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母亲的女儿

十六岁时，住集体宿舍，有一次睡前与室友们聊到父母，上铺的姐妹忽然哽咽，她哭着说：你们的父母都很恩爱，可是我的父母，就一直在打架……

上铺的姐妹后来成了我的闺蜜，又一次聊到父母，是在二十年后。闺蜜说：小时候，我父母一打架，我就立即站在家门口，随时准备跑出去喊人来帮我妈，把我爸打出去，再也不让他回家。可是我妈，没骨气，昨天打架，今天又和我爸打情骂俏，还“咯咯”笑。把我气得，我那么帮她，她转眼就背叛我……她咬牙切齿的吐字尽显对母亲的愤怒，但对父亲，她似乎并无态度。

我说：你很幸运，有童年创伤记忆，但也健康长大了。

她回答得豁达：长大了，结婚了，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假如当年他们离婚，单亲家庭也会给我留下创伤记忆吧？人生之路，大多是要经历各种崎岖才能走过来的，你不能提前踢开每一块拦路石，也不能随时停下换一条路。

那段日子，她正在办离婚，她能想得如此通透，令我心生一丝敬意。可我分明感觉，已然释怀的她，似乎并不喜欢她的母亲，因为，在我们平日的聊天中，她抱怨或谴责母亲的几率远比父亲多。可是一旦年迈的父母发生争执，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一边。她同情弱者，但似乎，她更不喜欢的，还是这个弱者。

细细想来，这也似乎是我们这一代渐进中年的人群的普遍现象。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正日渐进化成家庭核心角色，从前无须操心，无须发表意见，亦是缺乏话语权的领域，现今可能都将由我们来承担，譬如财务决策、儿女工作、父母健康等等内务外交。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边嫌弃着独断专行而又處处显得“无能”或“迂腐”的父母，一边享受着无须承担责任的悠闲生活，而当你成为家庭的中流砥柱，你甚至没有发现，你正在复制父母曾经的样子。

我们终将活成自己年轻时不喜欢的那个人。是的，我们爱父母，但我们很难喜欢父母，尤其是，儿子无法喜欢父亲，女儿无法喜欢母亲。我是做女儿的，当我也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我总是以为，我会做一个与我的母亲不一样的母亲。可是，随着我的孩子日渐长大，我发现，我一边承担着母亲的责任，一边正被那个无须承担责任的年轻人嫌弃。

我无意谴责我的孩子，嫌弃父母是孩子成长的必经之路。但我因此而开始反思，我要如何与我的母亲和解？虽然，我从未与母亲正经吵过架，亦是从未站到她的对立面，但我始终未曾真正喜欢过她。对母亲的爱，应是来自无法逃避的血缘与基因，喜欢才是更难的，它更接近于“欣赏”。如此，我便有些明白，我不喜欢母亲，很有可能，我是在逃避对自己的不满。

好吧，我想说的是，《隐秘复仇者》，就是一个女儿与母亲的和解，她不喜欢母亲，她一边逃避，一边试图理解。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国作家》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出版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成人记》、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十余部书籍。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波兰语、葡萄牙语发表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