“闽粤交界的山窝窝里头”,因为交通不便而“遗世独立自成一统”,生活所见“只是目之所及的群山”和“聚集在一起的村户人家”。封闭单调的生活让卖身救母嫁给梁屠户为妾的梁黄氏很不甘心,“打从进门的第一天起,逃离这穷山沟就成了梁黄氏漫长的期许,……私下里随时准备接受任何不期而遇的刺激”。暖玉的出生,既中断了梁黄氏的出走梦,又实际上使得地理困境延续甚至加强了。

身世坎坷的濮婆婆则受困于多重困境,她“出生于潮州府城一个医学世家,从小就显示出对药理药性认知吸纳的过人之处,因此深得父亲的宠爱。可惜她是个女子,否则肯定是家族不二的传人。”2此处“府城”和“世家”代表着一种强势的、固若金汤的传统范畴,小说写道:“平原上的人大多重男轻女,产妇生了儿子有红鸡蛋吃,生了女儿公婆有时都懒得多看一眼,是母凭子贵还是母因女贱,往往是一生产就划下了天差地别。”这一传统必然导致女性更容易陷入性别不平等困境。后来濮婆婆婚姻不幸,为逃避经常性的家暴,与货郎私奔后又因为经济窘困而遭抛弃,其所嫁/托非人,亦是源于深陷传统包办婚姻牢笼的困境。

作为一部富有潮汕地方特色的小说,《拖神》对潮汕地区女性困境的表现,集中在因丈夫下南洋而留守家中的“番客婶”群体充满同情的描述上:

那些留守在平原的“番客婶”,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却只能眼泪拌饭偷偷咽下。有些男人在南洋娶了番婆开枝散叶,番客婶就只能自诩为“明媒正娶”上过花轿拜过天地,从中找点可怜的安慰。有长期收不到男人番批的,不知对方死活,是否还惦念这个家,也只能独撑门户食贫攻苦,给公婆送终将孩子养大。幸运的,挨到男人有了出头天,一旦收到水客转来的“批银”,就会照着丈夫的吩咐营建新居延师教子,安排子女婚嫁大事。不幸的,等来了死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有多少个夜晚,孤独的番客婶们陷入了对丈夫如饥似渴的思念之中,睡熟之后,她们互相飘入对方的梦境,看见命运相同的女人在哭泣、叹息、走神、偷情或者自慰。有时候她们也会闯入自己男人的梦境,感受到他无可奈何的困境或者窥探到他令人心寒的意图和举动……

小说重点刻画的暖玉和雅茹,尽管不顾一切挣脱了源自原生家庭父母包办婚姻的束缚,但同样陷入不被看见,诸多权利遭到剥夺的周而复始的困境。这些困境首先源自不平等的性别传统与现实,也即波伏瓦所谓“第二性”角色地位。《第二性》里有一段贴合勇敢追求爱情理想的女性的描述:

从童年起,小女孩不论是想作为一女人自我实现,还是想克服女性的局限,要想完成和逃避这一点,都有赖于男性;他有珀尔修斯和圣乔治神采奕奕的面孔;他是解放者;他也有钱有势,掌握幸福的钥匙,是“白马王子”。她有预感,在他的爱抚下,自己被生活的洪流席卷而去,就像憩息在母亲的怀抱里;她顺从他温柔的权威,重新感到像在父亲怀抱中一样安全……1

长期以来性别关系和地位的不平等及由此产生的诸多社会禁锢,让濮婆婆、暖玉等女性无法获得家庭继承权,无法自主选择理想的婚姻与生活方式,只能依附于作为“闯入者”的男性,尽管这种突如其来、充满诱惑力的机会很多时候是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的。阎连科在女性主题散文集《她们》里所说的“在那块土地上,虽然女人也是人,然那块土地又规划她们终归是女人。”“命运于她们,既是一块放开的阔地,又是一羁逃不开的囚池。她们是和所有男人一样的人。她们也是和所有男人不一样的人。”2 暖玉们面对性别不平衡,想改变命运轨迹只能孤注一掷。

因此我们看到,暖玉、麦青和雅茹尽管奋力摆脱了来自出身和原生家庭的困境,却又陷入了自主选择的恋爱或婚姻困境。三人在其认真投入的第一段感情里,总是对男性有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化,伴随而来的,是根植于社会文化基因里的对自身性别矮化和弱化认识:“她总是深信男性的优势;这种男性的威望不是幼稚的幻觉;它有社会经济基础;男人确实是世界的主人;一切都使少女确信,让自己成为男人的仆从是符合自己利益的;她的父母促使她这样做;父亲以女儿取得成功而自豪,母亲从中看到前途似锦;……结婚不仅是可敬的职业,也不像其他许多职业那样累人:唯有结婚才能使女人达到完整的社会尊严,作为情人和母亲在性的方面自我实现。她周围的人正是从这个角度考虑她的前途,她自己也正是这样考虑的。”3 这句话不但符合近代中国女性移民迁移模式,同时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小说里,少女暖玉、雅茹们困于现实,等待男性来拯救的期待。由于深受父权制影响,“中国女性移民主体是依附迁移型,主动迁移型只占少数”。4小说开篇里梁黄氏对陈鹤寿的欣赏与热诚接待,在她看来,府城来的少爷就是从天而降的、能许女儿一个光明前途与未来的理想女婿。而暖玉在初见陈鹤寿之前,深受潮剧《荔镜记》里陈三与五娘为了爱情出逃私奔的故事所影响和折磨,而陈鹤寿的出现,在她看来无疑就是现实版的拯救者“陈三”。因此即便在出逃途中发现自己受骗上当后,依旧毫无悔意地跟他奔向未知的未来。

而韩江饮食店的史家独生女儿雅茹,尽管在母亲史大婶看来已经足够独当一面:“女儿年纪虽小,处理起事情来却干脆利落从不瞻前顾后,且每次出手都抓到点子上,其解决问题的能力不仅超越了她的年龄,也超越了她这个当母亲的。”面对不怀好意的已婚水手黄志扬的撩拨心猿意马,“迫切地需要一种东西,一种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触碰过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只有他才有。”困于单调乏味生活轨迹的雅茹,先后所经历的两次恋爱和两次婚姻,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受到无法自由流动的性别困境所致。她只能将爱情浪漫化:“不仅不抵制,还把它当成一段浪漫的隐秘陶醉其中。”飞蛾扑火般,去寻找能够帮她解除困境的男性。而名噪一时、红透府城及江湾的船妓麦青,尽管性格独立刚强,也深刻认识到必须倚靠强势的男性才能摆脱身份困境:“真实的自我,卑微而又脆弱,潜意识里一直渴盼着有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她,而林昂就是那个人。……这爱情本来就是稀世之物,可遇而不可求,她区区一个花娘,能在这尘寰安顿好肉身已纯属不易,还敢奢求什么?不如向这现实妥协、与它和睦相处吧。”最终走上被林昂赎买为妾的行业老路。

客观地讲,厚圃在完成男性英雄形象的塑造过程中,匀出了足够多的笔墨,直面在历来重男轻女传统浓厚的潮汕地区,作为弱势性别群体的女性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不过,《拖神》的意義并不只是“看见”她们的困境,作者如何营造适合表现她们的空间,她们如何在婚姻困境中通过抗争或守候,在生活里成长,是下文依次讨论的问题。

在“看见”她们困境的基础上,厚圃主要通过物理空间和人际空间两个层面,来营造一个更有利于小说潮汕女性形象塑造的宽松环境。物理空间主要是樟树埠及春归堂、尽膳居、胥家渔船和船妓花艇,人际空间则主要包含了家庭关系、女性联结和邻里关系等。

在物理空间上,作者创造性地以“樟树埠”这一特殊的“移民社区”为主要故事发生地。移民社区的产生形成有其历史原因,据考证,入宋以后直至清代前期,“潮州地区人口激增,这一时期,潮州地区对外移民的主要原因:一是改朝换代或受兵荒马乱杀戮迫害的威胁而流出;二是违禁贸易,海上走私,为官方追捕,流亡他乡,另谋出路。”1移民对旧社会秩序形成了冲击:“在前近代社会,中国华南农村是一个相对的封闭社会,以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为主,宗族势力较为强大。1840年鸦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和商品经济进入华南地区,自然经济开始解体,宗族势力弱化,闽粤人口流动加剧(国内和海外)更进一步弱化地方政府和宗族的控制力。”2

樟树埠是一个有别于传统乡土社会的移民社区,不仅如此,它还是一处移民进出的“集散地”,也即既是来自各方的移民聚居地,又经历了由围绕韩江出海口两岸居住的松散移民村社到商贸海港的发展,变成人力和商品进出的贸易港口。小说开头,暖玉跟随隐姓埋名从潮州府城逃亡的陈鹤寿离开深山沟老家后,一路颠簸,顺着韩江来到莲花山南麓的海边,这里隔山靠海,只是一片没有名字、“漫天瘴气水雾”的“荒无人烟的滩涂野地。”距离最近的村庄也要“百里开外”。陈鹤寿和暖玉两人合力搭建棚屋,开荒种地,成为“樟树湾”的初代拓荒者。随着陈鹤寿凭借高超的中介能力将胥家渔民和畲族山民交易货物的“水墟”做大做旺并雕刻出自己信奉的“水流神”后,樟树湾南岸“渐渐热闹起来”,“乱世多流民,从平原或平原以外的地方不断迁徙来各色人等,……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来,每个人又都想在这里开始新的故事。”陈鹤寿组织各家户主披荆斩棘,盖起了住所,于是,一个全新的移民聚居村落——“樟树村”开始逐渐形成。陈鹤寿们在樟树村/埠长达数十年的故事,也从此渐入佳境。樟树埠的原型——澄海县“樟林港”正是如此:其“初步形成,为潮汕海外移民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此后,樟林港逐步成为‘粤东通洋总汇。……昔年的潮汕华侨先辈,多由此乘坐红头船出国”1。在这个江海连接部移民聚居地,有着迥异于潮汕平原地区保守的、严密的宗法制社会制度与文化传统的“优势”。

其特质或者优势,突出表现为两个方面,一个是高度流动性——相对于平原地区超稳定农耕社会而言,其社會成员有着较高的迁徙自由。第二,流动性所带来包容性,具体表现为社区人际关系的松散与独立,舆论场对社区成员的行为约束力较弱,人际关系的打乱重组成本,也随之降低许多。流动性使得血缘和地缘关系弱化,瓦解旧有的社会组织秩序:“社会经济变化和人口流动导致地方士绅和宗族控制的弱化。”2进而在移民地区整合、重组社会关系,最终形成新的社会认同:“向新的开辟地区流动的移民,有着将自身维系于稳定的社会关系之中的意愿,这是一个倾向地域整合的强力的磁场现象。”3

新移民物理空间及其流动性带来的社会关系松动,对身处其中的男性、女性的影响,既有相似性,也有差异性。近代潮汕地区的移民潮里存在一定的性别差异,相对于主动性迁移的男性而言,“潮汕妇女的移民模式主要是随丈夫或家人迁移,自主出洋谋生的妇女远远不及广府妇女,反映了潮汕地区一直盛行的男主女从、男外女内的性别规范。”4在远离了旧有的社会环境及盛行的性别规范后,加诸女性身上的束缚减轻,所以会出现雅茹对黎德新跨越人种的大胆追求,赛英对桑田的主动喜欢等在旧秩序里被严加禁止的行为,在这意义上说,她们普遍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放。

在“樟树埠”这一大的故事发生地设置下面,小说还营造了“春归堂”和“尽膳居”两个主要人物活动空间,春归堂是由陈鹤寿开创,后由濮婆婆、暖玉、赛英先后主诊的医药店,尽膳居原名“韩江饮食店”,是江西赣州人老史夫妇开的饭店。这两处地方有两个共同特点:一个是在大部分故事时间里,两处地方都由女性主导甚至执掌,春归堂由女性大夫坐诊,尽膳居则是女掌柜掌权。另一个共性在于两个地方都具有“公共性”,尤其是春归堂,除了是樟树埠领袖陈鹤寿的居所,更是他与众人安全舒适的议事场所,以及人来人往的信息交流站,是樟树埠最有影响力的公共舆论空间。在南北船行建成并成为陈鹤寿的新活动场所后,春归堂成了暖玉的后花园,除了出诊看病,这里是她和雅茹、淑钿等闺蜜活动的场所。

在“女性所有”的路上,“尽膳居”比春归堂还要更彻底——春归堂毕竟所有权掌握在陈鹤寿手中,而尽膳居却为女性所有。老史夫妇死后,独生女儿史雅茹顺理成章接管了韩江饮食店,加上知人善用,经营得当,将其经营得风生水起,遂请陈鹤寿题字将店名改为尽膳居。在这里,饮食店的改名不应被简单地视为普通的更新换代,而是在开放的移民社区樟树埠,它代表了一次引人注目的性别转换,一次公开的且难得的女性胜利昭告。

在春归堂和尽膳居这两个空间的性别转移后,女性的人际空间骤然开阔。《拖神》人物形象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围绕着主要包含家庭关系、女性联结和邻里关系等的人际空间,作者描绘了她们的在生命之旅中的变化与成长,最终塑造、展现了理想化的“潮汕姿娘”群象。

《看不见的女性》一书在论及“女性与这个世界关系”时,认为有“三个主题反复出现:女性的身体、女性无偿看护的负担和男性对女性的暴力。”1以之来对照小说对这些人际关系的刻画与呼应,第一个主题在前文已经有所讨论,后两个主题从属于两性/家庭内部关系,我们看到,小说对男性对女性暴力的表现上是尽量弱化乃至回避的:从原配妻子充满爱意的鬼言鬼语开始,陈鹤寿就被叙述为一个值得托付今生甚至来世的奇伟男子,凭借其巨大的个人魅力自动获取异性的投怀送抱——包括少女暖玉及名妓麦青的一见钟情,渔民首领柳三娘的投怀送抱。雅茹先后一共四段情感/婚姻关系,不仅没有任何强迫意味,而且更多是雅茹主动的追求与选择。只有在小说后半段才唯一一次写到林昂对麦青强迫性的婚内性侵行为。除此以外,具有婚恋性质的两性关系都建立在男女平等、相互尊重的基础之上。

在代际关系的表现上,厚圃同样坚持了脉脉温情的表现手段:理想化的父女关系,婆媳关系的弱化甚至回避,母女、母子关系一定程度的强化等。小说出现了数段令人感动的父亲对女儿的宠溺描写,比如“梁屠夫老来得女,将这个粉红的肉团团捧在掌心,泪水莫名其妙地滚落下来。”老史在飓风海潮里舍身救女,陈鹤寿对女儿远超两个儿子的专宠等。不过,此类关系描写没有进一步做深度开掘。恰在婆媳关系这一重要人际关系表现上的弱化与回避,如陈鹤寿之母未曾提及,代之以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濮婆婆,两人的关系更接近于母女。而雅茹的婚姻属于“入赘”,先后两任婆婆一个缺失一个戏份甚少。这些非典型的婆媳关系使得女性人物性格里的某些方面未能充分展现,叙事张力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缺失。在母女关系方面,梁黄氏和暖玉,史大婶和雅茹,雅茹与赛英等,尽管作者对此也没有过多展现,但整体上比父女关系更复杂多彩。

家庭关系之外,姐妹/闺蜜关系也值得一提。小说里最重要的姐妹关系是暖玉跟雅茹,此外还有麦青与魏阿星、苏润,暖玉跟麦青、暖玉跟原配之间敌友难辨的关系。这种同性之间的情谊和姐妹互助,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女性在家庭里的困境,抱团对抗来自异性或外部的敌意与伤害,形象也更立体丰富。

不管是家庭内的亲缘关系,还是家庭之外的邻里、姐妹关系,我们都可以看到厚圃在悲壮激昂的基调下,对这些关系不无温情地处理。所有对女性困境的“看见”,对物理空间和人际空间的宽松营造,其效果与目的,就是塑造真实可感、饱满立体且善良美好的“潮州姿娘”形象,塑造既传统又现代性的女性群体以及兼具潮汕传统又初具现代色彩的婚姻模式/理想。在这些女性人物身上,我们看到厚圃顺应了当下时代对写作女性形象的更高标准和要求。

暖玉、雅茹和麦青身上都有“勇敢做自己”的果敢,自主决定人生重大选择;同时又能聪慧地审时度势,在家庭婚姻框架中大胆追求“应得的权利”,以获得“稳稳的幸福”。简言之,都是既怀有理想和勇气,同时又贴近现实的、“识大体”的自主女性。有人指出:“潮汕女性素以温婉、宜室宜家为人称道,印象里大都如此。可是在这外表之下,却是刚毅的性格,是任劳任怨的无私奉献,在温婉之中却有刚强与坚韧,她们任劳任怨,却绝不逆来顺受,总能在挫折与不幸中站立起来,坚强地面对现实,与男人共同肩荷起家庭和社会的天空。从姑娘到女人,在生活不断的磨砺中,她们逐渐地成长。”1

暖玉的婚内合作、坚守、抗争有着典型意义。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为了爱情,“这个心慈性烈的女子”违抗父母追随陈鹤寿的第一步走得决裂,一步就是终身。在自主选择的婚姻和家庭里,暖玉有着深重的背负:作为“英雄”的妻子,需要配合演出。很多时候,暖玉的角色主要是为了维护家庭完整与陈鹤寿良好的公众形象而忍辱负重,自我压抑:“暖玉看似文静瘦弱却又心慈性烈,为人质朴谨严而又包容温和。她终生跟随陈鹤寿吃过苦受过屈,体会过陈鹤寿游离于夫妻之情时的委屈,感受过幼女朵云夭折的痛苦。对丈夫终生不易的爱和人生波折中的成熟、坚韧,维护尊严的刚烈和历经劫波后的脆弱,使这一形象丰实而动人。”2

最初的时候,暖玉对于陈鹤寿的意义:“对于身心俱疲的陈兴邦来说,没有什么比得到一位姑娘的爱更能唤起他活下去的勇气。”3逃亡途中的陈鹤寿,迫切需要一位能报团取暖共同渡过难关的异性队友,“少年也梦想着女人,他渴望她;但她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她并不概括他的命运”4。在两人扎根樟树湾,相依为命,筚路蓝缕开荒创业起,暖玉就坚定成为陈鹤寿可靠的、给力的贤内助,履行着一个传统潮汕女性的家庭角色,这个“被封闭在内在性中的女人,试图把男人留在这个牢笼里;这样,这个牢笼便与世界等同,女人不再因封闭在里面而感到痛苦,母亲、妻子、情人是狱卒”5在其余生,开始了漫长的坚守:“从水流神庙回来,暖玉像平時那样给人看病,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喂鸡切药……没有一点想要离开的迹象。陈鹤寿明白暖玉的担忧,这一走,家也跟着散了,她守了这么多年的辛苦白费了。他并不知道暖玉早就想好了,她要陪着他留下来,只要他俩还在,家就在。至于那么多的债,他们可以边挣边还。她对自己说,就当他们又回到当初来时的那种拓荒状态。”两人依照传统的社会分工,内外分明地各司其职:“男人没有放弃对热爱的追求,女人也一直在家里坚守与等候。”6

这种女性的坚守,有其历史原因及社会意义,范若兰认为近代中国女性海外移民对华人社会产生的影响包括“有助于华人社会最终从移民社会转向定居社会”。“有助于华人社会的正常化”及文化的传播:“她们养育孩子,操持家庭,并以自己的言行举止,将中华文化和伦理观念点点滴滴灌输给孩子。”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能动性有助于改变传统的性别关系。移民妇女积极参与经济、教育和社会活动,她们在社会变迁中所发挥的能动性不仅提高了妇女的社会地位,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传统的社会性别。”1

所以我们看到作者笔下,在坚守传统女性家庭职责的基础上,暖玉的积极意义,在于其坚毅自立,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婚内的独立性。我们看到在很多时候,她是以“家庭合伙人”的身份角色,参与到樟树埠故事中去的。最典型的一幕,是暖玉面对陈鹤寿下南洋不久后所寄休书,所采取的“非暴力不合作”抗争态度。作者不仅写到,而且重视暖玉们的困境/痛感,并为这种困境/痛感和应得的权利去书写呐喊:

她有权感觉到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情感上的。在感觉到痛苦后,她有权大声哭喊或寻求帮助,她有权得到关心、安抚和照顾。……

她有权利——有时也有义务——说出她的想法,面对不公正的现象要敢于站出来反对,哪怕这么做会让她身边的某些人感到不舒服。……

她有权表达愤怒、悲伤、焦虑。或者只是不确定感。2

《拖神》无疑是一部男性英雄神话之书,但又远不仅于此。我们在女性困境的写作上,我们看到了厚圃《拖神》与阎连科《她们》的相似性:“写她们哭,写她们笑,写她们的沉默和疯狂,写她们的隐忍和醒悟。”3暖玉们深陷困境,她们抗争的勇气与限度,都被不乏同情地看见和表现,这构成了小说写作的现实意义。小说既写历史又不止历史,写潮汕更不止潮汕,“蒲苇纫如丝”的暖玉们“看似弱小其实内心强大,自始至终守护着家园,这既是潮汕女性的也是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4

《拖神》对“潮汕姿娘”女性群像的塑造,既丰富了当代小说人物画廊,为后续写作提供阶段性衡量标准;同时以文学的形式,体现了当下时代对于女性地位的提升诉求——即便对于一部虚构性的历史题材小说而言也不例外。简言之,这也是厚圃对当代小说性别写作的意义和贡献。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