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2023-06-20姜燕鸣
一
春明正在橱窗前更换照片。橱窗照是照相馆的活广告,也是时尚的风向标,通常摆放几个月就要进行更换,新面孔一出现,吸引来来往往的人驻足,就像欣赏刚出笼的电影海报,随后的营业额又会高过一浪。此时就有些人凑到橱窗边啧啧地赞叹。越过人行道,便是繁华的中山马路,马路对面有恢宏气派的汉口总商会大楼,鹤立鸡群的水塔,一溜三层楼面挂着亨达利钟表公司、精益眼镜、天宝银楼等招牌,江汉路过界更是洋楼林立,绵延一片。
照相馆这边也不逊色,往六渡桥方向有新市场大楼、南洋大楼,往江汉路方向又有大陆旅社、盛锡福帽店、悦新昌绸缎店,还有久负盛名的交通路书店一条街。品芳照相馆的四层门楼虽不是其中最显赫的,但是声名在外,门前成排的车辆已是荣耀的象征,再看门檐上那块徽式镂雕的金色匾额,品芳照相四个遒劲大字熠熠生辉,彰显珍贵,给门楼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吸引了无数人在此留影。
抗战开始后,全国的人都涌到汉口来了,是实际上的战时首都,汇集了政要精英,涌入了大批难民,街上人流熙攘,各色各样,更显热闹,品芳照相馆的顾客也与日倍增。春明是李老板的徒弟,又是副手,师傅不能亲历的事,大多叫他去办,比如订悦新昌的旗袍、盛锡福的帽子、顾客试穿照相……春明隔段时间便要更新衣帽间,以把握时尚的节奏。
彼时在橱窗忙碌的春明也成了被观看的对象。他留着时新的分头,身材中等匀称,来汉口几年,已褪去了那身乡土气,穿着照相馆挺括的西装,配着青春俊逸的脸,怎么看都是有吸引力的。环境改变人,不光是形象,也释放了他潜在的天分,见识多了,审美取向也变得含蓄,喜欢那种不露声色的天然美人。如此这般,虽进照相馆的俊男靓女不少,能入他法眼的却不多。
惊艳可遇不可求,却也有意料之外。
去年夏天,李老板中了暑,生意不能停,就让他帮忙照相。虽说跟老板学了不少,但亲自给顾客拍照还是首次。
他站在那台木质架子机前,好像这一切早就是为他准备的。此时,镜头前正坐着个小脸女孩,齐耳短发,眼细眉长,着一件天青色短袖竹布旗袍,让肌肤愈显白净。或许见多了浓妆艳抹,突然冒出个清水芙蓉,感觉总有些差异。
摄影室里很闷热,待不了一会就直冒汗,姑娘素面朝天,但也抵不过汗水的浸沁,灯光一照脸就油了,他得速战速决,一次成功。
“放松啊,嘴巴闭那么紧干吗,不会塞糖你吃的。”
姑娘抿了下嘴唇,表情松开了。
“第一次来这里照相吧?”
“嗯。”
“怎么一个人,不邀个朋友来呀?”
没吱声。
春明一愣,以为问得唐突,姑娘似乎有些内向,不想与陌生人多聊。但对方的形单影只无形打动了他,从乡下独自来到繁华的汉口,也时感孤独,或许同病相怜,对姑娘无形有了些亲近感。灯光映照下,发觉对方的眉眼跟电影明星阮玲玉有几分相像。他在架子机前调整着角度,暗暗使劲,争取拍几张精品,让她上橱窗。
“抬头,挺胸,看我这里。”他拿着儿童照相用的拨浪鼓,甩得咚咚响,“来,来,来,漂亮的姑娘看过来……”
他不停地按着气球快门,以定格被摄者最佳的状态,不仅是个性风采,还有心灵独白,就像师傅说的,由表及里,知白守黑,这才是一流的摄影师。此时,姑娘已被他调动得自然而松弛,镜头里一颦一笑,分外动人。
照片冲印出来,引来一片叫好声,多半是对李老板的恭维,名师出高徒啊。自然被选进了橱窗照,成了当季一道靓丽的风景。
此后,当学徒的春明就成了李老板的副手,帮忙调光,布置背景,等李老板站累了,坐下喝口茶,喘口气,或是被别的事绊住,就叫他上去顶替一下。
品芳照相馆内设有三个照相场,二楼照相场接待一般顾客,设有座椅,茶几上放有水壶杯具,糖果点心。三楼为高级照相场,一般接待军政要员、富贾贵胄或社会名流,设有雅座,供应优质盖碗茶和精致点心,并有专人服务。四楼主要为机关团体照合影。李老板一般在三楼照相,二楼照相师是他的大徒弟王炳坤。李老板照相技术好,又会经营,跟各方关系处理不错,品芳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响,成为汉口首屈一指的照相馆。
店堂里的顾客不少,有的在柜台登记照相;有的在更衣室化妆;有的在长椅上翻着《良友画报》。那些中外记者也是常客,他们急着照片刊发见报,图片社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胶卷拿到照相馆,嚷着要办加急取件。李老板不敢得罪无冕之王,只得让员工加班加点。春明给老板当副手,还有不少杂事要做,更换橱窗照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他还端着那帧玉照犹豫不决,距上次给姑娘拍照已有大半年,他更换了一次橱窗,却还留着姑娘的照片,放置时间有些长,连周围人都觉出了,再不更换就有点说不过去。碰上洗片的外国记者哇哇叫着:“So beautiful!”連柜台上的老板娘都听见了,便催春明:“换个照片磨磨蹭蹭这半天,楼上客人都堆着呢。”他唔唔答应着,只得将一美艳少妇替换了姑娘的位置。
二
苏瑛昨晚就与丈夫商量好来品芳拍照。近来日军的飞机时有袭扰,丈夫昨天从汉口机场抽空回来看她,翌日就得离开。丈夫是上尉飞行员,重任在肩,结婚三天就去了机场,随时准备迎敌,结婚照也一直拖着没拍。新婚小别,愈觉相聚的珍贵,丈夫又说了拍合影的事。苏瑛从丈夫的只言片语中感觉到战事的临近,隐隐有些担心。她爱这个英武帅气又有担当的男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害怕哪一天失去他。
苏瑛一直是孤单的。父亲是生意人,出入欢场认识一歌女,不久歌女怀孕,后来就生下了她。父亲碍于脸面,只好将母女俩领回家,让她母亲做了二房。但苏家是大太太管着,大太太不待见她姆妈,佣人们都是看眼色的,也跟着欺负母女俩。她姆妈得不到父亲的护佑,抑郁之下抽上大烟,越发懒散,遭人嫌弃。苏瑛自小就感受到四周的冷意,对家庭的疏离感渐渐萌生,她不喜欢整天念着生意经的父亲,看不惯为人小气的大妈,也瞧不起懦弱无能的母亲,性格渐渐变得孤僻内向,不乖巧,自然也不讨喜。后来上了中学,她就一直住读,很少回家,苏家的阴影一直罩着她,只想尽快地摆脱,越远越好。
那次拍照对她是个不小的改变。她总觉得自己长得小样,不好看,也就迟迟没去照张相。临到中学毕业,同学纷纷拍照留念,她被好奇心驱使,也忍不住来到品芳照相馆,不曾想遇到眼光独到的倪春明,一夜之间让她麻雀变凤凰,真上了橱窗,让无数人欣赏,走到街上时常被人认出,当明星似的投来艳羡的目光。她一时还不习惯,但心里是愉悦的,这多少消减了她的自卑感。
幸运才刚刚开始。不久她被邀请参加汉口青年会组织的联谊活动,遇上了英俊潇洒的空军上尉,两人一见钟情。原来军人也来品芳照过相,当时看到橱窗照里的苏瑛小姐,印象很深,没想到能有缘相见。两人很快进入热恋,不到两个月就决定结婚。得知上尉的亲人在“九一八”中离散了,她说自己也是个孤儿,没有亲戚。两人便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此时苏瑛坐上丈夫的三轮摩托车,往中山马路的品芳照相館奔驰而来。车座上威风凛凛的夫君,小鸟依人的妻子,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实在吸人眼球。苏瑛自结婚后,着装也鲜亮起来,今天她换上一件洋红碎花旗袍,外罩米白开司米绒线衣,头发挽在脑后。明媚的阳光照在溢满幸福的脸上,越发娇媚动人,粉面含春。一路不时有人朝她指指点点,认出了橱窗美人。被幸福环抱的苏瑛,真希望丈夫就这样一路载着她,一直到天涯海角。
眨眼间,摩托车就停到了品芳照相馆门前。
丈夫搀她下了车,看到橱窗照里的相片换下了,苏瑛不免有几分失落。丈夫便安慰她:“一会让倪师傅照几张更好的,再上橱窗。”
苏瑛娇嗔道:“做一回现世宝就行了,还能有第二回?”
两人走上楼来,此时李老板正给一家十几口照全家福,春明一旁帮着搬座椅,调灯光,李老板看上下高低都排齐了,又给几位调正姿态,才回到照相机前,举起手指头提醒:“都看着镜头,别眨眼,笑一笑,一,二……”
啪啪。
人潮水一样退下去,又潮水一样漫上来。
“倪师傅!”苏瑛跟忙得不亦乐乎的春明打招呼。
春明定眼一看,便惊喜道:“苏小姐来拍照的?”
“是啊。”便向他介绍一边的夫君。
李老板对夫妻俩热情有加,正要摆开架式,苏瑛笑着说:“老板忙了半天,就让倪师傅来拍吧,上次也是他拍的。”李老板明白过来,便点头答应:“可以,可以,让他来吧。”
春明有些难堪,等李老板下楼去了,他才慢慢走到架子机前,仔细地调光,找角度,镜头里的苏瑛紧偎着丈夫,满溢了幸福。春明拍了几张夫妻不同姿态的合影,本想再给他俩多拍几张,但上尉急着赶回机场,苏瑛也说有事,只得作罢。
夫妻俩走出照相馆,便在马路边停下了。
丈夫说:“不能送你回家呐。”
苏瑛说:“你放心去吧,有抗战救国会的同学邀我呢。”
“好的,”丈夫抚了下她的肩膀,“放在家里的钱别舍不得用,买些好吃的,下次回来看你长胖了点没有。”
“我会的,你也保重。”苏瑛答应道。
丈夫凝视她一下,便跨上摩托,挥手道:“我走了!”
“等你回来!”
苏瑛一直站在马路边,目送着丈夫消失在人海里,才转身走开。
当天晚上,春明躺在住所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幢房子处在照相馆后门的小巷里,李老板用做照相馆的仓库、厨房和单身职员寝室。春明本跟师兄王炳坤住一间屋,平时收拾清洗都是他的事,师兄晚上睡觉爱打鼾,吵得他时常睡不着。好在两个月前王炳坤结了婚,在外租了房,搬出去了,屋里暂由他一人住着,自在不少。房屋比照相馆简陋,楼下厨房的煤烟把楼壁熏得发黑,有时蹿进屋来,呛得人受不了。春明就时常往好处想,处在繁华的闹市区,工作在干净华丽的一流照相馆,做着他喜欢的差事,每天见的尽是衣冠楚楚的俊男靓女,一日三餐有人做好,病了在普爱医院里就诊也不用花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等以后师傅让他独当一面,赚多点钱,再出外租房,到时把乡下的家人都接来汉口,就过上好日子了。所以他一门心思想着拍好照片,早点出师,住处简陋也成了动力。
春明躺在床上,眼前还浮现着苏小姐与丈夫拍照的情景。没想到短短时间苏瑛就结了婚。当初他感觉苏小姐有点郁郁寡欢,出于怜香惜玉,他生出再造对方的冲动,也恰好将那顾盼中的流光定格了,让她成为橱窗美人,由此大放异彩,也让他获得一份成就感。但他也感觉苏瑛与别的姑娘不太一样,似乎藏着心事,或许拍照就是为了早点嫁人吧。好在她遇上了心仪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当初自己还先认识她,怎没意识到呢?或许是彼此没缘分吧。这么想便有些失落,闻着屋里残留的油烟气,一时感到难以忍受。黑暗之中,也渐渐认清现实中窘迫的自己,他一直想着摄影,整天琢磨着技术,认为对儿女情事还是迟钝的,其实是不敢想。他貌似自信,内心却是自卑的,自己一乡下来的小学徒,无钱又无根基,哪会有汉口姑娘看得上自己?现看到苏小姐结婚,倒是触动了那根尘封不动的心弦,似乎错过了什么。
早上起来又打起精神去上班,忙能忘记烦恼,也忘记时间。晚上在暗房加班很晚,回到住处倒头就呼呼大睡,日子每天这般单调而重复着。
那天,春明把冲印的照片送到柜台,见抽屉里还放着苏小姐的结婚照,不由问老板娘:“二十天了,怎不来取呢?”
“她忙啊,有人见她在街上发传单呢。”老板娘答。
他听了一愣,笑道:“进步呐。”
“听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蛮腼腆的。”
“上了橱窗就不一样了。”
老板娘撇了下嘴,“这得归功你呀。”
“我哪敢当,人家是受她丈夫的影响,爱的力量。”
春明一时五味杂陈,想苏瑛若不上橱窗,恐怕就遇不上她的丈夫,难说就不会勇敢地上街了。这番变化就因那次成功的拍摄,这也确实有他的功劳啊。
他惦记着苏瑛来取相片,时不时就来柜台看看。照相馆每天出入无数的美人,甚至还有明星,却不见苏小姐的身影。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她的结婚照依旧在抽屉里一动不动。
过了几天,李老板让春明去普海春西餐厅拍摄订婚仪式,他背着照相机刚刚出门,就碰上一支游行的队伍,他们举着各色旗子,呼着口号,仿佛一排排波浪席卷过来,人们被那热烈的场面震撼着,都凑上前去观看,有的还跟着呼起口号。春明忍不住举起相机,准备拍几张照片发给报社记者。正在找角度呢,忽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看,果然是苏瑛,她在队伍中呼着口号呢。春明给她招手示意,可对方太投入,没在意旁边的动静,队伍很快就走过去了。
在普海春餐厅拍摄完成,春明便背起相机匆匆往回走。刚拐入中山路,突然传来了警报声,街上的人顿作鸟雀散。春明随着人群奔跑,还没到照相馆门口,就听到飞机的轰鸣。
照相馆一时成了避难所,没来得及走的顾客缩进角落里,或藏在桌子下,听着爆炸声在不远处持续地响起,春明想着苏瑛他们还在马路上,会不会遭遇轰炸?
此时,苏瑛正倚在一截断壁旁仰望充满硝烟的天空,她的丈夫正在与敌机展开厮杀,每一架飞机的上下起落都扯动着她的心。还是第一次,她如此牵挂另一个人的安危,甚于自己。
三
敌机来袭扰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且间隔越来越短,警报已司空见惯,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传闻日军正沿着水陆两路往汉口而来,政府军已准备在此打一场武汉保卫战,聚集的人流已开始往西撤离。
中山路不那么热闹了,品芳照相馆也冷清了些,却少不了记者们把大把胶卷送来冲印。那些蹒跚而行的难民潮,黄泛区饥饿倒毙的孩子,炸死炸伤的无辜百姓……实在触目惊心。李老板看到那些照片,也陷于沉思。日军正往汉口开过来,中国军队能否守住武汉不好说,是走是留,对别人容易,但对他实在是难。
他十几岁出来做学徒,后来白手起家,别人说他眼光准,脑子活,哪想到他吃过多少苦,他一直痴迷于拍照,他的摄影作品才是心心念念的宝贝,引以为豪。摄影也带给他巨大的财富,可惜他的儿女不是搞摄影的料,他有时感到悲哀,后继无人。幸亏徒弟春明还跟他合拍,也只有春明知道,他与场面上人打交道实在迫不得已。
春明比他幸运。从汉阳乡下来到繁华的汉口,就在首屈一指的品芳照相馆做事,又有他这师傅言传身教,资质一般的都能掌握,何况春明有悟性,如他当年一样痴迷。
“摄像有时像变魔术,在一流摄影师的镜头里,长相一般的人,会有麻雀变凤凰的惊喜。美人就更不用说,就是《洛神赋》《陌上桑》,出神入化,锦上添花……”他一点一点地灌输给春明,看到他播下的种子在开花结果,那份欣慰也是由衷的。
他平时不苟言笑,深邃的目光给人不怒自威之感,店里员工都有些怕他,春明在他身边,也少不了被训斥。要说春明做徒弟已有三年,照说可以出师了,但他似乎习惯了春明做帮手,省心又省力,况且像他这样的名摄像师,也需要有副手帮忙打理。他感到愉悦时,也会拍拍春明的肩膀,表示肯定。春明与他待长了,也摸透了师傅的脾气。表面很严厉,其实是性情中人,外冷内热,对技术要求很高。师徒俩一有空闲,就爱在一起琢磨技术上的事情,他说什么,春明马上就能领会,彼此配合默契,这也是他喜欢春明的原因。但喜欢归喜欢,他还得再磨磨春明,觉得火候似乎还不到,他希望春明以后能接他的班。
大徒弟王炳坤在二楼负责拍登记照。背景是固定的,灯光已调好,人坐正了,快门一按,就完成了。炳坤技术一般,照得中规中矩,没有春明有悟性,但炳坤会来事,结人缘,他用炳坤,别人也不会不服气。何况炳坤跟他的时间最长,人又听话,总有个长幼之分,先来后到,这也是规矩。
炳坤比春明大两岁,也爱摆出老大哥的姿态,在人前人后呵斥春明,也怕春明抢了他的地盘,不太愿意让其插手。有时春明帮他调光,他也皱着眉头,搞得春明不舒服,就不想给他帮忙,端茶递水的招待有时迫不得已,待一会就会离开。
春明感到憋屈时,偶尔也向师傅报怨。他当时不作声,过后也会安抚春明一下。品芳照相馆名气大,时常有订制拍照,那些政府官员、名流、富豪出席会议或社交场合,或者一些团体组织活动,有时得上门给他们拍照。他分不开身时,就让春明去办这差事,就像上次普海春西餐厅的拍摄任务。
但这种事情越来越少了,坏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过来,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每隔几天,都有飞机轰炸,房屋倒塌,中山马路的店铺一家家地关闭了,政府、工厂、学校都在搬迁,紧张的空气笼罩在城市上空,战争像越来越近的洪水猛兽,逼着人往西逃离。
照相馆里人心惶惶,店员们大多请假走了,有的回乡下暂避,有的往西逃离。春明没地方可去,乡下的家就两块薄田勉强度日,还指望他寄钱回去供弟弟读书呢。他不会种地,又干不了别的,只有留在照相馆干活。可报社陆续撤离,记者来的也少了,春明虽有恐惧,却抵不过他心里的悲哀,他是那么爱摄影,刚刚要施展拳脚的时候,战争却来了,他实在不愿看到照相馆停业,他爱这个地方,喜欢在这里待着,他在那架子机前一站,就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张开了,那是他的阵地,他就像将军在指挥着战斗。
李老板还在店里守着。师徒二人没有多聊,彼此也在回避那个棘手的问题,各忙各的。李老板事情不少,春明也不闲着,把平时来不及整理的物品一一码顺,归档,暗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以此赶走惶恐,也让李老板安心。
又挨了些天,等到人力车不见了踪影,街道空寂,行人寥寥,一些店铺大门都用砖头封上了,听到日军已临近武汉,政府打算放弃的消息,李老板终于耐不住了,也准备着逃离。
偌大的照相馆只剩下师徒二人。
春明装好师傅要带走的那些底片,见李老板还在照相室里看看这,摸摸那。
“师傅明天就走吧?”
“船票还没凑齐啊,”李老板迟疑了一下说,“你师兄去了乡下,就还差一张,看明天能不能拿到……”
春明知道师傅不想把他留下,便说:“船票肯定难买,师傅不用费心了,你们先走吧。”
“那哪行,一起走。”
“還有客人的照片没取呢,总要有人在这守着。”
李老板心里清楚,船票恐怕买不到了,明天是最后一班船,他带上太太和一双儿女,春明就落空了,一时割舍不下,割舍不下的还有这满屋的设备,都是他用心血换来的。他抚摸着那台架子机,就像与亲人别离。二十年了,他从学徒到出师,然后开了小小照相馆,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这台架子机就是见证啊。他与架子机朝夕相伴,从没想过会离开它,他拍起照来就像个疯子,每天不摆弄一下架子机就难受,迟迟没让春明出师,替换他在架子机前站着,也有这个原因。他迟迟没走,也是不忍与心爱的宝贝分别啊。
春明见师傅这般不舍,便劝道:“师傅放心,馆里的照相器材设备带不走,我就留下照看吧。”
李老板还是摇头,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不敢想以后的事,他也舍不得与春明分开,师徒如父子,相处几年,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春明聪明好学,勤劳肯干,拍起照来也像个疯子,跟他一样。他到哪再找这么合拍的徒弟啊,他不愿春明有什么意外,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
“师傅不用担心,汉口又不是我一人留下,就是日本人来了,也不会把中国人都杀光吧。再说我的家人都在汉阳乡下,也离不开啊……”春明还在劝着。
李老板迟疑片刻,便叹了口气:“若一时走不了,只能委屈你了。”
“嗯,没事的。”
李老板打开皮包,从里掏出一沓票子放在桌上,说:“你来照相馆几年,没日没夜地干活,也没犒劳一下,这点钱你暂且留作备用吧。我到那边安顿好了再写信给你。”
“谢谢师傅。”
李老板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有些动情道:“你比炳坤有悟性,以后会比我拍得好。但我担心的是,你这伢太单纯了,眼里只有摄影,没你师兄那样懂人情世故。我让你跟在身边,也是想让你多学学,除了摄影,还有做人……如果你开窍了,自会有出师的一天。”
“师傅,我知道。”
“你守在店里,自然是好,但还是放心不下啊。”李老板忧郁道。
“师傅尽管放心,我会守好店的,东西都會保管好的。”
顿了片刻,李老板叹了口气说:“只能这样了。”便慢慢往门外走去,春明跟在身后。
走到门口,李老板抬头望了望门檐上那块环绕金色蝙蝠的牌匾,品芳照相四个金色大字依然耀眼夺目,似在默默目送着他。
“看着孤零零的,真想把它带走。”李老板几分伤感地说。
“师傅,这带不走的啊,”春明又安慰道,“我知道它是镇馆之宝,会取下来收好的。”
“找个妥善的地方,别弄丢了啊。”
“晓得。”
“门也堵上吧,把一些不要的东西处理掉,那些没来得及取走的照片,也不用留着,免得麻烦。”
“晓得。”
深秋的阳光照在空寂的街上,呈现出一种苍凉而凄艳的美感,偶有逃难的人匆匆而过,打破了静寂,也带入了一份紧迫感。他们在街道的拐弯处作别,春明望着师傅在浮光里向他挥手,倏地一阵失落,好像被带走了什么。
四
店堂里的座钟清澈地响着,仿佛在催促春明,时间不多了。
他把门檐上品芳照相的金色牌匾取了下来,用布包好,放进暗室里。然后又搬来一些砖头,把大门堵上了,还在一边贴了张告示:
本馆即将西迁,三日内请速来后门取件,逾期不取,概不负责。
品芳照相
民国二七年十月十九日
留存的照片里有认识的朋友,或是机构团体的合影,有的留下电话号码,更多的是没留。打电话不通,寄过去也难以收到。他看到照片上的一张张笑脸,实在不忍心把它毁掉。
下雨了,马路上行人寥寥,褪了颜色的抗战标语印记着曾经的火热,在惨淡的天光下,愈显凋敝,风吹过,与残叶一道在马路上翻卷,东一堆,西一片,跳着秋天最后的挽歌。
春明在寂寥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像饥饿的动物四处嗅着食物,杂货铺都关着门,偶尔碰到一家开着,里面的东西也所剩无几,看到能用的就拿,油盐酱醋都收揽一空。春明在照相馆拿的是学徒的工钱,老板娘管着账,总说春明快了,但薪水一直没涨。李老板有时就瞒着老板娘给他一点犒赏,春明觉得师傅对他好,一些憋屈便淡忘了,只有努力地干活,默默地长进,总有一天会出师的。现在他们走了,照相馆成了他一个人的天地,架子机也让他独享,想拍就拍,谁也管不了他,只是没有人上门来拍照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寂寞伴随着孤独,还有未知的惶恐,食物也快吃完了,以后恐怕更难,得赶紧做好贮备才行。
幸亏遇到一个卖红薯的小贩,慌着离开,把半筐红薯全扔给了他。回到照相馆,他把红薯洗好,点着煤炉子,再上锅蒸,可以吃两天了。解决了食物,也松了口气,接下便等着人来取相。时而有人从后门进来,背着行李,取了照片便匆匆离去。
他守在柜台里,翻看着无人认领的照片,以打发无边的空寂,座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一分一秒地滑向那个时刻,暗下来的天光加重了恐怖的气氛,他的心跳随着座钟的响声起了共振,也在催促他快点行动。
小火炉提了进来,他挑了一张照片,是位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听说还是国民政府里的一位科长,让人陪着来的,一副天之骄子的做派,却没来得及取相,恐怕是忙忘了。他瞧着那春风得意的脸,让春明生出一份卑微感。此时丝毫的不悦就会决定他的取舍,不由分说就把照片扔进了火炉,看着照片被火舌一点点吞食,又有一丝可惜,那照片是他冲印的,他连自己的心血也一起葬送了。惋惜之间,倒是放下了那些肖像照,只是挑了些合影烧掉了。
冷寂的大街上,苏瑛在踽踽独行。
她刚回了一趟娘家。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结婚都没告诉父母,也是赌气不跟他们来往。但此刻她突然想回家一趟,便拎着一个布包匆匆往家走去。包里装着她丈夫的衣服,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最珍贵的物品。可走到家门口,却是门上一把锁。
她呆呆地盯着那冰冷的锁,心陡然一空,都走了,连封信也不留给她,她不是这家的孩子,他们早把她忘记了。
夕阳在一点点偏移,投下一个孤单的身影,慢慢地拉长,她感到一阵心酸,那些陈年往事又涌上心头,痛苦在弥漫。她呆呆地站了一会,便走出了里份。
还能去哪呢?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与谁都不亲近,唯有丈夫……她的眼泪又下来了,不知不觉便走到品芳照相馆门前。
她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回想丈夫分别的情景,恍若昨日,又悲伤了半天,一时看到封堵的门上写着告示,才想起照片还没取,便去了后门。
咚,咚,咚,屋里的春明听到叩门声,赶紧把红薯放到炉上热着,开门一看是挂着泪痕的苏瑛,连忙把她让了进来,惊问道:“苏小姐怎么了……”
苏瑛也不回答,等到了店堂,将手上的布包放在茶几上,才轻声说:“相片出来了吧?”
“早出来了,一直没见你来取呢。”
“太忙,让你费心了。”
“应该的。”春明进了柜台,从抽屉取出相片袋递给她。
苏瑛取出袋子里的结婚照,看到丈夫微笑的脸,一下涌出泪來。
“你丈夫……他怎么了?”春明迟疑地问。
“他已在空战中牺牲了……”苏瑛颤声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春明一时怔着,见苏瑛抖索着打开布包,从里拿出一个信封,掏出信纸,呜咽道:“在五屉柜里发现的,原来带我来拍合影,是为了留念……”
春明接过信看着。
瑛妹鉴:
与妹相恋结合不过半载,虽聚少离多,但朝朝暮暮,相携相知,令我感念,此生遇妹是上天的眷顾。
瑛妹,知你是深情重义之人,而我又何尝莫不如是?回想那日,你说自己五行属金,命硬。我说《红楼梦》里的宝钗也属金……你后来道出书里的对子:不弃不离,芳龄永继。我也回了下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亦成了我俩的契约。
然人生不免一死。我自十六岁入军校,至今日已有十载,现国难日深,骨肉俱伤,我誓以此身复报大仇,死无遗憾。倘异日途遭不幸,遂与故双亲在天上重逢,所挂念者,唯瑛妹无人照顾……
春明一时胸口发堵,不忍卒读,那位高大魁梧的上尉,不仅义薄云天,还柔肠似水,他被信中炽热的爱感动了,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上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战争确是太残酷了,曾经的预感变成现实,这让他难过而忧伤,刚刚新婚的苏瑛这么快就成了寡妇,她是那么爱上尉,怎承受得了这番打击?
天色愈发黯沉,苏瑛终于抬起头来,怔怔地对着已然模糊的照片,轻声说了句:“血不会白流的,你等着我吧。”
春明听得一惊,忙劝道:“请节哀,要保重自己,也要让九泉之下的他安息啊,你俩不是有契约,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苏瑛听了,复又流下泪来。
片刻,苏小姐接过春明递的茶喝了几口,缓了下神,不觉嗅了嗅,问道:“怎么有股气味,你烧东西了?”
“刚才找不到柴火,就用了些废胶纸点火……”春明搪塞道。
苏瑛环顾一下四周,不觉问:“就你一人留在这里?”
“是啊,等人来取照片呢。”
“日本鬼子要来了,还是赶快走吧。”她劝道。
“你走吗?”
“我有事要办,一时走不了。”
春明想着她刚才的话,胸口像堵着一块石头。
“我该走了。”她站起身来,挽起桌上的布包。
“我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只管吩咐。”
她迟疑了一下说:“有点事确实想拜托一下,不知能否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做的。”
她把手上的布包打开:“这是我丈夫的衣物,我现居无定所,带在身边恐不安全。”
“就放在我这里吧。”春明答应道。
“给你添麻烦了。”
“不客气,我这里很安全,你放心吧。”
“这么着,照片和信也一并放在这吧,我带着也怕丢了。”
“行。”
“那我走了。”
“你吃点东西再走吧。”
“不用了,还有朋友等着我,再会吧!”
“再会……”
苏瑛消失在暗夜里,春明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会去哪呢,可他对她还是半个陌生人,肯把东西交给他,就算是信任他了,为了这份信任,他也要保管好,不能有一点疏漏。
四周很安静,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吃红薯的咀嚼声,这种寂静与黑暗成为伴侣,袭击着人的感官,一点点剥离与周遭的联系,仿佛身在无边的黑海中,尤其在这样的时刻,感受格外强烈,他预感着灾难就要降临。
五
沦陷比预想的要快。
外面时而踏过铁蹄声,间断的枪声,一时又处于寂静。春明庆幸及时把门封上了,墨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让外人看见屋里有人。似乎有了这层保护,就把危险屏蔽在外了。
黑夜变得漫长,沉寂如死城一般。但对春明来说,寂寞的时间也好打发,为缓解紧张,他就去摄影室待着,站在那台木质架子机前,想象有顾客坐在那里,他调好灯光,对好镜头,然后手指握住气球快门,轻轻一按,就将美的瞬间定格了。他专注的神态很动人,苏小姐的笑容就是体现。他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照相馆,回想那些温暖的时刻,便不觉得孤单,就算与世隔绝也没有关系。
那几天,为不让日本人发现,他一直守在照相馆里,白天拿红薯充饥,夜晚就在工作台上将就一宿。日军已出告示,将时间拨快一小时,定为新钟,与东京时间一致,每日下午五点到次日早上九点,为宵禁时间,这时段遇见行人,一律格杀勿论。
太阳升了起来,淡薄的日光不再有暖意,寒气裹挟着恐怖,一点点渗透进来。
春明透过窗帘往外看,中山路一片萧瑟,大都关门闭户,斜前方路口有个端着刺刀的宪兵把守着,几个日本兵押着一些中国人在敲打沿街封闭的门窗。
一辆插着太阳旗的汽车驶到马路边停下,从车上款款走下几个穿西装和服的日本男女,然后就进了那些敲开的门楼。
春明心里一紧,果然来了,他得赶快做好准备,把食物贮备一些,躲藏起来,不能让人发现。
九点一过,他出了门,不敢走大马路,拐进了花楼街里,这里曾经热闹繁华,夜阗歌吹,现在店铺紧闭,人去楼空,垃圾遍地,老鼠横穿而过。
幸亏有家包子铺还开着门,店老板在案板边坐着,门口炉子上摞着两个蒸笼,炉膛里留着余烬。一个老头捧着纸袋走出来,只是咋舌。
“要馍馍吗?最后半笼了。”老板问春明。
“多少钱一个?”
“两角。”
“这么贵?前几日还五分一个呢。”
“没面了,这是一点存货,面铺都关了门,卖完就没有了。”
春明犹豫着买两个还是三个,老板临走给他的一点钱,想着要紧的时候用,他不敢多花。这时背后有人叫道:“有馒头没?都要了。”
春明一看是悦新昌绸缎店的二掌柜,便打了个招呼。
“哟,是小倪师傅啊。”
“是啊,碰巧。”
“我是带到路上吃的,你要就分你幾个。”他把那半笼馒头分了五个给春明。春明塞钱给他,对方躲闪着,春明硬塞进口袋,只得作罢。
“您家现去哪?”春明问。
“房子被日本人占了,要赶到难民区去,没办法啊……”对方诉苦道,聊了两句,便匆匆作别,又回头说一句:“你得小心,日本人见好房子就占,把人赶走,不走就……”他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春明听得一紧,捧着馒头快步往回走,出了巷子,见民生路口有宪兵把守,照相馆门口倒还无人。他囫囵吃了两个馒头,把苏瑛的照片和衣物拿到住处,放进木箱里锁好。又赶紧返回,走到照相馆后门,看到一对中年男女守在那里,一见他来,便兴奋地打招呼:“小师傅,我们是来照相的。”
“好啊,请跟我来。”他热情地引他们进店,这么长时间,总算来了顾客。
“没想到你还在呢。”女人欣喜道。
那先生说,他们住在对面联保里,房子被日本人收了,要他们三日内搬到难民区去,今天是太太的生日,来作个纪念。
春明说:“我马上给你们照。”
他认真地布景,调光,寻找最佳角度,他给太太照两张,一张坐姿,一张站姿,又让夫妻二人合影一张。
两人照完,先生掏出十元钱来,说,“我们没带多,不知够不够?”
春明摆手说:“不用了。”
先生硬要塞给他:“那哪行,你也要生活,这年头朝不保夕,谁知道以后会怎么,请别嫌少。”
春明只得收下,说:“那好吧,我尽快洗印出来,您家过两天就可来取。”
“好的,那就辛苦你了,我们不便久留,一些行李还放在家门口,儿子在找板车搬运,一会就走了。”
“好的,一路保重!”
“谢谢倪师傅,你也保重!”
彼此道别,两人便匆匆离去。
春明又紧忙上楼,取出胶片,去暗房进行冲洗打印,他要争取时间,把手头的事尽快做完,不定日本兵马上就来了。
洗相暗室就设在二楼摄影室旁,约十多平米,置有晒箱、放大机等,工作台上摆着裁纸用的切刀,旁边有一小门,里面是冲胶片的小暗室。他打开红色安全灯,一根根绳子横穿而过,以前满是晾晒的胶片,走过去还得低头,现在空空如也,行走倒顺畅了。门边靠着个布包裹的物件,是那个匾额,便一愣,这宝贝哪能这么放着呢!把手上事情做完,得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他又检查门窗是否密封,一点微弱的光线就会使胶片产生无法容忍的灰雾,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冲洗池边的工作台置有胶片盒、版匣、显影盘、定影盘等物,他取下显影盘,慢慢调好显影液,再放入感光片进行显影,这一转变过程对照片的质量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显影不当就会影响胶片的感光度、反差和颗粒度。十分钟后,他把显影液里的感光片取了出来,拿到水池边进行冲洗,冲洗过程的关键就是控制好显影反差。当时他看着师傅做事,一边听着讲解,记忆犹新。
他关在小暗房里,就像处在另一个世界,水声哗哗地响着,他听不见外面的动静,这一刻,他专注于手上的事,也陶醉其中。
门轰然一下被撞开了,光线射了进来,他本能想护住那些胶片,但为时已晚。
他的眼睛一时看不清来人,影子在重叠着,那对夫妻冒着危险过来照相,是他们苦难中的寄托,也是残存的希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化为了泡影,他辛苦半天就要完成的作品也毁于一旦。这瞬间的丧失让他愤怒无比,便朝着那逼近的影子大声喊道:“谁让你们进暗室来的,滚开!”
鬼子叽里呱啦地叫着,闯了进来,一把擒住他,老鹰抓小鸡似的,拖向门外,重重地摔了出去,他磕到什么东西,脑门轰的一下,眼前顿时一黑。
等他清醒过来,感觉头上有些潮湿,一双双马靴在跟前来回走动,几次险些踩到他的脸。
有只手把他拉了起来,他的头一旋,差点又摔倒,对方便抓着他往店堂的靠背椅上一扔,他像一只瘪气的皮球歪着。
柜台边站着几个人,一个蓄仁丹胡子的西装男人盯着春明,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你是照相馆的工人吗?”
他没吭声。
一旁的翻译便喊道:“相原先生问你话呢。”
春明摸了下流血的额头,愤愤道,“我正在暗室里冲洗照片,被闯进来的人给毁了。”
相原说:“宪兵搜查抗战分子,动作激烈,我已经制止了。”便示意给他包扎一下。
有人过来给他头上绑纱布,动作粗鲁,他痛得叫了一声。
相原又问:“照相馆里还有哪些人?”
“就我一人。”春明冷冷答道。
“你是洗相的工人?”
“我是照相师。”
相原盯着他打量一番,微微点了下头。
六
中山路沿街封堵的大门一个个被撞开了,日军将民生路至江汉路一段划为了商业区。不久,品芳照相馆的门檐上挂起永清写真馆的木质牌匾,春明看见一条街皆是日本商行和株式会社的牌子,恍如置身异域。他曾在店门前留影,背景中那块印着品芳照相馆的金质牌匾熠熠闪光,衬托他青春洋溢的脸,十分生动。回忆让人伤感,那一刻,他特别想念师傅李寅生。
相原奈未现是永清写真馆的老板,战前他在汉口日租界也开过写真馆,对名声在外的品芳照相馆早有觊觎。这次汉口一占领,他就取得军方的准许,先下手为强,将品芳照相馆四层楼房做据点。那天宪兵撞开照相馆的门,没想到春明还在暗房里工作。相原看到春明因胶片被毁气得大叫,不仅没让宪兵将春明赶到遣散人堆里,还叫人将他搀起,给他擦膏药,包扎伤口。
相原知道中国人现是惊弓之鸟,得安抚一下。新馆开张急需人手,雇日本工人成本高,他更愿意找中国的技术工人,但汉口市民大多逃避了,留下的少之又少。以前他曾来过品芳照相,见过来回忙碌的春明,对他有些印象,便将他留下了。
相原接手照相馆后,便把馆内外重新改装,变成日式风格,找来一些工人进行装修,还让春明做监工,负责具体事宜。
春明见新老板不似那般凶恶,暂且消去些抵触。他不愿去嘈杂肮脏的难民区,但在日本人的支配下苟活,也难免有心理的负担,那些火热的抗日标语还在墙上印着呢,时不时地提醒着他,不要做亡国奴。可想到李老板临走对他的嘱咐,还有苏瑛有事相托,只能选择留下,他要是离开了,她怎么找他?
春明头上绑着绷带就去了现场,每天上班最早,下班最晚,还帮忙设计制作,挂着李老板得意作品的墙面上,换上了大幅的富士山挂画,就是他负责完成的。相原看了很满意,还对他竖起大拇指。
巷子后的住所也成了写真馆的一部分。以前楼上的三间房都住满了工人,后来大家陆续逃避,沦陷前夜整个楼里就剩下春明一个人,静悄悄的,一点细小的声响都能闻见。前日暗房的陈师傅来了,他在家躲避了几日,要被赶到难民区去,听到这里要开张,就过来看看。同为天涯沦落人,有同事陪伴,春明也有了些许宽慰。可临到开业在即,相原却要求员工着装一律穿和服,不仅是日本人,中国人也得穿。这就让一些中国职员接受不了,这一穿,不成日本人了?陈师傅怕到时亲友们不认他,来了又走了。春明也怕被苏瑛瞧见,骂他汉奸。苏小姐肯定会来找他的,他怎么能做让她难过的事?他对时事不敏感,也知道利害关系,怕走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春明就去找相原,对他说,留下可以,但他是中国人,不可以穿和服。如果硬要执行,他只有离开。
相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点小事竟会让中国人有如此大的抵触,他以为武力占领了,就降服了他们,没想到践踏了他们的身躯,却依然改变不了他们的灵魂。来的几个工人都走了,现在连死守店门的倪春明也要走,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违抗他的命令!
相原盯着春明漠然的脸,冷笑两声,露出平时见不到的狰狞,如果面前有把手枪,他会毫不犹豫地毙了这个冥顽不化的中国人,杀一儆百。但终究是他诸多烦恼中最小的一件,现汉口人口空虚,市面萧条,写真馆又急需技术工人,军部也想让市面尽快繁荣,人流回归,现还没开张就死人,会吓退一些人的。
春明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顿觉恐怖,便转身走开了。
下午的时光,楼里安静得很,春明回到住处,就开始清理东西,准备离开。相原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不出一天,就能得到结果。他把随身物品装进小木箱里,收拾定当,就静静地坐着,环顾这间屋子,所有的什物都留着他的气息,熟悉而亲切,但他得跟這一切说再见了。
楼下响起脚步声,他以为是日本人来了,本能地站起身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竟是王炳坤,对方看着他,也有些意外。
“师兄,你怎么来了?”
“租的房子被日本人收走,我太太不肯去难民区,只有来这里暂住。”他不由分说把手上的藤箱往房里拿。又下楼去,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搀着怀有身孕大肚的女人进来。
女人往小床上一坐,直嚷着累死了,就要倒下去,春明一下急了眼,叫道:“师兄,这是我的房间!”
王炳坤顿时眉头一拧,瞪眼道:“什么你的房间?我在这住时,你还在哪里?”
春明气得脸通红,平时就仗着是师兄对他指手画脚惯了,现在还这么霸道,简直太欺负人了。又一想,对方这般无理,八成是日本人授意,赶着要他离开。一气之下,便提起行李箱往外走。
他出了门,就沿着巷子往前走,准备上马路,不想在拐弯处碰上相原。
相原转过神,便过来找春明,见他拎着包匆匆离开,就叫他站住,装模作样地问去哪。春明只得说出王炳坤占房的事。相原听了绷着脸,直顾往那板壁屋走,春明只得跟在后面。
王炳坤正在清理东西,一看老板来了,吓得一哆嗦,忙躬身叫相原先生。
那女人正躺在床上,一看是日本人,硬撑着要坐起,无奈身体笨重,又歪倒在床架边,脑袋一下磕到边角,痛得哎哟一声。
相原冷冷地扫了一眼床边的女人,对王炳坤说:“这房间只提供馆里工人住宿,不能住家属。”
王炳坤愁苦道:“我们的房子不能住了,这要我在哪找地方,求老板开开恩,让我们夫妻先住下吧?”
相原板着脸道:“这里没有夫妻房。”
王炳坤急得要下跪:“老板,她这样要生了,哪能走,求宽限两天,找到房子我们就搬出去。”
春明一旁看着不忍,便说:“让他们在这住两天吧。”
相原也不理,只对王炳坤催道:“赶紧离开这里!”
王炳坤见对方态度强硬,没一点通融,只得收拾起东西,喊妻子起来。
“我走不动了。”女人哭丧着脸哀求。
“走不动也得走。”王炳坤一把拉起她。
春明便帮忙拿行李,要去送两人下楼,相原叫住了他,说写真馆的制服改为着黑西装,系领结。还要他去照相馆做清洁,准备开业。春明不吭声,赶出去把那夫妻俩送到巷子口,幸好有辆板车经过,将女人和行李抬了上去。
春明问哪去,王炳坤木然道:“往前走吧,哪有空房租就住哪,没有只得去难民区了。”
春明一直目送二人走远,才慢慢返回照相馆。
相原见到他,阴沉着脸道:“孕妇怎能放在住所,生孩子会有血污的。”
春明听得一寒,先以为几分绅士模样的相原跟那些凶恶的日本军人不太一样,但今日情形,看出对方一样冷血,还迷信。这里再不是曾经快乐温馨的地方,而是沉闷压抑的魔窟,他只能暂且忍耐。
因人手少,春明做了二楼摄影场的照相师,也兼做显影、放大、修片等工作,冗杂而忙碌。来的顾客多是日本人,有军士、商人,也有日本侨民,少有中国人。他专注于技术,拍出的照片视角独到,频频上了橱窗,渐渐有了名气,懂摄影的相原也对他另眼相看。
过了一个星期,王炳坤来了,说把堂客送到汉阳乡下,让亲戚帮助料理。相原只安排他冲印修片,把春明做不完的事也交给他,两人的工作跟以前对调了一下。这让王炳坤有些气不平,他怀疑春明在日本人面前说了他的坏话,以致老板不给他拍照的机会。
住宿也是问题。汉口现划分了区域,有的地方不让华人通行,来往不方便,在职人员就多在小巷里的住所居住,几间房很快都满了。王炳坤就跟春明挤在一起。以前与春明同处一屋,他使唤惯了,现与春明平起平坐,就有些不适应,也让他难受,但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春明又成了日本老板的宠儿,要去歪几句嘴,不定立马会让他滚蛋。他有怨言也不敢表露,只能先忍下一口气,走着瞧吧。
相原经理的办公室设在照相馆四楼,本是照团体合影的场地,相原也做了一些改动,里面摆放了中式桌椅,来人少有照相的顾客,多是来找他谈事的,关系密切的便请到另一边的日式茶室里就座。相原曾做过报纸摄影记者,拍过不少实景图片,但对技术含量高的艺术摄影,就乏善可陈。后来到中国辗转几个地方,落脚在汉口日租界开写真馆,也带着使命,不同于一般的商人。抗战爆发后他一度隐身在北平香山,北平沦陷后,因懂汉语,熟人脉,被调派到南下军队里,名为摄影记者,实为军佐。到达汉口后,他又重操旧业,做起老本行。
相原的办公桌横对着窗口,外面是曾经繁华的中山路。军队踏进汉口时,大街小巷空寂无声,俨然一座死城。为防御中国人的反抗,军部划分了军事区、安全区和难民区,人流受制,宪兵队又时常抓捕一些可疑分子,市面就更显冷清。相原侧头从窗口望一眼,稀疏的行人中,可清楚地辨别熟识的,不熟识的,中国人,日本人。但近日来写真馆的人数增多了些,因要办良民证,写真馆成为照相点,附近的中国人陆续前来拍照,有时还排起稀稀拉拉的队伍。
此时,相原正在看《大江报》,上有一则消息“近有极端分子放火造成多处房屋损毁,宪兵队已抓获可疑滋事者数人。”
他知道抗日分子一直在活动,宪兵队抓捕枪毙了不少,但总有亡命之徒前赴后继,不断冒出来搞破坏活动。他眼望窗外,露出几分忧虑之色。这一刻,就看到新民会会长腆着肚子过马路而来。刚成立的新民会就处在对面汉口总商会大楼里,成员皆是留守的商人、失意的官员、文人及学生,这些人很听话,不用军部召集,就自发地组织起一帮人,协助治安,搜索抗日分子踪迹,为宪兵队提供情报,为稳定大局立下汗马功劳。相原现担任新民会的顾问,有什么事务,会长都会前来向他禀报。
相原知道对方是来找他的。一会果然听到楼梯响,满面红光的刘会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相原先生早!”
“刘会长早,请坐!”相原指了下对面的木沙發。
“谢谢!”刘会长轻轻落座,身子依然前倾,一脸谦恭地说道:“相原先生,贵军到达汉口,我们热烈欢迎,但汉口满目疮痍,人流分散,百废待兴,新民会想协助皇军稳定,建设新城市,但一些市民受抗日分子鼓动,对皇军尚有抵触,就需积极引导,让人心稳定下来,以尽早恢复繁荣局面。因此,新民会就准备下月初,即是四日上午九时,在六渡桥铜人像广场举行民众救国大会,号召大家同心同德,建设新家园。”
相原微微点头。
刘会长又欠了欠身道:“因市民居住分散,一些人对皇军还存畏惧心理,来的人数若少了,造不出声势,也起不到宣传的效果……”
“可以,我会向大佐禀报。”
刘会长见他应允,又补充道:“新民会成员多去些人,再相邀一些熟悉的,基本上没多大问题。”
相原说:“当天写真馆暂停营业半天,员工都去参加。”
“太好了,谢谢顾问先生支持。”刘会长堆起笑容,忍不住又说,“如果大佐亲临会场,就更显声势了。”
相原说:“我会转达你们的建议。”
“有顾问先生大力支持,我等做事就有了底气,只是……近来极端分子时有活动,到时要派宪兵队警戒为妥。”
“不用担心,会安排的。”相原胸有成竹地敲了下桌面。
“那好。”刘会长嘘了口气,微凸的腹部向下瘪了瘪,像岔了气的袋子,一时又条件反射似的往前倾了倾,堆起笑脸道:“还有件事,上次提到关于副会长的增补人选,还得再请示一下。”
“有哪些人?”
刘会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增补名单递给相原。
七
二楼照相室又出现往日的情形,市民一个接一个在拍登记照,但脸上多麻木呆滞,春明不停地喊道:“坐正,昂首,挺胸,对着镜头,不眨眼……”也没像往常那样要对方笑一笑,只要不闭眼就行,他也省心省力。
临到摄影室空了,他才顾得喝口水,等上趟厕所回来,就见摄影室站着位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瘦俏女子。
“苏小姐来了……”他惊喜道。
“是的。”苏瑛打量他一下,轻轻一笑道,“受重用了。”
春明一下红了脸,也不好说什么,便要给她倒茶,没找到水杯,就去放大室拿自己的搪瓷缸子。这下惊动了修相片的王炳坤。苏瑛见对方盯着她看,便把照相单递给春明,要他不用客气。
“好,你坐上去吧。”春明开始做准备,他来回移动着架子机,寻找最佳取景点,像拍艺术照那样一丝不苟:“腰要挺直,头要正,眼睛对着镜头……”
苏瑛坐直了,一样没有笑容。
“可以了。”他按动了快门。
她走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说:“我的东西放在你这不太安全吧?”
“放在我住的房间不碍事。”春明说。
“有别人吗?”
“有我师兄。”他朝那房间努了下嘴。
苏瑛便警觉道:“不能放在那里,你今晚先转到别处,过两天我来取。”
“好的。”
她迟疑了一下,将一个小布袋递给他,春明赶紧放进口袋里。
正碰上相原下楼来,看到苏瑛,便在楼梯口站住了。
“我走了!”她旁若无人地绕过相原,径自往下走。
春明望着她的背影冲口喊道:“五天后来取相片,莫失莫忘……”
她转过头来,朝他会意一笑。
相原一直盯着她下楼,转头问春明,“这女人有些面熟呢。”
“上过橱窗的。”春明应付道。
相原拧了下眉头,似乎想起什么,才走下楼去。
摄影室一时空落,就像春明此时的心境。他掏出布袋,里面有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法租界铺堂里二号楼上一门,若我不来取,请把东西和相片送到那去。
春明心里一揪,每次来就像是诀别。明知凶多吉少,他却阻止不了对方,也让他更为忧心。
楼梯上响起咚咚的木屐声,他赶紧把纸条塞进嘴里吞了。
上来一胖一瘦两位日本女人,刚调来的副理高桥正二跟在后面,原是他太太带女友过来照相。因相原事务繁杂,现写真馆内务基本由高桥负责。他曾在日清公司做事,会说流利的汉语,其兄是杀人如麻的特高课课长,他也秉承这种基因,对员工十分苛刻,每天让中国工人负荷满满,还常来监视,稍有懈怠就扣除工钱,薪水却不及日本员工的三分之一,生活待遇就更不提了。
三楼的日本摄影师还未到岗,暂时由春明顶替。春明要带二人上三楼拍照,两女人说着听不懂的日语。高桥也不解释,只要春明按布景各照几张。
春明由着两个女人搔首弄姿,耐着性子给她们拍了一张又一张,正忙着,下面二楼喊着要照相,春明要他们等等,王炳坤忙出来叫道:“我拍,我拍。”
高桥听见了,也没吭声。
窗外又传来警车的呼啸声,春明的心一阵狂跳,他知道那是往大孚银行旧址的宪兵队去的,不知又抓了什么人。
忙到快一点,才到吃午饭的时间。写真馆每天负责两餐,早上九点和中午一点,下午五点宵禁,四点就闭馆,晚餐得自己负责,一般都不吃,自然是饿着。
几个中国工人走到后门口,寒风嗖嗖吹过,伙夫缩着脖子等在那里,边上放着担子,担子用布搭着,里面放着盛饭的木盆和菜碗。一个个递上碗,伙夫就从木盆里舀些三合米蒸的饭,外加一点白菜萝卜或腌菜。中国工人就站在风口里吃着,三合米难以吞咽,勉强填补饥饿的肚子。现物价飞涨,粮食都有配制,三合米是普通市民的主要食粮,却也吃不饱。
王炳坤一边扒饭,一边揶揄春明对橱窗美人献殷勤,套近乎。
“怕是喜欢上人家了。”老陈也逗着。
春明的脸一下涨红了,“老顾客来照相,倒杯水也有你们说的。”
几位便呵呵直笑。
王炳坤几口扒完了饭,凑到伙夫跟前要加点,伙夫直摇头,说上次多给了一勺子,让高桥经理看见了,就罚他一天的工钱。他可担待不起。王炳坤见他不肯,气得要抢勺子:“饿到现在,哪有不让人吃饱饭的?”伙夫与他争夺,老陈忙把两人扯开,伙夫便挑着担子溜了。
老陈抱怨道:“他们日本人都在厨房里吃白米饭,有鱼有肉,却要我们中国人吃这三合米,还不让吃饱,这叫什么日子?”
正说着,忽见高桥打着饱嗝从巷子那边走过来,春明便给他们示意。王炳坤一见高桥,马上转换笑脸招呼道:“经理吃过了?”
高桥也不理,板着脸说:“都听清楚,四日上午九点,都去铜人像参加救国大会,不得迟到。下午继续上班。”
大家连连答应。开业以来一直没有休息,也没有可去的地方,都快憋死,总算偷得半日闲。
六渡桥是中山路与三民路汇合的中心地带,为汉口的闹市区,周围商业繁茂,人流熙攘,楼宇连绵。中山路段的南洋烟草公司大楼,曾为国民政府所在地,比邻大华饭店、新市场大楼。往三民路方向有德华酒楼、会宾楼,再往前是民权路,交叉路口立有一尊孙中山铜像,这一带因名铜人像。周边普通市民聚居,三教九流,包罗万象,此时人口锐减,百业凋零,景象不比往日,但相比其他区域的人流还算稠密些。
四号是个阴天,起了北风,吹得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上午八时半,品芳写真馆的工人们都在馆门口集合,高桥查点了人数,发给每人一面小太阳旗,就带着一干人沿中山路往铜人像趖趖而去。
因馆内休假半天,伙夫没有送早餐,春明昨晚就没有进食,肚子是空的,北风一吹,手里的太阳旗哗哗直响,身上的衣服也薄如纸片一般,寒气直入,冷得直缩脖子。他以为沿路会有卖吃食的,却不见人影,拐入三民路,也未见早点摊,又得饿一顿了。其他几位也暗自叫苦,又不敢声张,这一路北风劲吹,饥寒交迫,早把他们闲散半日的兴致打回去了,个个没精打采,活像饿极了的丧家犬。
铜人像前的空地上已聚集着几百人,无数的小太阳旗在晃动,反衬着阴天里萧索的街景,尤为扎眼。端着刺刀的宪兵守在外围,见有拿包的,便要检查。因是高桥带着,个个衣衫单薄身形明显,就没盘查,只管往里走。到人群中,見孙中山铜像下站着些人,春明看到相原也在其中,在跟那位军官说着什么。
离大会开场还有几分钟,队伍越来越多,宪兵盘查也应接不暇。写真馆的小队很快被后来的人冲散了,春明被挤到边缘站着。
九时正,有人举着喇叭筒宣布大会开始,随后开始发言,春明没听清是谁,那位已开始讲话:“今天,我们在总理铜像下召开大会,尊崇总理遗志,建设新中国……总理说过,中国和日本是亚洲民族解放的原动力,中国是亚洲最大的国家,日本是亚洲最强的国家。如果中日两国还不能达到亲善团结合作,则东亚全民族的自由独立解放是没有希望的……”
春明又冷又饿,有点支持不住,往后的话就有些听不清,一时走神,晃眼见右边角那个穿黑衣的女人,竟是苏瑛,便朝她招手。苏瑛也瞄见了他,嘴角朝外面努了一下,示意要他离开。春明一惊,恐怕要出事。
这时刘会长走上台来,先朝军官鞠了一躬,然后就拿着话筒表起决心:“……我们要与日本同甘共苦,东亚战争的胜利,即是中华民族获得解放之时,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解放,才能脱离英美帝国主义的压榨桎梏,才能建设新中国……”
春明听了几句,再往那边看,苏瑛已不见了。他赶忙往外走,这时人群中有人挥起太阳旗呼口号:“新中国万岁!”
众人举着小太阳旗跟着齐呼:“新中国万岁!”
喊声未落,忽听嘣嘣几声。有人尖叫起来。
“有刺客,快抓刺客!”
宪兵一拥而上,枪声又响,人群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春明被人挤到马路边上,眼见腿上流血的苏瑛被两个宪兵架上了警车,呼啸着远去了。
他眼前一暗,呆呆地随着惊慌失措的人流往回走。知道苏瑛是抗日分子,却没想到她会搞刺杀行动,现进了宪兵队,多半有去无回,他急得手指直抖,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八
写真馆里不见相原经理。高桥阴沉着脸在打电话,说着听不懂的日语。放大室里的老陈和王炳坤回来晚些,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偶尔窃窃私语,一闻到楼梯的响动,又赶紧埋头做事。
时间在慢慢移动,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相原回来,春明心急火燎,好在照相的人不多,其他人也没感觉他的异样。
终于等到吃饭的时间,几位饿了一上午,都顾不得说话,只是埋头扒饭,伙夫说上午没来得及做,中午每人多加了一个馒头。几人吃完一碗饭,慢慢咀嚼着馒头,才小声谈论起上午的事。大致情形是,当时正呼着口号,苏瑛乘机掏出手枪嘣嘣几下,发言的刘会长中弹当场倒地,她的同伴接着补发,没打中大佐,倒把扑救的相原打伤了,同伴趁乱逃走,苏瑛被特务击中腿部被俘。
春明听得脸发白,王炳坤拍了他一下:“你的老相识,不去救救人家?”
春明愁眉道:“怎么救?”
陈师傅说:“要是没把经理打伤,去说一下,可能有点作用,可现在……”
春明便觉无望。正难受时,忽见巷子里过来一个拎着包袱的少年,顿时愣住了。
“春生,你怎么来了?”
“哥,你好多天没给家里写信,姆妈担心你,叫我过来看看。”
春生清秀的脸上透着疲惫。一年不见,他又长高了些,只是瘦,像在风中的细麻秆。
“是令弟啊,长得真像。”老陈招呼道。
“这是陈师傅,这是王大哥。”春明向弟弟介绍。
“二位师傅好!”斯文的春生向两人鞠了一躬。
“我们是同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王炳坤打趣道。
“还没吃饭吧?看脸都饿黄了。”老陈对春明说,“你赶快带他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春明接过弟弟的包袱,对他说:“我把东西放了就带你去吃饭,你在这等我一下。”
春明往住所走去,到了宿舍,就感觉不太对劲,房门半掩着,里面的东西明显被翻动过,放在床底的小木箱也倒在一边,东西散落一地。他大惊失色,叫了两声没人应,就扔下东西往楼下跑,却被一个黑短褂的迎面堵住,不等他闪开,对方一把扭过他的手臂,将他反扣起来。
“为什么抓我?”春明大声呼叫。
高桥阴着脸出现在门口,跟黑短褂做了个手势,就自顾往前走。
春明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路口,一辆插着太阳旗的警车已停在那里。
“哥哥——”是弟弟在喊,正朝这边奔过来。
车门口的宪兵一把将春明拽上了车,然后将门一关,他听见春生在叫喊,渐渐地远去了。
宪兵队门口有一排站岗的,春明在刀光中穿行,后面是押着他的宪兵,进了门,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再往里走,便听到时断时续的惨叫声。春明的心怦怦直跳,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搞懵了,为什么被抓,他一时想不出来,难道是因他认识苏瑛,或是王炳坤告了密,说他窝藏抗日分子的物件?庆幸那天听了苏瑛的话,及时把她的东西转移了,现特务搜查他的房间,不会找到什么。他稍稍松了口气。好吧,既然来了,就能见到苏瑛,也好知道她的情况,他倒没想自己的处境。
春明被押进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面关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次刺杀案的嫌疑人。一个打得皮开肉绽的被拖了进来,接着又带一位出去。端着刺刀的宪兵守在门口,盯着牢里面一举一动,谁说话就吼叫一声。
春明知道此番落入魔窟凶多吉少,宪兵队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被冤杀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他知道出不去了,苏瑛也出不去,就在这等死,不过早一日,晚一日,如果让他俩一起死,倒也好。可是,弟弟还在等他呢,春生是个倔性子,看到那一幕,会有多大的刺激啊。他一时心如刀绞,春生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汉口,父母也糊涂了,怎放心让弟弟独自出来……他忧伤地想着。
傍晚时分,春明被带进特高课审讯室,他在老虎凳、电椅、烙铁等各种刑具中穿行,阴森瘆人,腥臭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再走几步,就看到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绑在柱子上,右腿的绷带浸出血迹,脸上、身上道道伤痕,嘴角还在流血……
“蘇小姐——”他就要奔过去,宪兵一把揪住了他。
特高课课长一双狼眼盯着春明,春明知道对方就是高桥的哥哥,他给此人照过相。
“你们为什么抓我?”他对着特高课课长喊道。
特高课课长睃了他一眼,跟旁边的翻译嘀咕了几句。
翻译走过来,手指了一下苏瑛,朝春明阴险地一笑:“为什么抓你,就因你是她的同党。”
春明说:“我不知道什么同党,我是照相的。”
翻译走到苏瑛跟前,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叫道:“几天前你去过写真馆,快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苏瑛抬了下头,看清是春明,吃力地说:“我去照相,他是给我照相的摄影师。”
翻译哼了一声,又朝春明吼道:“老实坦白,她是不是你的情人?”
春明愣了一下,答道:“她是我的顾客。”
“你还不承认,刚才那声叫喊,不是情人,会这般情真义切?”
春明气道:“苏小姐受伤了,你们还这样毒打她,简直不是人……”
翻译狞笑了两声:“那你就老实坦白,免得跟她一样受皮肉之苦。”
春明说:“我不知道坦白什么。”
翻译问道:“她上次来照相馆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有。”
话音刚落,嗖地一下,打手的钢鞭就刷了过来,仿佛被狼舌头舔過,脸上顿时揭去了一块皮,火辣辣地刺痛。
“快说,她给你什么任务?”
“我不知道什么任务。”
嗖,嗖,狼舌头在身上脸上猛舔,舔去一道道皮肉,钻心的痛让他忍不住叫喊:“你们冤枉人了!我每天在照相馆里老老实实做事,没跟任何人联系,也不知道任何消息,不信可去问相原经理!”
翻译给特高课课长说着什么,高桥盯他一眼,随后向宪兵做了个手势。
苏瑛又昏死过去了。恍惚看见丈夫笑着朝她奔来,她急得大叫,别过来,这里有鬼子……却发不出声,隐约看到丈夫在招手,满脸是血,然后被日本兵架走了。
她的心一阵揪痛,忽地惊醒过来,眼前全是黑,只有血腥在四周弥漫。
她是怀着报仇之心加入抗日组织的,短短几个月,她完成了集训,也完成了蜕变。她遇见上尉,就意味着选择不寻常的命运,但她心甘情愿,此生与这个男人相爱便是无憾。他们结婚后,丈夫要她守在家里享福,她也准备做个好妻子,以后相夫教子,但战争改变了一切。她的爱人牺牲了,她的仇恨也在悲痛中爆发,她饱受世间的冷暖,是上尉的爱改变了她,也支撑着她。现丈夫去了,她也丢了半条命。除了报仇雪恨,活着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只可惜大仇未报,她却受伤被俘,宪兵队变着花样折磨她,她就像死人一样。可她又是个年轻女人,入了魔窟,即便是死,也难以保全不被玷污。鬼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只要有一点气力,就会大声咒骂,惹怒那些禽兽,只求速死。她惟愿去天堂的时候,能干净完整的与丈夫重逢。
但没料到,特高课会把春明抓来,无疑让她又添了一份忧愁。难道是放在他那里的东西被发现了?但听到翻译的审问,似乎还没拿到实足的证据,只是怀疑。但抓到这里,不是处死,也会活活折磨死。她就后悔把东西交给春明,连累了人家。
想到春明,心里就像注入了一股暖流,他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想起当初见到清逸时尚的春明,她就感觉舒服,没想到他真是她的福星。如果不是遇到春明,她也许就湮没了,还是那个自卑内向的姑娘,不可能上橱窗,也就不可能遇上她的丈夫,品尝美好的爱情,拥有过那么多的幸福。
她与春明没有多少交往,但感觉对方值得信赖。春明不善于表露,但所作所为都在表达着对她的关心。她是受过苦痛的人,哪会没有感知?她不想连累对方,却忍不住去找他帮忙,最终还是害了他。
她在黑暗中苦苦地自责,只希望能出现奇迹,春明能幸免于难,要不她会一直内疚。她知道再没有机会报答春明,唯有暗暗为他祈祷。
九
三天后,高桥来宪兵队领走了春明。
个中原因也意想不到。发言的刘会长被打死了,子弹打到相原的腋下,离心脏稍有距离,他是掩护大佐受的伤,得到军部的嘉奖,还提升了一级。这是意外之喜。当被特高课问及春明是否是可疑分子,他便吃了一惊,随后就作了否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让上司知道写真馆出了抗日分子,这是他的失察。以他特高课出身的人,对倪春明也观察过,觉得他不像是,也不可能是,春明是活在现实之外的人,或者叫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对政治不敏感,只喜欢摄影,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何况现在写真馆正需要有技术的工人,人才难得。这不是出于爱惜,而是他的私心。
春明一回来,却不见弟弟,包袱还在,里面放着一件新棉衣,细密的针脚,一看就是母亲的手工。又让他心酸了半天。老陈和王炳坤也不知春生去了哪,以为兄弟俩吃饭去了呢,就不见再回来。
春明待在住所里,担心弟弟,又不能出门,脸上身上有明显的伤痕,得稍稍好一些才能上班。同屋王炳坤顶替了他的位置,在二楼照相,似乎时来运转,他又回到从前,春明终究不能占他的上风。高桥对春明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把他当成奸细,不愿让他再回来。只是相原一时得意,要他去接春明,他就觉得对方是头脑发热。对与抗日分子有过接触的人,他记着中国一句老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愿像相原那样主观臆断,他更愿相信逻辑。春明没来上班,他也没过问,就等着相原回来处理吧。但他也不想让春明独自逍遥,还让王炳坤传话,告诉春明,苏瑛已被枪毙,要王炳坤看他的反应。
春明在牢里受了惊吓,又挨了打,又为弟弟和苏小姐担忧,几天不见,人就瘦得改了形。老陈给他端来饭食,劝他从长计议,要吃饭,人总得活下去。王炳坤见此,也动了恻隐之心,拿来治刀伤的膏药,春明抹了之后,伤处渐有好转。春明得到同事的温暖,便强打精神起来吃饭,他死都想过了,以后再艰难又怎样,他不能让大家失望,他还要等着弟弟和苏小姐回来呢。
那天,为答谢王炳坤和老陈对他的照顾,春明拿出李老板给他的钱,去黑市上买了酒肉,要伙夫帮忙做了几样菜,端到房间里,请来二位同事畅饮叙旧。
春明端酒敬了两位,躬身作揖道:“谢谢两位兄长的照顾,让小弟得以康复,你们的情意,兄弟我铭记在心,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一定效犬马之劳!”
老陈忙说:“春明太客气了,在一起共患难,不说我们同事多年,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会帮助的。”
春明听了此话,一时动了情:“二位哥哥知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独那天去开个会,就被抓了,你们说这冤不冤?”
“你能出来就是万幸啊,别想那么多,祝贺康复!”老陈碰杯道。
“万幸,万幸!”王炳坤也举起了酒杯。
“我以为出不来了。”春明喝了几口酒,红着眼睛道,“苏小姐不知现在怎样,怕是凶多吉少。”
“听说苏小姐已经……”王炳坤话一冒出,又赶忙打住。
“你说什么……”春明以为听错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对方,“你快说呀,苏小姐怎么了?”
王炳坤挨了一下,含混道:“已被枪杀……”
哗的一响,春明手上的筷子失落在地,脸色已变得惨白,人却怔着。
二位看得有点吓人,便拍了拍他:“别想了,别想了,人死不能复活……”春明却没察觉,呆了一会,就自顾一口一口地灌酒。他本不善饮酒,没灌几口就醉了,醉得像溺水的人,已经控制不了情绪的波浪,任由淹沒,沉沦下去。
二位也安慰不了他,只有陪着,听他诉苦。
“多好的姑娘啊,当初给她拍照时,就觉得有点特别……没想到那么快就结婚了……”
王炳坤摇头道:“可能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春明听得戳心,越发哭得肝肠寸断。两人见此也坐不住,老陈要拉他上床休息:“别伤心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苏小姐没了,我还上什么班?”春明哀哭道。
二位知道劝也没用,兀自吃完饭,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各自休息。
醉醺醺的春明哭了一会,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几时,他看见弟弟血人似的跑过来,叫着哥哥……一下被吓醒了,呆了一会,便起身点亮油灯,找出纸和笔,伏在床上给家里写信,询问弟弟的情况,不知回家没有。
信写毕,天已蒙蒙亮,他想起要办的事,便轻轻下楼,走到厨房的炉灶间,里面堆放着煤和柴火,平时除了老伙夫,没人会来这烟熏火燎的地方。他移开柴火捆,从角落里掏出个布包,摸到里面的东西还在,便赶紧携了上楼。
回到房间,对面床上的王炳坤还睡得死猪似的,他从布包里取出苏小姐与丈夫的合影看着,又一阵揪痛。
天快大亮了,他悄悄收拾起东西,把照片和衣物放进蓝布袋里,就拎着出了门。
他先去邮局把信寄了,便往法租界那边走,找到铺堂里二号,却发现里面住着人。问起苏小姐,人家摇头不知,只说先的房客欠钱不缴,房东让他们搬进来的。
春明只得拎着东西走出来,心情一片灰暗,不知不觉走到宪兵队驻地,本想绕过去,可一想,苏小姐的尸首不知在何处,若能打听到,将她埋了也好,但又怕特高课起疑心,反而惹麻烦。正犹豫间,忽听那幢楼前轰的一声,一个人影砸了下来。
“有人跳楼了!”
周围人惊恐地围上去,不等春明凑到跟前,一位老人拉开了他,摇头说:“别看了,太惨了,还是个细伢呢,肚子里灌满了水……”
春明脑子一轰,赶忙奔了过去。
少年的头朝下,肚子里的肠子都流了出来,血水浸了一滩……他的眼前一暗,已听不清周围的声响,那张脸不用看就能辨认,熟悉得如同他自己。
“春生——”他惨叫一声,扑了上去。
十
一个星期后,春明出现在写真馆里。
王炳坤正在摄影机前忙着,见他来了,不觉一愣,知道春明把弟弟的尸首送回汉阳乡下,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等他开口问呢,春明已走到面前,轻声说:“师兄,你让开,这是我的位置。”
王炳坤一听,顿时变了脸,鼓起眼珠子说:“什么你的位置?我来照相馆时你在哪?”
“你不要提老黄历,这是我拍照的地方。”春明的眼睛直视着他,一脸不容侵犯的凛然。
王炳坤简直气歪了,他一直压着春明,已成了习惯,前段时间是缺人手,相原才叫春明拍照,可狗肉上不了正席,没过几天他就出了那档子事。可对方还不识时务,对他咄咄逼人,简直邪完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嚷起来:“你的地方?你的相好把老板打伤了,高桥副理都不想要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你的地方?快滚开!”
春明的眼睛睁圆了,握紧拳头就要挥上来:“你再说一声!”
王炳坤轻蔑地哼了一声:“老子要你滚,怎样?”
“别,别……”老陈赶忙出来拉扯,要春明进暗房来,春明还不动。
高桥闻声赶上楼来,一看春明站在架子机前,便斥道:“站在这干吗,进去洗相片!”
春明还不动,老陈硬把他拉了进去。
高桥站在暗房门口,盯着春明进了小暗室,才离开。
春明在小暗房搅拌着显影液,房里充斥着难闻的化学气味,让他联想到阴暗牢房里那刺鼻难闻的腥臭,一样是在牢里,不过是换了地方。他一时憋闷难耐,取下冲印好的底片走了出来。
老陈正在放大机前忙着,接过春明递上的底片,小声问道:“弟弟入土了吧?”
他点了下头,拿起放印好的照片去工作台。
“你弟弟也是倔啊,跑到大街上追警车,还往那车上扔石头,这不是找死吗?”
春明眼睛一闭,泪水滚落下来,他掏出手帕擦拭,手无意触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是那把修片用的切刀,他盯着锋利的刀刃,心陡地一颤。
相原伤愈回来了。
往四楼进出的人又多了起来,他每天忙得很,很少下楼来转转,出门一般也有人陪护,或许是上次的枪伤余悸未了。
春明与王炳坤争执之后,碰上面就互不理睬,跟其他人也不打交道,一般都待在暗室里默默做事,偶尔与陈师傅说几句,也多半是工作内容。周围人想他是因悲伤所致,也就没在意。高桥来暗室也少了,或因春明的沉默让人压抑,觉得无趣,但春明的工作做得无可挑剔,也让他无话可说,但如此变化的一个人,总让人感到不舒服。
那日,高桥跟相原商谈馆里工作,不觉聊起春明。
“倪从宪兵队回来就变了。”高桥说。
“是没让他拍照吧。”相原轻描淡写道。
“王炳坤说他藏着苏瑛的照片,时常看,可上次没有找到。”
“看样子是爱上那女人了。”
“可能是……”高桥不敢确定,如果倪春明与苏瑛真有什么瓜葛,对他俩都不是好事。
相原哼了一声:“我当时建议枪毙那女人,虽是报仇,也是为除掉后患。特高课及时处理了一批,也是你兄长办事果断。对这些人,征服很容易,但顺服很难。你想想,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总有异族入侵,但外来文化一直改变不了他们,他们却能同化异族。所以,对有反骨者,不能手软……”
“嗨。”
“这个倪春明,我当时是急需用人,现在看来,他心里有仇恨,这是不能继续下去的。我抽空去看看,不行就让他滚蛋。”
“嗨。”
过了三天,久不巡视的相原经理走下楼来,他装模作样地四处查看,走到暗房,看到正在忙碌的春明,便站住了。
“你脸色不好,好像还在悲伤?”他询问道。
“是的,我弟弟死了。”春明正在修剪相片,也不看他一眼。
相原见他态度冷淡,一时起了反感,体内的毒液似乎又被唤醒,不由想刺激一下。
“不光为你弟弟,还有那个女人吧?”
春明不吭声,依旧没看他一眼。
“那天苏瑛来找你,我就知道有问题,果然如此啊。”
春明的手停住了。
“她死了,知道吧?”
他盯着春明,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春明低着头,牙齿紧咬着下唇,似在努力克制着,手却控制不了,在微微颤抖。
老陈正在放大机前对焦,听到这话,不由停下了手。眼见相原站在门口,嘴里叼着雪茄,小眼睛微眯着,正饶有兴致地瞅着发抖的春明,像在挑逗一只嗷嗷待毙的动物。
“她是杀人凶手,没杀死我,自己却被枪毙了。”相原生出一份快感,他对那女人的仇恨又一次得到释放,看到春明难受,如同看到那女人受难,很爽,很刺激。如果春明不起反应,他还会继续下去。
“还想告诉你一下,这女人行刑前已献身了宪兵们,不值得你留念,忘了她吧……”说到这里,他止不住淫笑了两声。
哗——春明手里的相片全落到地上,他木了一会,忽地抬起头,两眼红红地直视着相原。相原猛地一惊,这不是平常看到的一张脸,直眉怒目,满是杀气,他顿感不祥,忙指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叫道:“你给我出来,马上下楼,离开这里!”
“行,我就走。”
春明怔怔地盯着工作台,等对方转过身,他的手已触到那把修片的切刀,稍一用力就扳开松了的螺丝,遽地抄起了刀柄,对着那个背影,猛地砍了下去。
“啊——”
正在拍照的王炳坤一看相原倒在地上,吓得惊叫起来,“快来人啊,杀人了!”
高桥听到惊叫声,操起柜台旁的一把马刀就往楼上冲,正好在楼梯上与冲下来的春明狭路相逢。春明一刀劈下来,他身子一闪躲过了,春明再要挥刀劈来,却被后面的王炳坤死死抱住,高桥趁机抽刀,呼地一下,朝着春明直捅了进去。
惊叫声震动了四周。
重伤的相原奈未被送进医院,却因失血过多而身亡。血迹很快被清理干净,不久写真馆又恢复了营业,由高桥继任经理。但凶杀案一传十,十传百,来写真馆照相的人寥寥无几,经营惨淡。王炳坤因救了高桥的命,被正式聘为照相师,他在二楼摄影室继续照相,但每天在出事的地点站着,时不时就会勾起惨景,夜里也经常被噩梦惊醒,后来就患上了癔症,不能来上班了。放大室的老陈被认为是春明的同党,出事当天就被抓到宪兵队,一直下落不明。
十一
八年后,品芳照相馆旧址又在粉刷装修,准备重新开张营业。门楼主人李寅生决意恢复原貌,将所有日式装饰一应清除,门檐那块永清写真馆的牌子已被扔掉。只是翻遍了整幢楼的旮旮旯旯,就是找不到那块品芳照相的金色匾额,唯一知道宝贝下落的就是徒弟倪春明,可他已不在人世。
李老板不相信匾额会失去。当初品芳照相馆开业,李老板就请徽州的工匠做了那块匾额挂在门上,显贵又招财,成了镇馆之宝。照相馆发展壮大,那匾额可是功不可没啊。李老板越想越心疼,便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寻找,还问周围认识的人,终无所获后,他才悲哀地默认,匾额可能被日本人掳走了。李老板只得打算复制一块同样的牌匾。可那徽州师傅已找不到了,另寻他人重做,恐怕也难以复原。
李老板的心也难以复原。那匾额不仅制作精湛,也意义非凡,可是绝世之物啊。他仿佛被掳去了魂,吃不好,睡不着,但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仿佛在催促他,时间不等人,李老板焦灼之下,只得联系银楼订制一块新的牌匾,价格比以前涨了两倍,他也只能认了。
李老板画出原匾额的式样尺寸,就准备亲自去一趟银楼,他要力求新匾额跟原来那件一模一样。
正要出门时,店员忽进来禀报,店堂墙面的那幅富士山挂画被取下,空出的墙面出现一道长方形的裂痕,刮去一层墙粉,原是块长方形的木板嵌在里面。
李老板一听,急忙往楼下跑。
到了店堂一看,那木板已被撬开了,凹进去的部分有个旧窗帘蒙着的东西,两个工人正凿开边缘的墙面,准备往外取。
李老板的心一阵狂跳,他预感到什么。
“慢点,慢点,别磕着了!”
他一时等不得,干脆上前与工人一起使劲,小心翼翼把那东西放在了柜台上。
大家都屏住呼吸,眼见李老板抖着手指轻轻地挑开系绳,等他翻开布帘的一角,便露出半个金色镂雕的蝙蝠。李老板的血往上涌,竟有些恍惚起来,他梦游似的小心揭开一层又一层,等出现祥云环绕的“品芳照相”四个大字,周围人都惊呼起来。
李老板轻轻抚摸着匾额,感受那凹凸的精雕和熟悉的质感,止不住泪水滂沱,不觉伏下身去,脸贴着匾额,颤颤地叫出一声:“春明啊……”
(责任编辑:胡晴)
姜燕鸣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青年文学》《清明》《湖南文学》等全国多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三十余部,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已出版长篇小说《汉口的风花雪月》《汉口之春》《倾城》《大智门车站》,出版中篇小说集《武汉的沉香浮影》。曾獲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第九届屈原文艺奖、武汉市第三届文学艺术奖等,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四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