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人物画中男子簪花探源
2023-06-21李清纯
【摘 要】陈洪绶是明末清初重要的人物画家,他的一生留下了大量优秀的作品,其人物画多造型夸张,风格高古奇骇,具有一定的装饰性趣味。画中常常出现男子簪花的行为,但其簪花人物多行为怪异,有悖于现实,增加了画面整体的趣味性和深刻性。本文主要以陈洪绶人物画中出现的簪花男子人物图像为例,追溯男子簪花的历史渊源,重点分析陈洪绶人物画中出现怪异簪花的风格特点,结合当时时代背景,探究形成其绘画中反复出现簪花人物的含义。
【关键词】陈洪绶;人物画;男子簪花
【中图分类号】J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2
一、陈洪绶生平及其人物画
陈洪绶是明末清初著名画家,他的人物画造型夸张,高古奇骇,形体伟岸,衣纹细劲清圆,突破常规,具有装饰性趣味。陈洪绶的一生,见证了家族的衰落、国家的灭亡,他虽饱读诗书,但屡次科考失败,终与仕途无缘。少年聪颖早慧,中年坎坷失意,晚年隐身遁世的人生经历与绘画创作密不可分。陈洪绶的人物画中经常出现簪花男子的人物形象,簪花人物多行为怪异,有悖于现实生活,使得整个画面具有趣味性和深刻性。簪花在陈洪绶的画中有何意义?本文试从人物内心真实写照、世俗性和高士图雅趣三方面讨论这一问题。
二、陈洪绶笔下的簪花男子
簪花,是指头上插花、戴花,将花朵插在发髻之间、戴于耳朵之上或是别在官帽之上的一种民俗现象。战国时期屈原在《离骚》中描写过他将花草作为配饰装饰自身,以表达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子簪花,历史上比较明确记载男子簪花的时间在唐代,多与礼制有关,唐代皇帝有为大臣赐花的先例,赐花种类会与官员品阶相关。唐代的簪花也涉及民俗节日,唐代诗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有此可了解唐代节日期间的簪花习俗。北宋时期,男子簪花已经成为社会上非常自然的行为,延续唐代的簪花传统,相关的礼制也更加成熟。文人雅士借簪花抒怀,宋朝王室大力提倡簪花,民间簪花也异常繁盛,此时的男子簪花已达到了鼎盛。明代,在朱元璋 “衣冠如唐制”诏令下, 唐宋男子簪花习俗亦被逐渐承袭了下来,但盛行程度似乎已经不及宋代那般壮观,明代有关簪花习俗的记载,主要是在立春节日、科举及第、皇家得子、婚礼民俗、出征远游、生活休闲等社会活动中。①
陈洪绶人物画中多次出现簪花男子形象,不仅具有强烈的装饰色彩,同时也是陈洪绶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此外,因为簪花与民俗活动密切相关,所以陈洪绶画中的簪花人物具有一定的世俗色彩。另外,陈洪绶的簪花人物涉及历史上众多文人雅士,与传统高士图的表现相关。
(一)内心写照——个人隐喻象征的簪花
簪花传统历史悠久,簪花本就具有装饰的作用,男子簪花通常用时令鲜花或金银等制成假花插于发髻鬓角或冠上,作为装饰或礼仪的一种风俗。簪花的样式繁多,茱萸、蔷薇、梅花、茉莉、牡丹、菊花等都是常见的簪花样式。簪花是陈洪绶人物画中比较独特的亮点,成为其人物画点睛之笔,使得其人物画脱离单一的程式化范畴。陈洪绶人物画中的的“簪花”不仅具有一定的装饰性,他构建的簪花人物还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和自我面貌的变相表达,也是他孤傲狂狷的个性表现。
陈洪绶的《杨升庵簪花图》是表达艺术家内心真实感受的一幅代表作品。杨升庵,是明代一位忠君爱国、学识渊博的士大夫,但因得罪嘉靖皇帝被贬流放云南,此后他心情一直忧郁痛苦,于是纵情酒色以逃避现实中的痛苦和窘境。他曾醉酒后用白粉涂面,头上簪花游行于城市。陈洪绶根据此故事创作了这幅作品,画中的杨升庵宽袍大袖,体态微屈,倔强昂起的头上簪满花枝,形貌桀骜不羁 ,双目似醉非醉,神态呆滞,显示出因长期忧郁困苦导致形神都变化的状态。杨升庵傅粉簪花携妓而行,举动大胆甚至带着几分怪诞和癫狂,身处困顿之中却不畏世俗眼光。陈洪绶绘制此画约四十岁,正是大明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陈洪绶认为自己的经历与杨升庵相似,他心怀壮志,但艺术上的才华掩盖了其政治才能的发挥,他的仕途之路走得异常艰难。最终不得不面对苦闷与无奈的生活,陈洪绶和杨升庵迷茫与黯然的心境是相同的,所以借此图表达内心的愁苦心情,借画抒怀。这里的簪花是作者个性狂放的象征,也是内心悲苦郁闷的表达,同样也带有着画者自嘲的悲情,是陈洪绶复杂矛盾心境的真实写照。
陈洪绶通过夸张的簪花人物营造怪诞的画面氛围以展现他真实的内心世界。艺术的真实不应仅仅局限于“形似”,优秀艺术家应该具备超脱表象、洞察现实的能力。在有限的时空中,追求生命与精神的无限性。陈洪绶的人物画经常用怪诞夸张甚至变形的形式展现人物内心的真实。《乔松仙寿图》是陈洪绶的一幅祝寿作品,画出现的簪花男子他的侄子。画面中,在洲渚之间,长者身穿紫袍朱履,童子手提酒壶,头上簪花。此画沿袭了传统的树下人物组合的程式:文人雅士携带童子在林间或树下抚琴听风,构建文人理想的空间。不过与传统的理想文人画不同的是,陈洪绶传达的并不是宁静和谐、幽静的审美趣味,画中的主人公面目愁苦,表情冷漠,目光凝重,畫家本人的情感投射到画面的主人公身上,通过画面的主人公的眼神与观众达到交汇。簪花童子面部做了变形的处理,侧身仰头面向观众。画中的树的造型夸张怪异,不同于传统文人画中的简淡萧疏的树木,树枝和树干表现都通过重复的排列组合图案展示,具有形式探索的意味。画面整体氛围怪诞、诡异。画中的簪花人物与画面所营造的怪诞氛围融合为一体,流露出陈洪绶本人心中的复杂情感。
(二)雅俗共赏——世俗的簪花
陈洪绶笔下的人物多是高古奇骇,少有世俗野气,因为陈洪绶推崇晋唐画风。但结合陈洪绶的个人经历,经历科考失败、家道中落的变迁,他不得已卖画为生。晚明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商品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世俗艺术日渐繁荣,陈洪绶的一些作品与当时的市民审美趣味息息相关。陈洪绶大量作品与晚明习俗、民俗相关,其中的簪花人物形象也具有一定世俗性。
簪花作为一种民俗活动具有悠久的历史。陈洪绶笔下的钟馗就是簪花男子形象的代表。在陈洪绶所作的《钟馗图》和《唐进士钟公像》中,可以感受到作者荒诞狂怪的艺术风格和浓重的世俗色彩。钟馗是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能够驱除鬼怪的神,古代在民间,人们经常在春节和端午节挂钟馗画像,寄寓邪避瘟、迎福祯祥之意。从古至今历代众多画家都画过钟馗题材的作品,钟馗的形象是有些程式化特点:满面胡须,怒目圆瞪,极具威严和震慑力。在南宋龚开的《中山出游图》、元代颜庚的《钟馗嫁妹图》中,钟馗都是身材高大魁梧,满面黑色胡须,造型夸张,群鬼围绕。 而陈洪绶笔下的钟馗与传统程式化的钟馗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钟馗侧面像,簪花、仗剑、持节,头带乌帽,骨相奇伟,有长长的胡须但不呈飞扬之态,他目视前方,微步前行,眉目温和,面部微微泛红,眼神中没有愤怒和杀气。陈洪绶笔下的钟馗没有了夸张的手势和张狂的气势,他更像一位佝偻老者,像壮心不已的鸿学大儒,陈洪绶保留了钟馗的衣帽服装元素,增加了怪异的符号——头上的石榴花和小白花。钟馗和簪花都是带有世俗色彩的元素,陈传席曾这样评价陈洪绶晚年的作品:“虽卖画而不从俗,更不以俗的标准去迎合世人,他的画更多的是寄愁写恨,或抒情喻志,所以他的画就是他自己,这就是他的画进入“化”境的基础和根本。” ②这里陈传席提到的寄愁写恨在陈洪绶的作品中是可以体现出来的,这里提到的不从俗并不是说陈洪绶的作品是远离世俗社会和世俗群体,陈洪绶画中的簪花人物更多的体现的是“雅”与“俗”的结合,或是“化俗为雅”的倾向。作为画家,他會考虑市场流通的需要和大众审美的需求,所以他作品中的簪花人物带有一定的世俗性色彩,因为陈洪绶本人的学识修养以及他的文人身份,他作品会自然的显现出文人所追求的“雅”。
陈洪绶有大量世俗绘画创作,如插画《西厢记》、版画《水浒叶子》《博古叶子》,在《水浒叶子》中也出现了簪花人物形象:小旋风柴进、拼命郎石秀、浪子燕青等,这些人物在小说《水浒传》原著中出现时就有对他们头上簪花的描绘,对阮小五头上簪花的描绘:“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叉朵石榴花。”杨雄“鬓边爱插翠芙蓉”,燕青则“腰间斜插名人扇,鬓边常簪四季花。”这些簪花人物往往与人物的性格特点或是人物的主要事迹有关。柴进曾簪花入禁苑,这为后面梁山好汉大闹东京府的情节做了铺垫。陈洪绶基于对原著的理解,创作了柴进的人物形象,陈洪绶笔下的柴进头上簪花一大朵,面目和善,神清气秀,眼睛细长有势,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凤眼象征富贵,整个人物泰然自若,有超然物外的气质。这其中的簪花主要是和柴进的经历有关,成为了柴进的象征符号 。小说《水浒传》是明代市俗艺术迅速发展的产物,“叶子”是古人饮酒助兴时所用类似于酒牌的工具,小说和酒牌都贴近普通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因而《水浒叶子》版画中出现的簪花人物也都是带有着强烈的世俗化色彩。
另外,钟馗的形象和水浒中的人物又有相似性,北宋《梦溪笔谈》记载钟馗是“武举不捷之士”,明代小说中也出现过钟馗因样貌丑陋参加武举失败,怒触阶而死的情节。因此画钟馗成为历代文人、画家寄寓不平、宣泄心中愤懑的手段。《水浒》中的好汉也多是报国无门、抑郁不得志的英雄人物。因此,陈洪绶的簪花人物除了带有一定的世俗色彩以外,还隐含着陈洪绶内心的苦闷、忧虑。
(三)风流儒雅——追求雅趣的簪花
陈洪绶笔下的簪花人物还与传统的高士图有关,高士图一般是指描绘古代典籍中或现世存在的隐居不仕的高士,突出其风范、气度。不同时期受不同因素影响具体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多会出现文人士大夫吟诗作赋、雅集畅谈、焚香参禅等场景。最早的高士图可以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形式上主要是人和树的组合,五代以后的高士图中自然风景所占整幅画面的比例扩大,高士人物形象比例缩小,至明清时期,高士图中的人物更加模糊。陈洪绶创作过许多高士图,有表现在乱世中坚守正义忠心爱国的高士形象,如《屈子行吟图》《陶渊明故事图》,有赞赏古代文人雅士率真情怀和气节的作品如《王羲之笼鹅图》《阮修沽酒图》,还有表现高士闲情雅集的群体高士图如《饮酒祝寿图》《华山五老图》。在陈洪绶的众多高士图中,也会发现很多簪花男子形象,如《高士图》《持杖簪花图》《簪花曳杖图》等。这其中有一些是古代的隐士、名士,如阮修、陶渊明,还是的是陈洪绶本人的自画像。在《阮修沽酒图》中,陈洪绶重点刻画魏晋名士阮修,爱好玄学,善于清谈,画中的阮修丰颐漫视,仙仙欲飘,头上簪一白花,左手提一酒壶,右手持一手杖顺风耳行,身着无袖襦裳,衣衫随风而起,层次分明,陈洪绶用笔柔中带刚,将衣纹层次和衣物的轻薄的质感表现的淋漓尽致。画中阮修头眉目向上轻挑,胡须细密,面目呈现修是西晋时出悠闲祥和之态,刻画了一位逍遥自在、潇洒自由的魏晋名士形象。陈洪绶一生任气使才、放浪形骸,陈洪绶画名士阮修,实则也是通过这样洒脱率性的人物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陈洪绶创作簪花的高士形象一方面具有一定的装饰性和趣味性,另一方面也成为了名士个性风度的符号。
同样在《陶渊明归去来图卷》中,他塑造了头簪菊花、泰然自若的陶渊明形象。菊花是隐士高洁傲岸品质的象征,这里的簪花形象更加凸显陶渊明飘逸洒脱的气质。陈洪绶其他的高士画中也出现过拄杖簪花、畅然徐行的高士形象,但此时的簪花人物是陈洪绶本人的写照。如在《簪花曳杖图》中,一老者大耳宽颌,面容愁苦,身着宽袍,持杖独行,身体微向前倾, 头后簪一朵菊花,衣纹线条流畅自然。陈洪绶创作此画正值明亡清兴之际,身遭亡国之痛,此时有江南文人有反清复明的企图,陈洪绶借助笔墨,画以答意。
与其他高士图中人物形象不同的是陈洪绶的高士图中出现很多簪花男子的形象,这是他构建新颖独特形象的大胆尝试和探索,丰富了高士图的表现手法,另外簪花也具有一些隐喻和象征,又能与高士的精神品格相呼应,同时簪花人物也注入了陈洪绶的复杂情感。
三、结语
由此可见,陈洪绶人物画中的簪花男子形象有了新的意义,从艺术家本人出发,簪花人物构成一种隐喻和象征,是艺术个人情感的寄托和内心世界的写照;从接受层面来看,陈洪授的簪花人物具有一定的世俗性,促进了“雅”和“俗”的融合,推动了艺术“化俗为雅”的进程,追求“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促进了艺术品的交流和在市场上的流通;从图像的角度来看,陈洪绶的簪花人物一定意义上丰富了传统人物画的表现形式,簪花人物也成为陈洪绶作品中独具特色的造型人物,进一步探索了新的艺术语言。小簪花有着大世界,在人物画式微的明代,陈洪绶为人物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也影响了明清代及近代的很多画家。
注释:
①赵连赏.明代男子簪花习俗考[J].社会科学战线,2016(9).
②陈传席.陈洪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参考文献:
[1]陈传席.陈洪绶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7.
[2]黄湧泉.陈洪绶年谱[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
[3]杨旭红.宋代男子簪花礼俗研究[D].辽宁:辽宁大学,2016.
[4]杨臻臻.意于奇崛传精神——陈洪绶人物画造型语言特征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6.
[5]宋长江.陈洪绶人物画中的瓶花形象考察[J].美术,2017(7).
作者简介:李清纯(1997—),河北承德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美术学、中国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