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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2023-06-20李静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四叔姐弟羽绒

李静

爷爷奶奶不是结发夫妻,他们是各自丧偶后组成的二婚家庭。虽然如此,老两口却是恩爱异常,我几乎没见他们红过脸。四叔是奶奶四十岁才得的孩子,因此小名叫“四子”,我们喊“四叔”。母亲说,她嫁过来时,四叔才几岁,长得圆头圆脑,从小就十分聪明。可惜,四叔在十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背驼了,腿也一长一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四叔虽然身体残疾,头脑却很聪明,是那个时代难得的高中生,识文断字,算盘打得啪啪响,算账没谁算得过他。毕业后四叔先是在国营商店工作,后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放开,国营商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四叔眼瞅着趴在商店里没啥盼头,就和我父亲一起在民强路开了叶集第一家羽绒收购门市部。我家从太姥爷那辈就做这种生意,据说生意鼎盛时期,家里经营着猪鬃、肠衣、皮张、羽绒等多个业务,有好几家店面,跑鬼子反的时候,奶奶娘家的白糖和米面都成缸地埋进地下,家里的富裕程度可见一斑。很快,羽绒收购门市部开起来了,生意红火得不像话,除了销售给零散的毛贩子外,父亲和四叔还经常外出往同行处调货,这些货全部成车发往江苏吴江市羽绒厂。即便如此,货源仍远远不够吴江市羽绒厂的需求,羽绒厂派了两个业务员住在我家,天天督着收货发货。四叔说,照这样干,开一个厂都不成问题。他还跟我母亲说,俺许姐,等家里的生意做稳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可以享享福了。

四叔身体有残疾,心里却没有残疾,他对爱情和生活充满了向往。那时候,爷爷是国家干部,在镇政府工作,奶奶是国营商店的职工,应该说,我们家条件在当时还是不错的。但因为四叔有点残疾,登门提亲的人寥寥无几,奶奶很是着急。后来,有个亲戚想把她妹妹说给四叔,那个女孩子长得普通,脑子也不是太灵活,但她不嫌弃四叔,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四叔却不太乐意。那个女孩子来了,他也不怎么理她,奶奶想促成这门亲事,就经常数落四叔,四叔不吱声,听得不耐烦了,拔腿就走。那个女孩子看和四叔实在拢不到一块,就自己提出来结束了这段关系。

后来四叔看上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高高瘦瘦的,长着一张精致小脸,一双大眼睛乌黑照人。亲事是女孩亲姐姐介绍的。她们家在农村,想在街上找个婆家。女孩很大方,到奶奶家后,待人接物、说话做事,都表现得十分妥当。四叔对她的喜爱溢于言表,爷爷奶奶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们也傻呵呵地等着吃四叔的喜糖了。谁知女孩后来慢慢地变了,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人玩。爷爷渐渐看出了不好的苗头,于是,在一个下午跟女孩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心。许是女孩内心看不上四叔,又或是女孩实在不忍心欺骗把她当女儿一样善待的老两口,那次谈心后不久,女孩就再也没来了。

在失去女孩音讯后的那一段时间,四叔的心情是极度郁闷的,话也不怎么说,脸上也少见笑容。别人再给他提亲,他总是不搭腔,逼急了,才不得已地说,不找了,这一辈子单过。

四叔非常疼爱我们姐弟仨。记忆中,我们姐弟仨第一件滑雪衫是四叔买的,第一块小手表也是四叔买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不知羡煞多少同龄人。每年春天,学校还没开始组织春游,四叔就开始逗我们说,今年可春游?我们争着说,春游,肯定春游。四叔说,春游,可有钱?没有钱怎么春游?我们嘴一撇、脸一拉,扭捏着说,没有。那你们把眼闭上,伸出手来,看四叔给你们变魔法。四叔一脸促狭。我们慌忙闭上眼睛,很快,感觉到掌心里被放了什么东西。可以睁开眼了,四叔一声命令。我们急不可耐地睁开眼,看到每人手上都躺着一张五元的纸币。我们一蹦多高,开心得大喊大叫,四叔也高兴得笑眯了眼。

四叔在商店工作期间,每年过年前都会买回来很多食品,瓜子、小糖、黑切、白切,什么好,他买什么,一样一样放在他的五斗橱里。他买这些,自己却不吃,更多地是用来待客或是进了我们姐弟仨的肚子。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镇办企业工作,收入并不高,家庭负担重。每年过年,四叔都会早早地来我家,请我们到奶奶家过年,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他尊敬他的哥哥嫂子,从来没喊过他们的名字,一口一个“俺哥”“俺许姐”。

我家窗前的那条路是四叔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的书桌就在窗前,那是我学习的地方。四叔每晚回来,都要在窗外打响他的自行车铃,并且喊一声:“小静。”我则在屋里应一声:“噢,俺四叔。”有时,四叔买了吃的东西回来,则招呼一声:“小静,马上来吃东西。”

四叔把他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姐弟仨,我们也深深地爱着四叔,我曾跟姐姐约定,如果四叔找不到理想的伴侣,成不了家,就由我们姐妹来照顾四叔,直到他百老归山。

奶奶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叶集北街算是富足人家。在很多人家还以咸菜、酱豆为下饭菜时,奶奶的厨房里羊肉烧萝卜、猪肉炖莴笋的香味就经常飘出很远。四叔很早就从六安买回来广东顺德产的三角牌电饭锅、日本东芝的录音机以及电视机。从那以后,人们经常听到流行音乐萦绕那个开满鲜花的小院,《霍元甲》《魔域桃源》等港台电视剧更是吸引了半條街的人前来围观。四叔不烦不躁,先是把大门打开让那些邻居看,接着把院门打开,好让更多的邻居看,到最后,他天天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方便那些邻居看。每天晚上,奶奶家的小院都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板凳坐不下了就站着,站不下了就爬到树上,人们随着剧情发出一阵阵感叹和惊呼,奶奶家的小院成了一座小型影剧院。

四叔喜欢养花,院子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春天,兰花早早地拔了箭;夏天夜来香的香气浓到挤出篱笆;秋天,桂花开了,染得人的梦都是香的;冬天,腊梅盛开,一院娇黄。错落的花草间,还放着几缸四叔养的金鱼,那些金鱼在四叔的呵护下一代一代繁殖,从几只增加到几十只。在金鱼甩籽的那段时间,四叔经常用小鱼缸在电灯下孵化鱼苗,那份认真劲就像对待自己将出生的孩子。

1989年腊月初三的那个晚上,我们姐弟仨快乐得诡异而反常。那天是爷爷的生日,我们在爷爷家给爷爷过生日,四叔晚上从门市部回来的时候给我们仨带了橘子。三十多年前,橘子还是稀有水果,没有几家有闲钱买来吃。我们吃着四叔给的橘子当然高兴得要命,趁着爷爷过生日的喜庆气氛,我们仨唱了一晚上的歌。

没有人想到,就在那个晚上,四叔遇害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仨没察觉出一丝异常,都上学去了。中午回来的时候,家里大门紧锁,父母都不在家。邻居告诉我,我家出事了。听了这话,我转身就往羽绒收购门市部跑。跑到民强路,看到父亲正在和公安局的人说话,母亲则在一边伤心地哭泣,店内之前堆积成山的羽绒和在店内值班的四叔都不见了踪影。四叔自从那天起就从我们家消失了。

父亲和四叔的好友整日在外面寻找四叔,沟塘水渠堰坝,该找的都找了,就是不见四叔的影子,一家人絕望地每天晚上抱成一团哭泣,那种哭泣是撕心裂肺的,是歇斯底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四叔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但我们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总希望四叔有一天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到了腊月二十八,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满大街都是人,只有我们家死一样沉寂。当天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在公安局后面的粪窖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查看,正是失踪的四叔。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感觉天一下塌了下来,我和姐姐一路跌跌撞撞穿过人流跑到了公安局,看到四叔已被人打捞上来,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了。腊月的风,刀一样割人的脸,我和姐姐哭得天昏地暗。傍晚时分,四叔被拉回来了,棺木停在院中,我无法相信那个疼我爱我的四叔就这么凄惨地去了,一时间,哭到不能自已。

四叔的案子在两年多之后才告破。凶手跟我家做同样的生意,是一个毛贩子。他看我家生意红火,就心生劫财歹意,打着给我四叔找对象的幌子,把四叔骗到公安分局后面的空地里,杀害了他。可怜四叔怀着一腔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跟着一个熟人,殊不知竟走上了一条再也不能回家的路。苍天遗恨,命运泣血,真正剜心之痛!

凶手当晚把我家堆放在门市部的羽绒货物全部清走,还偷走现金三千多元,这不光给我们家带来了经济损失,还直接导致了一个家庭梦想与希望的破灭。

凶手把我家的货物低价出售,卖了九千多元,挥霍了一部分,警察只追回来五千多元,这五千多元,父亲一分未留,全给了爷爷奶奶,爷奶用这笔钱制了两口棺材,留待他们百年后容身。

凶手交待案发时曾将四叔床上的一张床单裹带而去,后来交代了这张床单的去处。公安分局通知我家人去辨认时,我不在家,是母亲和姐姐去的,母亲和姐姐一看到那张熟悉的床单,立刻失声痛哭。公安局的人说,好了,看到你们这样,那凶手基本上就可以确认了。母亲说,看到那张床单,真感觉万箭穿心,什么叫物是人非,这就是物是人非。很可惜,四叔的遗物随着时光的侵蚀无处可寻,包括他身份证上那唯一的一张照片。

四叔的理想,是把生意做大,开厂,做一名企业家。如果他不出事,我相信叶集企业家名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如果他不出事,我们全家包括我的命运,全部都会改写。家里的生意在四叔遇害后就做不起来了,那之后,我们家遭遇了一段极困苦的日子,困苦到何种程度,让人不敢回想。

四叔的坟在莲花山,紧邻路旁。我们一去,四叔就可看到我们。坟前立了碑,落的是我们姐弟仨的名字。四叔并不寂寞,四周有翠竹、青蒿、鸟鸣、流水,还有我们一年两次从不缺席的祭扫。我跟孩子说,等你的妈妈去世后,你要把这个任务接过来,至于你的下一代,妈妈也许就无力去管了,但在你这一代,不能忘了你的四姥爷,那是妈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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