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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新世纪文学中的“青春消失”现象?

2023-06-21金理

扬子江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青春文学

金理

在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中,青年主人公的消极认同日趋严重(比如“失败青年”大规模出现);对外部世界的兴趣日渐淡漠,在丧失介入性的同时退居“宅男”“宅女”状态;青年的文学形象逐渐告别以“新青年”“新人”为代表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青年形象的主流面貌;在文本形式上,以“天真-迷惘-考验-成熟”为叙事结构的经典成长小说越来越无法自圆其说,成长历程不再意味着主体的成熟,而是青春激情的破灭和耗散。我将上述现象描述为新世纪文学中的“青春消失”。这并不是指一代人的消失,年龄构成与世代传承并未中断;而是指文学中的青春想象和青年形象趋于保守,丧失了创造性、能动性和批判性。再将视线转向文学外部,主流媒体批评当下青年人“暮气沉沉”;“丧”“吊丝”“卢瑟”“躺平”“佛系青年”等交替出场的流行语,成为青年人自我指认的符号;电影电视等大众媒介一再以“残酷物语”来演绎“没有青春的青春”a……这些社会现实与文化现象也在佐证“青春消失”。

这并非新现象,施战军观察到,自1980年代以来,成长小说在中国文坛蜂起,其中人物大多接近“19世纪上半期俄罗斯文学中‘多余人一类的形象”,但俄罗斯文学中与“多余人”共存互映且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自有书写传统的“新人”形象却付之阙如,中国式成长小说的主角几乎都通向“无力青年”b。也有文化研究学者将现象的发生溯源到1990年代,“当历史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突然遭遇到一个现实:这个曾经在中国历史上叱咤风云的‘青年,消失了!”c。這种现象愈演愈烈地发展到新世纪,以至有媒体出面招魂:“归来兮,青年!”d本文尝试考察新世纪文学(以小说为主)中与“青春消失”相关的面相、症候与根源。

一、“青春消失”的症候

这一部分拟通过文学中两类具有代表性的青年造型和情感结构(“躺平”与失败感)来解读“青春消失”的症候。需要说明的是,在论述提纲中本来还有“父子和解与归趋家庭”这一子题,设想如下:市场化改革将更多责任转移到个体身上,青年人在激烈竞争和风险增加的社会中承受压力,他们有亟待满足的欲望,又欠缺作为古典个人主义核心的精神和物质上的自主性,“在几乎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整整一代的中国青年回到了家庭组织的避风港,寻求父母权力和权威的保护以及由此带来的安全感”e。而国家和政府也主动引导孝亲敬老的传统家庭美德。与此现实状况相匹配,近年来人文学界对于家庭的理解更趋近儒家传统,代表性著作如孙向晨《论家:个体与亲亲》、赵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读书人的憧憬》,从思想史角度考察现代中国的家庭革命及家庭观念的变化,主张“中国文化传统关于‘家的论述可以为拯救‘个体本位之弊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f,而“废婚毁家是感性、怪诞、脱出常规的思想,经受不住理性和经验的审视”g。郁达夫曾将“个人的发现”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最大功绩,“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h。与家庭伦理重建相配合的“五四”新文学,以出走家庭、挑战父法来定义“新青年”。百多年来审父、弑父、无父的文学叙述一一走过,到了今天,“子一代书写着父辈的故事,用反思和包容理解父亲、对话历史,他们站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末尾,宣告着子一代与父辈的和解”i。文学内外的父子和解与归趋家庭,使得青年人或者弱化为父权制下长不大的孩子,或者长成饱含历史反省意识而心态宽容的中年人。家庭所孕育的亲密情感为每个人提供了缓冲的屏障,但是“过度强调亲属关系会让外部世界变得残酷而充满恶意,并且除了亲属关系之外,更难维持安全和信任的关系”j。在这一意义上,由父子和解与归趋家庭所导致的从公共领域的撤退,也是“青春消失”的一种症候。依据原先的提纲设计,理想的顿挫与“躺平”的青年、父子和解与归趋家庭、风险社会与“失败青年”三个子题形成由内而外的论述结构,分别关涉青年的主体建构、亲密关系的调整以及自我与社会的互动。限于篇幅关系,本文暂缺中间部分,留待日后再展开。

二、理想的顿挫与“躺平”的青年

1900年,梁启超写下《少年中国说》,以热烈激扬的文字呼唤中国形象从“老大帝国”一变为“少年中国”。梁启超提供的与其说是事实论证,毋宁说是一种“必须如此”的期许:在现代世界全球化的竞争格局中,唯有“少年中国”才能占有一席之地;为了危机时刻的救亡图存,必须造出一个“少年中国”。而当梁启超及社会舆论对旧式官僚、士大夫倍感绝望之际,唯有将建设大业的希望寄托于“少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k。梁启超振臂一呼的《少年中国说》,对于当时正在形成、以学生为中心的年轻人群体的社会地位、义务职责等作出了最具代表性的论述。在这一“青年”诞生的语境中,青年同希望、理想与承诺被历史性地、深刻地锚定在了一起。现代中国的“青年”正是从由梁启超所呼吁的“少年”,经由《新青年》杂志所代表的“新青年”而逐步形成的。自此,政治力量、知识精英与普罗大众树立模范青年,文学作品打造“少年中国之少年”-“新青年”-“时代儿女”-“社会主义新人”的青年形象史,无不围绕希望、理想与承诺来展开。但是今天文学内外触目可见的,却不乏麻木、冷漠、躺平的青年。

下文以青年作家沈大成为个案来讨论上述断裂议题。在《花园单位》波澜不惊的叙述中,单位的新来者“他”得知前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总是渴望着“把一份比较好的生活弄到手,一种具有更多热情和希望的,物质与感情全都充实的生活”l,言下之意:热情与希望、物质与感情是多么匮乏,“好的生活”遥不可及。“单位”与“花园”原本是两个相悖反的意象,前者意味着辛苦的劳作,福柯式的规训场所;后者意味着休闲,让人心情放松。但它们也会构成一体两面,“他”和“正常”的同事们,将花园视作泄压阀,在此地透一口气后强作抖擞地回归单位。“单位产生效益,不乏盘剥等基本的经济属性,而花园虽然不产生效益,但能够对员工释放一种精神层面的催眠和控制,这两者的组合使‘花园单位成为了一个能够缓慢吞噬掉人的装置。”m而“不正常”的前任则身陷花园之中(走不出的“迷宫”是花园的另一种隐喻),“他”在花园散步时似乎每每听到前任喃喃自语,在说“工作内容”或“行业术语”,“前任数十年来在花园中兜圈,随身背负着自己乏味的人生,对工作也好,对家庭生活也好,感觉麻木和缺少热情”……“他”终于看清: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前任”,“前任”的当下就是自己未来命运的写照,而“花园单位”兀自岿然不动,吸纳着一代又一代的“他们”。青春热情与官僚科层制的对峙,不免让人联想起王蒙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但这里说“对峙”又言过其实,也许历史不会总是站在青年人这一边,但对组织部的林震而言,因不熄的理想和热情而搏斗,因搏斗而留下的裂口永难磨灭;而《花园单位》里没有对峙,没有因对峙而留下的伤痕与震惊,当每一位“前任”作为工具的意义被耗尽之后,犹如“花园中的落叶和绒毛”被清理,而其余的同事们对此却视若无睹。

《花园单位》中的“他”在今天文学内外并不稀见,疲沓、无聊,对生活提不起热情。现代中国的青年主体,本就生成于论辩、对抗与较量的历史过程中。检索文学史的青年形象谱系与脉络,我们可以发现因对峙的丧失而终止焦虑、神情涣散的线索。焦虑是通过与现实处境持续的紧张对峙来艰难摸索一种自我确立的主体力量,“是作家主体通过文字与世界发生关联时承受的障碍所致,是心灵的想象与现实境况相互磨蚀的结果,在有些情况下正是人不放弃追求主体力量的证明”n。1980年代崔健《一无所有》中的青年既为“一无所有”而焦虑,但其对现实的质问中依然保留着雄强自信:“我”将在一无所有中自由创造,姑娘必然爱“我”而“跟我走”。再到1990年代朱文的小说,“表现‘无所作为的虚无感,但深刻地描绘了写作者的内心焦虑,毫不放松地突出着对主体力量的渴望”。整个1980年代及1990年代初期,文学易于在与时代甚至意识形态的对抗中获得理想与写作立场,但此后的社会转型在创造出惊人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使得作家陷入深刻危机,外部压力逐渐减少,主流意识形态的控制也相对松弛(也可以说,这种“控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趋于策略性、更富弹性,其实也更深入、全面),从一种压迫性环境和对抗性结构中解放出来后,焦虑终止了,疲沓感漫天袭来。体现在部分“70后”作家笔下,“主体在对现实的反应中自主性明显弱化,认同感逐渐增强,两者的关系处于相互整合之中,而不是主体自觉疏离出来,形成独立的个体存在”。到了新世纪,类似《花园单位》中“他”这样的青年形象反复出现,明显反映出上述“整合”过程已然完成、连摩擦痕迹都不复存在。

“单位”和“花园”两类意象经常并置在青年文学中,类似洪子诚先生在分析《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时所提及的“白天”和“黑夜”,“花园”和“黑夜”原该是与“单位”和“白天”必要的区隔与对照,“寄存个体隐秘情感、想象的边缘性处所”o,不仅是私领域的意象,而且表达着理想主义和另一个世界的超越性。但是到了沈大成这里,“花园”意象萎缩了,被吸纳到“单位”中,这意味着什么?巴赫金说:“强烈感觉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种生活和世界观,绝不同于现今实有的生活和世界观(并清晰而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小说塑造现今生活形象的一个前提。”p正因为我们已经弃绝了“完全另一种生活和世界观”的想象力,所以今天青年文学中才出现那么多匍匐、疲沓而逼仄的人物形象。这是文学特质与社会语境的交汇点:文学应该启示的是一个“异质的世界”,它打动的是那些心怀理想而不安分的人,与现实境况构成某种紧张与对峙,而当文学已“无法启示更大的世界,很难投入感情,因而无法产生接触到真实的感觉”q之后,年轻人只能想方设法避免内心的痛苦纠结,放弃对更好世界的想象,“安住于这生活”r。

沈大成的《沉默之石》提供了回溯视野:当置身于历史风暴之时,我们选择了无所作为。“个人做什么都一样,个人不做什么也一样。没用了,没用了,没用了,我并非历史的创造者,我也是历史中一名徒劳者!”从以改天换地自任到安于“无所作为”,仿佛遗传基因一般,我们终于从“徒劳者”(那还是有所付出过的人)变成了花园里的“迷路员”(这是沈大成小说集的标题)。《葬礼》进而以一种时代及主体对照的方式来回答上述“退化论”问题。小说在妈妈的葬礼之后展开叙述。妈妈属于“战后第一代青年”,心忧未来,为了“改变点什么”,恰逢机械革命的巅峰期,他们选择从自己的身体开始,将躯干的某一部分替换成机械制品,设想“未来会以自己为基础向前进,人类可以更好地利用机甲,拥有战天斗地的力量”。然而天违人愿,妈妈这一世代牺牲自我的道路终被视作歧路,她的晚年在养老院度过,装有机械配件的老人经常受到霸凌,为机械配件提供回收服务的机构位于城市边角,那里的空气“由生锈的铁丝网、烂木头、劣质油漆、闲置房屋、非主流人士的身体与思想这类东西散发出的味道调和而成”,再加上“他”对妈妈的冷淡态度,这一切都昭示着妈妈这一代人及其拥有的理想已被时代所遗弃,被边缘化、尸骸化……无法不联想到冷战体制终结、全球左翼运动消歇的转折时代,一代热血青年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失败”了,败于曾有的承诺被碾碎,更败于不见容于后世,后革命时代的人们用物质享受来遗忘先辈们曾经战天斗地的经历与伤口。倘若不嫌夸张的话,《葬礼》中流溢的“左翼的忧郁”及压在纸背后的批判性,实在可视作一篇“卡夫卡版的陈映真”。其实如果将《花园单位》 《葬礼》与陈映真名篇《上班族的一日》 《某一个日午》 《赵南栋》对读的话,当能进一步拓展讨论空间。即便不作如此單向的联想,那么从作品中的反复陈述——每当机械部位暴露出来,“从合金表面流淌而过的旧日理想的道道光芒,总是引人瞩目”,“其中浓缩了她当时的理想、热望,她希望社会如何、全人类如何,她自己变成怎样, 她的下一代变成怎样”——来看,指认妈妈为有着实践精神的、理想主义的一代总没错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妈妈的特征在儿子身上烟消云散,甚至尽数走向反面,儿子对生活没有理想与热望,冷淡而病恹恹的态度,再不会去考虑社会、人类与下一代。妈妈这一代失败了,她们“白活”了吗?小说的核心情节是,葬礼之后,殡葬公司火化了遗体却送回了妈妈的机械肢,因为残留其中的能量无法耗尽,“好像一个虚弱的人妄图爬起来证明自己还行”,这幅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挣扎画面实在让人动容。妈妈去世之际“用怪异的姿态僵直躺着”,与时潮格格不入的一生,至死犹然;而作为现代规训制度支柱的医院、养老院,根本无法遂其所愿地“矫正”妈妈抗争的意志与信念。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子一代们在“花园单位”中的迷失。

托尼·朱特在《沉疴遍地》中发现当下青年人“对他们生活的空虚、对他们的世界那种令人沮丧的无目的性表达的挫折感”,朱特感慨:“这是对前一个时代的态度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转向。在过去那个自信的激进教条时代,年轻人从来不会觉得举棋不定”,在1960年代随便拉上一个走上街头的青年人交谈,都会发现那个群体“最典型的色调就是唯我独尊的信心:我们就是知道如何改正世界”s。这里提到的两代人恰好就是《葬礼》中母亲和“他”的写照,有意味的是朱特本人的态度,他对这两个时代和寄居其间的青年主体也许都感到遗憾。《葬礼》中也有一剑双刃的复杂性:“他”往妈妈的机械五指里塞进一个球,以此避免能量耗散过程中的盲动。这是不是也在轻微地质疑妈妈一代人的实践方式:她们只能与抗争对象共存,甚至接受其反向制约,当对象位移或弥散之后,往往陷入“无物之阵”,无法在贴近现实具体脉络的前提下再度展开介入性的实践。理想是与前文论及的对抗性结构共生的,这一关系结构本身也需要质疑。当然反身自省更是当务之急。斯科特指出,“稀薄的虚假意识之所以得到维持则只是在于,支配性意识形态通过说服从属群体认为他们所生活其中的社会秩序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而达到使其服从的目的”,“厚实的虚假意识”与“稀薄的虚假意识”区别在于,前者环境中的从属群体是同意、支持支配性意识形态,而后者只是顺从。从理想的顿挫为什么会过渡到躺平,因为意识形态“将特定的远大抱负和委屈不公驱逐到不可能的领域中”,青年人接受了理想是不现实的、不可实现的,“无论他们如何做,都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处境”,而“当人们感到他们不能做出什么来改变他们生活处境中的主要要素时,他们就会感到没有必要满怀绝望或深感失望”t,于是躺平。可是“支持”和“顺从”毕竟存在差异,尽管差异很微小,还是值得争取。这样想来,近年来不少论者力倡德勒兹的“小文学”确非无的放矢,卡夫卡式的“小文学”不仅表达个人的孤独,而且通过语言的解域化“把布拉格德语身上的所有那些它试图掩盖的穷酸相都揭发出来”u,进而展示小人物与犹太人的命运并非理所当然,以此来颠覆占支配性的权力关系。同样,我们需要刺穿“稀薄的虚假意识”来揭示躺平的生活是被雕刻成自然而然的。借用《葬礼》的情境——遗留在妈妈机械残肢中的时代风雷,能够震醒“他”吗?

三、风险社会与“失败青年”

吉登斯将现代性视作一种风险文化,个人从依附向独立、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放大了青年在处理个人经历时所面对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在社会学家看来,这构成了讨论青年问题时“基本的立足点”v。现代性一方面给个体提供机会以挣脱传统束缚,将自我作为开放的事业来营造;另一方面也将失败的苦果交付给个人,既然生涯出于自我筹划,失败了就无法推脱责任。“现代性的两面”在中国个体化的进程中突显。在1990年代早期,制度松绑、社会流动、个体权利伸张、物质欲望满足,在彼时自信而乐观的自我想象背后确实不乏“为自己而活”的解放主题。但是阎云翔提醒我们不能忽略对“制度性个体化强制因素”的关注,这一轮个体化的动力来自国家以由上而下的方式推广市场化的制度变革,“迫使个人承担更多的责任,更加主动地参与市场化竞争,承担更多的风险”w。终于个体化1.0版本被2.0版本取代,国家主导的市场经济已经建成,改革初期的社会红利瓜分完毕,“人们发现个体的努力在系统化的社会不平等面前脆弱不堪,产生于 1.0 时代的那种只要拼搏便可实现阶层跃升的希望变得遥远”x。风险社会的不确定性,“爱拼就会赢”的缥缈,对于何谓“幸福生活”的单一性、强迫性理解,叠加在一起造成青年人的内卷与心理焦虑:“我”必须在竞争中胜出成为“人上人”。在这场竞争中表现不佳或无意参与者都会被视作失败者。甫跃辉《朝着雪山去》y中,一群大学生即将离开校园踏上社会,当此之际,一位叫关良的同学被“推选”出来成为众人眼中不可理喻的失败者。关良不实习、不找女朋友、“以四年一贯的姿势趴在电脑前”打游戏,甚至拒绝辅导员好心介绍的工作……而其他同学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毕业论文、答辩、报到证、成绩单、落户口、谢师宴……比如叙事者“我”顺利通过单位考核,“领导已经决定,让我毕业后留下,我可以凭这份工作,顺利拿到上海户口,成为新上海人”;比如牛丽华选择结婚,对象是英国海归、开公司,“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也就是说,以“我”和牛丽华为代表的同学们正在攘臂争先地加入都市中产、成功人士的预备军;在他们目光的围困中,关良被定义为了失败者。社会学家贝克尔在《局外人》一书中主张“越轨者和越轨行为是通过强有力的社会控制机构将他们贴上‘异常的标签而被创造出来的”z。同样,此处重点不是关良自身的“本质和价值”,而是他者对其的反应和塑造。同学们的目光,显然来自当下现实中青年人成败评价体系的标定。

风险社会不仅定义失败者,而且“内在地需要”失败者。日本学者三浦玲一将好莱坞科幻大片《独立日》(1996年上映,“9·11”后再度引发热议)视作一幕风险社会与失败者关系的隐喻。影片中,一位出身美国南部贫困阶层、参加过越战的西班牙裔移民卡斯,通过自杀式爆炸的方式最终击落外星人UFO,然后故事完美落幕,幸存者如英雄般归来,而卡斯已被遗忘。美国式全球化的模式建立在被排除在外的贫困阶层的牺牲的基础之上,同理,失败者也被视为现代风险社会“不构成部分的部分”。一方面,需要失意的人生输家来指认出“我们”身处必须自负其责的风险社会。卡斯的形象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很多人心目中自作自受的失败者的最大公约数”,要完成对风险社会的隐喻,就必须刻画出卡斯这样的形象,就“必须表明我们生活的世界是需要自己承担一切责任、一着不慎就满盘皆输的风险社会”。另一方面,卡斯是影片中绝对必要的存在,但同时又“被光明正大地排除,遗忘和无视”@7,以此来反向指认“我们”作为自力更生的幸存者并不失败,成功规避了危险,在遗忘作为失败者的“他们”的同时,“我们”继续安全而愉快地维持社会运转下去。诚如福柯所言:“一切社会都需要离轨者,因为排除离轨者与把他们排除的行动使被排除者以外的人感到他们是留在社會内的”,以此象征性地达到社会“团结”与“纯洁”@8。

更进一步,风险社会结构性地生产出“自我归因”式的失败者。风险社会的理论阐释者乌尔里希·贝克早就分析过,与传统相比,当代的风险更多是整体性、结构性、高度不确定的。而面对这类风险的时候,自视为自由选择个体的青年,容易将社会结构性的危机置换为个人危机,而社会舆论也倾向于认为失败者的困境是自找的。倒果为因之处在于:原子化个体被抛出,失去了社群和共同体的庇护,才转而将社会问题化约为个体面对的风险。我们可以通过改革开放初期的两部作品来勘探上述异变的轨迹,这两部作品中潜藏着青年个体意识的起源,也脉延性地暗示出当下文学内外青年人的情感结构。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结尾,遍体鳞伤的“我”蜷缩着躺进了一辆同样遍体鳞伤的卡车,唯有卡车和心窝里是“健全”“暖和”的,而外面“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9,再加上一群施暴的庸众。除了个人空间是暂时安全的,往外一步就是危机四伏的战场。这是个体同社会、同他人之间纽带崩裂的历史现场,而传统意义上居于两者之间、原该提供风险防范和保障的社会正在隐匿、退场。个体与社会发生双重分离,自此以后,成功或失败都只是自己的事情而与社会无关。风险社会马上再生产出将生存竞争的得失“自我归因”的个体,这就是同时期《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其“典型性格是:忍耐、韧性、敢冒风险、自我牺牲……这些性格糅合成一种吃苦耐劳的苦难哲学:《平凡的世界》展现了孙少平的匮乏和所遭受的不平等,但孙始终将克服匮乏的途径放在默认匮乏的前提之后的个体奋斗与自我完善之上;将不平等待遇看作素质提升所必须经历的严酷考验(恰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说展示孙少平是一个有着出色思考能力的个体(阅读量惊人),但其对匮乏与不平等的历史性、制度性与结构性障碍没有太多思考”#0。我们历来将《十八岁出门远行》与《平凡的世界》安放在不同甚至截然对立的文学史脉络(先锋文学/现实主义)中叙述,实则在个人意识的起源上,二者恪守着“态度的同一性”。一路发展到今天,“通过‘风险社会概念的渗透,在人们的观念中,世界作为没有社会的世界被认识和接受了”#1。而内卷又加剧了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诱使青年裹足于一个个具体问题的陷阱,而丧失从整体上理解社会结构性困境的视野。此外,技术的日新月异既提升了经济效率,又使得危机的转嫁更为灵活、隐蔽,“现代技术的进步其实是否定了劳动的主体性,智能化现代技术替代了传统意义上的大量工作岗位,社会又制造出了诸多不稳定的临时非正式工作,使得各种风险可以更隐蔽地转嫁给劳动者,并以劳动者的主动选择为遁词来规避其中的道义责任”#2。

“如果人仅仅是同一个模子无休止的重复和复制,其本性或本质像任何其他东西的本性或本质一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相同的和可预见的,那么行动就是一场不必要的奢侈,一次对普遍行为规律的任意干预。”#3复数性理当是人类行动的条件,维持人类社会复数性和多元性的行动是人的条件,由此“人类可以在多个不同的领域和层面找到自己的独特性,从而让自己的生命活动更具有意义和价值”#4。当以算法和绩效为核心的现代治理铲除了上述复数性,当整个社会丧失了多元化的价值观,成功就只能用一种标准来衡量。集体世袭、贫富分化、上升通道壅塞、社会结构闭合,《饥饿游戏》式的影视剧与“超女”式的选秀综艺无不映射出优胜劣汰、少数人幸存的竞赛通道,在这条单一的通道上凭靠自力更生、按部就班地打拼出一片天地难上加难,所以才迷信不走寻常路的“逆袭”。而失败正是被单一的成功和“逆袭”不得所反向定义的。失败青年是特殊时期产生的一种高度政治化的、特殊的青年形象。理解了文学外部失败青年出现的现实背景,就不难理解文学内部失败青年身上批判性的丧失。

郑小驴《可悲的第一人称》#5里的“北漂”小娄在都市拼搏只换来伤痕累累,于是逃遁到丛林,不久发现一块好地,进而开荒种植药材,居然开始“怀念城市的喧嚣与灯火”,也就是说,荒林中种植药材和都市里的成功生活之间,已然建立起了隐秘联系,“我想象着卖完药材的场景,钱包臌胀,仿佛又回到刚来北京那年,整个世界都不在话下”,然而作家以冷静的现实主义态度安排了一场雪灾,小娄一度死灰复燃的念想终被碾碎……《可悲的第一人称》细致刻画出当下失败青年群体受制于现实秩序的深刻性与现实秩序统驭青年的复杂性#6。以成功人士反向面貌出现的失败青年,就如同“丧”“躺平”等流行语一样,宣泄的是求而不得的失落与自嘲,换言之,倘若时来运转,则失败青年摇身一变,依然可以在消费主义中寻获意义满足。导致自身失败的资本逻辑与丛林法则并未被否定或批判,反而被视作一种“残酷真相”而固化、认领。小娄这样的青年人对于自身在社会结构和主流秩序下的真实处境没有觉悟,其所追求的“成功者”逻辑及获取成功的方式(由“个人奋斗”这一时代的意识形态幻象所提供),注定其不得不败、一败再败。从都市来到边地,这一位移轨迹本来提示着边缘对于中心的反抗,但小娄退居边缘只是为了重返中心,无法从整体上突破“中心-边缘”的结构原理对于当代生活的宰制与想象,这意味着批判性的丧失。失败与失败中抗争的反复,一度成为现代中国及其文学的境遇。在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表现青年成长经验的长篇小说《倪焕之》中,以主人公屢仆屡起来暗示,与失败相伴随的,是深刻的危机意识与辉煌的抗争能量。而到了小娄这里,持续的失败感乃至“路之尽头”的绝望体验都无法转化出批判能量,莫非倪焕之式的青年一去不返?

四、“青春消失”的根源

斯坦福大学教授哈里森观察到,自二战后的美国起,人类出现“返老还童”现象,“今日的第一世界居民哪怕照样会随年纪而萎缩,却始终有一张嫩脸蛋,不会出现见于其他文化或历史时代的强烈老态”,然而“这个对年轻痴迷的社会事实上是在对它自以为崇拜的年轻发起战争”,“夺去年轻人赖以成长茁壮所最需要的东西。它夺去他们的闲散、遮蔽、孤独和创造性想象力。它夺去他们的自发性、惊奇和失败的自由”,“一个社会能带给年轻人的最大祝福是把他们变成历史的继承人,不致沦为历史的孤儿”#7。而“历史孤儿”的滋长恰意味着“青春消失”。成为共识的是,1960年代世界性青年反抗运动消歇之后,被认为是社会近代化及近代精神的产物与象征的“青年”,性质已经发生演变或趋于解体。尤其近年来,美国的归巢族(boomerang kids generation,素来追求独立生活的美国青年,越来越多地选择回到父母身边“啃老”)、英国的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日本的“下流社会”“低欲望社会”及中国台湾与大陆的“小确幸”“躺平”“佛系青年”……在在说明一种全球化的现代性体验:被摒弃在社会既得利益集团之外、处于结构性不利地位的青年人,几经挫折、倍感疲惫,被动或主动地从内卷的竞争序列中退出,既无意愿也无能力来驾驭自我与社会的变化,安于自我边缘化,逐渐失去实践的能力。以下讨论“青春消失”的根源,既以世界范围内的“青年解体”为背景,也结合中国自身语境;既考虑时势,更注重时势对青年文学的影响。

五、乌托邦与激进理想的消逝

我们往往将1960年代以学生为主的青年运动称为“最后的革命”,在程巍看来,这是“资产阶级早期的经济革命和政治革命的残余能量从政治和经济层面向文化和生活方式层面的转移和延伸”,结果则是,“扩大了自由,促进了种族平等和性别平等,并通过搁置价值判断使任何一种此前被认为是歪门邪道甚至大逆不道的文化或生活方式获得了合法性。一句话,它摧毁了一切专横的价值权威”#8。障碍被拆除了,对立面被接纳到资本主义体制内,这也意味着历史想象力的萎缩,激进主义失去存在的根基,“乌托邦与意识形态的式微,形成了思想的多元化,有可能是青年消失的社会背景”#9。中国学者在横向移植上述判断时需要注意的问题是:首先,中国社会是否进入了“怎么都行”的西方式后现代,类似论调是否成了“历史终结论”的又一轮投影?其次,“一切专横的价值权威”拆除后所促成的相对主义或多元主义是实景抑或幻象,是否为非主流的生活方式提供了存在依据。如上文“风险社会与‘失败青年”部分所分析,“成功神话”一支独大地制约着青年群体,哪怕具备高等教育背景的白领依然可能与工农大众共处结构性困境,这是汪晖意义上的“新穷人”,经济状况比蓝领工人高不了多少,生活想象受制于资本主义消费模式$0。丸山真男曾追究过我们日常所谓的“现实”的特征:一是强化现实的“被赋予”而完全忽视现实的“可塑性”,于是很容易转化出屈服于既成事实的悲观情绪;二是强化现实的“一元化倾向”,而忽视“社会的现实本身是由错综复杂、充满矛盾的各种现象立体构筑而成的”$1。沉浸在上述现实感之中,遗忘了现实的可创造性和多元结构,自然无法为生活方式设想出替代方案。

然而,我略感犹豫的是,将“青春消失”的根源归咎于“市场经济的来临,消费主义大潮”的兴起$2,是否过于直接。已有学者在“寂静的青春”论题下介绍西方社会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同时也揭示出,这一进程的推动者,是一群“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状态也有很大提高,生存安全有保障,可以充分追寻自己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3的欧美青年人。而当基本需求仍未满足之际,后物质主义对消费主义的抗拒是否构成有说服力的选项?努斯鲍姆早就提醒过,“对于外在于自己的东西,例如食物、住所、安全、政治参与的条件,人们是有一定需要的”,“通过简单地降低人们的眼界,否认物质条件具有重要性”而主张“获得一个人的充分人性只要求内在变化”$4,这是不能被接受的。更危险的是有可能演化为内化外部规训的“内心革命”。马小淘《毛坯夫妻》$5或可视为观察这一征象的切片。身居毛坯房的温小暖通过与拜金女的比拼而一举胜出,帮助其获胜的“不是穷,不是寒酸,是一种更高洁、单纯的人的气场”。为什么毛坯房比大别墅更能提供价值优势?通过幻化的价值优势来消弭“不想”与“不能”之间的界限,这种救赎尊严的方式与精神胜利法有何区别?也许,这只是为了抚慰蜗居毛坯的人坐井观天,用想象中的“高洁”来治愈现实中梦想破碎的伤痛吧。社会学家孙立平曾引述过马拉松式与金字塔式社会结构的差异:人们在金字塔中虽然占有不同的社会/空间位置,但始终处于同一结构之中,而马拉松的游戏规则是不断地使人掉队,“被甩到了社会结构之外”,在这个意义上,参与游戏的与被淘汰的都处于结构性的“断裂”之中$6。《毛坯夫妻》似乎在说服那些没有能力加入马拉松比赛或者在比赛中奄奄一息的人们接受这个“合理”的现实。“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偏偏“人之道”却背道而驰,在上者通吃一切,温小暖们却被自我抑制得“没有欲望”。《毛坯夫妻》中名牌大学毕业的主人公,其梦想只是“一个装修过的卧室”,过分吗?卑微的物质欲求与物欲膨胀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通过控制自我、抑制欲望来实现躺平,正是以赛亚·伯林所谓“退居内在城堡”而沦为“幸福的奴隶”,在政治实践中这样的选择会被压迫力量所利用,使人们放弃争取正当权利的斗争,“我通过放弃上路来克服道路上的障碍”$7,然而“障碍”依然在那里。《毛坯夫妻》暴露出的宅女形象背后的压迫机制以及个体面对这一机制时的保守性,恰恰补足了“青春消失”的另一根源,所谓“保守”并不是指作家自觉自愿地充当现存秩序的辩护士,而是指折射出的一种保守的自我治理姿态——在环境高压下磨砺而成的、屈从的生存之道,一种阉割欲望的自我解脱。

六、青年文化形态的转变

在市场经济的发展及全球化影响下,青年尤其是都市青年的生活重心开始围绕消费主义来建构,此前以先锋为特征的青年文化(亚文化)逐渐消散。在此形势下,青年文化不再被看作一种具备鲜明边界的、特殊的群体或文化形态,而是借助媒介、符号的力量渗透进主流文化和日常生活实践当中。有学者认为,从亚文化到后亚文化的转化,正可以作为对“青年概念终结”的呼应,“是对‘伯明翰中心的学者们赋予青年亚文化的一种浪漫情结的消解,或者說,是对一种戏剧化地将青年看作与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做不懈斗争的‘堂·吉诃德式的否定”$8。这样的转变,在近年来“青年消失论”的代表性阐释者周志强看来,也就是由“青年文化”到“青春文化”的转变,前者是外向、启蒙和批判的文化,后者则是内向和消费的文化,“青年文化指向充满乌托邦精神的激情,青春文化则沉浸在意义丰富的当下瞬间;青年文化充满了对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警惕,而青春文化则是消费文化的后果,也是其核心内容”$9。这番论断也道明了青年文化形态发生转变的原因,首先,如同当年伯明翰学派悲观地承认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宿命般地被商品经济浪潮吞噬,今天的青年文化也受到了消费主义的腐蚀(上文已作辨析,不再展开)。其次,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数据报告,截至2022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51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74.4%;从网民年龄结构来看,20-29岁、30-39岁、40-49岁网民占比分别为17.2%、20.3%和19.1%,高于其他年龄段群体。“互联网所造成的虚拟世界使得青年形成一种不必亲身去参与实践,只需在虚拟世界就可以获得经验的错觉。多次重复的虚拟体验使得青年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小,以至于逐渐失去了行动与实践的能力。”%0这仿佛是卢梭当年警告的、戏剧影响下的“同情心疲劳”,我们越是对舞台或屏幕上的人物投入同情,就越是对周围的人和实际生活缺乏情感沟通和介入意愿。

当然,也有学者会更为平情地理解青年文化形态的转变,“青年不再继续与‘传统或者‘主流的抵抗和对立,或者显示出与‘父辈的和解,继而将注意力转向更具普世性的价值观。而这也不再是简单的资本或主流对青年文化的收编,而可以看作是后喻型社会中青年文化逐渐渗透进主流文化后‘以我为本的文化态度”%1。

七、文学史上青年形象的流变与“角色化”的塑形机制

从青年与社会期待的互动角度来考察,在启蒙与革命时代,社会环境要求青年担负起立人、反帝与反封建等变革现实的重任,青年相应采取疾风暴雨般的改造方式回应社会期待,青年人的主体意识明确,“青春崇拜”四处可见。而当社会趋向稳定,激烈的改造方式不再适用,青年本应具备的批判性与革命性被剔除,转而服从于合理性,被安排进一个稳定、有序的系统中。公务员招考成为持续热潮也说明了青年趋于安稳化。现代社会的特征是可控性与合理性,“作为现代化的意识形态的青年心理学的出发点是在努力制造一种没有反抗性、没有批判精神的青年群体。或者说,从青年特征中剔除反抗性质和意义。这里作为问题的是,没有了批判精神的青年是否还能够称得上青年”%2。

将以上论述置于文学史脉络中可以发现,晚清小说中的革命少年、梁启超笔下“少年中国之少年”、“五四”时代“新青年”、革命文学中的“时代儿女”、社会主义成长小说中的“新人”形象等等这些文学史上主流青年形象所具备的特征:高度理想化、肩负民族国家建设重任、追求个性自由、富于先锋精神。然而自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这一类型的青年形象在文学中逐渐消失;尤其到了新世纪之后,边缘青年、无力青年甚至失败青年一再登场。以文学史上青年形象的演变为据,“青春消失”的实质,是以“角色化”为塑造机制、以理想青年为代表类型的青春想象、青年形象在文学史上发生了断裂。“角色”是社会学的核心概念,是对具有特定社会地位的人的行为模式的一组预期行为,这种“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的预期经常出自同时代的人或社会群体。“新青年”“时代儿女”“新人”之所以能够在现代中国获得特殊地位,并成为占据主流的青年角色模型,并不仅仅出于青年自身的反抗精神和行动成就,而恰恰是因为这呼应或者说迎合了社会对其的角色期待%3。文学史上的青年形象谱系,寄托着成年人和社会力量的期待与意义规定、关于“青年是什么”“青年应该成为什么”的观念意识,点点滴滴内化到了青年内部中去。不妨说,是青年的“角色化”为年轻人提供了新的身份;因为这样的理由和身份,“青年”才在现代中国获得存在的正当性,而青年文学、青春主题也在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而自198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变迁,从国家神话、意识形态来看取青年形象的视角逐渐为新的多元视角所取代,对青年的角色期待和规范力量在降低、消解。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徐星《无主题变奏》以及王朔与王小波的作品,侦测到了“角色紧张”“角色退出”现象,青年将不再作为民族解放、国家建设与阶级斗争的“人质”%4。

可惜的是,“角色退出”后释放的自由空间并不长久。1990年代文学中自居于主流和世俗社会边缘、苦苦寻求自我精神拯救的青年人(如朱文笔下的小丁们)、以赤裸裸的笔墨挑战“所谓致富阶级(成功人士)温情脉脉的伦理规范”%5的叛逃者(如棉棉、卫慧笔下的女孩子)渐次消失。按照王晓明先生的分析,新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同时受制于三个社会系统”:“第一个是国家机器主导的政治系统,它以‘维稳为宗旨,竭力加固那种‘除了适应现实,我们别无选择普遍意识。第二个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系统,它通过各种具体的成文和不成文法,持续训练人接受这样的自我定位,‘现代人,就是如下两面的结合:合乎市场需求的劳动力,和具有不可控制的消费冲动的消费者。第三个日常生活系统,它安排人以‘居家为中心,组织自己的大部分人生内容,从儿童时代接受学校教育开始,一直到老。这个系统持续地发展一种具有极宽的包含力的‘居家文化,对人潜移默化,要将他造得除了‘居家的舒适——当然,这里的‘家并不仅限于小家庭和公寓范围——别的什么都不在意”%6。在这三个系统组成的支配性文化与生活感觉下,易于出现崇奉实用理性、戒绝越轨冲动、甚至“不能或不愿长大的成长受阻的个体”,当“青春消失”之后,“冻结青年”%7登场,与之相应的是,经典意义上的成长小说难以为继。借用巴赫金的论述,“冻结青年”并非不成长,而是“个人的成长与历史的形成”断为两截,“人的成长被置于静止的、定型的、基本上十分坚固的世界的背景上”,现实是“静止不动、已然就绪”的,“要求人在一定程度上适应这个世界、认识和服从现存的生活规律”,人的成长无法也无意介入到现实的变革中。而在巴赫金所瞩望的成长小说中,“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在这样的成长小说中,会尖锐地提出人的现实性和可能性问题,自由和必然问题,首创精神问题。成长中的人的形象开始克服自身的私人性质(当然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并进入完全另一种十分广阔的历史存在的领域”%8。

当我们失望于“冻结青年”时,往往会举证林道静来作对照。《青春之歌》向来被视为“新人”塑造、社会主义成长小说的典范;林道静充分体现了“个人的成长与历史的形成”融为一体,然而,当民族国家历史的必然性、圆满性绽现之时,人的成长与其说是主体性的创进,毋宁说是按部就班的天路历程。同样,短暂的“角色退出”未必成就人物塑造的自由,“冻结青年”“失败青年”依然可以视作受制于支配性文化结构的、新一轮的“角色化”模型。“青春消失”现象为文学创作提供的反思契机是:革命年代的成长小说将青年个体的成长完全绑缚于民族国家的成长,过度倚借青年社会角色的功利性,而对年轻人的特性、欲求、内在权利及精神自由关注不够;然而今天解脱“角色化”之后趋于另一个极端,完全取消理想追求和超验精神对自我完善的督促,由此出现的青年文学也是不成熟的%9。

八“中年写作”的兴起与对青春话语的反思

1989年,肖开愚的《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0以题中三个形容词来标举“中年写作”。稍后欧阳江河在《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中,将“青春期写作”与“中年写作”对举,区别不在年龄而是写作心境、诗歌性质,前者是激情爆发的、一次性的、“为群众写作和为政治事件写作”;后者则审慎、一再重复、于“广阔的精神视野和历史参照中确立起”现实感,“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1。作家风格的转变,从浪漫抒情转向内敛沉潜,这在文学史上并不罕见。冯至描述里尔克“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2而当冯至写出《十四行集》,朱自清说“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的新诗好象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并指认《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3。但是,1990年代诗歌领域所揭举的“中年写作”,无疑有着明确的时代背景,欧阳江河那篇诗论的第一句话就透出深刻的断代感——“1989年将我们的写作划分成以往的和以后的”,这是“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的批判,戳破启蒙幻觉、浪漫的自我神话和文化英雄般的代言人身份,同时,合理、公正和有分寸感的社会诉求也告别了年轻人的激进运动(可作呼应的是,钱理群先生曾引昆德拉名言“青春是可怕的”,并论及我们一直视“青春”为历史正题而忽视了其负面,终至一路演成“青春的专制暴力的大浩劫”^4)。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生产,基本被上述工作方式、文化氛围和历史感受所笼罩。

“中年写作”的纠偏意义无需辞费,但纠偏本身会导致偏执,这种偏执到了新世纪之后愈益显现。2004年,张闳在访谈中提及,“中年写作”以“一种理性的、反思的、批判的、沉着的和低热度的”风格,纠正“青春写作所指涉的热情宣泄”,但是“稍微过分.就可能陷于一种冷漠的,麻木的状态”^5。“新世纪文学十年”之际,陈思和先生再次将“青春写作”與“中年写作”对举,这一次主要针对的不是前者的不成熟,而是后者的危机。他以人的生命与文学生命相参证,指出:在20世纪初,中国社会发生现代转型,“少年”“青年”作为现代性的特征被反复强调。“青年”象征着对现状的不满足,富有批判精神,并被赋予青春期反抗、内在冲动和乐观主义等特征,同时又包含了偏激、破坏、狂热、粗暴的先锋精神。新文学运动一直延续着“青年”的特征。但经历了“文革”,中国社会结束了“青春期”,逐步进入告别理想、崇尚实际的“中年期”。进入“中年期”的文学,以中年作家的创作为主体,逐渐形成成熟风格和对社会的稳定看法,同时也存在着隐患。所谓“中年危机”并不是指中年作家自身创作的难以为继,而是源于他们对当下文坛强力的辐射、规范,由此出现这样一种矛盾:一个健康的文学时代理应为各代际作家提供有利、稳定的环境,但是19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压力以及文学边缘化的不可逆转,极大挤压了年轻的文学后继者的空间;而在文学界内部,中年作家群体从整体而言具备“统合”力,所谓“统合”,是指中年作家的文学趣味,通过一系列的获奖、收入选本、文学批评和教学等,对年轻一代的创作形成遮蔽。^6当代文学的“中年危机”加剧了“青春消失”,对这一现象的诊断,近期在更年轻论者中得到呼应,他们观察到:在“成熟与稳定”的“可疑”外表下,中年状态“内蕴着多重维度的危机:作家层面代际更替缓慢;审美层面过去的审美准则依旧支配着作家;创作层面巨变的时代现实隐匿,作家在乡村和历史中不断重复自我”^7。

余论

在结束本文之际,我必须承认:“青春消失”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其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是需要推敲的。首先,研究者不妨反身自省关注视野和取样范围。一方面,置身于固化的文学生产机制、接受保守的文学惯例规训的“新作家”们纷纷写出的是“旧文学”;另一方面,真正敢于冒险的青年人却长期处于“我们”这些专业读者、研究者的视野之外。指认文学中的“青春消失”和青年写作的暮气沉沉,同时也在要求观察者打开自身过于“传统”或“主流”的视野,去发现那些正在“另外一个场子”里风生水起、载歌载舞的写作新人。^8此外,本文的取样范围只是小说,而没有兼及诗歌、非虚构等文类。甚至文学中的青年也并不等同于现实中的青年,新世纪以来中国青年在公益、维权等诸多方面的政治参与,可能还未进入到文学的镜像中。^9

其次,应当注意文学内外青年人所携带的面具,这张面具上写满无聊、感伤、颓废、虚无和失败感……统统可以佐证“青春消失”现象的发生。现实中的面具可能是弱者的武器、精神胜利法似的化解渠道或应对风险的防御机制(扪心自问,谁不是戴着面具“讨生活”呢);文学中的面具则会蜕变为一种先验的格套,但拨开面具,也许会发现不一样的存在&0。比如近些年我在阅读大头马的过程中,在其游戏笔墨的面具背后,总是感觉到奔涌的意志以及理想从虚无的地平线上挣扎而出的瞬间。一种危险的情形是,掌握着主流话语的群体在感觉到主导地位摇摇欲坠且找不到意想中的继承后代和协商对象之际,草率地给青年人贴上标签。坦率地说,在我写作这篇以“青春消失”为主题的文章时,在校园里、大街上,经常会遇到热血未冷、理想犹在的青年人,我也相信他们的身影会投射到文学中。所以写作本文的意图更在于一种自省,召唤真正以青年为主体的批评视角,“当下的青年文化要求我们以一种更为开放的方法去解读,探寻青年是如何与大众媒介、消费主义进行沟通和互动,并尝试跟随着青年文化流动性、破碎性的脚步,直至探寻到隐藏在消费、娱乐、兴趣、品味等表层之下的意义”&1。

最后,我想以慕明《铸梦》&2表达的另类想象作为本文结语。这部科幻作品将遥远的先秦历史和作为时代热点的人工智能结合起来。小说的前半部分和本文的主题极为吻合,虽然写的是先秦时代,但与今一以贯之的判断就是:人是历史的人质,是被那只“巨大的手”消耗之后的废料。小说中出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偶人本就是人造人,其被动的命运无须多言;奴隶和工匠是为王役使的工具,一再渲染其空洞的眼神,暗示他们已异化为人造人;然后作为平民的公输平和作为贵族的屈弗忌,再往上楚王,最后都被卷入历史风暴中无法自拔。这与当下青年人的情感结构很吻合:我们没有办法把握自己命运,都为历史和他者所操控。这又可以和作为人工智能理论来源的控制论结合起来:世界和宇宙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我们每个人只是其中按部就班运行的渺小程序(但这样来理解控制论其实是偏狭和庸俗化的)。程序如同多米诺骨牌,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控制者,所以人质的设定也免除了人对历史的承担、对自身角色的质询,“使人的行为实际上如此这般的那些原因,大多数是超出个体的控制范围的”“把所发生的事情的最终责任,推到这些‘非人的、‘超人的、‘高于个人的实体或‘力量的行动或行为上了,而这些实体或力量,便等同于人的历史”&3。这样轻巧的一“推”就可以自动免责,反正“我”是被动的、丧失了主体性,“无可无不可”;反正“我”既被人利用也利用别人,那么干脆大家都解除责任、道德、伦理等束缚,在“黑暗森林”中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于是商阳、楚王式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顺理成章了。总结一下,由低配版的控制论结合历史决定论开道,身不由己的历史人质一变而为诡计多端的利己主义者。而这也恰恰是“青春消失”的寓言:颓、丧、暮气沉沉,或者虚无主义叠加占有性的个人主义。在这种情况下,小说结尾让我眼前一亮:少年的王登临山顶,俯瞰山川、良田、家国……这一全景视角明显透出雄心和自信,而新天新地也对于新人发出一种召唤。和上文议及的“青春消失”的现象相比,这个少年的王是明亮、强悍、跃跃欲试的主体,“灵魂深处的巨兽是如些骚动不安”&4。我深知这种天真又乐观的解读其实并不稳妥,监控的力量环伺在少年王的周围(“仲父的眼线不会放他自由太久”),他会成为又一个“偶人”吗?在历史循环的狡计排布下,少年王会否翻版为另一个楚王?我一直避免用秦始皇来称呼这个少年王,用意是能不能不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附会这个形象,这也联系到上文提到的控制论的另一维度:控制论的起源是反抗经典牛顿学说的可预测性,控制的预设前提是向未来意料之外的状况开放。我们对于控制论的庸俗理解,总是放大整体操纵的一面,忽视以随机、偶然和不可预知为特点的未来发展的一面。也正因為此,尽管出于一厢情愿,我还是选择与少年王保持同样好奇的视角、跃跃欲试的心态,共情于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新的世界开始了”……

2022年12月12日 改定

【注释】

a 张慧瑜:《青春片需要提供多种可能性》,《人民日报》2014年12月26日。

b施战军:《论中国式的成长小说的生成》,《文艺研究》2006年第11期。

c周志强:《“青春文化”高开,“青年文化”低走》,《东方早报》2009年5月4日。

d李北方:《归来兮,青年!》,《南风窗》2014年第9期。

ew阎云翔、倪顺江:《中国城市青年中的父母干预型离婚与个体化》,《国际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

f孙向晨:《论家:个体与亲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页。

g赵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读书人的憧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329页。

h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页。

i朱朋朋:《 近十年来青年作家笔下的父亲形象研究——以梁鸿、双雪涛和张悦然的创作为例》,复旦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

j王行坤、夏永红:《情感转向下的爱与政治》,《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k梁启超:《少年中国说》,见王德峰编选:《国性与民德——梁启超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36页。

l沈大成:《花园单位》,《迷路员》,台海出版社2021年版,第148页。下文沈大成作品均引自该小说集,不再注出。

m这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杨兆丰同学在笔者主持的望道讨论小组上的发言,见《沈大成〈迷路员〉:花园·遗迹·平均体》,《文艺报》2021年11月24日。

n宋明炜:《终止焦虑与长大成人——关于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笔记》,《上海文学》1999年第9期。本节后文中两处引文同此出处。

o洪子誠:《“组织部”里的当代文学问题》,《我的阅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

p[苏]巴赫金:《关于福楼拜》,《巴赫金全集》(第4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页。

q[日]千野拓政、吴岚:《文学的“疗救”、纯文学、轻小说》,《中国图书评论》2003年第7期。

r鲁迅:《漫与》,《鲁迅全集》 (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4页。

s[美]托尼·朱特:《沉疴遍地》,杜先菊译,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t[美]詹姆斯·C.斯科特:《支配与抵抗艺术:潜隐剧本》,王佳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14-118页。

u[法]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

v李春玲主编:《境遇、态度与社会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

x阎云翔:《“为自己而活”抑或“自己的活法”——中国个体化命题本土化再思考》,《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10期。

y甫跃辉:《朝着雪山去》,《收获》2013年第4期。

z胡疆锋:《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6页。

@7#1[日]三浦玲一:《村上春树与后现代日本》,陈明霞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0-62页、59页。

@8[美]伊·库兹韦尔:《结构主义时代:从莱维-斯特劳斯到福科》,尹大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96页。

@9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北京文学》1987年第1期。

#0详参拙作《“自我”诞生的寓言——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文艺争鸣》2013年第9期。

#2许弘智:《风险社会中的劳动与劳动者:消失的“稳定性”》,《中国图书评论》2020年第5期。

#3[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4蓝江:《功绩社会下的倦怠:内卷和焦虑现象的社会根源》,《理论月刊》2022年第7期。

#5郑小驴:《可悲的第一人称》,《收获》2014年第4期。

#6详参拙作《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 以〈可悲的第一人称〉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7[美]罗伯特·柏格·哈里森:《我们为何膜拜青春》,梁永安译,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台湾)2016年版,第11、13页。

#8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3、24页。

#9$3谢昌逵:《青春奥秘:青年的历史存在与社会角色》,中国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36页、240页。

$0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级政治的衰落、再形成与新穷人的尊严政治》,《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

$1[日]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70、171页。

$2周志强:《“青年政治”与“青年的消失”》,叶祝弟编:《现代化与化现代——新文化运动百年价值重估》 (中),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840页。

$4[美]玛莎·努斯鲍姆:《欲望的治疗》,徐向东、陈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

$5马小淘:《毛坯夫妻》,《大家》2011年第3期。本节对该作品的分析,改写自拙作《宅女,或离家出走?——当下青春写作的两幅肖像》,《文艺研究》2014年第4期。

$6孙立平:《我们在开始面对一个断裂的社会》,《战略与管理》2002年第2期。

$7&3[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205页,108、109、128页。

$8%1&1赵宜:《发现青年:新时期以来中国电影中的青年银幕形象与文化景观研究》,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页,155、156页,187页。

$9周志强:《是“青春文化”,不是“青年文化”》,《人民日报》2015年1月13日。

%0%2吴端:《寂静的青春——儒学民众化与青年现象的消失》,中国发展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90页。

%3“角色”概念引入青年研究,详参陈映芳:《在角色与非角色之间:中国的青年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

%4本节改写自拙作《“角色化生成”与“主体性成长”:青年形象创造的文学史考察》,《文艺争鸣》2014年第8期。

%5陈思和:《现代都市社会的“欲望”文本——以卫慧和棉棉的创作为例》,《谈虎谈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4页。

%6王晓明、王侃:《三足怪物、叛徒、谜底及其他》,《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7孙胜忠:《西方成长小说文本解读》,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20页。

%8[苏]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27、228页。

%9蔡翔先生有过这样的观察与追问:“青春期的骚动和反叛曾经经由‘革命的形式而被宣泄出来,而到了崔健,这种‘革命的意味已经变得非常流行化”,1990年代以来的青春情绪“只能在媒体的诱导下,只能通过化妆和作秀表现出来,那么,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青春还剩下多少,这一个‘自己已经认真的表达了出来吗?”蔡翔:《一烟一纸》,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4、35页。

^0肖开愚:《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大河》1989年第7期。

^1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2冯至:《里尔克》,《冯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页。

^3朱自清:《诗与哲理》,《新诗杂话》,生活·读书·生活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7页。

^4钱理群:《青春是可怕的》,《钱理群文选——拒绝遗忘》,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2页。

^5张闳、欧亚等:《当代汉语诗歌关键词》,见杨克主编:《中国新诗年鉴2002-2003》,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71页。

^6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5期;《对新世纪十年文学的一点理解》,《文艺争鸣》2010年第7期。笔者对此的呼应与讨论,详参拙作《文学与社会互动中的青春主题,及文学“中年期”的选择》,《山花》2012年第9期。

^7易文杰:《反讽传统·自我神话·总体性失落——重审当代文学的“中年危机”》,《上海文化》2022年第10期。另可参见梁钺皓:《重返1998年:当代文学的“中年危机”——以“断裂”问卷为中心》,《上海文化》2021年第12期。

^8详参拙作《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他们》,《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

^9有意味的是,对于“青春消失”的指责似乎主要来自文学和文化研究界,而社会学家对当下青年多有理解之同情。详参阎云翔:《当代青年是否缺乏理想主义》,《文化纵横》2013年第5期;周晓虹:《文化反哺:变迁社会中的代际革命》,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99页;陈映芳、唐小兵:《你怎样,时代就怎样——关于青年问题的对谈》,《同舟共进》2015年第11期。

&0笔者曾组织过一次关于“面具”的讨论,详参望道讨论小组:《“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文艺报》2022年4月8日。

&2慕明:《铸梦》,《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3期。原发“豆瓣阅读”。

&4參见拙作:《哀动与生机:2020年中篇小说观察》,《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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