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

小韩从山沟里弄来一只半大的狗，灰不溜秋的卷毛狗，毛尾脏乱不堪，肚皮上斑斑块块好似长有癣。遗弃的狗呀猫呀，在城里很常见，山里头委实不多。小韩说：“也是鸡肋，唉——”

我知道小韩的心思。要了这只小狗吧，它既不如我那只误吃老鼠药死去的叭儿薇薇模样可爱，又不如小韩那只误入陷阱死去的德国牧羊犬虎子威武。不要它吧，我们勘探队长年累月在野外作业，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城，在这荒山野岭里找只狗比找头狼还难。我又打量一眼，心里觉得没劲儿，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唉，好赖是个伴儿，留下吧。”

小韩将它抱到泉水里用香皂洗净，长癣的地方又抹了药，在太阳底下晾干，再抱过来就不一样了。棕红色卷毛覆盖着全身，毛茸茸的，大嘴巴一张，里边的牙齿白白尖尖的，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去舔几下门框，模样也有几分可爱。这个摸摸，那个逗逗，也算是添几分生活的乐趣。但大家正抚弄间，它突然箭一般蹿出去，跑到远远的野地里，在土窝打了个滚，钻这里钻那里，一下子又灰头泥脸的。跟着跑出去的小韩抓住它恼羞成怒：“再不讲卫生就不要你了！”我看着小狗浑身上下的尘土草屑，说：“这东西，要饭花子出身，适应不了卫生环境，给它起名叫窝囊好了！”小韩说：“就叫喔喔吧。”

早上，我们都洗过脸刷过牙，喔喔才懒洋洋地从帐篷里钻出来，撅起屁股摆摆前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将下巴蹭两下地皮，例行公事般地摇两下尾巴，伏到小韩给它摆的盘子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香肠和面包来。我说：“吃相凶猛啊！”小韩说：“看它吃东西，倒是还有点儿基础，至少训练时它有劲儿！”

小韩训狗有一套。以前他训的那只虎子，就是我们勘探队的好帮手。那条猎犬能按照小韩的指令埋伏、出击、扑咬，动作干脆利落，不止一次给我们抓野兔，改善生活。再一个，那东西灵性得很，除了我们几个，谁投的东西都不吃，哪怕是块香喷喷的牛肉扔到它嘴边，它也是狂吠着向主人报警。现在的喔喔呢？不管怎样，小韩又信心十足地训练它了。

“喔喔，冲！”小韩带头往前飞跑。喔喔不情愿地跟着跑起来，前边有一块斗大的赭色石，小韩做着示范一跃而过，喔喔跳过去，却猛地打个旋儿，回过头细细地嗅起来。小韩喊：“喔喔，喔喔！”喔喔在大石头跟前寻觅到一块小石头，双爪抱起来好像马戏团表演。小韩说：“喔喔，喔喔！”喔喔放到地上，张开后腿撒上一泡尿再嗅。小韩喊：“喔喔，喔喔！”喔喔就汪汪地连叫了几下，声音不高不低，好像带着满腔委屈。我跟小韩说，算了吧，喔喔不是虎子！

两周过去了。喔喔照旧是能吃，饭量快顶得上当年的虎子了；喔喔照旧是跑不快，翘着尾巴晃着屁股一摇一摇的；喔喔照旧是满满的好奇心，跟在我们后边抖着卷毛跑，动不动就停下来对哪一块石头发呆，有时还像猫掏鼠洞似的伸出前爪去探探石罅。我说：“小韩呀，喔喔可能就是只宠物狗，咱逗逗就得了，你要叫它干别的，恐怕连个鹌鹑也抓不住。”小韩有点迷惑地说：“喔喔的个头不像宠物狗呀。”他又对喔喔说：“喔喔呀，要是遇到狼，你敢不敢往前冲？”老王不屑地扫喔喔一眼：“哼，不被狼吃掉就是好的！”喔喔根本不听我们的议论和感叹，只是嗅东嗅西的。

狼倒是没遇到，但在往牛头山转移的途中遇到了金钱豹！牛头山峰高林密，我们走到坎头岩下时，喔喔哼哼唧唧的，还在小韩的裤腿上蹭了两下，事后回想也许是喔喔对我们的警告。我们和豹子紧张地对峙时，冷汗浸透了布衫，完全忘记了喔喔的存在。豹子和我们相距只有十多米远，所幸那只豹子盯了我们一会儿，突然转身跳过沟跑了。我们这才松一口气。小韩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马上又强撑着站起来喊：“喔喔，喔喔，喔喔呢？”是呀，喔喔呢？喔喔身子骨薄弱，当然不能指望它上前撕咬，至少也该汪汪叫几声示示威吧。但谁也没有听见哪怕是一声犬吠。我们全体人员一起出动寻找好半晌，原来喔喔躲在我们身后十多步处的一簇密草中，拨开草丛，看不见它的头脸，真叫“钻过头不管屁股”，只看见一团卷毛在瑟瑟地发抖呢。

走到黑虎岭时，天已擦黑，队长决定就地宿营。喔喔又是哼哼唧唧并在小韩的裤上扒来扒去。这是不是什么猛兽将要在这里出没的预兆？经过了金钱豹事件后，我们格外警惕。于是在帐篷外点起了篝火，分两拨人值班站岗。喔喔的哼哼唧唧声一直持续到深夜，不要说站岗的紧张惊恐，就是轮到睡觉的也睡不安生。但是一夜平安无事，直到红日笑微微地站立在黑虎岭的黑槐树枝头上。

被恐怖折磨了一夜的勘探队员都揉着红红的眼睛出来了，吮吸一口清新的山谷空气，活动活动腿脚，放松放松自己。就在这时，喔喔突然在不远处狂吠起来。大家来不及细想，慌慌张张跑回帐篷拿出标杆作武器自卫。但是搜索半晌，看不见虎豹豺狼的踪影，又拿出红外探测仪扫描，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喔喔还在那里吠叫。我们赶到跟前，它又咬小韩的裤腿。但那里既无蛇影又无蛇洞，裸露的红色岩石处几丛葛条棵而已。老王说：“小韩呀，喔喔头脑里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队长也皱着眉说：“该叫不叫，不该叫乱叫，净扰乱军心！”小韩脸上早挂不住了，飞起一脚将喔喔踢得在地上翻了个卜郎才爬起来，一条后腿都有点瘸了。

从坡头回到基地后，小韩就托人找了一条中华田园犬，起名叫鹏鹏。这个喔喔还要不要？老王说：“干脆杀了吃肉吧！”我首先表示反对。小韩也说：“那怎么行？送人得了。”老王就瞪大眼睛：“你送不出去的！這种成色，谁会要？”但后来，老王还是趁到市里置办后勤，把喔喔带往狗市里卖，结果半路就遇到买主卖掉了。卖狗的钱我们上街吃了一顿羊肉烩面。

故事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但那天杜工来我们第七勘探队检查工作。杜工是基地总工李大海带出来的博士。李总深山探矿遇洪水牺牲后，杜工就是基地的头号权威了。我们和杜工在一起喝酒，他看着小韩的鹏鹏不住地称赞。老王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喔喔的笑话。谁知杜工越听越紧张，突然问：“它在哪儿？”老王说：“早卖掉了。”杜工连连顿足：“你们咋恁混呀！那是李总的心肝宝贝——找矿犬！李总下功夫培育了五六条，只有这条卷毛成功，探矿可灵！你千条万条狼犬也抵不上这一条狗呀！”我们顿时慌了，赶忙去各个狗市查询，但茫茫世界，哪里找得到？

（范子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新乡市小小说学会会长，发表小小说多篇，并被各种选刊和选本转载，获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