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述韩少功的文学世界
2023-06-21周石星
周石星
2022年可谓湖南文学的大有之年。王跃文的《家山》、水运宪的《戴花》等一批重量级长篇小说问世,备受瞩目。而湖南文艺出版社11月出版的龚政文的文学评论专著《从〈马桥词典〉到〈山南水北〉——1990年代以来韩少功的文学世界》,如果不是更加,至少值得同等重视。
大器弘开,细处入微
本书尽管只是截取韩少功二十世纪末代表性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到二十一世纪初思想随笔《山南水北》等作品为标本,但是自始至终把这位中国当代重要的思想者和写作者韩少功置放在历史大转折、时代大变革、世界大分化的宏阔背景上,对韩氏的故事场域、人物谱系、文体探索、艺术思维、思想操练、人生取向,一一深入考察,以从启蒙话语到人性话语的转变、从闯荡都市到重返乡土的转化、从线性叙事到片段表达的转换三个维度,对韩氏的思想演进、人生选择、艺术追求,全方位系统梳理。全书架构大开大合,论说抽丝剥茧,丝丝入扣。
荦兮其论,浩乎其文
人类处于这样的时间节点——人工智能正在把物变成人,生物科技正在把人变成物,人类正在陷入“非人非物”的困境。在这样一个科技反哺抑或反噬人类尚未可知的时代,在这样一个碎片化、去中心化的时代,文学艺术如何才能揭示、描摹、反映、筑造我们找不到终点的外部世界和回不到起点的内心世界?在考察辨析、归纳总结韩少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包括小说、散文、思想随笔在内的大量文本之后,本书提炼升华了一系列文艺理论主张:文学——广而言之文学艺术,必须具有活脱的形象、人性的血温、心跳的脉动、理性的鞭辟、思想的重力……特别是在评述韩氏从线性叙事到片段表达的艺术思维和文本探索时,作者充分肯定片段化表达颠覆围绕中心人物线性叙事的突破性价值和启发性意义,堪称具有建设性的文艺理论贡献。本书更从“片段化表达”的五个特点——“散点结构、片段表达、自由组合、系列叙事、第一人称视角”展开论证,将韩氏在文学创作中尚未完结的探索实践,提升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创作范式。
相较于时下某些文艺理论著作堆砌似是而非的舶来名词与概念,既不知所云,又佶屈聱牙迥异,本书观点鲜明,绝不苟且委蛇,行文泉涌遄飞,晓畅奔放,如论韩氏“故事场域”之“马桥世界”:“从自然地理来说,马桥世界是封闭而自足的南蛮之地;从历史文化来说,它是被迫害而无名的悲情之河;从情感意义来说,它是韩少功爱哀交织的精神原乡。”全书洋洋洒洒近二十万字,一贯到底的是这种摇曳生姿、跌宕起伏又近于排比对仗的新骈体式笔法,“既是一场感觉的盛宴,又是一次思想的旅行,既有杂花生树之景象,又有洗心涤肺之快感”,本书对韩氏的评价,亦正是本书的样貌。
人本为根,文本为据
把韩少功的人生历程和创作历程结合起来,以其人论其文,以其文考其文,论有其根,考有其据,也是本书一个突出特点。书中反复考辨,出生于省城的“长沙伢崽”韩少功,为什么把“马桥世界”作为自己的精神原乡和故事场域,而对故事资源更为丰沛的出生地鲜少提及?为什么在功成名就且闯荡都市和更大更远的世界之后,犹对曾经吃尽苦头的下乡之地念念不忘并卜居于此?他如何从一个不谙世事的知青,在荒僻荒蛮的乡野,与淳朴、天真、善良而又狡黠、蒙昧、蛮顽的农民为伍、为友、为邻、为亲、为师,并从对知青、农民、智识者的角色观照中,设身处地而反躬自省,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或理解之同情,或同情之理解,或哀其不幸,或爱其不伪,或洞悉其虚妄,或反讽其丑陋,从而成为一个对自身与世界的解构者与重造者?本书以扎实的文本分析和人本观照,深入韩氏精神人格和心灵世界的“后台的后台”,为读者勾勒出一个也许最接近韩氏人本与文本的,似乎异于常情而不矫情、悖于常理而格物理的,从草根中化育而来的思想者形象。
直言不讳,直陈己见
显而易见,本书对韩少功的思想成果和文学成就,是抱着赞叹和钦服的态度的。但这种态度毫不妨碍作者直言不讳、直陈己见,对韩氏在文本探索中一度顾此失彼、过犹不及提出直率的批评。在高度赞赏韩氏作品“以理性思考与思想成果统领着、指挥着,没有高蹈之说,没有迂腐之论,没有人云亦云,没有畸左畸右”的同时,毫不客气地指出:“(《马桥词典》)这种理性和感性的高度契合,在《暗示》那里,理论阐释成了写作的核心,人物与故事仅仅是因为举证的需要而偶尔出现,一闪而过。整体上感性的一面是欠缺的、支离破碎的。许多篇什如同语言学论文,比较抽象、生涩、枯燥、难以卒读……”通览全书,诸如“我不赞成”“我不认为”等论述所在多有,略无溢美,绝无谀辞。对照目下充斥各种媒介的撑场子、抬轿子、吹喇叭的“软文”式所谓文艺评论,诚霄壤之别。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韩少功为代表的“文学湘军”,崛起在历史大转型的节点,或为其后陆续登场的“电视湘军”“出版湘军”的肇源。惜乎迄今,湖南尚未出现重镇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当年湘人先贤李泽厚以一部石破天惊的《美的历程》,竖立了中国精神和中国气派的文艺理论丰碑,至今令人心醉神往。本书数次论及从鲁迅、沈从文到韩少功的精神谱系问题,而从思想高程、视野广度到展布格局、行文风调,颇类《美的历程》,或许作者正是有意致敬前哲,踵迹经典,并设为传承谱系和追求标高。事实上,本書论断之斩截,文气之澎湃,读之时有读李氏《美的历程》之醒豁、之酣畅、之痛快。期待湖南文学艺术工作者扬创作之长补理论之短,共同开启新时代“美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