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
2023-06-19黛安
黛安
天都黑透了,黑得像漆黑的锅底了,麻秆子雨还在慌慌地下。雨点砸在水瓮盖上、咸菜缸盖上,嘣嘣嘣嘣地像敲鼓。我和大姐二姐挤在一张桌子上,她俩埋头写作业,我悠闲地翻画本。钢笔墨水瓶子改造的煤油灯放在桌子中间,火苗小得像猫眼。我用针拨拉掉金黄的灯花,屋里一下亮了许多。灯光把大姐的背影一幅画一样贴在东墙上,把二姐的贴在西墙上。我的呢?我满屋子里找,我的铺在了让风吹得咣当咣当响的门槛和木头纱门上。我刚扭回头,风就把门撞开了,黄芯蓝边的火苗立刻变成了一条被网上来的小鲫鱼,惊慌地乱蹦乱跳。我起身关好门,关好我的影子,坐下继续翻画本。大姐二姐被拽进书里去了,头也不抬,好像外面没刮大风也没下大雨而是满院子宁静的月光。我翻的是《西游记》,读那些字像在泥泞的地上赶路,有什么牵着扯着,歪歪踹踹的,真难走。可我还是学着姐姐的样子钻到书里去。书上说:“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我正想什么是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昏暗的屋里突然野兽一样蹿进来一道晃眼的亮光,紧跟着一声炸雷。我吓得胡乱扔了画本捂着耳朵躲到大姐背后。待我再打开书,“一日崩裂,产一石卵……”孙猴子出世了。此时,狂风把槐树枝子摇得嘎巴嘎巴响,雨水顺着房檐哗哗地流下来。我给姐姐说:“咱家成水帘洞了!”我披上蓑衣戴紧草帽蹚着没脚脖子的水去闩大门,明明灭灭的闪电里,胡同没有了,地面上流淌着一条浑浊的大河。
要睡觉时,屋子开始漏起雨来,正漏在蚊帐里。三间北屋,一间饭屋,三面院墙,都是父亲自己和了泥巴打成土坯垛巴起来的,没有瓦,屋顶苫的是麦秸。人家给娘说媒时,娘根本就没看清屋子粗糙得糠窝窝似的,只看了眼奶奶——奶奶干净得像一片叶子,看了眼父亲——父亲憨厚得像一棵树——二话没说就进了门。娘进了门就成了家里的一株庄稼,一株实诚的玉米、小麦或高粱。不几年,我们姊妹四人就在黄土院子里穿过来穿过去的了,像赶年集。屋经常漏。每年夏天一开始,父亲就会挑最劲道的麦秸莛子,像给鸟梳理羽毛似的,把屋顶整一遍。我扶著梯子让父亲下来,我俩退后几步看看刚修好的房顶,我高兴地对父亲说,爹,咱又住上新屋了!那句话好像还在嘴边挂着呢,怎么屋顶就漏了呢?二姐说,这么大的雨,像浇地似的,你以为麦秸莛子是铁条啊。
屋顶像破了洞的筛子,到处漏。炕是土坯支起来的,要是让雨泡了,就是把我的觉泡了,我可不想天天像小毛驴似的站着睡。我们找出洗脸盆、洗菜盆、和面盆、搪瓷缸子、碗,最后连大点的茶杯都翻出来了,放在炕上接雨。别说躺下睡觉了,炕上连一块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没有。成串的雨点像我们平时弹的亮晶晶的小琉琉球,一颗接一颗叮叮当当地落在盆盆罐罐里。娘让我们去不漏雨的炕上好歹糊弄着挤一夜,我们都不肯。爹和娘整天待在地里,累着呢。我们天天坐在教室里,风不着雨不着的,多清闲。二姐姐逗我:“老天爷爷告没告诉你雨什么时候停?”我打开门望望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天空:“老天爷爷说,快了,还有一洼水就倒完了。”“咱大眼瞪小眼的,不如读书。”大姐提议。“好好!”一听读书,我吧嗒吧嗒碰架的眼皮一下子又睁大了。炕头上的纸箱子里,除了顶上搭着几件旧衣服,里面都是姐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书。给灯添上煤油,挑亮火苗,我们每人捏一本书又挤回到原来的桌子上。我伸伸头,大姐读的是《家》,二姐读的是《聊斋志异》,我已经摸了画本《西游记》。灯光又把大姐的背影一幅画一样贴在东墙上,把二姐的贴在西墙上,把我的铺在了让风吹得咣当咣当响的门槛和木头纱门上。蚊子像书里不认识的字,不时在我眼前晃。我用手扑打,把火苗扫得像在醉舞,墙上的影子也随着飘飘忽忽地左摇右摆。有一会儿,火苗把二姐的影子忽闪得像一只从《西游记》里蹦出来的猴子,我忍不住嗤嗤一声喷笑出来,二姐吓得差点把书扑拉到地上。她嗔怒地说:“我还以为婴宁来了!”“什么婴宁?”我凑过去看,“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我说:“真巧!我的画本也在笑,你听……”我读给她,“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我合上画本,模仿着书里的句子:“小妹失礼了,不承想吓着了二姑娘!”二姐也笑起来。大姐好像睁着眼睡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试着把书抽走,竟被她按住了。看看她的眼,泪花花在闪!我慌了,忙问怎么回事,大姐难过地说:“鸣凤……投湖了!”我和二姐姐笑大姐痴,又怕被她拧,不敢笑出来,只好趴在桌子上使劲憋着,不出声地笑像小兔子,拱得肩一耸一耸的。大姐回过神来,佯装要打我,我呼哧跳起来。我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会闲话,各自挂念着书里的人物,就又各自读书了。我跟着黛玉进了贾府。“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我愣在那里,呆了半天。
雨一直在下。细听,我们的村子变成了古战场,千军万马在嘶鸣。我偶尔打开门瞧瞧,急促的雨线像院子里长满了高大透明而密稠的植物。我伸出手,柔软的雨点立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砸得生疼。我重新坐回到灯前。大姐给二姐讲觉新、觉民、觉慧;二姐给大姐讲婴宁、小倩、莲香。我想给她俩讲讲宝玉、黛玉、宝钗,可是困意像一把大手把我按在桌子上。雨声渐渐远去,我睡着了。
醒来已是明澈的清晨。红太阳,绿树木,黄泥路。雨只带走了灰尘,天空下,村子、庄稼、人们,依然结结实实地站在厚实的大地上。爹和娘已经弄来麦秸准备修补屋顶,我和大姐二姐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们是最早走出村子的人,雨水冲洗过的路上,清晰地印着我们大大小小的脚印。我回头望望,好像我们昨晚各自读过的书行。
(姚梅芬摘自漓江出版社《月光下的萝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