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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客居生活

2023-06-21丁燕

当代人 2023年6期
关键词:衣柜

某些时候我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出租屋,并不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和我们一起生活。我瞥见对面墙上残留的疤痕,凑近,是屋主人用透明胶贴画撕去时留下的碎片,蝶翅般黏在墙上。有五处,顶端的最大,两指节长,粘着白纸,其余如黄豆,在姜黄色墙上长期攀爬,临了,顺便夹带点残痕下来。它们凸起在那里,像屋主人留下的眼睛。

我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才让自己的睡眠变得安静下来,然而,我和这间屋子从根本上是脫节的——我不能以主人之眼神俯瞰它;它,这个水泥堆砌的空间,亦有自己的个性,将僵硬的影子竖立起来,清晰而冷峻的线条里充满傲慢。我们丧失了在自己家中的豪气、懒散和闲适,变得多疑、机敏和感伤。在岭南,房子几乎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时间,脑子里没有其他的事。真的,似乎除了房子人们根本不想知道和此话题无关的事情。

清晨,出租屋外的保安正在对讲机上讲话,间歇时的咳嗽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太阳升起,推婴儿车的老头老太汇聚长椅,展开菜价、气候、明星、八卦的热烈讨论。隔着一堵墙,躺在床上的我能捕捉到那些话题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这屋子的墙像装饰品,像四壁被打通后,垂下了一些灰布条。这屋子里有炊具、桌椅板凳、沙发、衣柜和床;甚至,在厨房的钢管上,屋主人还留下三把伞,落满灰尘。那天雷暴突然催逼出倾盆大雨时,我在困顿中看到三个“惊叹号”,欣喜中将它们取下,拎着去接困在超市里的丈夫孩子。这些普通物件,虽被置换了主人,却依旧信守忠诚地服务着,我们却不敢晕陶陶以为它们已彻底属于自己。

当孩子突然开心,不管不顾地选择老一套表达方式,在床铺上猛烈弹跳起来,嘴里发出“耶耶”时,我赶忙制止:“不能跳……”他以为听错了。我脱口而出:“这是别人的床……”孩子愣住了,连同他的欢快,都被速冻在那里。忽然间,我感觉很羞耻——我们全都睡在别人的床上——这本是大人间的秘密,突然被我撕开了个口子,让真实的豆子滚落一地,令孩子身体僵硬。我和丈夫对视一眼。环绕着我们三个人的空间里,嗡嗡地回想着那句话的回声——别人的床,别人的床。我们两个大人无力再接下一句。我们的自尊,被瞬间击碎。我听到我们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可在表面上,我们都维持着做父母的尊严,平静地看着孩子,默不作声。孩子敏感地观察到父母的脸色并不严厉,拿捏到这行为并非绝对不可以,便又试探着开始蹦跳,不过,嘴里不再发出“耶耶”声。我压低声音说:“嘘,轻点……”好像墙上的五个斑点已变成摄像头,将我们在这个空间的一切行为都记录下来,等算账的那一天再拿出来播放。

和这堵墙一样,这个空间的其他物体并不是对我们不友好,它们只是以某种莫名的方式,把我们“排除在外”。挺立在大卧室的衣柜涂着棕黑色,是七旬老人的色彩谱系,根本无法猜测屋主人的年龄属哪个阶段,却可判断出其人有规矩、持重、恪守秩序等品格。拉开柜门,沉重木板在滑轮上缓慢移动,嘎嘎打开一个密室。里面的格档如千佛洞般敞开,散发出来自深处的霉味,又混杂了雨水、树叶、昆虫等多种味道。我想起自己在家乡的衣柜,乳白木板轻快移动时如芭蕾舞,扑面而来的缤纷彩衣件件如侍女,窥见主人欢欣鼓舞,无言地呼喊:穿我,穿我。衣柜,女主人的特权所在地。现在,我不是董事长,只是临时CEO,理不直气不壮地将衣服塞进去。暗想,定要清洗后暴晒才能上身,否则,浑身柜子味。

起初,我很不习惯将东西放进抽屉。它们和衣柜一样,也空空荡荡,但这种空,却和新家具不同。总有一张折叠的报纸或几颗小螺丝、一个小灯泡、几根曲别针提醒你——这个空间,曾被他人占用,你不过是个后来者。这感觉让我很窝火,很懊丧,无端地想发火。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做好随时离开此屋的准备,所以我怕东西放在隐蔽处不好找。抽屉是个封闭的小盒子,是储存秘密的地方,而如我们这般的旅居者,不必享有使用密盒的权利。一切都摊在眼前,到走时一打包即可。我出生的小城有种僵死的沉静,而我成年后生活的那座西部大城,浩大空荡,秩序凌然。我现在旅居的这座海边之城,完全不像一个安居地,而像一条大船,人们跳上来再跳下去,总在旅途中。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画面:公交车站,一个单独的女孩,短裤或短裙,瘦长腿,蹬着高跟凉鞋,露出脚趾,拽着个和腰部一样高的大箱子,大红色,银色拉链闪着伤疤般的亮光。她一瘸一拐地向公交车走来。当她上车时,整个身体弓着,奋力拖拽着死尸般的箱子,露出半截黝黑的腰肢,并没有任何旁人上前搭把手。她将她的全部家当都放在了那个箱子里。我感觉她在移动一间房子。那房子里有她日常所需的全部东西:牙膏、牙刷、毛巾、拖鞋、内衣、外套、枕巾、被单。她死死地拽着它,像拽着全部世界。她终于和它又贴在了一起,于是,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好像给箱子说了一句情话。她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为何一个人?这样的人,不断地被我碰到,在深圳,在每天的公交车站旁。我害怕她的高跟鞋在拽箱子时断掉,也害怕那银色拉链裂开,里面的东西哗啦露出,那惨烈,将如草原上吊起一只羊,剖开它的膛。当我凝视那个大红箱子时,会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黑包。据说,抢包人才不屑那种大家伙,他们盯的正是我这样的小包包。

那一天,我们困顿在那个节点上。我们两个人,将床垫拖起,将铺在床板上的纸壳抽出,将活动木板拆卸掉,试图将只剩骨架的床转个方向,腾出个放桌子的地方。那床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却依旧被衣柜挡住。若硬塞,则柜门打不开,整个衣柜便僵死在那里。我们傻了,浑身冒着大汗,身体还保持着搬运状。若再把床转回去,简直是床打了人一记耳光。我们从未经历过如此炎热,热的痛苦从小腹涌到胸口,堵在心头,像一潭死水的上空没有一丝风,连水面的浮渣都一动不动。客厅像臌胀的气球内部到了最后的临界点。无论如何,我需要一张书桌。这桌子对我,如同那个大红箱包对那些单身女人,是全部世界。那个瞬刻,我抬眼看他。那一眼时间很短,也很长,时间被凝固成珠子,定格在我们呼吸的唇边。我给予他信任,同时,也给予他压力。我就那么看着他,脑子像一片荒原。他凝神思考着,顺手放下床头,也示意我放下床尾。我知道——转机来了。他打开了一扇柜门,让它贴着墙,就那么敞开着,而床,则安插在那扇门之前。从这敞开的半扇门中可以拿取衣服,所以,衣柜复活了,桌子也复活了。原来,真的可以“急中生智”。

我想起我和丈夫共同认识的一位同学,移民加拿大后离婚又回来,到我家来借书时,讲他在异国如何找工作——根本不会开叉车,逼到那时,只管点头说“Yes”,手脚并用地开了起来,不管死活地朝前冲,居然,不一会儿就掌控了那个铁家伙。可他到底还是厌倦了。出国前曾是上市公司财务总监的他,适应不了地广人稀的寂寞生活,不惜离婚,回国,租住一间小屋,重新过起中国人最普通的市井生活。刚才那个发愣的时刻,我的丈夫,一定如我们的那个同学般,站在叉车上,猛烈旋转脑浆,要拼杀出一条血路。

这个居所没有书桌,我决定以餐桌替代。然而,它那么重,往小屋抬时,缝隙中传来吱嘎吱嘎声。我们将它拖拽推搡进来,像把罪犯送进监狱,像把闺女送到不喜欢的婆家。试图将缝隙合拢时他才想起,没榔头。我脱口而出,菜刀。用菜刀把敲打桌腿,缝隙即刻合拢后,我心情大好。细看这桌子,居然是折叠式的。打开,变形金刚般大了起来,将有限空间挤压得只剩一道缝,于是赶忙合拢。又发现桌下镶嵌着四只小抽屉,沉重狭小,真是累赘。可他却即刻领悟:打麻将刚好。原来,屋主人在我之前,也将这桌子进行了“一桌两用”。当晚,我靠在绘着两只欢快米老鼠的床头看书时,一抬眼,瞅到一米外呈现出的凌乱景象——衣架上搭着衬衣汗衫、床单被套装在塑料袋中、散乱的袜子、背包斜斜露出的带子。我害怕那大红箱包猛然裸出内脏,可现在,这衣柜已暴露出一派毫无任何自卫力的肠肠肚肚,软塌塌晒于灯光之下。我扯过浅绿色窗帘,让它挡住柜门,将台灯转了个方向,这样,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豁牙正咧嘴微笑。

因为住在一楼,阳台上的玻璃推拉门内加了层钢筋折叠门。这道门很重要,外出时一定要锁上。然而,屋里多出个上锁的折叠门,模样很怪,让这个空间变得像个小监狱。但我们的另一个同学携夫人来这里做客时,不断点头称赞,说这才是人住的地儿。他供职在某个风力发电集团,也是财务总监,工作流动性很大,总在岭南各城市间迁徙。他说自己住的是“监狱”。在岗厦,市民中心(深圳最热闹的地方),他夫人为了省钱,便租了间窄小的屋子,厨房和卫生间皆为长方形,胖人能蹭到墙皮。热天时无法淋浴,只能从桶里舀水往身上泼。睡到半夜,空气稀薄,几乎被梦给魇住。四周皆为小商贩,不是卖菜就是卖小吃,或者收垃圾,吆喝声彻夜不断,兼有长发女飘香走过,混杂如风俗画。混迹其中的他,常常忘记自己是大学毕业,有注册会计师认证,在电脑上统帅着一个庞大的报表群,公司盈利亏损,皆从他的指尖滑过。因为那间租住的小屋实在逼仄,挤压得他抬不起头,感觉人生毫无意义。那个城中村的气场庞大而腥膻,能将置身其中的人瞬间变成俘虏,能让人忘掉这世上还有别的生活方式。他夫人没经验,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所以虽万般不适,他也只能咬牙挺住。他不断描绘着自己的理想居所:在一间大房里,有穿堂风吹过;在靠近阳台的地方有把躺椅,可以躺在上面看报纸。六个月后,他搬到梅林一幢老楼的三居室,内部干净素朴,而且,那里有一张帆布躺椅。住了六个月“监狱”,已濒临崩溃的那个男人,在穿堂风的抚慰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复活。

有只莫名的昆虫不请自到,身型比蝴蝶笨重,有翅膀和触角,总是爬,不飞翔。早起我扯开窗帘,它便摆动着姜黄身躯迅疾逃离。有一天傍晚,还是那种虫子,居然爬到我刚刚打开的台灯上。等我找到塑料手套捏着报纸过来后,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再一天,它出现在床头,令我愤怒。难道,你要伴我入眠?举起桌上电蚊拍就拍过去,没打中,一转身,脱身顺床沿滑下,踪迹全无。那夜我的睡眠恍惚破碎,耳边总窸窣着它触角的声响。一墙之隔的外部,是草地,是不断浇灌着雨水的岭南大地。它顺利地钻过纱窗,到近旁散步,邂逅了我的台灯、我的床头和我之后,又翩然回家。好安静的夜晚,被它的窸窣声切割成匹萨。它反复出现,以一种寓言式的方式告诉我:这个居所,同时也属于它。几番折磨后,我们彼此同意了这个契约,容忍了对方的存在。

月末缴纳房租时,我依旧未能见到屋主人——一切通过网银完成。这里是岭南。在这个酷热之地,植物格外缭乱,四季被搡进一个暗黑甬道,而我将长久地生活在这里。无论它赐我的是暴雨还是谣言,是曝晒还是绞杀,我都只能默默接受。来吧,让该来的都来吧。夜里,当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后,不再感到呼吸困難。我发现,只要忘记了旧时刻里的旧自己,我便能即刻收获深眠。日复一日,我不再被羞耻感和疼痛感所咬噬,而变得行动果决、语言干脆、目光笃定。我知道,从我的身体里已长出了另外一个人;我知道,只有硬心肠的人,才能见到波诡云谲、五光十色的新大陆。

(丁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双重生活》等多部。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多个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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