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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的雨和雾

2023-06-19朱朝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蓓蕾小姨米兰

朱朝敏

年过六十、来自农村的小姨在医院做保洁时,遇到一个来做护工的大学生。当她听说这男孩要去米兰找妈妈,竟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也想跟着一起去。那遥远的异国城市米兰,到底有什么魅力,让小姨义无反顾、心瘾成魔?

1

表弟来我家时,我正在为一缸水仙生气。

洁白浑圆的五个球茎拥挤在烟灰缸中,撑出葱绿肥硕的长叶,长叶中的茎干挑起花苞,两三苞已爆出花瓣。那个水晶烟灰缸,兔子形状,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物之一,不知啥时掉了右耳尖,功能倒是一分不减,盛纳烟灰之余,还水培室内植物。五株水仙热闹地挤在缸内,挤出颇有风致的直观盆景。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

我家骆先生在鲜花市场曾来电询问我买何花。每年春节前,我们都会买一些鲜花来辞旧迎新,告慰一年来忙碌的心情,一年年买着,竟买成了习惯。百合、风信子(我只喜爱白色的)、南方睡莲、风铃花、各色玫瑰等等,水仙也买过。但是今年深冬雪天我不幸跌倒流了胎(真是霉运啊,四十有余的我,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这段时间窝在家里休息,未免憋闷,对清新空气的渴望日复一日,买何种鲜花也讲究了。骆先生问时,我及时提出要求:当然是净化空气之类,腊梅和兰花吧。

买回的却是水仙。尽管骆先生强调非一般的水仙,是复瓣,来自著名的水仙之乡漳州。

可那还是水仙啊,浓郁的花香盘结空气中,在封闭的室内势必走向反面,还净化空气?

你就是助纣为虐,水仙中毒你不晓得?我尽量把语调放慢放轻,但还是逸出了呛鼻的火药味。骆先生不耐烦了,冷声驳斥我在挑刺。空气中霎时真就扎来微刺,挑起沉默的表皮,隐隐作痛的不适感迅疾铺开。

那事……我也难过,责任不在我吧。骆先生拉长脸颊,抿紧的嘴唇慢慢地吐出字词。

那事是啥事?当然只有一件事。我三十二岁那年怀了孕,骆先生正主抓一个大案,每天都在危险中,他声明四十岁以前不考虑孩子的事,于是胎儿被流产。四十岁以后他想要孩子了,却事与愿违,怎么也怀不上了。这次被流掉的孩子还是看完医生吃了大几千元的中西药才怀上的,然而我不小心跌倒,导致胎儿流掉。这么说来,确是我的责任,可是……那天大雪,家里的车被他开走,说是接到举报,有人在滨江公园拐走了一个孩子,他去追踪,结果虚惊一场,带走孩子的是人家姥爷。我只好步行上班,就在单位前面的坡路上滑了一跤,随后大出血,孩子被迫流掉。这自然是意外,但如果他开单位的警车,把家里的车交给我开,至于出现那档子事吗?尽管他事后补了一句“我着急了,就开了自家的车追去”,但是,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就在他单位隔壁,一步之遥啊。我终究觉得他的理由有点牵强,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止于腹诽,他却毫无愧疚。

错误看似在我,但根子在你,你把车开走了。我轻声回复,眼色眯出柳叶刀似的犀利。心不在焉也好,无心也罢,最好别是存心。

愣怔的骆先生向前几步,跨到茶桌边,伸出右手。说时迟那时快,水仙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骆先生扶了下眼镜,瞪大的双眼散发出复杂的眼神,撞上我递来的目光,不由得缩了缩。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尝试挪了下右脚,而那五棵肥硕的水仙回归了原位,却东倒西歪,有一棵显然受到了屈辱,蹦出烟灰缸外,又掉落到地面上。

表弟一家三口来了。他们从襄阳赶回老家团年去,顺道来我家看看。拉杂了一些闲话,五分钟后,表弟一家人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表弟丢下一句话:我妈今年团年不回家。

他来我家原来就是知会这件事情。他妈妈是我小姨,不带有血缘关系,待我们却比亲小姨还亲。

团年啊,怎能缺席?我拿出手机立马给小姨打电话。小姨态度坚决,说医院安排她春节值班保洁,还要照顾两三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不光团年不回家,整个春节都不回家了。

站在门口的表弟急了,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叫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医院的职工了,就一个保洁员,还值班?回家团年才是正事!

小姨却挂了电话。表弟移开手机,横了眼,再哼声,才递给我。算了,我回家了,老爸一人在家等我们呢。说着,他朝老婆孩子挥挥手,拉开防盗门,一家人离开。

骆先生拾掇那些水仙去了。

我重新给小姨打电话。小姨摆出的不回家团年的原因都不牢固,我有信心瓦解她。

六十六岁的姨父一人在老家,十亩田,还要养两头母猪、三头黄牛,白天黑夜地忙碌。两个儿女,表弟一家人正赶回,而表姐晚上也将回到家里。我小姨赵玲珑,作为祖母级别的主妇,怎能缺席团年?况且,那可是讲究礼数的孤岛啊。深受风俗洗礼的一介农妇,年逾六十,该知道春节一家人团年多么重要。

我超有耐心,慢慢说起。从两个成家的儿女,再到忙碌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姨父,再到两层楼房十亩良田五頭牲畜。

柳晓青你说得再多也说服不了我,我没时间跟你磨蹭,别耽误我挣钱。小姨略微嘶哑的声音如同棒喝,喝令我停止娓娓规劝。

你能挣多少钱?我问道。

春节值班是平常工资的两倍,另外我照顾了三个瘫痪的病人,每天三百,时间是整个正月,一直到正月三十。算一下,这个正月我可以挣到将近两万元钱。

你们家并不差钱。

有钱的是他们,我手头紧。小姨的回复快而干脆。

你缺钱?吃饭穿衣什么都不差,大钱的确不够,但……你要那么多钱干吗?我的反驳也及时跟上。

我需要!跟你说,我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挣不到几个钱,相反在这里,我出多少力气就有多少回报,干到十一月份,我就能攒到十来万。

说到这里,小姨停顿下来。我也保持沉默。说真的,她的话有些吓人。

沉默中,我听见小姨跟人在说话,别动哈,要不骨折的地方又扭伤,我等会儿扶您坐起来。

我担心她挂断电话,打破沉默,说道,十来万……你要这些钱做啥呢?

晓青,我要去米兰,十二月就去。

2

骆先生是外人对我老公的尊称。他本名骆鲜生,曾是一名高中数学教师,“骆先生”的称谓自然而然,久而久之取代了他的本名。后来公安系统招人,就考到公安系统去了,开始做办公室工作,后来在一起贩毒案中,他无意中用自己精湛的数学能力分析出一条线索,让几成僵局的案情霎时明朗,警方抓获了江城市几个贩毒头子,并摧毁了江城市的贩毒网络。骆先生就从办公室调到了刑侦科。数学和刑侦有何关联,难以说清楚,但骆先生的确擅长刑侦工作,三年后,他就成为了刑侦科的负责人。这个负责人除了业务能力精湛,还敬业守业,先生的称呼就一路延续下来。

骆先生扶正水仙,又注满冷水,然后烧了一壶热茶。

我结束与小姨的通话,愣怔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骆先生把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算是给刚才的吵嘴救了个场,也唤醒了我几近僵化的思维。我重复着小姨的话,她整个正月都不回家了,除了保潔,还要照顾三个瘫痪在床的病人,说能挣到近两万元钱,她希望这么挣下去,到年底就能攒到十来万了。

他们家不差钱啊。骆先生眼镜后面的眼珠鼓出,眼白漫上瞳仁。

他怎能不惊异,小姨家的光景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好得多。且不说姨父庄稼和养殖的收入,就如小姨所说,传统农业挣不到钱,那些小钱就忽略不计。但他们的一双儿女都有出息。女儿原来在深圳供职于通讯部门,后来辞职与丈夫办了一家电子产品工厂,两口子都是老板。儿子在襄阳经营修车厂,也步入豪车豪宅的中产阶级了。儿女是儿女,起码不会啃老,相反,孝敬名义下的补贴比一般家庭都要丰厚吧。

骆先生见我沉默,又赶了一句,她为何?

因为她需要属于自己的钱。我幽着声调答道。

骆先生有点好奇,偏起脑袋继续追问,属于自己的钱?她要钱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话被他如此断开,生发出一股查办案件的味道。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热茶,将茶杯重重地蹾到桌面上。她说要去米兰!

骆先生的眼镜垮到鼻梁上,眼眶漫出的眼白衬出眼珠的蜡黄干涩。米兰,她要去米兰?

她要去米兰。我点头。

米兰……哦,在意大利,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对,大西洋彼岸的米兰。

哈哈哈。我们四目相视,相继爆出大笑。我很快就止住了笑声,因为我意识到我和骆先生笑的缘由并不一致。他并非像我一样笑话小姨这个农妇的异想天开,刑侦人员的思维,早就杜绝了少见多怪的毛病,如果那也算毛病的话。

他在笑什么呢?他在笑话我的少见多怪?还是……以笑声来继续补救水仙带来的尴尬?那倒是反证了什么吧。我冷静下来。

骆先生也适时止住笑声,可能意识到我的冷淡,解释道,小姨可能觉得你们追问太紧,就幽默一下。

说完,他转身准备明天的团年饭菜去了。他也不相信小姨能去米兰,却相信小姨在玩幽默。

好吧,小姨就是在自我调侃,能自我调侃的人不会活得辛苦,好事一桩,我心里想。总之,目前她不会回家过春节,一人守在医院里挣钱。不团年——除开所谓的民俗人情,她有何不对?这样一想,我就轻松了。

小姨与我毫无血缘关系,却曾在我们家住了好些年,帮我母亲照顾年少的我。那时她正值青春年华。

小姨赵玲珑与我家的关系,真是说来话长。

不过,关系经脉简明。我外公外婆成家多年没有子女,焦急万分。按照孤岛的旧风俗,无子女的夫妻想要怀上孩子,可以认一个身体强壮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是为引子,便会招来弟妹。这风俗究竟有何根据有无成效,无法追究考证,要我来看,心理安慰成分居多。这样,我外公外婆认了一个三岁的干女儿,就是赵玲珑的大姐。说来也怪,两年后,我母亲就来到了世上,两家人不是亲戚也胜似亲戚了。赵玲珑兄妹五个,她是最小的女儿,比我母亲小十三岁。她们家兄妹多,家大口薄,生活窘困。赵玲珑上面两个哥哥读书在行,家里全力辅助两个儿子读书。赵玲珑小学毕业后就投入了农业大生产,虽然年幼又身单力薄,却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母亲也一直在农村生活,后来从事教育工作的父亲遇到机会,带家属农转非,我母亲带我姐姐就到城里来了,不久我和弟弟这对龙凤胞胎也来到世上。母亲珠算好,又参加培训,在城区一个小学当上会计,家里急需帮手。二十一岁的赵玲珑就来到我家,照顾我和弟弟,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姐弟俩的吃喝拉撒全被她包干。

小姨与骆先生也是情深谊长。骆先生老家也在孤岛,父母与小姨父认识,小姨几乎是看着骆先生长大成人的,然后撮合我和骆先生的婚姻,她这个红娘常常说,晓青和骆先生真是老天配好的一对人儿。这话有夸饰,却也暗含了小姨的诚挚祝福。她把骆先生可不是当女婿看,而是当亲儿子。骆先生曾经在办案中扭伤了右腿和脚踝骨,住院两三个月才恢复。我请假在医院里照顾了十天,无法再请假下去,小姨便丢下家里的农活,换下我日夜守在医院里照看骆先生。性格有些孤僻的骆先生,一直把小姨当成至亲。

这份情谊哪是血缘不血缘能概括的,亲人就是亲人,小姨于我和骆先生,不亚于母亲的恩情。

小姨春节留在医院忙活,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但她态度那么坚决,随她去吧。

次日上午,骆先生开车去接我父母和他的双亲来家团年,我在家准备团年饭。两个火锅十八盘菜肴的食材一一备好,只等下锅。十点半,我准时拨响小姨的电话,邀请她来我家一起团年。

来不成,我手头还有三个病人,他们需要我。小姨一口回绝。

十二点我们准时去接你,四十分钟后送你回医院,就离开四十分钟,不算耽搁吧,再说,你自己还不是要吃午饭。我耐心地拆除她坚守的壁垒。

真不行,他们身边不能离人,要不,出了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姨,你咋回事呢?不就一起团年图个好兆头嘛。这样吧,我们加快速度,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内,你安排一下,耽误不了你正事的。我的语气干巴巴的,却也溢出丝丝恳求。

那边一时沉默。

我继续说,你安排一下,就半个小时,人之常情,人家肯定理解。

手机那边却传来小姨响亮的回答,不!我时间都是排满的,电饭锅里已经煮了饭,我们在电话里道个祝福就好。

叹息中,我结束通话,再去厨房。

烹、煎、煮、炒、烩等系列厨技相继展开,热闹的烹饪声、油盐相煎声和腾腾蒸汽交汇成虚拟的航行图,上面爬满了通往米兰的轨迹。当然是我猜测的轨迹,从小姨所在的孤岛到江城市再到省城再到大西洋彼岸的米兰。

团年饭开始前,母亲问,玲珑还没来?

骆先生满以为小姨会来的,所以告诉了母亲,然而小姨却并没来。母亲咦了声,没再说什么,上桌吃团年饭。我知道,一些话她暂时忍着,下了饭桌她一定会交代给我们的。

果然,年饭后,母亲就要我们再次给小姨电话,邀请她晚饭再来团年。可惜,小姨没接听。公婆他们吃完饭就离开了,我父母又坐了一会儿,没等来小姨的回话,也要起身离开。离开前母亲叮嘱我们,晚上一定要去看看小姨,给她捎带些好吃的去。还说,肯定是他们两口子又闹别扭了,两个人都是犟牛。

在我母亲心目中,小姨仍是长不大的小丫头。

为了晚上能进医院病房看小姨,午饭一结束我们就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下午五点左右能够拿到检测结果。

3

鱼糕腊香肠腊猪肝,外加风干鸡和卤牛肉,塞满了包装袋。浑身裹得严实的我和骆先生在下午五点半就驱车去了小姨所在的中心医院。

先拿核酸检测结果,都好,阴性。然后我们按照疫情防控要求填写探望家属申请,再上楼。

六楼是保洁员工的宿舍,房间几乎都紧闭着。在走廊西头末端,才发现一间宿舍没上锁,估计小姨住在此处,但是,房间里无人。

一张木板床上,我看见小姨蓝黑色的半长羽绒服搭在叠成豆腐块的铺盖上。床铺右侧墙壁上挂着一个仿皮质的人造革坤包,也是小姨的。

小姨!我走出房间,放声呼喊。走廊里回荡着我的声音,空洞而干巴。

骆先生提醒我,小姨肯定在護理病人,康复科在九楼。以往,九楼病房都是人满为患,而春节期间,多数患者回家,留下的几个,康复科为了便于管理,将他们集中在两三个房间里。

九楼904房间,我们找到了小姨。一个小护士告诉我们,她正在为一个老太太洗澡。

病房靠里的床位前拉上了蓝色的帘子,里面传来窸窣声。靠门的蓝色椅子上,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在玩手机,见我们进来,递来沉默而短暂的一瞥,又迅速将眼神收回到手机页面上。没等我们调整好视线,男孩站了起来——哈,好高的个子,我在心中暗叹。男孩微微勾起上半身,将脖子缩进羽绒服衣领内,走向靠门的第一个床位。原来,此处的床铺上还躺有一个男人,从半秃的脑袋推测,估计有五十多岁,他眼睛半闭着,却不为我们两个外来者所动,或者说,他并未意识到我们的到来。

男孩向卧床的男人俯下身体,以极为细弱的声音问道,需要喝水吗?

小姚,你凉上一杯开水,晚饭我都准备好了,让他们吃完再喝水漱口。小姨的声音从蓝帘子后面传来。

小姚嗯了声,拿起床头柜前的玻璃杯去倒水。

经过我们面前时,他轻声问道,你们找谁?男孩眯起细长的眼睛看了一眼骆先生,有些惊讶地轻声叫道:骆老师。

哟,这男孩子还是骆先生的学生。

骆先生推推眼镜,好一会儿才回应:你是……

显然,这个学生在他的记忆里是模糊甚至是空缺的。也是,骆先生离开教育系统好几年了,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能够留下印象的,除非特别出类拔萃,或者调皮另类,或者交集较多。眼前的男孩子显然不在以上之列。

男孩子咳嗽了一下,细着嗓门又道,您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太普通。那声音……我发现并非刻意细弱,而是嗓门受损后的结果,那细弱偏向单薄和尖利,有点娘娘腔。

小姨闻声从帘子里侧出脑袋。哟,你们俩来了,等哈,我快忙完了。

七八分钟后,小姨拉拢蓝帘子,端着盆水走向里面的卫生间,一边走一边交代小姚,可以打开微波炉热鸡汤了。收拾完,小姨领着我们一起回她的宿舍。

小姨麻利地收拾好我们送的东西。你们客气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们也看见了,我真是忙。说着,她用电饭煲热剩饭,上面再搭一盘蒸菜和半条我们送来的鱼糕。这就是她的晚餐了。

骆先生说要吸烟,退到室外走廊上去。

我说,我是受母亲之命来看你的,她很挂念你,以为你和姨父闹了别扭,故意躲在这里过年的。

我姐就爱瞎操心,一大把年纪了,吵架哪至于离家出走。小姨“哧”的一声笑了,表示对母亲的话很是不屑。她瞥我一眼,又道,你别跟她提什么米兰,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为何要去米兰?米兰一词砸向我耳朵,我一激灵,马上追问道。

小姨没答话,只是无声地笑笑,接着低下脑袋。她在害羞,我猛然意识到。提到米兰,她害羞了,难道她以为我们在嘲笑她,还是……

米兰那地方,你知道吗?小姨抬起脑袋,一张消瘦的脸豁开,映衬着苍白的灯光,有些不真实的美丽。

我点头,又摇头。米兰,意大利的城市,时尚之城,艺术之城,我知道,但是它究竟是如何的城市,又如何吸引了小姨,我一无所知。

米兰啊,我老早就晓得,不过打算去那里,还是最近决定的。

我的眼神凝滞在她脸上,期待下文。小姨轻笑,黑瘦多褶的脸颊浮现一层红色,发黄干涩的双眼漫出一层水色。

喏,刚才你们遇到的男孩子,我喊小姚的那个,他放寒假就来到医院了,跟我很熟悉了,昨天护士长把他照顾的病人调到我们这个房间……嗯,他说今年六月份毕业,下半年就去米兰留学,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也要去米兰。

我噌地站起来,愣起脸看她。

他还说,要去米兰,非得冬天去。嗯,米兰在冬天最有意思,多雨温润,起雾时,雾气蓝色透明,城市可漂亮了。

小姨有些得意,丝毫没察觉我的反应,嘟哝着“到年底,世界疫情肯定也大有好转了”,丢下我去上卫生间。

吸完烟的骆先生进来,眼神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坐着没有动,不知怎的,我觉得小姨有些神秘,她身上有故事。是如何的故事?理想,还是爱情?或者心血来潮下衍生的枝枝蔓蔓?再或者我完全无法意料的……

小姨从卫生间出来,笑花颤颤。她朝我挥手,示意我们离开。我还是没动,眯起眼睛看她。灯光为她蒙上一层轻薄却神秘的面纱,她突然遥远起来。她的声音却又将她迅速地拉回现实——呀,还有十一分钟,我又要忙去了。说着,她径直忙晚餐去,先削了一个苹果装盘,然后拔掉已在冒气的电饭煲,端出热气腾腾的菜盘,再拿碗盛饭吃。

十一分钟她要吃完喝完,再给病人忙晚餐,的确紧迫。

骆先生拍拍我的肩,我站起来。小姨努嘴,示意我们马上离开。

小姨,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边说边转身离开。小姨马上答道,不用啊,我没时间接待你们。

瞧她,还真怕我们耽搁她的正经事,倒显得我们不务正业似的。我摇摇头,笑着说道,明天来,主要是骆先生要预防一下早到的痴呆症,小姚到底是哪个学生,不信他明天想不起来。

嚯,小姚他叫……

你别说,要他自己去想。小姨塞满饭团的嘴巴发出的混沌声被我及时打断。我拽起骆先生的胳臂,抬脚离开。

一上车,骆先生凝滞的部分记忆畅通了。我想起来了,那个男孩叫姚长江,是顾家店长林岗人,我怎么会忘记?不过,暂时记不起也情有可原。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抬起来拍了下脑袋,然后嘘嘘感叹。

4

骆先生讲起他的学生姚长江。

他是骆先生在江城市二中带的最后一届高三毕业班的学生,还是美术班。姚长江原本读理科,但是高三刚开学,病了,休学一年,再回校就转了班,成为骆先生班上的学生。他虽是中途转来,绘画却有功底,文化课成绩也不错,综合成绩在美术班属于中等偏上。高三那年,美术班有半年时间在省城参加专业培训,他却没参加。那年高考,他文化课成绩虽然很高,但专业课没考好,读了一个不入流的大学。

骆先生实质上只当了姚长江半年班主任,暂时忘记也说得过去。但是姚长江又带给他较深的记忆,源于一次家访。

那年十月底的一个周末,姚长江没有按时返回学校,电话也联系不上。骆先生这个班主任就去家访,发现姚家情况有些特殊。女主人不在家,父子俩均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尤其男主人,个头矮胖敦实,皮肤炭般黧黑,而投递来的眼神满含警惕。骆先生记得,那个男人头发理的是板寸,茬根覆在头皮上,黑膜一般,一点也不秃顶,更看不出秃顶的走向。骆先生补白这句话,是为了照应刚才见到的躺在病床上那个秃顶男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姚长江解释为何没去学校,是因为出门刚回家,比家访来的骆先生早到家门三个小时,他说完就丢下骆先生跑到屋后去了。至于出门去了哪里,父子俩的说法不一。姚长江的爸爸说姚长江生病了,一直发烧,就去镇上医院看病,这不,高烧刚退就回家了。骆先生着急地插话,你们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呢?问话没有回应。

骆先生又去屋外找姚长江询问,姚长江正端一碗剩饭喂一只土狗。

我这些天没去学校,是……姚长江抬起脑袋,朝外面的乡村公路望了望,才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出门了几天。

不是生病了?到底去了哪里?骆先生似乎嗅到一股怪味,继续追问。见姚长江低下脑袋,双手交叉着搓来搓去,骆先生又补上一句,我很担心的。这句话有些煽情。他叹息一声,继续补白,是真担心,生怕你出意外。

姚长江耸了下鼻子,说道,我找我妈去了,她……一年半前离家出走了,这次有人说在潜江看见了她。

骆先生震惊了,拿手扶了扶快要垮下鼻梁的眼镜,双眼紧紧盯着姚长江的嘴巴。

我爸听说后,就拽住我跑到潜江去找……我就去……说到这里,姚长江几乎哽咽,脑袋不住地摇摆。

骆先生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却又不知如何组织涌上喉嚨的言语。他说,他那时非常想安慰伤心难过的姚长江,脑海却乱作一团,思维也失灵。彼时,姚长江的爸爸快步走出来,喊了声长江。姚长江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朝骆先生一笑,又耸了下鼻子,说道,今天晚上我就赶到学校去。

骆先生的家访就此为止。

姚长江当晚赶回学校,一直到高考,都没出现意外,高考成绩虽然不大好,但至少有学校读,这在农村也算跳出农门了。

骆先生这个班主任后来跟姚长江再也没联系过。一是骆先生从教育系统转入了公安系统;二是姚长江性格孤僻,跟同学缺乏交往,那些同学名义的群,他均不在其中。时隔六年多,骆先生没有认出姚长江,也算正常。

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骆先生的结束语,充满了为人师者的歉意和不安。

所以,我借你之名明天再去医院。我顺口说道,口气沾沾自喜。

说得好,我们还要找机会去医院会会姚长江,大过年的,他居然没回家,守在医院里。嗨,我这个当年的班主任,想来都不好意思啊。

是的,骆先生这个曾经的班主任,人不在教育系统了,一颗心也已经离开,可是,现在却像被什么唤回似的,回归的不只是零星记忆,还有诸多疑问。譬如,姚长江的妈妈为何离家出走?姚长江曾经病休一年,是因为他妈妈出走的缘故还是其他?姚长江过春节在医院照顾病人,那个病人与他什么关系?他为何选择米兰留学?诸如此类,现在,这些疑问因为小姨,也不可避免地抛向我。

米兰这个奇异的地方,竟将姚长江与一个六十多岁的农妇交织在一块儿。他们的理想,不,就是人生的下一里程,竟然出现一致性。

不可思议,却多么有意思啊。可这哪里只是意思不意思的感官享受,绝对不止。还有什么?我很茫然,无从说起。骆先生恐怕也难以说清吧。

晚上,我睡觉迟,凌晨两点才上床。除夕嘛,辞旧迎新要真正落实到言行上。骆先生睡眠差,严格遵守作息规律,晚上十一点之前必须上床,除夕也不例外。

我上床时,骆先生居然睡了一觉醒来。他在梦里肯定被什么魇住了,双手在被窝外抓来挠去,喉咙发出低沉的呼喊。我拿脚踹了他一下,他醒来,睁开的双眼红眼病似的,愣愣地看向天花板上的百合灯盏。

梦到了什么吧,把自己吓得魂不守舍。我絮叨道,拉灭了灯盏,拍了拍他。睡吧,正月初一了,继续梦吧,欢喜梦该登场了。

我梦到……骆先生一句话没嘟哝完,就被一声叹息替代。

我懒得问,瞌睡虫已经蹲伏在双眼皮上,我必须顺势迎接。再说,寂寂人生,做个噩梦正常不过,噩梦正是紧张心理的缓解释放,而睡眠欠佳性格孤僻的中年男子骆先生,被虚拟的噩梦缓冲一下,也有必要。

翌日起床已是九点多。骆先生已经准备好早餐,挺丰富,汤圆米酒,外加煎好的荷包蛋,还有豆浆,另外烧了一壶红茶。太难得了。如此殷勤,可是我们成家以来的首次。

我没说什么,只是加快速度吃喝。我知道,他在等我一起去医院。他有他的计划,我要去看望小姨。

还没出门,计划却被宣告搁浅,他的侄子来拜年了。

那就改日吧。

5

正月初二是回娘家拜年的法定日,我和骆先生在父母家待了一天。

晚上,我们又去了医院。骆先生提了牛奶和糕点,那是给姚长江准备的。

来到病房,小姨刚忙完,回宿舍去洗澡了。姚长江正在给那个秃顶男人擦洗身体,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脸红了,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向我们点点头,请我们在外面等一下。

我们耐心地在走廊上等候。

大约半个小时后,姚长江勾着脑袋走出来,喊道:骆老师。眼睛看了我一下,羞涩地一笑。我意识到,我在这里不大合适,便下楼去找小姨。

小姨已经洗完澡,正在刷洗假牙。她身体还好,牙齿却早衰,左边的掉了好几颗,安装了活动假牙,每次吃完饭都要取下清理一番。

晓青你又来了,何必耽搁你们时间啊。

小姨套好牙套,收拾桌面。她忙完又要上康复楼去守夜。不过,刚忙完病人的晚餐和洗澡问题,眼下的时间算是空闲段。

我忘记问你了,你不是流产不久嘛,要好好休息,天气这么冷,跑来跑去对身体不好。小姨说道。

我嗯嗯点头,并表示,身体已大致恢复。

怎么不小心就跌倒了?你们啊,当初就不该流掉那个孩子,那时你们都人到中年了,太任性了。小姨率先开启家长模式,絮叨着令人头疼的往事。我低下脑袋,不接话。她却在兴头,猛然侧过脸来,问我,那次真是骆先生要你打掉孩子的?

我还是不作声,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小姨重提此事,什么意思?

我说啊,那可是一条命,身体是有感应的,珍惜不珍惜,他(或她)都晓得,你看你这次跌倒……唉!小姨的脑袋摇成拨浪鼓。我却竖起耳朵,希冀听到她后面的话。怎么说呢,她的话虽然有些玄,却有股生活历练后的开悟感。要不,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步入老年的农妇,怎能说出“感应”之类的词语?

小姨捕捉到我的聆听状,想了想,又道,我的意思是,欠下的债,无论隔多长的时间,自己的心都记得,总会找机会提醒自个儿要偿还。

什么意思?莫非她在提醒我,我和骆先生以后怀不上孩子了?我警觉地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姨举起右手左右摇摆,花白脑袋跟着摇摆。晓青你误会了,不管怎么说,你和骆先生继续努力,下次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任性了。

你说你要去米兰,是不是任性?我被她的话绕得有点糊涂,却陡然记起我来医院的目的,机灵了一下,赶紧把话题兜转回来。

小姨果然不作声了。但我紧盯她,不放松的眼神凝胶似的胶在她脸上,她躲不开。

说话啊,小姨。

我就要去米兰,十二月初就去,刚好赶上米兰的冬天,去看米兰的雨和霧,不行吗?

她终于侧过脑袋,微笑着看向我,一双略微发黄的眼睛竟然在灯光下漾出水光。我的眼不由得眨巴了下。

为了看冬天的雨和雾,就选择米兰?

晓青啊,米兰拥有非常有名的时装,还有著名的大教堂,我老早就晓得,去那里,在雨雾天最舒服。

这理由顺耳。可这是她决定去米兰的真正理由?我又问,你老早就晓得——从哪里得知这些的?

小姨的眼睛眨巴下,脸上的微笑却经久不衰,耸起的鼻子似乎发出嗤笑声。那副模样让我有种恍惚感,对面的小姨似乎不是一个步入老年的农妇,她被一双大手推搡,在时光隧道里迅速退后,退后……过去的萎缩的光影回归并丰满,滤镜一般滤掉了她的沧桑和老态。此刻,她就是一个怀揣了秘密的少女。

一个人。幽幽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破空而来。

哪个?我步步紧逼。

小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嘴唇微微瑟开,似在叹息。很快,她垂下眼睑,挺直的上半身微微弓起,一个步入老年的农妇——我真切地感受到。而前几秒向我呈现的少女样,真的是错觉啊。

一个下乡的小女孩,也是女知青,她就住在我们家里。

哦!那时你也年少,她却深刻地影响了你。我眼睛放出光芒,连语气都是莫名的兴奋。你跟我说说那个女知青。

那是七十年代末,知青下乡热早已过去,却仍有知青来我们孤岛。那年我们家住进一个女知青,还是小丫头,十五岁,人长得漂亮,洋气,还会画画,她说她的妈妈是搞服装设计的……嗯,就是你们说的服装设计师。

她跟你讲起了米兰?

小姨点点头。

她怎么跟你说起米兰的?

她那么漂亮洋气,住在我们家的那段时间,我突然感觉到我们破烂糟糕的家每天都亮堂得不得了。你看看,她在纸上或者白棉布上画花画鸟,还有湖泊青山,真是好看。画完后,她就把画纸画布裱糊在破损的窗户上,那些花鸟湖泊青山就真长了脚移到我们家里了。嗯,这就是风景,那么美,现在我还记得。还有,你晓得,你二姨就是我二姐那时跟人学裁缝,家里有一台老式的縫纫机,家里存有一些布片剩线头,这些到了沈蓓蕾的手里,就变成了好看的衣服。她名字也好听,叫沈蓓蕾,蓓蕾,不就是将要开放的花朵嘛,她就是。那时,我第一次穿上连衣裙,上身部分是用白色和蓝色的碎布拼成V字形,下面的裙子是黑灰两色竖条拼接,天啊,穿上裙子的我简直是仙女下凡。但当时的环境,我不敢穿出去,怕被村里人当成稀奇古怪,只能在家偷偷穿。可惜了。

说到这里,小姨停顿下来,陷入了沉思。

我的兴趣被提起,生怕小姨中断讲述,便迫不及待地要小姨讲讲沈蓓蕾如何漂亮。

年纪小,个头却高挑,一把腰细得……嗯,那时我们大队的书记老说她是细柳腰,后来不喊她名字,就喊她细柳腰了。一张脸白得像镜子,最突出的就是高鼻梁,不像我们一般人,她的鼻梁高挺,还长,估计占了整个脸庞的三分之一。对了,眉间……不,靠右还是靠左我忘记了,眉头有颗大黑痣,我的天,那就是美人痣,晶晶亮,就像小火把。好看吧!小姨的目光转向我,以求证的语气来探测她对一个美丽女人的描述准确度。

我点点头。

我眼前闪现出一个五官轮廓分明细柳扶腰的中西合璧似的美女形象。这样的女性,小姨用洋气来概括,很精准,也说明沈蓓蕾的美丽具有跨时代性。就是放在今天,她仍旧是充满魅力的高颜值女性。

可是她如何跟你说起米兰的?我仍旧不忘主题。

如何说起米兰来的?小姨眯起眼睛,也眯出满脸的褶子,但褶子里的眼睛水光粼粼。

她啊,人在我们那里,心却飞得很远,那个很远的地方就是米兰。她父亲有个同学在外交部工作,曾经驻使欧洲,家里有个儿子,比沈蓓蕾大一点,那时两家来往亲密,小儿小女在一起玩,感情很好,两家就半开玩笑订下娃娃亲,小儿小女玩到少年,两人的感情就是青梅竹马了。后来男方一家人都去了米兰,米兰也在沈蓓蕾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那时她在下乡,怎么就说起米兰?

嗨,那时的知识青年已经开始返城,留下的也不像以前那样老是忙庄稼,况且她年纪小,村里安排的事情不那么多,她就经常在我们家画画。她画的黑夜中的棉花地,就像真的,我伸手去摸,她很生气,说我破坏了她的精品力作,说这些画是她的理想和心血,希望有一天能在米兰展出。我问她,米兰是啥花?她忍不住笑了,笑出了眼泪。我却执拗地重复问她,米兰是啥花?就这么说起米兰来了。她说米兰不是花,是时装天堂。我这才恍然大悟,米兰原来是一个地方。她介绍说,米兰是意大利的一个城市,是世界时尚艺术中心——我记得非常清楚,说到“中心”这个词时,她的眼睛都在放光,一字一停顿。她交代我一定记住这个,让我重复说了好几遍。她还告诉我,米兰有著名的大教堂……她怎么描述的?我记得清楚,她的声音很轻,双眼眯着,一副神往的样子。她说,米兰教堂的塔尖金光闪闪,屋顶上排列着很多大理石雕像,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游人来来往往,鸽子却在那里成群结队地逗留。她还说,教堂里什么拱廊是世界购物中心,能买到全世界的东西,还有什么廊……嗯,回廊吧,挂满了世界著名画家的画作。

沈蓓蕾去过米兰?我打断小姨的话,问道。

我也这样问过,她摇摇头,而后轻声告诉我,她搜集了有关米兰的所有资料,虽然从没去过,可是那里有她最喜欢的人,她必须了解这个城市。她还强调,去米兰的话,一定要冬天去,米兰的冬天常常下雨,空气湿润温和,城市笼罩着一层蓝色的水雾,就像童话的宫殿,又舒服又漂亮。

这么说来,沈蓓蕾青梅竹马的恋人在米兰,所以她对米兰充满了向往,去米兰的愿望不言而喻。小姨要去米兰,仅是被洋气迷人的沈蓓蕾吸引,被沈蓓蕾描绘的米兰的时尚美丽动了心,在心里烙下了深刻印记。

是这样吗?

6

小姨要上康复科所在的楼层去了,守夜即将开始。

小姨真是辛苦,体现在夜晚——三个瘫痪在床的病人晚上要喝水,有时还要补充食物,更关键的是要起夜方便,麻烦至极。其中两个稍微年轻的,都拒绝纸尿裤,所以必须在床上用便盆接屎接尿。另一个年纪大的老人,愿意穿纸尿裤,但是晚上尿多,中途必须更换一次。如此一来,小姨一整夜都难得睡好觉,不是一般的辛苦。

小姨却蛮有经验,边上楼边跟我介绍:天气冷,我们晚上八点半必须睡觉,我十一点以前抢着睡两个小时,凌晨三点钟以后可以再睡三个半小时。中间呢,看情况,有时候可以睡个把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有时候一分钟也无法保证。第二天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半小时。

差不多吧,年纪大了,五六个小时的睡眠足够。小姨笑呵呵地解释道。

我竖起大拇指,表示万分佩服她的睡眠基本功扎实。说实话,连续被中断的夜晚,却能屡次入眠,真是少之又少。小姨却在其中。

一想到年底要去米兰,我就特会睡。小姨哈哈地笑说。

我跟小姨上了康复科所在的楼层,找骆先生,却看不见人。倒是一眼就看见了姚长江。他守护的病人在睡觉,自己在走廊里支起一个画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捏画笔描画什么,画板上是淡淡的铅笔勾勒出的线条。走廊里灯光很暗,我眼睛有些近视,平常不大戴眼镜,我眯起眼睛,凑近了看,发现是裙装素描。

设计服装?我问道。

姚长江站了起来。

小姨快言快语地答道,这孩子能干,除了看护病人,还接了好多活,不简单,他准备去米兰呢。

多亏阿姨和我们住一个病房,一直帮我。姚长江礼貌地答道,然后侧过脸告诉我,骆老师接了个电话就下楼了,大概有十来分钟了。

我的眼睛好像被扎了一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像蚯蚓一样盘踞在他的脖子上,盘出不动声色的凶狠狰狞。难怪他的声音不正常,那疤痕深彻,明显地影响了声带。

姚长江显然意识到我在看他的脖子,脸唰的一下红了,弯腰坐下,眼神盯向画板。

为什么不用电脑?我问道。

小姨接话说,这里用电脑多不方便,而且用画板,多半说明小姚又接了新活在设计。嗯,这都是小姚告诉我的。

姚长江很快就沉浸在他的设计中去了。而我却被他这个艺术生弄蒙了头。

说实话,如果没看到姚长江的画,也不听骆先生和小姨的介绍,我压根儿也看不出他是学习艺术专业的。从外表看,他更像一个理工男,极为普通的理工男。而骆先生介绍的家庭状况,让我更难将他与艺术生联系起来。要知道,在高中和大学读艺术,是要花很多钱的。现在呢,还要准备去时尚之都米兰留学?

疑惑和感慨中,我匆忙下楼。骆先生已经坐在车上,端坐在驾驶座位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敲了下车窗玻璃,他才回过神来,打开车门。

跟姚长江聊了啥?好像挺感慨的。我一上车就问。

聊了很多,还真是感慨啊。他吁口气,右手拍了下方向盘,侧过脸庞问我,小姨呢?她到底为啥想去米兰?

她啊,怎么说呢?都是受到多年前一个女知青的影响,若干年后遇到姚长江,听见他提到米兰要去米兰,自己竟然萌生了去米兰的想法。我把小姨的话简略地说给骆先生。

这样啊。骆先生扶了扶垮下鼻梁的眼镜。

骆先生遗憾了,但哪里只是遗憾,还有吃惊。显然,小姨的说法让骆先生惊诧不已。如此简单随便的理由,一个年过六旬婆婆级别的农妇执意要去米兰,怎不让人惊诧?

对了,姚长江脖子上那疤痕……好恐怖,不是天生的吧?我问道。

我曾经问过姚长江,他说是烤火时,火塘上吊着的热炊壶掉下来,开水泼溅到脖子上,被烫伤的。他以前的班主任也说过,以前姚长江脖子好好的,休学一年再来学校就有了伤疤,休学那年一定发生了什么,说不准休学就与脖子有关。骆先生望着车窗外变幻的霓虹灯,若有所思。

那不是烫伤,是被刀砍伤后的伤疤,肯定与他妈妈出走有关。不会是他自杀吧?或者是替他妈妈挨了一刀,或者就是被人……那条蚯蚓般的伤疤猛然爬起来,阻止了我的种种推测。

骆先生只是叹息,左右摇头,似在提醒我,不要纠缠那个伤疤了。

姚长江转学美术,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研究生,六七年时间,他家庭能负担得起?我疑问太多,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骆先生发动引擎,我们的车慢慢驶出医院。

骆先生说,我以前不晓得姚长江的家庭情况,觉得他家里经济状况肯定不差,要不怎么会从理科班转到艺术班就读呢。艺术生花费很大的,一个艺术生的费用相当于两个普通学生。那次家访后,我才发现他们家手头很紧。家里四个人,爷爷七老八十了,耳朵聋,闲人一个,他妈妈离家出走,实际劳动力就只有他爸爸一人。顾家店你晓得,一直是江城市最穷的地方,而长林岗村又是顾家店最穷的村,丘陵多,只能种植水田和柑橘,收入很少,经济肯定拮据,怎么会让他转读艺术班呢?但又一想,毕竟只有一个孩子嘛,家里种田虽然没有什么收入,但农闲可以帮人做其他事情,如今政策好,勤劳就能致富。那个问题也就在脑海里火花一闪就作罢了。

现在呢?我接着问道。

现在我见到他,曾经作罢的疑问一下又飙了出来。他大学四年的艺术专业学习靠什么支撑的?打工是肯定,但学生毕竟只能以学业为主,还是困难啊。他读完本科,还读了研究生,现在大量接活攒钱准备读博士,可是他申请的是国外的学校,还是在国际艺术时尚城市米兰,那花销简直不敢想。

姚长江偏就读了艺术班,考上大学,四年本科和两三年的研究生也顺利结束,还准备到米兰读博,这是事实了。我总结道。

是啊,所以我很感慨。倒不是感慨他们家有钱无钱,而是感慨他能克服困难圆梦。

应该是理想吧。我纠正道。

嗯,他执拗地选读艺术,是受到他出走的妈妈的影响。

他妈妈?就是一个农妇啊。我偏过脑袋,半张嘴巴。

他妈妈呀……这事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骆先生右手抬起又放下,轻轻地拍打在方向盘上,那拍打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感慨叹息声。

我挺有兴致,又转了话题问道:康复科的病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是谁?姚长江的爸爸?

不是。他陪护的那个男人,对他来讲就是个陌生人,听说家里很有钱,年前脑梗瘫痪在床上,是第二次脑梗,还很厉害。姚长江趁放寒假的机会接手照顾,挣一些外快。这孩子还是挺争气的,唉,我刚才跟他一聊,发现我那些年当班主任太失职了,惭愧。

一辆车从后面嗖的一下蹿到跟前,车的右耳快要与我们的车耳朵相擦,车速之快车距之近,令我们霎时齐声叫了声“啊”,而骆先生猛地将方向盘偏右打去。左边的快车安全超过,而我们的车右偏,吓停了后面紧跟的一辆车,惹来一阵刺耳的车鸣,还有断续的叫骂。

骆先生镇定下来,稳住了情绪,双手紧握方向盘,保持匀速行驶。

一切等到回家再说。骆先生低沉着声喉交代。

我们在车上再也无话。

好歹,到家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7

怎么说呢?

这是巧合,还是一些特定的事实在兜兜转转后,因为某些共通性真就超越了時空而发生了勾连?

姚长江的妈妈竟然会画画,而且画画的技术高超,还会做服装设计。家里没有特别的绘画用具,她就在破纸和地上画,还用一些破布和棉纱缝补衣服。而这些,都是背着他爸爸和爷爷做的。姚长江的爸爸和爷爷都不允许他妈妈画画,不仅不允许,还万分禁止,看见一次,就要教训一次。如何教训,姚长江没有详细述说,只是说到这里时,姚长江就皱起眉头,牙帮子也无来由地瑟起。可见他十分痛恨爷爷爸爸对妈妈的态度。

但是一个人的爱好,爱到骨子里的东西,又怎么会屈服于拳打脚踢?骆先生如此旁白。我点头,表示万分赞同他的观点。因为事实就在面前,姚长江也爱上了画画,而且选择画画作为专业和谋生之道,兴趣和生活合一了。

如此说来,姚长江开始读理科,并未选择读艺术班,是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后来转到艺术班就读,的确是骨子里的兴趣缘故,导致他……唉,如何就说动了反感的父亲呢?

骆先生摘下眼镜,双眼蹙起,眉间揪出一块小疙瘩。就是就是,这个我还没来得及问,倒是问过他——你爸爸支持你画画吗?他飞快地摇摇头,说了一句“从来不”。但是你一问,提醒了我,那时他转到我的美术班上之前,他的妈妈曾离家出走,接着他还生病休学一年,返校后脖子上竟然多出一道长疤痕。这些变故难道与他选择艺术班就读有关系?现在来看,肯定大有关系。

是的,他爸爸是迫于某种压力才答应他转到艺术班就读的,这个压力主要还是……与他生病有关,而他生病很大程度上又与他妈妈离家出走有关,后来他又失学一段时间,应该是听说了妈妈的消息而去寻找。我顺口捋了下脉络。这不是猜测,而是知人论世下的推断。

这正是我惭愧的地方。骆先生朝眼镜吹口气,拿纸巾揩擦,再戴上。当年我这个班主任要是工作细致点耐心点,弄清楚他们家的情况,多给予他关照,或许他可以考上更好一点的学校,起点高了,也更容易实现他的理想,你看他年纪也不小了。

你倒蛮有反省精神的!我揶揄的口吻虽然轻飘若薄纸,但划过耳膜时却擦出尖锐的痛感。

骆先生敏感地侧过脸问我,你在嘲笑……你不相信我的歉意,还是……镜片后的目光白炽灯光似的扫过我的脸庞。

我不置可否地耸肩再笑笑。

疑惑却久久地凝结在他的目光上。

我是说,有些歉意并无意义,因为过去的东西已被时间冰冻,再怎样也追不回来了,毕竟信任一旦丢失,就是永远。我的声音虽然轻弱,却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有道理……我不辩解,只是你……骆先生艰难地措辞,刚刚举起并摊开的双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不需要辩解。我接口他没说完的话。一码归一码,咱们还是说姚长江吧,他竟然轻易地就影响了小姨,太奇妙了。

骆先生垂下脑袋,似在思索。几秒钟后,骆先生抬起脑袋,说道,我感觉小姨的过去有故事,与那个影响她的少女知青有关。

英雄所见略同。遗憾的是,那段往事小姨还未真正地讲出来。看来,要想解答心中的疑惑,还得去找小姨,反正寒假我也没事。

但是骆先生——处于对学生姚长江愧疚之中的他,竟然讲起了姚家生活的地方——长林岗村,多年前一个满是丘陵的村庄。

你知道吗?长林岗村我老早就去过,我的一个远房表姑嫁到那里生活。可能是远亲,还可能是那地方太偏了,一直没有走动。但是一年春节时,表姑爬树砍柴摔了下来,当场死亡。那年我才九岁,还是个孩子,跟着父亲去表姑家奔丧。那天小雨夹雪,路面全是泥泞,而且那里的泥土全是黄泥巴,遇到水就是稀泥浆,一坨一团,像鼻涕一样黏糊。我们骑摩托车去的,到达顾家店镇后,我父亲找到一家经销店,在那里买了东西,然后把摩托车寄存在经销店里,跟经销店的瘸腿老头说,保证天黑前来骑。老头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说去长林岗村。老头就叫嚷开了,天黑前你们要是回不来,那铁驴子就要在我店子里过夜,那可是占地方,还要我们专人看守,你们必须付三元钱看守费。三元钱在当时的农村不是小数目,当时我就急了,冲着老头喊道,保证天黑前来骑摩托车!老头嘿的一笑,要我们随便问一下街上的人,去长林岗,大半天能不能返回镇上,何况还是雨雪天。我不信,拦住一个路过的妇女问,妇女一听,拉长脸颊说,去长林岗啊,快的话,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中午可以回到镇上,但今天天气不好,晚饭前能回到镇上就阿弥陀佛了。我父亲插了一句话,我表姐说,长林岗离镇上也就五六十里路。妇女哈的一声大笑,多少里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就是远,主要是偏得很,要翻三个岗子进去,再抄小路,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喽。我和父亲不敢不信,但是三元钱的寄存费也太贵了,我们父子俩轮番磨价,以两元钱的看守费成交,说好明天天黑前来骑摩托车。

那路可是真难走啊。三道岗,路上全是稀泥巴,我们的双脚和裤腿全是黄泥巴,我们走得又累又绝望。我至今记得,天快黑了,还有一道岗没爬,而我又冷又饿,坐在一个湿淋淋的树蔸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父亲竟然在路边找到一个遗弃的松树果子,里面还有松子,他掰下吃了几颗,余下的全部留给了我。好歹补充了下力气,我们再接着走。爬完第三道岗,天完全黑了,我没力气再走。但是回头往回走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我父亲背着我,一步一步朝村里移动。那时,雨水停了,雪还在下,细小的雪花,却因为天地的荒蛮和静僻而显得异常放肆,在孩提时的我看来,不是从空中降落,而是从地面冒涌出来的,就好像地下水一样。放眼看去,天地茫茫,白极光一般照亮了黑夜。

我们到达表姑家时,已是下半夜。围着火塘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苞米饭才缓过神来。

表姑家在一处丘陵下面,简单地说,就是一处山坳下面,单门独户。前面是一口大堰塘和水田,后面和周围都是岗子,密密麻麻地长着林木。不过我看见的是披挂了雪白被子的林木,很霸道地遮掩了表姑孤零零的房屋。

不独表姑家这样,整个村庄的人家几乎都这样,选择一处山坳,守着几亩水田过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家户户都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

丧事办得很热闹,却也局限在凌晨前。凌晨后,就是出殡。坟茔很近,選在屋后的丛林里。我们在天亮前送走了表姑,然后吃早饭,打道回府。那时,雪已经下大,鹅毛般的雪覆盖了整个村庄,高矮不一的地貌因为厚重的白色而显示出纵深感,仿佛人的心中划分出山岭和沟壑,白色不仅无法一统内心,反而分裂出高山大海的撕裂。

回程之路,我和父亲走得更艰辛,一步一跋涉。但是父亲早有准备,带了晚上烤好的玉米棒子和土豆,还有几个玉米馍,走一程补充一下食物,再加上是白天,虽然艰难,却没有绝望感了。

我们在下午四点左右到达镇上,领了摩托车。那个经销店的瘸子老头还给我们倒了热茶喝,说是感谢我们没等到天黑就来领摩托车,可以早些回家烤火去了。是的,天气冷湿,而且还是正月初六,正是围着火炉吃喝的好日子。

我们骑摩托车上路,我坐在后面,抱着父亲的腰,大声宣告,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父亲也感叹,咱也是农村人,哪晓得还有这么偏僻穷困的地方。我问父亲,表姑怎么嫁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了?父亲说,你表姑腿瘸,还有癫痫病,年纪大了也找不到人家,但怎么也要成家吧,只好就嫁到长林岗村了。

天很快就黑了,雪花也停止了飞舞。但是原野覆雪,天地苍茫,那片浩瀚无涯的白茫茫无限地拓展着前方的路,雪风一个劲地朝我们倒灌。我们不再说话,父亲专心骑摩托车,坐在车后面的我紧紧地抱住父亲,脑袋贴在父亲的背上,却昏沉疼痛。雪风和恶劣的路途终于扫倒了我,我感冒了,身体发烫高烧,还疼痛,尤其是脑袋,好像被一把电锯来回地割锯,钻心的疼痛。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而是中途拐到了董市镇,径直奔向我姨妈家。姨父在镇上的血防医院里任会计。他们见我满脸通红,浑身烫手,便带我去血防医院住了下来,输了一天一夜液,高烧没降下来,发展成了急性肺炎,马上转到县医院,住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又回家休养了一周,身体才完全恢复。

那是怎样的记忆?

讲述印象中的长林岗村的骆先生喃喃地自问了一句,接着又说道,穷山恶水,丝毫不为过!

8

骆先生又详细地讲述了他到长林岗村家访时对村庄的印象。

几十年过去,长林岗村大有变化啊。三道岗子还在,綿延在原野上,蟒蛇一般。丘陵还是那个丘陵,起起伏伏的。但是几十年来树木被砍伐得厉害,尤其是年份久远的乔木要么被挖走要么被砍掉,几乎都遭受了大清洗,导致水土流失严重,地势就不断地下陷。岗子不再那么高峻莽苍,在成人的眼中,不过一道道土堆堆。丘陵也塌陷。再加上村村通公路工程也延伸到这里,从镇上到村里,骑摩托车也就个把小时。

我插话,那也不近。

啥话,那变化可是天翻地覆,要放在以前,两三个小时简直不敢想,就是奢望。骆先生提高了声音反驳,右手啪啪地拍打大腿。

你就去那个村了?骑摩托车。

可不是,也不是路好走才违背誓言而去。为了自己的学生,总要去的,虽然今天看来觉得没尽责,但在当时,表面文章还是做了。到了长林岗村,先到村委会,再由村委会的人带我去姚家。我想起来了,当时村委会的两个人,听说我是姚长江的班主任来家访,相互一对眼,一起愣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出门上厕所去,另一个人上下打量我,似乎我是一个怪物。打量完,才跟我说了一句话,姚长江的班主任啊,算是来姚家的第一个外人。我当时也为那句话怔了一下。

姚家也窝在一个山坳下,不过,后面的丘陵地早平了,地面的林木被砍掉辟成了菜园和柑橘园,地势无非比平地高一些。新屋看样子有四五年时间,可见姚长江的爸爸还是比较勤劳的。我家访时,姚长江的爸爸正在帮一个施工队做小工,就是开沟挖渠吧。姚长江在家里枯坐,他的爷爷在水田里放牛。家里摆设简陋,除了一些老旧的家具和农具外,几乎见不到什么现代电子用品。哦,对,有一个长虹牌电视机,厨房里还有一个小电饭锅,其他……骆先生摇摇头。

就在我到姚家不久,姚长江的爸爸回来了。姚长江爸爸个头矮小,却长得敦实如牛,而长相严肃有加,神情总是拘谨,好像很警惕什么。说话时,眼睛都不看对方,话语也简单,而且很被动,只有你问他答。但是我提到姚长江妈妈时,他就不作声了,装作没听到,故意走一边去了。

他们父子关系如何?我问道。

当时看不出什么,但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骆先生偏起脑袋,眼睛朝上看,镜片后的眼珠卡在眼眶里。父子俩互不理睬,姚长江的爸爸说话时,姚长江的脑袋就偏一边去。但是,我和姚长江转到屋外去,姚长江的爸爸马上就会跟赶来,明显地提防我和姚长江说话……

究竟提防什么?我追问道。

骆先生摇头。接着又说道,估计与他妈妈有关吧,他爸妈的关系应该不和谐,否则他妈妈怎能出走?

这是肯定的,你说奇怪不,姚长江的妈妈懂得绘画,还会设计服装,这不是山里的农妇作为吧?姚长江的爸爸和爷爷都禁止她画画,又说明了什么?

骆先生没答话,而是放长了眼线,深深地盯着我。

柳晓青,我突然感觉到,我们这个春节假期因为“米兰”会挖出一个大秘密。他悠着声调说道。

我不作声,也用极其深沉的目光回应他的眼神。

姚长江这次跟我说到一件事情,他要去米兰留学,不仅因为米兰是艺术时尚之都,契合他学的专业,还有个重要的原因,他要去米兰找一个人,就是他的妈妈,他估计他妈妈人在米兰。

我的嘴巴似乎遭受什么而被撬开,张成一个小O形,一时无法合拢,却又发不出丁点声音。内心却是翻江倒海波起云涌。

太意外了!

骆先生点点头,又说,就是这样,他妈妈不是离家出走,而是逃跑,因为姚长江当时跟我说的原话是,“要去米兰,我妈妈可能跑到米兰去了”,而不是说“我妈妈可能去米兰了”。

这有什么区别?我满眼疑惑。

有区别。至于何种区别,还需要进一步的挖掘和证实。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不容忽视,姚长江的妈妈如果真是一介山民,她不大可能画画搞服装设计,也不可能知道米兰还跑去米兰……

啊,米兰。我挥舞右手急切地打断骆先生的叙说,大声叫道,姚长江的妈妈名叫沈蓓蕾,是不是?

他妈妈名叫什么我不晓得,但沈蓓蕾……

沈蓓蕾就是影响小姨的那个少女知青,我跟你提到的那个小仙女,她也会画画,尤其擅长服装设计,一门心思要去米兰。

这个……难以确定。骆先生口舌打结,继而摇头,又偏起脑袋沉思。约摸半分钟后,他清了下喉咙,叫道,也不是没有联系啊,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不过我能肯定的是,要弄清楚,就得撬开小姨的嘴巴。

答案在小姨那里?

大致吧,谁晓得?总觉得小姨有秘密,虽说人艰不拆,但为了真相,还是要努力拆下。骆先生皱起鼻子,哼了下,又耸了耸肩膀。

职业病又犯了。我嘟哝道,内心却是赞同骆先生的话。

骆先生又补白道,过去再不堪,也无法丢掉,迟早都要面对,是吧?

我点点头。

真相到底如何,固然与我们没多大关系,可是真相还没呈现本来的面目,秘密却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让人欲罢不能。

今天晚上我们要再去医院,见一下小姨和姚长江。

母亲打来电话,家里来了客人,是她的大姐夫,即小姨的亲姐夫,我喊大姨父。自从大姨去世后,大姨父也离开了孤岛,跟随儿子在宜昌生活,年前回到了孤岛,过完年,一家人去宜昌,中途经过江城市看望下我父母。母亲给我电话,意思明显,挽留客人吃饭,要我过去帮厨。

我和骆先生赶到母亲家,但迟了一步,客人已经离开。骆先生示意我问下母亲,关于沈蓓蕾下乡住在小姨家里的那段往事。

沈蓓蕾?母亲惊讶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愣了好一会儿,又眯起眼睛思索。接着,她哦了声,说道,是不是那个小女孩子?住在玲珑家里,我记得是从武汉来的女知青,当时那一拨人中年纪最小的。

您见过吧,那时我小姨还年轻,我昨晚去看她,一起唠嗑,她讲起往事……她和沈蓓蕾关系应该很好吧。我给母亲倒了一杯温水,央求母亲讲讲她知道的沈蓓蕾的事情。

她真跟你说起了沈蓓蕾?母亲侧过脸,轻声问道,语气充满了质疑。

我点点头。

母親却陷入沉默,沉默了半分钟后,她问我,你小姨是怎么讲沈蓓蕾的?

我说,小姨说沈蓓蕾年纪比她还小,人长得天仙一般,养眼得很,主要是长相洋气,很会画画,还会设计服装,给小姨缝了一件裙子,小姨对沈蓓蕾是崇拜有加。

就说了这些?母亲问,语气轻而慢。

嗯,她还提到,沈蓓蕾向往米兰,小姨也跟着向往了,这不,她现在拼命地挣钱,就是准备年底去米兰,去看米兰的雨和雾。

她……赵玲珑准备去米兰……看雨和雾?母亲涩黄的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嘴巴半天回不了位。

我点头,再点头。

母亲眨巴下眼睛,嘴巴合拢,嘘了口气,继续说,这么说,她去米兰准备找沈蓓蕾去?

找沈蓓蕾?我也糊涂了。小姨说过沈蓓蕾一定在米兰吗?没有啊,丝毫没说过这样的话。

您怎么觉得小姨去米兰就是去找沈蓓蕾?我问道,语气着急且惊讶。

母亲摇摇头,叹口气,说道,你问赵玲珑去。

9

正月初四晚上,我和骆先生第三次去医院。

这次,我们拎了水果和汤圆。水果是椪柑,维生素丰富,可以剥皮后直接下腹,既解渴又富有营养,吃起来还方便。汤圆可以直接加水煮了吃,也方便得很。水果和汤圆均分成两份,小姨和姚长江一人一份。

小姨刚好忙完病人的洗漱,正在宿舍里忙她自己的晚餐。

见到汤圆,小姨很高兴,省去煮米饭的麻烦,直接把汤圆放电饭锅里加水煮,就是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骆先生去康复科找姚长江,他要问问姚长江妈妈的名字,还有他以刑侦人员所感受到的问题。

我再次跟小姨提起沈蓓蕾时,她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不像昨天那样,或者说,就是昨天态度的反面,很是冷淡。

我直接说道,我妈要我问问你,你去米兰是否去找沈蓓蕾这个人?

电饭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小姨正准备加进小汤圆,却被我的问话震动,双手一抖,手里的塑料袋居然掉了下来。幸亏我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接住,才免除汤圆滚落地面。

我帮小姨加进汤圆,又拿筷子搅拌,以防汤圆黏糊一块儿。

小姨坐在床铺上,面色倒是平静,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脑袋。

我喊了声小姨,她才抬起脑袋看着我。

你妈妈跟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说道,只是要我问你,说你会告诉我们实情的。

小姨突然笑了,但是笑声干涩短促。

我问她,你真是去米兰找沈蓓蕾吗?

小姨不答话。

我又问,沈蓓蕾就是下乡在你家住了一段时间,你现在却要去米兰找她,应该有深层原因吧?

小姨还是沉默。

我继续问,你如何确定沈蓓蕾人在米兰?

小姨看了我一下,眼睛微微瞪出,嘴巴撇了撇,似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小姨虽没说话,却有了反应,我趁热打铁继续问道,对了,小姨,你知道姚长江……就是在康复科照顾那个秃顶瘫痪男人的小伙子,你帮他做了大半的事情,你为啥那么帮他?还有,他妈妈的名字……你知道吗?

坐在床边的小姨噌地站起来,推开我。你走吧,晓青,我忙得很,真没时间跟你唠嗑!

小姨夺过我手里的筷子,在电饭锅里飞快地搅拌。电饭锅已是热气腾腾,还发出咕嘟咕嘟的鼓泡声。汤圆已熟。热烈近乎喧嚣的鼓泡声充盈我们耳际,并庄严地宣告,一切声音都是多余。小姨拔掉电饭锅的电线,拿勺子把汤圆舀在碗里,然后撮起嘴巴吹,呼哧的吹气声寂寞而笃定,好像在驱赶其他不合时宜的声音。

我有些尴尬,却也打定主意,不问出什么,坚决不走。

碗里的热气逐渐减弱,小姨慢慢地吞吃汤圆。

我去卫生间方便了一下,手机响了,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接听电话。一个电话结束,又一个电话赶来。

回到房间,小姨已经吃完汤圆,正在收拾碗筷。

晓青,你的问题还挺多。我知道,骆先生的老婆嘛,肯定是爱刨根问底的,在我这里问不到答案绝不会罢休,我再烦也没办法,呵呵。小姨一边洗碗一边跟我说话。

就是。我答道。

那么我问你,你以前怀上的孩子还真是骆先生要你打掉你就打掉的?小姨居然把话题转换到了我身上。

我皱皱眉。我真不想回答,可是眼下似乎逃不过,否则今晚来这里毫无意义。

嗯,他的确提过,很郑重,不过做决定的是我。

我就说嘛,柳晓青可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性格刚硬,哪能轻易受别人摆布。我再问你,你为何决定拿掉那孩子?

天啊,我的小姨,你这是……我耸起的鼻子发出哼哼声,还闭了闭眼。但小姨就是不放过,慢悠悠地催促,你说话啊。

这怎么说呢?的确是骆先生提出不要孩子的,他的理由有两条:一是那时他不喜欢孩子,没有当爸爸的准备;再一个是,彼时的他刚调到刑侦部门,正在调查一个连环杀人案件,嫌疑人已经在他的控制中,但对方的反侦查能力也强,好几次给他发出警告,可以说,那时的他每天都处于危险之中,而且正是那时,他在追捕中大腿受伤脚踝骨折,所以他擔心,担心未来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亲爹,于是郑重地建议,要求我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磨蹭几天后,采纳他的意见打掉了孩子。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理由,那个理由……我现在想起,心中就腾起白雾似的湿气,它们在我的胸口蔓延,迅速遮住那个理由,并把它藏匿在一个边角里。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应该是我成功地将它搁置一边,我以为,不再想不再提起,它就会自动地消失。可是小姨却逼迫我想起了它。

小姨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说,不许骗我,那就没意思了。说完,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不骗你,我自己决定打掉那个孩子,是因为当时我和骆先生之间出了问题。他忙,刚调到刑侦部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我们一个星期也难得见次面,哪怕节日,他说走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而且好多天都是毫无音信,无论我怎么打他的电话,不断留言,他却毫无反应……说到这里,那股久违的难堪和难受又涌上心头,梗阻了我的表达。我摇摇脑袋,吁了口气,接着说,再加上他粗心,真的,一直都粗心,要是用心点,这回怀上的孩子也不至于遭受意外。

小姨嗯了声,打断我的话,步步紧逼——到底是什么原因要你决定打掉孩子,说说实质性的事情。

唉,事情倒是有,至于实质与否我不清楚。既然她强烈要求,而且我不说似乎难以捞到我要的真相,那就说吧——那之前我去外地参加一个培训,有半年时间,我认识了一个人……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看了眼小姨。

小姨点点头,表示她很理解。

接着说啊。小姨见我又沉默,催促道。

我轻轻叹口气,说道,你能想到,我就不说穿了。

小姨站起来,上半身微微探出,双眼眯出千层褶子。这么说,你和那个人产生了那个感情,你们……那孩子……

我扬起右臂,上下挥舞,急切地打断了小姨的话。小姨你别乱猜啊,那孩子……与那人没有关系,就是骆先生的。

那段时间,我记得,刚好骆先生住院,我替你在医院里照顾了他好久,那些日子,骆先生有些难熬。小姨眯起眼睛,喃喃道。很快又说道,事实还是,你和那人保持着联系,是吗?坐好的小姨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全都罩在我身上,让我怎么也逃脱不了。

我艰难地措辞。那段感情维持了大半年,他是单身,而我是有夫之妇,关于未来,他从没问过我,我也害怕他问,可能他感觉到我的害怕,也就不问……后来感情淡了,也就无疾而终。

那个人知道你怀了孩子吗?小姨猛然问道。

我摇摇脑袋。

这么说来,你答应骆先生流掉孩子,内心还是希望与那个人好下去,但是你又不跟骆先生离婚,到底什么意思呢?而且还要骆先生为流掉孩子背名替罪,你看他……一直内疚。小姨摇了摇头,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要我说这很不地道,晓青,过去这么多年了,小姨还是要批评你……但我哪有资格……

我面红耳赤,脑袋犹如饮酒过多后产生的眩晕,内心也是波澜起伏。说实在的,那段隐秘的感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我只能说,那段感情并非外人所理解的“地下情”,它其实很简单,我和那人什么话都说,能够交付心灵,可以说是超越了性别的知己。然而,我们终究还是谈到了彼此的思念,混合了甜蜜和疼痛的思念。但是,我们的确没有身体的接触。这算什么呢?我无法用言辞表述。小姨说我不地道,乍听觉得刺耳,但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接受了,心中顿起羞愧。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明白,小姨说得对,我答应骆先生流掉孩子,实际还是源于自己的小心思,而为一段说不出口的感情流掉一个生命,已是不地道,是罪过,大罪过。

我的心一阵抽搐,身体不由得发虚,喉头却干渴万分。我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却总以为,只要对方不说不提,再大的错也就变没了,事实上却正相反。小姨似在喃喃自语。我的心一凛。小姨也不看我,只是摇摆脑袋,收拾妥当后,拿起手机看时间。呀,快到点了,我该上楼了。

小姨说着就迈开了双脚,我跟在后面。刚出宿舍门,小姨猛地转过身,一张多褶的黑瘦脸几乎要触到我的脑袋。

那事骆先生他……

他心中全是案子。我剧烈地摇头,打断小姨的询问。

小姨轻轻一笑,眼睛却眯起,眯出一道锐利的光芒,深深地刮了我一下。晓青,你那时还年轻,对错都不重要,就任着性子做事,是吗?没等我回答,她又说道,好多事都是任性才犯错,又哪只是错误,是罪过,等意识到犯了罪,一颗心整天都在煎熬,悔恨不已,仅仅口上悔恨又有什么用?

这话没错,却出自农妇赵玲珑的嘴巴。她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啊。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朝走廊那边的电梯走去,瘦弱的略显佝偻的身影,在地面投射下歪歪斜斜飘移的黑影。

小姨拖着影子走到电梯前,站住,按电梯,再微微勾下脑袋等待。

我站在原地没动,她也没有回头。

电梯门开了,小姨走进电梯时,转身面对走廊,抬起脑袋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朝驻足在原地的我瑟起嘴巴笑了笑。

她真就是无话找话,问我的往事打发时间?不会吧。她或许在说她自己。每个人都有无法提及且提及也难以说清楚的秘密,而那秘密恰好是心之至痛,它被迫呈现,一定是遭受了外力的推移。这个外力……真就来自他人,而非自己?

我慢慢地移动脚步,朝电梯走去。小姨进电梯前眯起双眼朝我一瞥的画面慢镜头一般在我脑海里回放。也许,小姨早就知道我这段密封的往事,她听说过,尽管我没跟任何人提起。

她听说过?我的心兀地一颤。

10

电梯载着我朝上走,直至康复科楼层。

骆先生坐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看姚长江绘画。姚长江支起的画板上面还是昨晚的服装设计图,他正在修改。

小姨已经进病房忙她的事情去了。

可能觉察到我的沮丧和疲惫,骆先生上下打量着我,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他的目光。

什么情况?骆先生轻声问道。他站起来,拉我到一边问话去。我顺应他的拉拽,却无话可说。骆先生又问,我看小姨的情绪没昨晚那样好,很没劲的样子,你们俩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

骆先生不信,问道,真的?

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那只能说小姨和沈蓓蕾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骆先生似乎嗅到什么,耸了下鼻子,悠着语调说道。

我回头看了下姚长江,觉得站在这里窃窃私语不好,就催促骆先生回家。

哦,忘了告诉你,我一个同学,就是那个在宜昌开发区新建了大酒店的陈总,你有印象吧,他的酒店建好了,需要收购一些高品质的画作进行装饰,价钱不低,我刚刚向他推荐了姚长江,将姚长江的一些画发给了陈总,陈总正在请人估价,我在等他的回话。骆先生压低喉咙告诉我,并要我再等一会儿,反正回家也没事。

我点点头,也压低声音问,你想方设法地帮助姚长江,就是为了帮他去米兰找他的妈妈,那么他的妈妈……

骆先生挥手打断我的话。这些话回家后再说,很有故事。骆先生踱回姚长江身边,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翻看。

我走进病房,随手关闭房门,准备帮小姨做点什么。小姨却翻我一眼,轻声呲道,还不回去?回家过年去。

她正拉上帘子,准备给一个老太太穿纸尿裤。五六分钟后,她拉开帘子。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骆先生帮姚长江联系到一笔生意,正在等回复。

小姨眨巴眨巴眼睛,哦了声,说道,这下好了,小姚去米兰留学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小姚很不错。

但那不是简单的事情,我说道,小姨你还是真心希望姚长江实现理想,你也想去米兰。

小姨左右看了一下,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什么话,没时间跟你瞎扯,你回家吧。

我偏不走,背靠墙壁歪起脑袋朝她笑。小姨叹口气,嘴巴快要触到我的耳根了,她求饶道,晓青,这里不是唠嗑的地方,晚上得闲时再给你电话。

我打了个响指,朝小姨挤挤眼睛,退出了病房。

骆先生已经收到了陈总的回复,正在跟姚长江转述,并交代他一定要仔细看好合同再签字,有什么难处及时跟老师说。姚长江嗯嗯点头。

我们下楼,出医院。

骆先生解释:其实,陈总看了姚长江的画作,并不十分满意,主要是风格不搭,态度犹豫,但是陈总曾经请我帮过忙,有个人情欠着,我郑重提出的事情他不会拒绝。我这次下蛮力帮助姚长江,的确因为歉意,我想弥补,雖然迟了些……骆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不就是没有深入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吗?了解了又怎样,还是不能改变什么。我说道。

不是的,有个细节要重申。高三下半年,我带他们到武汉参加艺考培训,姚长江没有钱,但又想去培训,有天晚上找到我,磨蹭了半天才开口借钱。嗨,那可不是小钱,吃喝住行,还有培训费,没有一两万搞不下来。当时我们正好买了新房,手头紧,我就没表态,建议他先回家想办法,找亲戚借,或者贷款。他回了一趟家,很快就返校了,又找到我,说他不去省城参加培训了,照样能高考。话是这样说,但艺术生高考前在省城参加培训和专业考试是一条龙,他却不参加培训了,这……我当时的心情是既着急又生气,却又说服不了他,就答应借他五千元钱先用着,其余的再想办法。他飞快地摇摇头,说不参加了,还特别强调,不参加培训照样能参加专业考试。他就留了下来,除了到省城参加专业考试外,一直在家里待着,待到我们培训完返回学校他才回校。结果,专业考试成绩真就不理想。他的文化课成绩出类拔萃,如果专业课成绩再好点,上一类本科完全没问题,说不准还能考上清华北大。说来说去,我这个班主任还是自私了,耽误了他的前程。

原来还有这一出,这次帮姚长江的确是应该。

骆先生显然被往事勾发了情绪。后悔、愧疚,还有为师者对富有才艺的学生的疼惜,我充分地感觉到了。奇怪的是,骆先生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多愁善感的情绪往往衍生细致耐心,这些他匮乏。那么是什么引发了他的情绪如此外露?无疑是姚长江现在的境况。

我问道,姚长江的妈妈——不是沈蓓蕾又能是谁?

我问过姚长江他妈妈的情况,不过没有问姓名——那毕竟太冒昧了。我问他,你妈妈一个农村妇女怎么擅长绘画?他马上否定道,我妈妈才不是农村人。话一出口就拿眼瞟我,并紧闭嘴唇。看得出来,他不愿意讲述他的妈妈,却又奈何不了我这个老师的询问。我抓住他这个心理,继续询问,问他妈妈是哪里人,绘画跟谁学的,为啥他断定妈妈跑到米兰去了?

车很快就到了我们住的小区。

一进家门,骆先生就开始唠叨。他的唠叨融合了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他从姚长江那里得到的信息,另一部分是他的推测。

姚长江的妈妈是城市人,至于哪个城市,姚长江没有明说。他妈妈出生于绘画世家,尤其是妈妈的母亲,是个服装设计师,所以他妈妈从小就受到良好的绘画训练,天生就会设计服装。如果这样下去,他的妈妈一定会成长为优秀的画家或者顶尖的服装设计师。但是,初中刚毕业,他妈妈就下乡成为知识青年。由于年纪小,不知道人心险恶,遭受了陷害,竟然再也无法返回城市。接着被人骗,骗了好几次,直到落脚到顾家店的长林岗村,生下姚长江。姚长江和他妈妈感情非常好,了解妈妈的一切。姚长江跟我说,他妈妈多次跟他提到米兰这个城市,向他描绘米兰的时尚和艺术气息,并叮嘱姚长江,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米兰看看,而且要在冬天去,冬天的米兰既舒服又漂亮,人的心情就很好,说不准,在那里你能找到你最想见到的人。姚长江读高二时,他妈妈离家出走——不,姚长江措辞用的是“跑掉”,他很伤心,一下病倒,为此休学一年。后来姚长江的爸爸听到传闻,说他妈妈可能在潜江,就拉着姚长江一起去找,却没找到。从此,他妈妈音讯全无。

骆先生的讲述不亚于一个炸弹,炸响整个房间。我的脑袋一时混乱,而身边仿佛烟尘爆爆,这段话爆出了太多的信息。

骆先生沉浸在他的叙述中,继续述说。我又问姚长江,你妈妈与你的感情那么好,却在你读高二那年跑掉,到底为什么啊?你猜姚长江怎么说?

我摇摇头。

他说,我妈妈知道我理解她从家里跑掉的举动,就如同她理解我知晓她跑掉后伤心到死的心情。她要以此激励我,以后要见到她,就到米兰去留学。

我瞠目结舌。

但是一个巨大的粗壮的疑问充塞我的脑袋,压迫我的脑神经:他的妈妈不过一个跑掉的山民农妇,怎么能够抵达米兰?

是的,我也问过。姚长江这样回答,我妈妈不是山民农妇,老师不要小瞧她,她之所以在长林岗村待了那么多年,都是为了我,她要想去哪里,肯定能成,何况我这个儿子总是支持她,她离开这里只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坐下来,骆先生也坐下来,我们却相顾无言。但是我们碰撞的眼神传递了相互认可的消息,姚长江的妈妈是被拐骗到长林岗村的,而且遭受多次拐骗后才被卖给姚家,生育姚长江时已是三十出头了。

还有一个信息,不知道骆先生是否认可,我说道,姚长江的妈妈应该就是影响了小姨的沈蓓蕾。

骆先生不表态,只说,这得讲证据,可以找小姨确定。

小姨说晚上得空给我打电话的,那就耐心等待吧。

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小姨的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我主动拨响了小姨的电话,她已睡下。尽管她不大情愿接听,但这是她答应我的,她要我等一会儿,她下楼去,说话方便些。

11

我问了小姨三个问题。

沈蓓蕾和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你现在要去米兰?

沈蓓蕾最后是真的回城了,还是遭受了不幸?

沈蓓蕾其实就是姚长江的妈妈,是不是?

这三个问题我依次问来。问第一个问题,小姨没作声,大段的空白让我着急。我等不来又问第二个问题,小姨嗨了声,却又是沉默。我喊了声小姨,接着问第三个问题。小姨说话了,七个字:不是,我哪里晓得。

小姨还是不愿说过去的往事。我机灵了下,说道,你答应的,晚上给我电话说真话的,你不说,但我还是会知道,就像我那个秘密,我从没跟谁提过,你还不是知道了?

小姨深深地长叹一声,要我先睡觉,明晚八点到她那里,我们面对面再说话。

也好,明天面聊不迟。明晚,烟雾般的疑惑会得到解答,心中不由得轻松下来,晚上睡了个踏实觉。

初五,天气阴沉沉的,似有雨来。窗台上的水仙花蕾居然齐刷刷地绽开,洁白的花瓣里外两层,包裹着金黄的蕊心,黄白相映,灯盏般地点亮冬日晦暗的天光。馥郁的香味因为窗户漏泄的微风而散发在空气里,又游走出散淡从容之味。

骆先生见我凝视它们,悄声说,实际上,它们并非一起开放的,而是一朵接着一朵,腊月三十就开了几朵,芳香一直都在。

我点点头,脑袋似乎得到什么启示,猛然问道:除夕那夜你夢到了什么?

骆先生轻声说,你真想知道?我再次点点头。他嗯了声,回答道,梦见了孩子……他(或她)在哭。说完,他默默地走到阳台吸烟去了。

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姚长江给骆先生打来电话,开了免提的手机里传来他细弱而兴奋的声音。骆老师联系的陈总交代,今明两天必须签下合同,并且在三月初尽快完成画作,才能保证酒店四月初营业。姚长江自己也打算在上学前完成这个任务,因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一步步地实施完成。所以,他将手下的病人转交给我们的小姨照顾,下午他就赶去宜昌签合同,然后潜心完成画作任务,陈总已经为他安排好这些天的生活。

蛮好啊。骆先生说道,又赶着问了一句:你妈妈……我小姨认识她?

姚长江还没来得及回答,骆先生解释道,这不,我小姨听说你要去米兰留学,她也想年底去米兰,我就以为她俩认识。

姚长江哦了声,说道,她俩不认识吧……不过,刚来医院那会儿,阿姨偶然看见我手机屏保上我妈妈的照片,就说眼熟,拿过手机对着那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还问了我妈妈的一些情况。她要去米兰——随口说的,人人都可以去……这样吧,我问问阿姨,再回您话。

不到十分钟,姚长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骆老师,陈总刚才给我电话,他下午派车来医院接我去宜昌,感谢您给我争取了这么好的机会。另外我问了阿姨,还把手机里保存的我妈妈所有的照片都翻给她看,阿姨问我妈妈的名字,我说了,她霍地一笑,说,真不认识,只不过长得有些眼熟。正因为这样,阿姨特意向护士申请,把我们照顾的病人放在了一个病房,帮我承担了大半的事情。

骆先生问,你妈妈名叫——

郭凤珍。姚长江答道。

骆先生哦了声,又赶着说道,郭凤珍……你妈妈也许还有其他的名字……我总觉得,你妈妈是艺术人,名字肯定不会土得掉渣。

沉默中,手机的电流似乎弹破了手机屏保,有些刺耳。但不到两秒钟,姚长江清了下喉咙,说出三个字:沈蓓蕾!

手机通话结束。

握着手机的骆先生半天没动静。我却轰地站起来,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天知道,这是如何爆炸的信息。尽管我们有预测,甚至几乎肯定,可是临到头来,还是被虚拟的炸弹炸得惊惶失措。

许久,骆先生才抬起脑袋面向我。我们的眼神撞在一块儿,交换了彼此认同的东西。姚长江的妈妈遭遇了拐卖,而且是多次被拐卖,才落脚长林岗村姚家,而后生育了姚长江。沈蓓蕾在儿子读高中后成功逃跑——这期间有人帮忙,谁帮忙?就是姚长江了。

还有个信息,不知骆先生认同不。小姨赵玲珑肯定与沈蓓蕾有故事,但是她绝对不会参与拐卖这件罪恶的事情。我没说出我的看法,是因为小姨与沈蓓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心情却分外地沉重不安。

今天晚上就会见分晓了,小姨会对我说实话吗?

见小姨之前,我去找了母亲。我告诉她,那个曾经住在小姨家的少女知青沈蓓蕾后来遭遇了拐卖。母亲惊愕万分。我继续说,小姨说沈蓓蕾精灵聪慧,明地里遭遇拐卖的几率很小,但她又大大咧咧,被人暗算的几率大,小姨与此有关吗?母亲一听,恼怒万分,叱责我血口喷人,接着打开了话匣子。

你小姨的确与沈蓓蕾有矛盾,但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就是想拐卖也没那个能力。一开始,沈蓓蕾住在你小姨家,两人虽然年龄悬殊,关系却很好,后来不行了……她们俩的矛盾在于一个人,就是当时大队书记的儿子。你小姨与那小伙子一直相好,沈蓓蕾来了,那小伙子迷恋上那个小姑娘,可人家才十五六岁,何况,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小子,沈蓓蕾正眼也不瞧他。而那小伙子是书记的儿子,向来被人捧着惯着,一下遭遇冷落,不死心,越发追求不停。沈蓓蕾的确机灵,不理他就算了,却当众出了他几次丑,小伙子受到打击,精神出现异常,花痴般跟在沈蓓蕾后面,出了大事……有个小雨天,晚饭后,小伙子跑到沈蓓蕾住的房屋的窗户边,沈蓓蕾似乎存心出丑他,径直从屋里走出来,一直朝外走,走向村头的深潭边。小伙子跟在沈蓓蕾后面,一步不离,结果不小心跌落到深潭里淹死了。这下,沈蓓蕾的厄运就来了。各种刁难和麻烦不说了,只说两件事情。一件是一年半后,沈蓓蕾结束下乡要返城,而随身的证件找不到了。另一件是大事,大队准备分发下去的粮票布票被偷盗,最后竟然在沈蓓蕾的箱子里翻找出来。这个事情,就是你小姨栽赃的,但她后来说,她是受别人的唆使,就是大队书记那两口子。沈蓓蕾年纪小,却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准备跑掉,却被大队的民兵抓住绑了起来,准备送到镇上去。就在那个晚上,沈蓓蕾却不见了,肯定是跑掉了,以后再无丁点消息。现在你说她被人拐卖,这个我不清楚。

好端端的一个仙女,就这样被毁掉了,造孽啊。母亲摇摆着脑袋,长吁短叹。喝口茶水,她又补白:你小姨是犯了大错,但拐卖沈蓓蕾她不会,因为她当时既悔恨还害怕,对了,她还说,沈蓓蕾的父母哥哥找到她家里几次,她怕,每次都躲开,心中难受得如刀绞。这样的心理下,她私下告诉了我,我才要她到我们家照顾你们姐弟俩,也是换个地方调节下心情。

12

晚上八点,我准时到达小姨的宿舍。骆先生没有跟上来,就在车里等着。

我一進小姨的宿舍,小姨就关上门拉熄了灯盏。我理解,重温痛恨的往事,就好像给自己再次戴上罪孽的帽子,黑暗在此时非常必要。

我坐在椅子上,斜对着床铺。小姨侧身坐在床边,在黑暗中喃喃叙说。漆黑中,喃喃絮语水泡一般咕咚不停,漫流成溪水汇聚成河流,在黑暗中迂回蜿蜒,跌宕起伏,翻涌出厚重的潮头,去掩埋去洗刷。

母亲所说的,在小姨口中被复制。只不过,小姨的叙述稍微细致一点。

当时我丝毫没想到她被拐卖,真的,太残酷了。后来遇到小姚,我就猜到……我的心全乱了。小姨哆嗦着嘴唇将往事收尾。

还被拐卖好多次,最后一次才落脚到姚长江家里,年纪都三十出头了。我接口道。

小姨耸下鼻子,哽咽道,难怪姚长江还那么小,估计是她很难怀孕生孩子,所以多次被卖,卖到姚家,生下姚长江,才结束了再被卖掉的折腾。

也许吧。我点点头。

小姨长叹一声,哑着声喉继续说,我晓得自个儿罪孽,她后来被拐卖的遭遇,看似与我无关,实际……怎么能无关呢?我助推了一把,说不准还是因为我的陷害而导致那样的遭遇,我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说到这里,小姨抬起右手捶了一下自己。

我安慰道,她到底是沈蓓蕾,这不,她拯救了自己,去了米兰。

你晓得我当时为啥崇拜她了,可是我悔死了,当初干吗听人家的坏话去陷害她?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会忘记掉,哪晓得遇到……看来,老天爷不饶我,我也躲不过,再说,她可以过得更好的,这辈子却被这样糟践,都是我啊……我还能躲过去?

呜咽过渡为啜泣,扯开黑暗的口子,小姨满含泪水的脸庞露出清晰的轮廓。

所以,我要去米兰,一定要找到沈蓓蕾,我不求原谅,只求见到她的人,看看她的样子……要不我真的会悔恨死,那种感受,唉,难受,我整天都像在挨刀一样。小姨站起来,拉亮了房间的灯盏,灯光从天而降,几乎晃花我眼睛。我眨巴了好几下才适应这陡然而降的光明。

小姨红肿的双眼烂桃子一般。我意识到,小姨白天也哭过了。她扬起右手赶我走,你回家吧,我忙得很,又接手了小姚的病人,他去宜昌了。真心祝福他能去米兰,他可是吃了不少苦,他跟我说,今天能靠画画和服装设计挣钱,都是他拼命挣来的机会,他脖子上的疤痕就是证据。当年为了读美术班,他哭过吵过,还跪地求情,可他爸爸和爷爷始终不答应。无奈之下,他选择了自杀,差点死去,不得已休学一年,好歹争来了机会。

我啊了声。

沉默了一会儿,小姨又轻轻地嚅动了嘴唇,要是小姚晓得我曾经害过他妈妈,不晓得他……

后面的话几乎耳语,我没听清。但是小姨的眼圈又在发红,她抬手抹了下双眼,嗨一声,抬脚跨出了宿舍门。这次我听清了,她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说:自个儿做的腌臜(俗语:不堪事情或者坏事之意),钉在心上……反正我要去米兰,找到沈蓓蕾……

我点点头,舌头下却冒出一句话,万一她不原谅你呢?

小姨急了,止住脚步叫道,我不求这个啊,我只是要见到她,要对她说——为了见你,我来米兰了,米兰真是好啊!

小姨的眼角冒出清亮的水液。

我和小姨分道扬镳,她上楼我下楼。我很想问问她,我那件秘密的事情,是否骆先生跟她透露过几分,毕竟骆先生也当她为至亲。

但是,那有必要吗?多少藏匿心间的秘密,最后淡化为月明风清,莫不是时间加持后的开悟,关于爱和责任,还有慈悲。而开悟之地,远在是非对错之外,在那里,有缘人才真正相遇。

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是骆先生的信息。骆先生交代,外面在下雨,他拿了伞在大楼门口等我。

我机械地迈动脚步,走出电梯,再一步一步地朝楼外走去。黑魆魆的地面上,路灯投下一小方灰白的空间。雨和雾交织融染,在这块小天地里幻化出漠漠的雪花,斜斜地垂落。

骆先生撑一把银灰色的伞,站在雪花下,他挑高眼帘,朝我打来一股白光。

原载《长城》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唐慧琴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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