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盐碱滩

梁柱生

红石村有千余亩含盐量在1%以上的重盐碱地，几乎寸草不生。当年分亩到户，这片盐碱滩自然就没分，仍为集体“财产”。为利用这块秃地，村里种过树，没种活；建过房子搞养殖，可墙脚很快被盐碱侵蚀，成为危房；搞过光伏发电，结果那些“高科技板”被台风吹得稀里哗啦，血本无归。村民们咒骂老天不公，把这么块孬地安到村里，面积还不小。然而，大学毕业回村的柳柽却认为这是块风水宝地，要承包下来创业。

村主任老梁大喜，说不收任何费用，随便他弄。柳柽却煞有介事地要求签订合同。老梁觉得纯粹是浪费纸张，但还是签了，承包费零元，承包期本想写“无限”的，但柳柽说，根据相关法规，土地承包最长期限为70年。老梁只好照写，颇觉遗憾。

签完合同，老梁问：“柳怪，你打算在盐碱滩发展啥子？”

柳柽原名柳撑，他爹是撑船的，兼作师公（神汉），去给他算命，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木，于是他爹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柳柽。柽字很多人不认得，常常念成“怪”；加上柳柽为人有些怪，“柳怪”就成了他的绰号。柳柽读了四年大学，怪脾气一点儿未改，竟承包毫无用处的盐碱滩，不是吃饱了撑的吗？难怪原名叫柳撑哩！

柳柽见村主任叫他外号，也不在意。他把合同收好，说：“盐碱滩光秃秃的像块癞疮疤，严重影响村容村貌，所以我想把它绿化起来。”

老梁夸张地伸出大拇指：“有志气！等你把盐碱滩绿化了，我向镇上为你申报‘焦裕禄式的好干部称号！”

“那倒不必，我又不是干部。不过，咱们村盐碱滩的含盐量比当年的兰考还高。”

“那你打算种啥子呢？也像焦裕禄一样种泡桐树吗？”

“不，我姓柳，就种柳树，无心插柳柳成荫嘛！我有意插柳，那更能成荫！”柳柽颇为书生气地回答。

老梁听后，心里冷笑，当年红石村泡桐、柳树都种过，均告失败。但他不说，有意让对方碰壁，因为他依稀听说柳柽在跟他的宝贝女儿梁婀谈恋爱。哼，村主任千金咋能嫁给师公的娃儿！梁婀虽说只念了大专，但她是村里的养蜂能手；柳柽是本科又咋的？还不是神汉的后代，整天神经兮兮的。要把盐碱滩绿化，就跟在珠峰上栽树差不离，那是不可能的！等他碰得灰头土脸了，梁婀自然就看不上他了……

柳柽承包盐碱滩的消息像飓风一样刮遍了全村，大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柳柽还没回到家，他爹就在半路上堵住他：“盐碱滩……”

“我承包下来啦，1000多亩哩，而且不花一分钱！”柳柽表功似的扬扬手里的合同。谁知柳爹却扑过来抢。柳柽大惊，连忙躲避：“你这是干啥！”

“干啥，你承包啥不好，承包鹽碱滩，你能种啥！”柳爹恼怒道。

“种柳树哇，不然你祈雨哪来的柳枝？”柳柽反击。他一向反对爹搞迷信活动。

柳爹被噎了一下。随着新农村的建设，科技越来越普及，别说祈雨，就是跳神也没人请他了，有病都到医院去看。他早已“失业”，只是人们习惯了，仍叫他师公。

柳爹哼哼：“你小子着了老梁的道儿——柳树当年村里种过，压根儿就种不活，盐分太高！”

柳柽一愣，随即把脖子一梗：“你们种不活，是因为不讲科学，我可是林业大学毕业的！”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可没有一分钱让你往盐碱滩上扔！”

柳爹以为从经济上卡住儿子，儿子就会知难而退，谁知柳柽联系来的苗木却是免费的；栽种要请村民，劳务费总要支付吧，柳柽只好去贷款。奇怪的是，这小子无须担保人，也能贷到款！

苗木运来时，柳爹去看了看，发现那些成捆的苗木全都没根，而是尺把长的光秃秃的木棒，难怪不要钱！

“当年种的柳树苗还是带根的，都没种活，你拉来这些哭丧棒能插活？”柳爹嘲讽。柳柽反唇相讥：“没插活，坟园里那些柳树是从哪儿来的？”“关键是坟园没有盐碱，你这儿是盐碱滩！”“现在还没插，你就断言插不活，是不是为时过早？”

盐碱滩湿润，木棒很容易插进去，所以村里的留守妇女、老人都来挣这个钱。

一个月后，千余亩盐碱滩全部等距离插上了木棒，那场景蔚为壮观，仿佛是一片反坦克鹿砦！

村民们时不时到鹿砦看看，只要木棒变干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拔回家当柴烧，长短也正合适。可令他们失望的是，所有木棒不但没变干，还全部冒芽儿了，不久都长出嫩枝，枝条一个劲儿地往上冲，生长极迅速。细看叶子，像垂柳，又不太像。

“这到底是啥子柳哟？”柳爹不解地问，摘片叶子挼来闻，也闻不出味道，他感冒鼻塞了。

儿子说：“你以前祈了那么多雨，之所以不灵，是因为你用垂柳，而这才是真正的祈雨之柳，古称雨师或雨丝。传说观音菩萨洒水用的柳枝，就是这种柳，故又唤作观音柳。因树皮是红色，又名红柳。它原产我国，是木中之圣，所以学名叫柽柳，也就是我的名字反过来。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种柽柳是有缘由的！”

众人听后，顿觉增长了知识。“这个柽柳，能长多高？”“三到六米。”“不少柽柳长得歪歪扭扭的，只能当柴烧……”“错了，越歪歪扭扭越值钱！”

“这从何说起？”柳爹不解地问，并咳了几声。

“你感冒了吧？”柳柽摘几枝嫩枝给父亲，“拿回去熬水喝，包好！”柳爹惊讶道：“柽柳还能治病？”“以嫩枝入药，味辛甘，平，归肺胃心经，有疏风解表、发汗透疹之功效。明年即可大量采摘卖给药材收购站。”

当爹的点点头，原来儿子看中了柽柳的药用价值。

柳爹煎服柽柳嫩枝后，感冒霍然而愈。既美化了环境，又能带来经济收入，柳爹改变了对儿子种柽柳的看法。

昔日盐碱滩长起千亩柽柳林后，犹如一道绿色屏障，在抵挡海风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村里的农作物比以前增收了。另外，到村里来玩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有条件的村民开起了农家乐。

到了第三年，游客一下子暴增，因为这里成了网红打卡地——柽柳一年开三次花，花穗长三四寸，水红色，宛若蓼花，美轮美奂，极具观赏性，而且花期特别长。蜜源丰富，养蜂业也随之扩大了。梁婀这位养蜂合作社社长忙得不亦乐乎。人气旺，财气就旺，连柳老头也重新撑起船来，带游客在河上游览乡村风光。

柽柳极耐修剪，修剪下来的叶子、嫩枝可喂牲口，枝条能编筐编耱。柽柳筐成了村里的工艺品，大小都有，游客们往往要买几个回去装东西或做摆设。柽柳叶营养丰富，村里的畜牧业扩大了。

村民们得到了好处，大家也不再叫柳柽的外号，而是亲切地叫他阿柽。阿柽把赚来的钱，大多用在村里的公益事业上，作为免费承包的补偿。大伙觉得他有知识、有胆识，在换届选举时，选他当村主任。

在就职演讲时，阿柽说，当年柳爹说他缺木，硬要他把名字改为柳柽，他很反感，认为这是封建迷信，名字仅仅是个符号。可一查字典，发现柽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柽柳。柽柳根系发达，生命力旺盛，发芽力强，耐旱、耐涝、耐高温、耐严寒、耐盐碱、耐贫瘠、耐风沙、耐修剪……浑身是宝，树齡可达百年。他这才同意改名字，并发誓要像柽柳一样顽强拼搏，回报社会。所以高中毕业后，他报考林业大学。在学校里，通过进一步研究，他发现柽柳能从盐碱土中吸收过多的盐碱成分，而这些盐碱成分并不会在它体内积聚，所以它在重盐碱地也能繁茂生长。当然，他承包盐碱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爱。梁婀从农校毕业后，回村带领乡亲们大力发展中蜂养殖。因技术过硬，村里的中蜂数量很快饱和，必须开辟出新的蜜源。梁婀十分支持柳柽绿化盐碱滩，他当年请村民插柽柳棒的劳务费就是她给的，并不是贷款……

“嘿嘿，我种柽柳，也是爱屋及乌……”末了柳柽总结说。有年轻人打趣道：“什么，我们成了乌鸦？必须马上请我们喝喜酒，不然我们可不依！”

“行，行，近期就请，嘿嘿。”柳柽征求老梁的意见，“伯父，您看……”

老梁故作不悦道：“还叫伯父，应该叫爸！我当过兵，崇尚雷厉风行。这样吧，明天领证，后天办酒！我退居二线了，也想早点儿抱外孙！”村民们欢呼。

通过盐碱滩和村里的一系列变化，老梁重新认识了柳柽，觉得他是个人才，女儿交给他，放心。可婚后没多久，柳柽竟叫来挖掘机把不少柽柳挖了。这不是破坏蜜源，要拆女儿的台吗？

老梁赶到现场，挖上来的柽柳已去掉枝条。树坑填平了，重新插上了柽柳棒。柳柽解释说：“明年它还会发芽的，这叫轮伐。我留下来的柽柳开的花，足够村里的蜜蜂采蜜。”老梁还是不解：“长得好好的，为啥要挖掉？”“我挖掉的，都是长得歪歪扭扭的。”“你不是说，越歪歪扭扭越值钱吗？”

“对呀，正因为值钱才挖！”说着，柳柽带岳父来到一个地方，工人们正忙着把修整过的柽柳根放到矩形或椭圆形的中深紫砂盆里，原来他是要制作盆景！

旁边摆着一些制作好的柽柳盆景，姿态优雅，枝叶繁茂，翠色如柏，枝细而柔，下垂潇洒，微风吹拂，柳枝婆娑起舞，婀娜多姿，惹人喜爱。

女婿侃侃而谈，这些盆景都由两三年的柽柳制成，直干型、曲干型、斜干型、峭壁型都有，不仅可以单独种植，还可以做成双干型、多干型、丛林型等风格，畅销全国各地。

老梁正在慨叹女婿脑瓜灵活，这时女儿梁婀兴冲冲跑进来说：“爸，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村的柽柳蜜被评为‘中国地理标志产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