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哈山

解良

最初只有星崩儿几个人，用锹挖，用镐刨，用手扒。之后不断有人赶来，留守的士兵妻子、老人、孩子，背着筐，拎着口袋，聚集在城南十里外的建州老营周边，漫山遍野，东寻西觅，挖空了心思仍然找不到频频浮现在每个人脑海中的那座山——幾哈山。

几哈，女真语即钱。几哈山，即钱堆起的山。

汗曾率部民在建州老营居住十六年。从祖上到汗这里，女真人对外发动战争，扰袭明边，攻打异部，掳掠人畜、财物，最不稀罕劫来的明制铜钱。明廷官文称之“掠钱无所用，高积如山”。建州与外部贸易往来皆物物交换，与明朝为敌，铜钱没处花，留着没用，便一口袋一口袋地倒掉，城外的野地里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烂铜钱。

此时汗率大军远征在外，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汗已与明朝通好，年底将带领大批部民持敕书进京朝贡，随汗入关进京者不仅能得到朝廷的赏赐，还被允许带上自家的土产方物在京城自由贸易五日，能发一笔财。人们忽然想起野地里的几哈山，朝廷规定一吊钱（一千文）换白银一两，山一样的铜钱能买回多少布帛、靴袜、农具？怎么能让那么多铜钱白白躺在荒郊野外被风雨腐蚀呢？欲望让人疯狂，人们纷纷涌到建州老营遗地，却寻几哈山而不遇，不知是被狂风暴雨卷走了，还是被山洪泻土掩埋了，人们用锹镐掏掘，套马拉犁翻地，只零零星星找到数十枚生锈发霉的铜钱。

“别找了，铜钱早被盗光了。”

“被谁盗光的？”

“汉人军师龚正陆。”

骑马赶过来说这话的人是褚英的一个马仔。汗带兵在外打仗，留下长子爱新觉罗·褚英（广略贝勒）在城中代理国政。

年长的人想起了龚正陆。此人早年往返江浙与建州，做人参、貂皮生意，后被汗请来做军师，负责处理汉文文告，教大小阿哥识汉字。几年前去向不明。

“他逃走了。”马仔说，“龚正陆乃奸商，看到人们丢弃铜钱，他计上心头，暗中雇用野外劳作的奴隶将城外的铜钱清理干净，偷偷运到秘密地点储藏。数年间，龚正陆秘储铜钱百万吊之多，图谋有朝一日运进关内，发一笔横财。阴谋败露后，他畏罪潜逃。”

“那百万吊铜钱呢？”人们追问。

马仔只笑不答，打马离去。

失望的人们骂骂咧咧地从建州老营返回城里，却发现城里是另一番景象——城中的贵族女人、贝勒大臣们的福晋及周边各部首领之妻，她们原来都待在家里，为行将在年底随汗进京的丈夫准备所带货物，如东珠、人参、貂皮、虎皮、阿胶等。此刻丈夫们随汗征战不在家，这些女人亲自下场，指使家奴用马驮着皮具，抬着轿箱，在自家与褚英家之间往返。这是在做什么？轿箱与皮具都是战利品，轿箱放在轿栏上，装白银用的；皮具搭在牲口背上，长途运军饷。天，她们在往褚英家运白银，为什么？私下一打听，原来褚英查获了龚正陆私藏的百万吊铜钱，专门惠恤城中大小贝勒及周边各部落首领，一两白银可兑换三吊钱（白赚两吊钱），限十日内兑换，过期不候。去城南寻找几哈山的人均为平民百姓，家中无银，无缘享受这等好事，只能唉声叹气。

皮具、轿箱蚂蚁搬家似的在城中辗转十日。

汗在外面打了大胜仗，派快马打前站返回城中报喜。褚英随后下令，全城百姓明日出城迎接汗凯旋。百姓欢呼雀跃，几百号贵族女人则心存忐忑，她们送出白银，只得到字据，尚未兑换成高于白银两倍的制钱。然而，褚英随后爆出一个炸雷：“有大胆贼人冒充我的马仔在城中以白银换制钱，骗得大量白银后逃入明边关，追不回来了。我在这里要问一问参与兑换的女人们，你们都是贝勒大臣的福晋、部落首领之妻，为何就没一个人及时向我报告呢？这件事我要一查到底，被骗的人可将字据交到我手里，我要将字据交给汗父处理，查一查你们家哪里来的那么多白银。”

贵族女人们皆被吓尿。

汗率大军凯旋，没有一个女人向汗报告被骗白银的事。吃了哑巴亏的女人们暗中查找与之交易的马仔，都再未见到此人。

两年后，褚英谋反，被汗关进大狱，这才有贝勒大臣向汗报告两年前发生的白银兑换制钱诈骗案，请求汗为女人们做主。汗经过一番调查，最终裁定，处死孽子褚英，家产留给其妻室子女，被骗的女人们由汗来补偿。只要拿出字据，无论被骗白银多少，均可得到白银十两的补偿。汗说：“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没有一个女人拿得出字据，那些字据早被她们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