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拜访
2023-06-19鲁敏
鲁敏
在年度的例行体检之后,他一改懦弱懒散的脾性,决定去拜访五位故人。本以为只是掀开生活的一层膜,却连带起了无数血肉筋骨,谁的心里没有积压许久的屈辱?谁的生活禁得起细细打量?当拜访结束,是回归庸常的生活,还是踏上一段趋近自我和自由的旅程?
1
手机备忘录里列了五个名字。周默打算最近一一拜访,其中有的只一面之缘,有的多年断了联系,有的关系上比较微妙,无可无不可的。对一个社交上从不主动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跟两天前的体检有点关系。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都是体检季。秋风阵阵,绿叶子还在树梢沙沙作响,黄叶子已满地萎泥。在这样一种天生带有哲思气息的天气里,饿着肚子匆匆奔向医院。一个个诊室排队、等待,踩着前面一位的脚后跟,做出同样的规定动作,毫无保留地努力呈现或裸露。有些情况当场知晓,大部分不被告知。去往下一处,重新等待,身前身后是多次排队中反复出现的面孔,好比无法选择也无法避开的旅伴。可真像是整个的生命过程。周默在无聊中这样想。
终于查完,出得体检中心,踏上去到平层的下行扶梯,可能是疲惫所致,周默心中升腾起一种坠入地底无限深处乃至通往终点的错觉;对面扶梯相向而来的人们,手里捏着他们还没有展开的体检表,则愚昧无知地,仿佛要升向天堂一般,飘飘然与他这边下行扶梯上的人错肩而过。祝体检愉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手机一抖,又收到一条过分亲切的生日祝福:“亲爱的周先生/女士,今天是一年中最特别的一天……”稍早在B超室和心电图室,也都收到了类似的机器推送。祝你生日快乐。他也向自己哼了一句。身份证上是个阴历日期,他从来不过这个日子,除了商家,唯一记得的只有母亲,而她老人家,早不在人间了。
就是两次无意义的哼哼之后,在自动扶梯依然裹着他,缓慢沉默地往地心深处滑动着的当儿,有个含含糊糊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不是得做点什么,就当是给自己的一种仪式感,都五十岁了。属于他的时间随时会停止。想想接二连三离场的那些熟人,多直接的刺激啊,每次都像迎面劈来的电击,给他以心智上的濒死体验,继而又会生发出一种警示的、焕然的压迫,提请他要对接下来的生命阶段,来一些习惯乃至原则上的突破,做出尽可能的哪怕只是敝帚自珍的努力。
说实在的,他认为自己从没真正开心过,生活到处皱巴巴的,像摊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哪儿哪儿都不平整,扯来扯去中,总是他去就着别人,他实在太不重要了……当然,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有翻天覆地之变,最多是把草地上的塑料布往他这头拉拉,不要再这么委屈,稍许活得自如一点,让自己开心一下,甚至能有点胆气?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些个意思吧。至于做什么或怎么做,心里并没主意。
体检完就直接回家了,天黑都忘了开灯,直到妻子进门,周默没动也没问候。
“怎么着,下午就没去?”妻子打开灯,眼光像霰弹枪,散点打中各处的袜子、外套、皮带、车钥匙、指甲刀、牙线之类。沙发边扔着外卖盒,脚跷在茶几上,电脑屏幕正上演一个不雅场面。多年夫妻,她已不屑出惡声,只动作比较大地去准备晚餐。两个人其实也简单,饭菜端上来时,周默既没赞美也没感谢,这本是他长期抹在嘴边的“口蜜”。只管一声不吭夹了一堆菜聚在碗里,眼睛继续盯着电脑,是部惦记很久的剧集,就想放纵地一口气看下去。妻子翻翻眼皮,随即也把iPad支起来,一阵阵罐头笑声里,她挂沉着的脸也松快下来。看来,这样还挺好。
晚饭后妻子下楼了,说一万步还差两千步。周默不语,总觉着她的万步执念只是个遮挡,主要为避开两人相对无言。
想起上个月猝死于自家浴室的魏主任,就比他大一岁。夫妻早就分房而睡,故魏妻直到早上起来才发现。周默和同事急忙赶过去,没想到魏主任的身体居然是粉红色的,肚皮白嫩,泛着油脂光,像个巨大的婴儿。他嘴角有一点呕吐物,手指甲抠得出血了,血迹里混着马桶底座的白色地胶。周默回家说起这个画面,妻子也为之唏嘘,隔一会儿,终于还是嘟囔道,其实我也想分房睡,你熬夜影响我,而我早醒,就想外放手机听听音频书。周默刚要开口,妻子长叹一声止住,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愤怒与俯就。是的,没法往下讨论,一说,女儿小卫更要搬走了。家事的烦恼,就是这样,郁结越久,就越是付于无语。
小卫还是十一点多才回,身上混杂着麻辣烫、香水和夜色的味道,用她一贯的厌弃眼神瞪了他两眼,随即拍上房门。为了与多年男友莫名其妙地分手、闹着要出去租房等事,她们母女已互出恶声、不通话语。周默本是悬浮的中间派,但上个月,小卫又招呼都不打就辞掉工作,那可是带编的事业单位呀,妻子凭着多少年人脉好不容易搞定。周默只略微开头说了半句,小卫就恼怒大哭:“什么狗屁稳定,什么狗屁前途,什么狗屁资历,你们想过我干得开心吗?”小卫从此连他也不搭理了。
这样的夜晚,无话,跟所有的夜晚一样——似乎根本没什么用武之地,让周默来落实他那不知是什么的想法或仪式。家这样的地方,都是内心戏。他们三个,相互太过了解,都拿彼此没辙,没有话要讲了。他居然期待起次日上班了。
周默有意在走廊里转了转,没有人包括部门头头,留意到他昨天下午的无故缺席,或者就算留意了也不想计较。这种宽容是多大的漠视呀。周默心中怏怏。不是今天他太敏感,而是,一直这样的吧。对面的同事正竖眉瞪眼地大骂某某股票机构。他总这样,赔了是代理的错,赚了则吹嘘自己的眼光。周默一直挺不喜此人,索性没搭腔,心里头甚至想,从此都不捧他的场了……同事也没介意,仍在说个不休。细一瞧,原来人家是在对着微信语音。瞧瞧,谁眼里能“看到”他。当然,反过来说,他也一样看不到他们,不在乎他们。这种极其普遍的人际状态,与其说是叫他失望,不如说是叫他更感无措。如此情境之下,他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中午在食堂排队,周默依然深陷于那种无处下手的迷惑,拒绝了油滴滴的烤肠,也拒绝了水煮鱼,标新立异似的,只端了两份素菜,并找到大厨:“可以提建议吗?少做油炸食物与大油大辣,少用加工食材,这是国家居民膳食建议里反复强调的,不等于是公理吗?”几个妻子模样的女同事——她们当然长得不像他的妻子,但从某个角度讲,又像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中年男士的妻子。她们面庞圆圆,健谈而有主张,穿羊毛开衫与阔腿裤,那像是妻子的秋季制服。正是她们,算是附和了周默几句,角度略有差异:一位妻子建议把调和油换成橄榄油,另一位妻子指出餐后水果最好不要反季节,还有一位妻子则提议不在食堂吃饭的话是不是可以把余额折成现钱返还。大厨煞有其事地,甚至可以说很有诚意地一一点头,活像是从明天起也要重新做人了。后面挤进一个添汤的小伙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周默认为那咳嗽里有嘲笑之意。他对年轻一代的侧目早都无所谓了,谁没年轻过,谁又不会老呢。他想着的只是,好歹,他说了几句从前不敢说的。
午餐没吃饱,心里也实在瞧不上这个太小的、鸡毛蒜皮都够不上的行动,而且可以想见,不论是他,还是“妻子们”说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纳。向来都是这样的,明智的人根本就懒得理会、懒得较真,这就是外部世界运转如常的方式与原则。无名如他,像一枚鸡蛋,哪怕打破了头,也就是一只破鸡蛋而已。显然,在单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着一天的,当日无话,当夜无话。没有语言的生活,没有语言的人。他所起愿的自如或勇敢或随便什么的念头,恐怕只会是个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任何回响的空谷足音,以致一向当回事儿的午休都没有睡踏实。灯都关掉,窗帘全拉下,手机静音,不厚不薄的小被子盖好。脚一抖,突然醒了,发觉时间还早。两只手枕到脑后,拔剑四顾心茫然。本来挺好的下个小决心,怎么反而觉得分外苦涩了。自己真的是如此不存在吗?居然都没有地方来实践这份赤诚的余生的生命观。虽然起意时也没想着非要怎么样,但如果只是这样,不是他妈的更丧气、更悲哀了嘛。
可能是午睡乍醒,加之急迫与不甘,突然有种痛楚的弥留之感。當然,这是一种想象中的戏剧性弥留,种种过往都在脑子里头拉片,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各种囫囵吞枣的人与事,从没解决的小疙瘩,拖泥带水的未尽事宜,以为早都忘了,其实还是记着。它们一直在暗中侵犯、腐蚀和塑造着他,使得他更加畏畏缩缩、弯腰驼背……实在不行,翻将出来,去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当然了,他并没啥大恨、大怨或大恩,就算有稍许欠余,也是末微之事。末微里头挑大个儿,而且也不能太难为对方或自己。想了半天,脑子里浮出几张面孔,就这样吧,去找他们。起码,这是比较具体的动作,听起来也还不赖。他终于有点儿淡淡的高兴了。
对,就是这么来的——他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五个人名。
2
过去有三十年了,他还是一下子找到黄叔叔住的地方,可能人在羞耻的情形下,记忆反而牢固。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当年的母亲,以及当时跟母亲赌气的情形。巷子有很多变化,气罐站和包子铺没了,多了一家连锁炸鸡店,理发店门面大了一倍,新式咖啡店门口撑着深绿防风大伞。黄叔叔所在小区的门口,两棵老梧桐只剩下一株。这让周默再次忆起母亲那遮遮掩掩的、夹杂着乞求的叮嘱,老远就指给他看那两株大梧桐树:“记住没,下回如果迷路,直接找这两棵大树就可以。”周默当时念高二,个头已高出母亲,他往下扯扯帽子,盯着地面,宽大的枝叶投下稀疏晃动的阴影。他没应声,心中发狠:什么下回,我才不会再来,永远不。
他懂的,母亲跟这位小她五岁的黄叔叔,有些什么。父亲过世了是没错,但他们这么快就来往,以他那童真的想法,既是对父亲更是对母亲的维护,无论如何没法接受。那黄叔叔乡音很重,身形粗鄙,左腿不知为何短了一点,多丢人哪。那次登门之后,他果真再没去过,总归能找到借口,后来甚至不找,就直通通拒绝:不想去。母亲也固执地,就一个人去,过夜。这让他更觉自己的弱与耻。压抑中酝酿了大半学期,他终于下定决心,有天半夜十二点多跑出门,老远寻着那两株大梧桐,上楼打门。被窝里匆匆起身的母亲,半掩的衬衣下,光溜溜的脖颈反射着浑浊的夜灯。他把怀里揣着的一块大板砖,向后面刚刚露出个头的黄叔叔死命砸去,同时还留意着,两只脚绝不跨入他家门槛……不久升入高三,他住校备战高考,后来大学到外地,工作后自己租房,成家后买房,再后来,母亲过来同住以照料小卫。总之,黄叔叔这档子事儿,在他这里来看,从那个板砖之夜,就戛然而止了。母亲病重的最后两年,寄养在一家关怀医院,他从护士处得知,有位高低脚的男人每天都来探看,一坐老半天。母亲的葬礼上,他留意着,黄叔叔始终没有出现。这些年,尤其到秋季,到生日前后,他总是想起母亲,像所有孩子想念死去的妈妈一样,而这想念里,又总会不畅快、不甘心地绕不过那位再没见过的黄叔叔。
敲了几下,应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其背后很快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妇,周默忙说出来意。妇人瞅他几眼,顺手一指朝北的小房间,嘴里漫应几句:“儿子在这里复习考研。顺便的,我也照顾他。”听出来是跟黄叔叔一样的乡音。老家亲友,还是租客?不过从整个布置和拥挤情形看,都是这对母子的天下了。
再次敲门,拧开门把手。房间光线不足,大头小尾,窗户长而窄,窗帘层叠,用黄叔叔当年的比方说,房型像一把木头手枪。这比方是那回初次登门时说的,随即还十分慷慨地拿下主意:“你以后过来,就睡这把手枪里,到我老了,这手枪和手枪匣子就直接送把你。”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往外面努嘴,指向整个客厅和朝南的房间等处。突然想到这些,周默感到很不合适。
适应了一会儿,也是等对方在适应。床上斜倚着的老人无力地抬抬眼皮,面色木然。他不可能认出周默,正如周默也基本认不出他了。毕竟统共只见过两次,都在不良的情绪下。
周默报了母亲的名字,卧床者的眼皮重又抬了起来,嘴里一下蹦出周默的乳名。他怎么知道的,还叫得这么熟稔,多少年没人喊过了。周默没有应答,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有心拉开窗帘,随即一想,最多坐五分钟。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要说的,只是想来看看,可又空着两只手。正踌躇间,老人开口了:“晓得我要死啦?来收房啦?”仍是一口浓重的乡音。
周默一下子脸皮发胀,这可太误会了,虽然刚才一进门是想到往昔,可确实只有这些很少量的记忆。“没……没有!我并不知道……当年太不懂事了,你知道的,俄狄浦斯情结,就是作为儿子……谢谢你待我妈好,我知道,你其实一直跟她在一起。”周默匆匆解释,还掉了书袋,显得很呆,主要是急于压下黄叔叔的那个意思。不过事实摆在这里,他知道黄叔叔是个老单身汉,老家只一个远房姨娘,应当早就不在人世。实在考虑欠周,都没想到这一层。
得解释下,哪怕听上去怪里怪气。他从体检后的下行扶梯开始,一直交代到午休时冒出来的名单,而第一个来的,就是这里。没有说的是手机收到的阴历生日祝福,以及他很想念老母亲。
老人听到一半就笑了,皱纹中的五官被分割成许多层,看得出,那是一点都不相信的笑。他从床头摸索了一粒什么,扔进嘴里含着:“别兜这些圈子,看来这回终于是听你妈的话了。我还以为你真有志气,再不踏进这门一步呢。”
“听妈妈什么?”周默更吃惊了。板磚之夜后,母亲再没有跟他提过黄叔叔半个字,后者就像灰尘一样,起码在他这里,被母亲擦拭得无影无踪。而最后两年,她又完全糊涂了,一应感知颠倒混乱,除了周默的阴历生日,别的一概不清不楚。听妈妈的话?她何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交代。
老人耷下眼皮,见周默一声不吭只顾等着,才不情愿似的勉强开口:“我跟你母亲说好的,这房,总不能充公吧,当然留把你。有个条件,就是你得来一趟,得踏进我的家门。这条件不过分吧,只没想到,你真能拖到现在的,等我的最后一口气——”他大概是想冷笑,不过没成形,倒不小心把嘴里一直含着的东西咕咚咽了下去,随之呛咳,继而大口喝水。
周默这下是真的尴尬了。他就是再怎么说真话,老人也不会再信的。可是……房子?他感到一阵燥热与恼怒,恼怒中当然也有惊喜,随即是惭愧,忽而又想到善念上的因果。看看,只要他动了“真”念,便会有这样的福报。呸呸,多么庸俗的想法!不过,假如真能接手这套小房子,正好可让小卫搬到这边来住——妻子除了生气小卫与男友的分手及她的辞职,最恨的是她要在外租房,一则不愿另外花钱还两边开伙,更主要的是女孩独住显得不稳重,但如果是自家房子,就什么都顺畅了。再说,棋动一子,整盘皆活,小卫的新朋友与新工作,也会随之好转起来吧,包括妻子想要的分房而睡,其实也是他的理想……脑子里突然风火轮一般,一下子蹬踩出去老远。
门把手咯噔一响,散发妇人托杯茶水送了进来,脚步踏得很用力:“哈哈,他一见有人来了就高兴,爱逗乐子,谁来都这么说,上门推针的护士、居委会小马、老工友,都说要把房子留给人家呢。说护士特别像他第一个女朋友。说小马扶他过马路,等于救过他的命。说以前抢了老工友一个调岗机会,人家可有两个小孩要养呢,而今拿房子来赔罪。一套一套现成儿的词,听上去可圆乎了。”
周默脸上的热胀,还有压在后脑勺的惊与喜与愧,哗一下全都退了。好不轻松!几乎如一种赦免:“我真的信咧!我母亲在世时,跟黄叔叔交好多年,就怪我当年瞎捣乱……我这心里,可正在翻江倒海!亏好你进来提醒我,否则真要出大丑了。我也没出息的,一听到房子就没了脑子。”周默知道自己话有点多,像刚被从险境里拉出来的幸存者,一种后怕的、想要与人坦白的心理。
老人半抬起手冲散发妇人挥挥手,又有气无力地把手放回被单上,整个人像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他那失望又无聊的样子让周默也颇感不忍,妇人要是仁慈一点,该晚一会儿来送茶的。周默忽又感到,那妇人似有点争食之意,保不齐就是黄叔叔远房姨娘的后人呢,她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玩笑。周默哑然,一边在脑子里搜刮,那么,这会儿再说些什么好呢?
床单下的瘪气球突然冒出一股气:“可一个个的,也都信。人哪,总愿意信好事儿。不过这屋,最后总得找个人接下啊,你说他们,哪个能有你亲呢。”
周默没吭声,这应当仍是老人努力延续的逗趣,他不想再中圈套,客气地笑笑,只管喝茶,脑子里却又忍不住转悠:黄叔叔当初真跟妈妈聊过这个吗,而妈妈是不是也当真相信过呢?或者,这一直是妈妈暗中盘算的计划,想替儿子多挣一份实在的好处?他心里头忽轻忽重,很难平静,愈发有种无可追及的愧痛与思念。
老人半闭着眼:“我这辈子,只有过你妈一个。我高低脚,乡下人出生,小工人,她不嫌,还笑嘻嘻跟我学土话。跟她在一起,松快。她喜欢花香,随便走到哪里,闻到蔷薇、槐花、栀子花、桂花、蜡梅,哪怕手上提着重东西,也站下来,痴站好久辰光,拉都拉不走,说花开得这样泼洒,要多闻闻才不浪费。”周默像听他在说一个不熟悉的女人,“我只好也陪着站,给她拎东西,高低脚其实累的呀。再说,每次见面时间都很紧张,总归不踏实的。”他停了一会儿,“直到她住进关怀医院,才算结结实实陪了她两年。只是她不认得我,一直冲我喊你。”
怪不得,他刚才脱口而出的乳名,活脱脱是妈妈的口音与口气。妈妈最后两年,所有的都忘了,口中仍在念着他。哪怕只为这一声脱胎自妈妈的唤,此一趟上门,也是得到太多了。
“你,记恨我的吧?”周默问。
“那不至于,再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也没太耽误。你整天忙工作嘛,你妈只要能出来,就抱着小卫往我这里溜。你不知道吧,小卫在我这儿,可没少撒尿拉屎。”他往外努嘴,得意地指向客厅和朝南的房间,跟多年以前的动作一样,“小丫头片子嘴巴真甜,会讲话之后,一来就绕着我不住嘴地叫‘黄爷爷‘黄爷爷。就只有她,喊过我‘爷爷。”
周默勉强笑着点点头。妈妈可真是好本事,从来没漏半个字。瞧瞧,人们在牙齿后面,都藏了些什么呀,哪怕是母亲与儿子。
周默抹了一把眼角。
好久没这样了,何况当着外人。这泪,也并非出自痛苦,而是一种迟钝的了结感。那许多年,妈妈与黄叔叔,他们好歹还是滴滴答答地在一起,在缝隙里挤挨相亲、彼此陪伴。他被瞒得死死的,在瞎目的固执里一无所知。太好了,好在是这样,这甚至重新哺育和慰藉了他,让他还能接续上这条通往母亲的小道。都以为找不到了,都以为永远就没了。看看,他不算个好孩子,可妈妈一直就是这样宽待着他、照料着他的。
床上的老人看上去还有谈兴,重新把头转向窗户,继续半真半假地诱导:“我就说过,像把木头手枪吧,将来给你用……”周默站了起来,微微弯腰道别。可以了,不能再多。他急于回到小区门口,站到那一株或是两株梧桐树下,重返妈妈那急切而乞求般的叮嘱:记住没,下回,直接找这两棵大树就可以。
3
去往言老师那边的路上,周默拐到便利店,提了几罐冰碑。他最喜欢抠动拉环的那半秒钟,泡沫克制又随意地溢出,正像往事一般。
其实那件事过去后,再无联系了。周默给这位言老师发去短信时,讲明是周小卫的爸爸,对方毫无动静。他又发去两个关键词:戴帽子、省三好生。终于回复来一个时间段,说办公室还是515。看来是想起来了。
不算很大的事,起码在妻子看来,是小事一桩。当时小卫上高二,逢上省优秀三好生评比。妻子是做人事工作的,有些门路,不知从哪条秘密通道“搞”到一个名额,说可以直接“戴帽子”到学校给小卫,不过申报还是要通过班主任言老师那里。后者完全不赞同这样的途径:学生们可都睁眼睛看着呢……妻子去谈过一次,未果。她承认自己太强硬了,遂派周默去软化,并反复叮嘱:这个,将来提前招录有用。是,当然,明白。
那一次见面,周默刻意准备一番,動用各种世故手段,暗示“有情后补”,甚至还表现出惧内、自私等特征。也不算撒谎。周默深知自己的缺陷,只要是妻子的吩咐,只要事关女儿,他就会成为一个毫无骨气的不折不扣的小人。为了拦住言老师插话,他采取自问自答的方式,把对方那部分也从各个角度一并说出。绵绵不断的语流,绝对把言老师给淹没了。还记得说完之后,言老师一言不发,沉思般地看着他,退让中带着怜悯,直接挥手送周默出门了。回家的路上,周默收到言老师一条没头没脑的短信:要用美好的方式去祝福,美好的祝福才能抵达孩子。反之呢??
周默感到那两个问号很刺眼,立即把短信删了。一个月后,小卫如愿入选“省三好”。妻子照旧没表扬他:“以为是你搞定的?我另外找人跟校长打了招呼。”次年招录政策有变,这战果没用上,小卫或别的哪个同学评上,都一样了。所以妻子一直觉得,此事,不仅是小事,也等于是没有的事。
走廊尽头就是515室,有个身影在廊尾抽烟。周默试探地招呼,那人忙扭身,掩饰住其实并无印象的辨认感,嘴里高声招呼周默入内,倒水让茶:“周小卫同学,各方面都还好?”言老师热络但显得小心地开口,带着工作一天后的疲沓与莫名所以。是啊,这都毕业多少年了,家长何以会登门来,拜访这么一位早就翻篇儿的高中班主任呢?除非是出事了。
周默怕他多想,连忙点头,只点了一下就停住。女儿小卫,能算好吗?他可不就是,想来说说小卫的?
鼻腔里还充满着刚才在校园里一路走来的混杂气息,球鞋味、食堂味、书包味、厕所味、漂白粉味、塑胶跑道味。在教研室坐下,又添一层复印机、作业本、红墨水之类的味儿。并不是嗅觉的突然灵敏,而是对昔日的重现与投射。太久没有踏入学校了,仅仅是想象这些气味,就有种强烈的唤起,那些独属于家长对校园的经验,带着奔波、讨好与焦虑感的。大考之后,必有一场家长会,大家匆匆赶来,挤坐在自家孩子座位上,没有名字,只是谁谁谁的爸爸或妈妈。大概就是前几天,他在路上迎头碰见一个女人,双方都一愣,随即错肩而过。过后想了很久,哦,那是女儿初中同桌的妈妈,多少次的,他们一起挤坐在窄小的座位上,仰头听各科老师训话。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白发一大半,背部塌弯,完全是个老妇女。他们一个个的,都是这样老下去的,直至最后通往死亡之路。这就是做父母的命,都是甘愿的,也是享受的……养育之苦或天伦之乐,画面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是要跟言老师谈这些,他要说的是下半场,该着他和妻子收获的时候——小卫岔道了,从前那缠绕膝下的小欢豆、小心尖儿,那节节拔高的好孩子,怎么就成了现在这种横眉冷目、不通声气的样儿。是受她妈妈影响吗?妻子对他,向来就是看低。可妻子跟小卫也搭不上话呀。夫妻两个,到头来都一样,再怎么地热络趋前,到小卫那儿都一头撞着冰墙。不要讲眼勤手快、礼多人不怪、吃得苦中苦那些他们认为很重要的为人处世之道了,哪怕就是好声好气叫她不要熬夜或是每天吃一个煮鸡蛋,她都会露出鄙夷不屑、忍无可忍的样子,好像只这一个细节,就暴露和代表着他们的老朽、令人讨厌的节俭、土掉渣的规训。而她,在所有这些日常秩序、行为价值乃至个人生命观上,是与他们彻底敌对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在哪一步踩错了?怎么想都不明白,他想说说这些个!
怎么会找这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言老师呢?说来有点滑稽,每每身陷百思不解的泥淖之中,反复浮现于脑海的,居然是当年言老师发来的那条短信,被他当即删去但始终记得,并像红灯似的闪烁着,越来越刺目,似乎这一切就是被言老师一语成谶的。因为没有采用美好的方式,祝福无效了,女儿的生活没有到达本该有的美好。
周默给言老师和自己都打开啤酒。差不多跟那回一样,他还是自问自答,就好像言老师特别惦记这个多年前的学生似的:后来读研了吗,选的什么方向,出国了没,在哪里高就,情感上有什么进展啊,下一步打算呢?他替言老师把所有方向都问到了,并详详细细、不避不让地一一作答。再不必掩饰、自欺或强颜,小卫而今就是处于一个趋向无名与失败的坠落轨迹。不如人意的妥协,勉强的左支右绌,不被告知的抛弃。深夜传来坏的消息,他和妻子坐拥着温暾的被子,愚蠢地假设与倒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心里头闷着,这小口子一拉,全都喷涌出来了。
言老师先眯着眼,后来睁大,不停地眨巴。
“从小到大,每样事情上,我们总希望她得到最好的不是吗?选学校、分班、植树小标兵、作文比赛、琴课考级、支教、做义工、实习、考编、年终评优……大部分是她妈,也有时是我,总归会托托人、找找关系、打打招呼,这是作为父母的本能和基本属性不是吗?想她好,想要帮她。每一样事都尽心尽力,巴望她能好一些。可你看看,她现在怎么这样,完全地不要好!言老师你那句话讲得对,都怪我们没有用美好的方式……”
这个逻辑真对吗?但周默情愿这么说,也一定要这么说,他想把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就到现在,他也舍不得责怪和否定女儿。世上没有种不好的庄稼,只有不会种地的农夫,他特别信这话。替女儿难过,更替自己难过。还从没对第二个人吐露过这么详细的痛苦。可终于说出来了,而且是对着言老师。这算什么,对当年那则短信迟到的回复、无用的觉悟?随便吧。他在言老师面前,反正都是出丑的,也只有回到这里,他才可以原形毕露,才可以承认他在小卫身上所体现出的庸俗、短视、无能,以及由此而来的巨大痛苦。
趁着他喘歇,言老师举起啤酒伸过来碰碰:“那个短信,是句名人名言,我备了好多条不重样的,轮换着给家长们发,班主任的一种交流技巧嘛。没想到,你到现在都记着,还想了这么多。其实小卫这样挺好,年轻人放空一下也是必要的,不工作或不谈恋爱,都是暂时的,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什么叫‘好、什么叫‘要好?又不是集体做操,哪能动作都齐整。何况一代人跟一代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言老师挺会劝人的,也可能是泛泛而谈,像名人名言一样,肚子里装着好几套。他看过来的目光,像是把周默当一个棋牌室老人。停了片刻,言老师问了一句:“我说,小卫爸爸,最近,你自己碰到什么事了吗?”
周默让自己的眼神移到啤酒罐上,未着答词。对言老师的误听与误判,他无所谓。至于“小卫挺好呀”这种话,更没搭腔的必要。大街上的人,不相干的人,不挂在心上的人,从来都“挺好”。这位言老师,大概到现在也没能记起来小卫到底是他哪一届的学生吧。
言老师捋捋头发,仍在尽力,把话题稍微岔开一点:“带小卫那个班时,我还没结婚。现在,我儿子也四岁多了,有了小孩才知道什么是家长。要搁现在,像‘省三好那事,我绝对不会打坝的,倒要羡慕小卫妈妈的本事呢,直接‘戴帽子下来,多好!人哪,就是一边过日子,一边学着过日子。刚工作那些年,别看我做老师,其实你们这些家长,反而是我的老师——关于怎么做家长的老师。我呀,学得不错,现在可比你们这些家长还像家长呢。”听上去像是个绕口令,“我最近正盘算着,让儿子学个乐器,一方面是考个级,将来不论上学还是工作啥的,有活动也能上台露个脸。听说传统民乐考级容易点儿?架子鼓呢,是不是更有派头,也适合男孩?小家伙胳膊腿儿圆滚滚的,准有劲。”他露出为人父者那种沉溺于浮想的笑,啜一口啤酒。
到耳中听到言老师这句很亲昵的家常话,周默再次确认,言老师根本就没明白他前面说的那些。看看天色,教研室外面已是夜色浓重了,校园里全然寂静,从窗口看到的半边操场空空荡荡,却又人影晃动、嬉笑喧闹,跑动着无数半大不小的孩子。他看到了小卫。他再看不到小卫。都过去了,属于小卫和他的共同旅程。嗯,言老师人不错,他会跟周默一样,成为一个尽心尽力地通往平庸、奔向痛苦埋伏的父亲。这接力棒一般的联想似有种近乎幽默的宽慰。周默在手机上慢吞吞地编辑,把当年那条短信,又发给了坐在对面的言老师,包括两个问号。没啥特别含义或用处,纯粹只是一个动作,动作就是全部,跟他跑这一趟学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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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叔叔、言老师,一下两位了。他们都不算熟,反而是容易的。不像文秋。
差不多有小半年了,他跟文秋每天都会在微信聊几句,就在午睡之前那十分钟的样子,包括他开名单的那个中午。这俨然已成为他们二人间的一个习惯,而所聊的,哪怕就是被妻子或道德纠察员突然扒开手机来看,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干干净净,不如说是十分无趣。比如,文秋会聊到她初中时喜欢的翁美玲,嘲笑某位外国元首的發型,或者小区里有人跳楼了之类,有一搭没一搭。正是这种啥也没有、啥也不是的勾连,最经不得细想,似有风雨彩虹之暗动,常常叫周默挺烦躁,恨不得拉黑了事,可一到午休躺下,又忍不住地,无论如何要跟她说上几句狗屁废话。这算什么?他真讨厌自己这么没性子,很少有男人能无色无味地拉扯这么久吧。那文秋也怪,居然也就干陪着拉扯。
他们是在系统内的羽毛球比赛上认识的,极随意的搭配下,他和她组成一对混双。而只要是竞技性赛事,哪怕这种市民健身性质的,也能拉动起同一战壕般的战友气氛,统一集训之外,他们还十分要强地,到外头找了两个体校学生,加时训练。那期间,他们往来频繁且亲密,同进出、同饮食不说,难免还相互搭手蹭上汗水,红肿处帮着按摩,洗澡后出来都光着脚丫顶一头湿发。谁都不是个木头人,怎么可能不感到那种生理上的黏合与引力?可为着比赛,哪个都不可能作死,倒也罢了。有意思的是,运动会一结束,两人却都一个紧急大刹,分道而行,再没约着见面了。显然,他们都对接下来的走向缺乏把握,只把未尽的余味,乔装成无聊的聊天,像一小撮淡而无味的盐,撒向漫长的午间。
周默把文秋列进了名单,逼迫自己,得给这事一个交代或了结。当然,他心里有点僭越之想,并认为这是老天爷最后一次怜悯性的馈赠。他与妻子之间的状况,老天爷必也看得一清二楚。周默这辈子都逞不了强、作不了恶,但也不可能白璧无瑕。他不是玉,是人。这个“可以有瑕”的尺度,不仅对他本人,同样适用于妻子、文秋,以及随便谁。这是他到这个岁数上,在男女事上的理解。
昨天的微信里,周默没有回应文秋关于流浪猫的一长串絮语,直接相邀:明天中午十一点半,木森餐厅6号包间一起吃便饭。
木森餐厅就在四季大酒店一楼,可进可退之处,含义一望而知。她果然愣了一会儿,随即似乎很高明地,发来两张流浪猫的照片。周默一咬牙,立即回复:我先删除你了,明天见面再加。随即当真删了,以免她往来拉锯。时间早就不在他们这边了,要不做点什么,要不就拉倒。
包间挺小,窗户朝向酒店内庭的假山枯水。周默进去只望了一圈景色,文秋就到了,跟以前训练时一样准时。她的头发还是随意披挂着,脖颈间隐隐地,仍是青苹果似的香水味儿,长裙子晃荡着,胸臀隐现。她也四十多了,坦然的瓷实身形,正是与年纪相称的自在感。周默今天特意穿上训练期间那件防风外套,她踏进门就认出了,开了一句玩笑。能感到,两人间的那股吸引力仍然在,如同茁壮的火苗,一见面就复燃而起。这是诚实与深沉的感知啊。
“你,到底怎么想的?”菜上齐了,服务员把门带上,周默直接开口相问。这问询里有足够的空间表达尊重,但潜在意思也很清晰。
文秋眨眨眼睛,没做出不必要的扭捏:“就知道,总会到这一步的。”周默低下头,仔细挑拣掉肉片上沾着的两片薄姜,等待。她目光平视:“我的想法,当然跟你一样。”言简意赅,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我已在网上订好了。”周默冲手机微抬下巴,右手略微指向楼上,没有说出“房间”两个字。
“我认识一个服装设计师,商业上很成功,一直做高端礼服定制。前几年因为家中有亲人生病,方向突然改了。”文秋没接话,倒讲起故事来。也好,一笔荡开,毕竟不是适合彰显的事情。“你猜改做什么?内衣,仍然是定制。”周默给她舀了一碗汤。说实话,他现在几乎都吃不下。没想到她也是这样简洁和敞亮,一锤子就落定了。他内心的激越并不是为着将要发生的幽媾,而是感慨于他与她,居然能达到这样同步的开诚布公。看看文秋,甚至比他更自然、更镇定,仍像以前午休时分一样,讲些冷不丁的无聊话题。女士定制内衣,这就跟流浪猫一样,叫他能说个啥呢?好在文秋擅长自说自话:“你一定不会想到,没有定制内衣之前,乳腺癌术后患者,那些切掉乳房的女人,都是怎么搞的,就在里头塞卷纸、棉花、布团,吊水袋。当然,植义乳的也有,可据说老会移位,而且皮下没有肌肉了,到底撑不住啊。”
周默热了,把外套脱下,里头是件速干球衫。他平常刷牙时喜欢看着镜子,看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像小老鼠一样蹿动。“我倒是有呢。”他说笑道,想显得跟她一样放松。
“嗯。我知道。”文秋嘴里咀嚼着,扫视一圈他的上半身,“我最喜欢的艾玛·汤普森,那个英国演员,你知道吗?六十多了,最近演一个老寡妇,伤感地请求一个小哥:‘可以摸摸你的胸肌吗?”周默配合地伸屈双臂,把胸前撑得鼓起来。看看,还是有点儿气氛了。“男人也会得乳腺癌的你知道吗?好在就算切除,也用不着定制内衣。设计非常难的,尤其是单侧切除后,留下来的那一边,腺体会转移性地发达,胸形会变大……”文秋不紧不慢地,又把话题倒回前面,“此外,还要考虑到面料的透气吸汗、柔软度、手感与重量、便于反复清洗等,又因为各人手术切除程度不同,就得一人一模,定做成本就总也下不来。好多人最后想想舍不得,就还是塞棉花、塞袜子、塞卷纸,凑合着十几年、几十年的。”
“要不是听你说,真从来都没想到这些呢。”她聊天总是这样,不仅冷僻,还显得过分认真。周默试着多接几句:“也许将来会有大病救助或女性方向的基金会,倒是可以做一点资助。”
“对我来说还好,买得起,两三只轮换着,够用了。”
周默耳朵里滚了一下,如雷,起初没能有反应。可她吐字清晰,也没有纠正或进一步解释。听到的什么,就是什么。哦。哦。他在心里惊呼,同时端起杯子。杯子里幸好还有一口水,他又加做了几次吞咽动作。随便什么,能挡一挡自己的视线便好。放下杯子的时候,他不得不开口:“完全看不出,不可能吧,你在逗……”
“所以我就说这个设计师真的厉害,细节上完全贴合,视觉和体感都特别好。夏天穿单衣,包括做运动什么的,完全无碍。别说你看不出,我自己个儿都快忘了。只一样,游泳不行,我试过,吸水,太重了会往下挂。”
下面该说什么,他真的吃不准,甚至有点害怕,还有着实不应该的恶心感,接下来可怎么弄。她这就算打招呼、打预防针?可这,打麻药也来不及的呀,他根本来不及做心理建设,这完全不在他的任何经验或设想范围之内。待会儿他该怎么亲热,就是关掉灯也是一样的,他还有没有能力去拥抱她、抚慰她?周默紧张地克制住结巴,还是说出了:“请不要生气,实在太意外了,我怕,我恐怕我做不好……”
“当然,当然。肯定会怕的。”文秋反过来安慰,替他添茶,“怎么会生气,谢谢还来不及呢。谢谢你主动邀我出来,谢谢你前面的想法,以及现在的想法。謝谢你这样坦诚。”她冲他的手机微抬下巴,右手也往上面酒店指指,“待会儿退了。”周默张张嘴,其实也不知要说点什么,她摆手,“没有人能做好的。尤其是我,主要是我。除了医生、当时的护工还有这位设计师朋友,我不给任何人看我的胸,何况你。你,是我有感觉的人。”她想了一下,笑着补充,“可能我丈夫偷偷看过,但没让我知道。我们,反正早就是一对老兄妹了。”
“都是,夫妻到头都是老兄妹。”听她提到丈夫,周默勉强呼应,并终于把视线放平,重新看她露在桌面上方的身形。就算有了新的认知,还是没有找到异样之态,他依然觉得她是健美和自然的。裙子与定制内衣的下面,真是那么残酷吗?他想到常见的手术创面、刀疤、缝线、挂皮、紫红斑。她本可以不告诉他的,她可以继续悠游、吊胃口,或者高傲、假道学,起码有一百种方式来处理这个拒绝。她多么慷慨,一下子给出最大的秘密。
“要不是你今天来这么一下子,也没这机会跟你摊牌。要让我平白地去跟你讲这个,哪里开得了口。就得逼,像这样,事到临头,图穷匕见。哎,我问你——我只是感到惊奇,都隔这么久了,是什么原因,让你突然地来约我?我知道你的性格,一直都是肉肉的,能迈出这一大步,是家里有事、外头有事?”她温和地看他,随即又加一句,“不想说也没事,我不一定要知道。”
多好的女人哪。比起练球的时候,比起午休聊天的时候,比决定来这里之前,比刚刚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更加喜欢文秋了,或者说,自认识以来,这么久了,到此一刻,他才算真正认识到这是个怎样的女人。然而只能止于此,他超越不了自己的胆怯与能力。
文秋等了他一会儿,像在理解和陪伴他的沉默,最后停止了对谜底的期待:“不管怎么说,挺好。这么长时间,我一直享受着自己对你的吸引,享受我还能喜欢着一个人,真高兴我多少还能这样,说明我还远远没死透呢。这就足够啦。哦,那个……”她见周默滑动手机,“别再添加好友,我们不适合再聊天了,不仅我,你也会不舒服的,就这样最好。”
文秋利落地站起:“咱赶紧回吧,还能赶得上好好睡个午觉呢。”
5
当晚,周默熬了大半夜,连看两部剧情烂熟的老片子。中午的事,脑子里还是有点后劲儿。对于一场悬置太久、尚未命名的交往,这样收场,当然是稳妥的,甚至可以说是隽永和澄明的,可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一阵阵凄惶。这还是老天爷的手笔吧,看准他就是干不了任何出格之事。借着电影里主人公的意外死亡,他擤了好几把鼻涕。妻子已睡了一程,起来小解,在走道上扭身看他几眼,打着哈欠又回卧室了。等周默看罢,收拾完电脑、茶水,正打算洗浴,妻子倒裹着睡衣出来了,直推着他往小书房走。
“才睡下,前面还听到打游戏呢。”妻子冲小卫的房间那边侧一下头,表示不要吵醒女儿。她拉张椅子,跟周默隔着书桌坐下。他发现她脖子里还裹了条厚围巾,这是要长谈吗?夫妻二人这样,还真有点怪异,已快凌晨一点了。
“你前几天,删除了一批人?”
哦,问这个。是,也是借着开会时有闲,把朋友圈系统地筛了一番,从严从重地,删掉若干。太爽快了,简直觉得手机都轻了几两,干净了几分。倒也没啥惊天动地的分野,主要是群太多,简直集天下之大俗,排队互夸,请人投票,粗鄙造作的视频,发红包抢红包,凌晨五点半倒鸡汤。早就烦透了,周默反正向来不大吭声,就此撤退走人。还有些偶然添加的,实则从无交际的各方贤良,留着本也无妨,可他们一至年节即群发祝福,红彤彤金灿灿,连个抬头都没有,大概也不知道周默是何许人也,删了也不会知道。再就是“非我同道”,这稍微复杂一些,他也当真地,通过关键词搜索,加上印象与判断,挨个儿处置,包括小学同学、多年球友、退休同事,还有年年寄山货的兄弟,帮过他忙的年轻人,相当部分,是多年交情,熟知彼此经历包括家人与家事,带着时日积淀下的老熟情谊。可正因为此,在一些问题上,看到他们在朋友圈说那样的话,转那样的东西,真太别扭了,比看到不相干的人更难受,好像突然间发现对方成了冷血动物,成了戏台上人,成了偏执狂,乃至成了刽子手。而料想对方看他,亦是如此。这千峦万嶂的遥不相及,真残酷。彼此不看已是最大的宽待与友善。当然也可以屏蔽,但既已至此,又有什么保全的意义,不如干脆点儿。好在就动动手指的事情,当面的话,他恐怕做不到这样决断。
“也就好玩,图个让自己舒心一点,谁会当真。”书房灯光太亮,他眼睛可能还红着。周默口中支吾着,心里颇感纳闷:妻子怎么发现的?
“好几个人来问我咋回事,还以为哪里得罪你了。你说现在熟人朋友之间,还能有什么,不就相互点点赞嘛。”妻子怨怪,边皱着眉观察。他一直不喜欢她这样的神情,但多少年下来了,这就是她作为妻子的面孔。
是啊。赞、点赞、点赞之交,总有些大好人儿、大善人儿,不论任何人发任何玩意儿,都能看到他们在点赞,好像一直蹲在那里时刻准备着似的,周默真是瞧不上,可随后又恼羞,自己不也全天候蹲着,留意这些,比起点赞之人,他不是更加无聊嘛。照这样说,连自己个儿也要删了,湮灭于茫茫友圈。
“你就随便扯句玩笑,或者说我最近断网,眼睛也老花……”周默咬住嘴唇,不,不要这样虚头巴脑,“你要肯讲,就跟他们直说,说我觉得没劲,三观不合,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人与人的感觉是相互投射的,他们看不到我,也一样清净,该高兴才是。”
妻子抱着胳膊,不相信地依然等着什么的姿势。
“可以去睡了?”周默试探着。现在真是熬不了这么久,前面眼泪淌出来,人就开始困了。
“哼,倒有空操心人家的三观。小衛,就由她这样?”妻子加深谴责的意味。又来了,随便讲到什么,总要落到小卫身上。小卫是他们永远绕不开的礁石,或者也是最安全的礁石。妻子不愿往下探究他删除好友的内心动机,宁可这样潦草、生硬地转移话题。虽说也习惯了如此,可这回似乎特别失望。
“说实在的,我唯一能做主的,也就这手机里的朋友圈。至于小卫,”他一下子决定承认,忍受着心里的锉痛,嘴上却脱口而出,“你说我能操心得了吗,她而今还听我的吗?其实,工作不工作、恋爱不恋爱的,小卫她实在……要放空,由她去吧。出人头地、成家立业什么的,那是我们认为的‘好,她有她认为的‘好。”他不自觉引用了言老师的一些说法,并不完全同意,但能怎么样?他不想再装得好像能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你,说的话?”妻子一把扯下围巾,拿在手上胡乱扇风。这大半年来,她经常这样,前一分钟还直喊手冷脚冷,突然地又会一身热汗,随便抓起什么就当扇子。她把围巾在手上团起,又散开,在使劲克制,也在使劲思考。周默羞惭不语,的确,他刚才的话听上去是挺差劲的,一年年的夫妻至今,如果说还能有什么共同的战斗堡垒,唯有小卫。可他,是要大撒把,单方面撤退了。
“你跑去找言老师,是抽的什么疯?”妻子突地发问,原来这才是底儿,“今天下午接到电话,我都傻了,老半天才想出他是谁。你猜怎么着,说是听你说的,我有器乐考级上的朋友,都一个圈子嘛,问能不能给他推荐个教古琴或架子鼓的老师,他想带着孩子两样都试一试。”
“他怎么抓住这句?我就随便说到当年小卫考级的事。他也不想想,多少年前的事了。”周默故意抱怨,不知道言老师是否还跟妻子说了别的。
“父母心嘛,能理解,我会处理。”妻子打断,更为审慎地从眼底瞟向他,“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找言老师,去跟他聊小卫?”她又把胳膊抱起来,带着她一贯的仿佛是智力上的俯视,“真不知你这脑子是怎么转的,能不能做点靠谱的事?哪怕就是找她以前的同事、好朋友、同学,包括前男友,都还说得通。言老师,高二班主任,亏你想得起来,这哪儿跟哪儿。真的,我只要一想到你这脑子,就气得睡不着!这么多年,你倒是讲讲,你什么时候脑子好使过,你这脑子办成过一桩事情吗?”她集中炮火指责他的脑子,好像那是不在场的第三方。
“别气了,伤身体。我去冲把澡。”周默关了灯,推着她往书房外走。妻子能专门爬起来跟他谈脑子,已是了不起的关切了。真替她哀伤,她从来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儿,也绝不会承认她什么也不明白。
6
有人给妻子送来两箱蟹。每到夏秋招新季,总会有人向妻子请教备考或面试的特别技巧,随后家里就会有这样的“飞来之物”。正是霜降之时,公蟹的膏肥起来了,妻子说给弟弟家一箱。她一直有娘家人思路,双亲过世后,弟弟就成了娘家,跑腿自然是周默。
妻弟家在新区,得穿过整个城。既是要跑这一趟,周默心里便做了一个小调整:把名单上的大学辅导员——那是屈指可数的真正赏识并高看过他的人,甚至让周默感到自信,踌躇满志,长达两三年。也罢,路太远,也怕让辅导员在晚年还败一个兴——换为妻弟。这跟前天凌晨时分妻子身穿睡衣抱着胳膊看他的眼神有一点关系,相当于一个微弱的自卫反击。
妻弟在大学做行政,却也打扮得很学者:罗纹高领衫,毛麻外套,一步三摇地到小区大门来拿蟹,眼神跟妻子一个样,既亲切又高傲,握握手就算是谢过兼道别的意思。周默逼着自己开口:“里头冰水有点化了,我这正好粗布烂衫的,替你抱上去吧。”妻弟也顺口转弯:“那正好陪我喝杯岩茶,才刚泡上。她们两个爬山去了。”
想到就要谈的话题,周默嗓子有点发干,真得喝杯茶。这个话题是不太友好的,尤其对他自己,再说,他还要克服在妻弟面前的某种心理劣势。这么多年,在他们一大家子面前,他总有种低微之感。世俗的那些因素都是有的,他跟母亲一直生活在厂区,工人堆里打滚,包括考上的二本,分配的工作,所在行业的收入,外头的社会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周默都是高攀了妻子及她一大家子的。好在妻子从一开始就很坚定,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被爱情迷了眼。
是的,妻子不顾一切地要跟他结婚,话都讲得硬撅撅的,带着无论好孬、速战速决的勇猛。其实并没必要这样,她父母虽则不大中意周默,但并未反对,且相当之配合,她们一家人简直在一夜之间就端出了整场婚礼的全部准备。周默啥都不用操心,直接掉进好运气的蜜罐子,被甜齁齁地整个封住了脑子。他没有意见,只是对这种高效略感困惑,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莫非是妻子已珠胎暗结,来不及了,甚至胎儿都不是他的?可他也没蠢到这个程度呀,热恋时,她的月事他都知道的。而婚后不久也就证明,是他想多了。实际上妻子怀孕很困难,他们打一结婚就踏上了不孕与求孕的漫长征途,丈母娘冲在前面,张罗着带他们四方求医,妻子心绪恶劣地整天煎药喝药,他则是头无用而疲惫的种马,且还要随时安慰妻子歇斯底里的发作……正是在他完全绝望的阶段,都打算就此放弃了,妻子的子宫却突然有了动静。
表面上看多好,苦头吃完了,甜头该来了,可周默能清楚地感知到三年漫长求孕期中一直笼罩着的某种气氛,那说不清是怨尤是决绝还是傲慢的阴影,不仅覆盖,而且深深扎根于妻子与他的关系中。在妻子及她一大家子面前,他永远置身于积习般的洼地之势……但周默可以承受、可以抵挡的,因为有小卫。小卫给他带来了一切。他这个人原先等于是不存在的,一无所有,小卫使他成为子之亲、妻之夫,有了三口之家这个庸常稳定的命运共同体,有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复合角色,有了劳碌奉献的义务与权利,拥有了作为一个人的完整性。
妻子不会明白,小卫现今的冷漠与远离,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这些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感,又给撕扯得碎碎拉拉,连带着,作为命运共同体源起的婚姻都摇晃起来,摇晃中甚至挑动起那久远的迷惑——他不能不想到,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一直在想,都想了二十多年了,当年那过分耀眼的新婚之光下,为何总有种灯下黑之感,是否有什么东西把他蒙蔽了,那会是什么?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厌恶,是的,他厌恶这样的怀疑与推测。妻子说得不错,他的脑子从来没有好使过。
妻弟懒洋洋地冲北阳台努个嘴儿,周默把蟹盒搁过去。新泡的茶水有点苦味,他瞥一眼妻弟,那是一张看上去永远不会慌张的脸。“有件事,我想听句实话。”周默跟妻弟没什么私下交流,最多是家里聚餐时彼此让菜,“你姐,在我之前,是有过啥事儿吧?”话一出口,即感到惯势下的一丝懦弱,他咽下后半句更鲁莽的猜测:她应当有一个男友,甚至不孕症也与之直接相关。
妻弟不紧不慢咂了两口茶:“你这……最近碰到什么事儿了?”这话听来多耳熟,前面也有人问过。真是的,都看准他是个没骨头的,非得碰到什么事,才有资格或勇气探问实情吗?不必自艾,且回到问题上。显然,妻弟用一个问题来替代另一个问题,差不多就是答复了。
周默坚持,恳请的语气:“我也半百之人了,替我想想,还总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那个了。你放心,我没想怎么样,也不可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都下来了。起码我感到,你家二老从一开始就不太……”
妻弟眼皮没抬,表情严正,显出点维护的样子:“都不在了,不说他们。”他伸伸腿,顺着沙发靠背滑坐下去,“我就说我。我绝对不是,对你这个人本身有任何意见,而是——谁跟我姐结婚,我都没法接受。”他稍许停顿,随后舌头上滚过一个人名,先快后慢,“山儿。黎山。黎,山。那可是我发小,净天儿泡我家,我们仨等于从小玩到大。”虽已做好准备,周默心里还是一沉。黎山,是这两个字吧,从没听说过。当然,他跟妻子根本不谈这些,彼此都默认一个极其拟真又虚伪的前提:之前,现在,或将来,他们两个之间,是没有故事或事故需要讨论的。难道这么些年,他们一直保持联系?那小卫会不会是……怎么弄,这。他想起自己约见文秋时的自辩词:都是人,不是玉,不可能无瑕。还这么想吗?不对,这可不是瑕,是大豁口子了,他感到心脏都快裂开了。
“要不是山儿突然出事,哪会是咱俩坐这儿喝茶。当时爸妈正计划给他们张罗婚事呢,姐发现她怀上了,这等于双喜同临,我们全家都欢喜得迷迷倒倒,手忙脚乱地加速操办。眼看准备差不多了,山儿突然出事。你,可能看不出。”妻弟略抬眼皮,看了周默一眼,“我姐可绝对是爱情至上主义,跟山儿两个又实在太要好,当时就往窗户口蹿,往厨房间跑,拦不住地寻死,要去追山儿、陪山儿。太狠劲儿了,我和爸妈不休不眠看着她,跟阎王爷抢命。隔日流产了。两天两命,总算,不是三条命。”妻弟脸上突然起了一层荒坡野馬的践踏感,跟他那一贯懒散的模样全然不同。看得出,此事之于他,同样是个难以触及的丧失。周默发觉自己并没生气,连此种情形下本来该有的被欺辱感也是淡淡的,心下甚至略感松动:不是大豁口。
妻弟摊开右手,盯着手掌,显得有点斟字酌句:“你不见得信,但,是真的。不是哪个人有意要瞒你,是我们家里根本没办法再提到黎山。你就是不在眼跟前,我们也从来不提。他就等于是我们家的人哪。”妻弟还在看手,这叫周默感到抱歉,主要是为妻子,为当时还不是他妻子的那个女人,正因为这样,那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从本质上来说,黎山的“出事儿”也好,早夭的婴孩也好,蒙在鼓里的婚事也好,吃尽千辛万苦的不孕症也好,都是孤立的存在,这里头没有因果关系,没有谁欠着谁,谁欺负了谁,都是可怜人。这样看待和理解,对吗?他总得给自己选择一个角度。毁坏的已然毁坏,无法修复,也不必追溯。他与小卫这边,仍是安全的、囫囵的、可延续的。起码,他可以不必做出什么显在的反应或动作。
妻弟喝了几口茶,收拾起他的恍然,回到前面的好奇:“那你也说说,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头找补这事?”周默心中暗叹,哪有什么突然,只能说是一种命运的基本原理和运转规则。就像悬空走钢丝索的人,不走到安全处,是绝不可能扭头回看的,而这回头,真的就是只看看而已,那钢丝索的细弱欲裂处,他毕竟已经走过去了呀,早知、迟知甚或始终未知,并无大的分别。
周默没吭声,只以一个庄严的线条抿紧嘴巴,头一次冲妻弟摇摇头。
7
从牌桌下来撤换到酒桌,大家的两只手空出来,五六条烟枪点起,白酒红酒,从耳边倾倒,放肆出咕咚咚的流泻声。包间里很快就烟火腾腾了,人脸在烟气中颤动,类似暑气骄阳下的那种重影错觉。
周默全无牌技,但乐于在边上坐着,看众人的投入情状,听他们骂骂咧咧、妙语连珠,觉得同事们都挺可爱、挺亲热。牌局结束,饭局开始,他的受难这才真正开始,主要是他不抽烟,且闻不得烟味儿,一会儿就会眼肿鼻塞、气短胸闷,这一两年还会勾带起偏头疼。此刻正是这样,得咬牙忍受从左太阳穴扩展到整个左脑门的一阵阵拽痛。对面墙上一左一右贴着两个禁止吸烟的标牌,大眼睛一样冲他扑闪。
借着上厕所,周默下楼去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重新回来,反而更加难受。部门头头就坐在上首,带着凝聚力的笑容笼罩四野,像是一方封地之主。现在没有小金库了,都是大家找个由头轮流坐庄,久之也成了一桩约定俗成之事。不知别人怎么想,周默是不大喜欢。吃喝之事,最要紧的,就得是相遇、相知、相适,哪怕只一盘花生米、一碟小鱼干。而这种工作延长线般的情形,越是大鱼、大肉、大酒,越是让人感到一种并不和美的逼迫感。
头疼还有个原因,是今天他对自己十分之失望。
眼前的这位部门头头,正是他名单上的第五位,可他硬是一拖再拖,从上周拖到这周,从周二拖到周三,又拖到周五,这都拖到周末聚餐了。堪哀!自己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软包蛋,他完全同意妻子、文秋、妻弟等所有人对他的看法。更可笑的是,他之所以要把天天打照面的部门头头放在名单上,就是想取一个战胜怯懦、刷新自我的象征意味。具体谈什么,反而是不重要的。为了多少像那么回事,他尽量地想,比如,跟头头友好地探讨一下,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的年度考核都是第三等次,他周默,是真有哪儿不如别人吗,能否指教一二?如果这个开不了口,那就虚一点,他想吁请头头取消班前会,为什么每天都要大家提前十分钟开会呢?还像幼儿园孩子那样,站成一圈,手背在后头,这多形式主义。无论如何都要开吗?那放上班时间,带薪开会——这两条当然都没有意义。意义不重要,他只是要自己做成这个。
可他为什么总是拖拖拖,单位这个场所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真是奇怪,某种被缚住手脚般的后拽感超出此前种种,就像蜗牛没办法爬出自己的壳。但无论如何,已到了名单中的最后一个,只要跟头头谈上一谈,就能对自己大声宣布完事儿了!然而,就是没有做到,他让整个白天都白白过去了,跟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乏味,缓慢,一无所成……不可纡解的挫败感使得他头痛加倍、胃口全无,连手机都不愿刷。时间是一百只蚂蚁,在左额头角上爬。
周默努力抬起肿胀的眼皮,环顾,瞥到桌子对过的庞姐。她也皱着眉,转着桌面儿没精打采地挑菜。看,好歹这里还有一位女士呢,一个个抽烟还这么凶,不晓得尊重女性吗?周默心中略一动,得了,就开口讲这个好了,听起来像是对着大家伙儿,可部门头头不正好在座吗?他可是老烟枪。平常绝不可能讲的,今天讲了,这就很可以了,顺坡下驴,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等着当下话题结束,以寻找合适空隙。可同事们实在太热闹、太快活了,你争我抢、话赶话地哈哈大笑,根本没有气口,这等于是要在一面水泥墙上徒手敲入钉子,周默总也找不到插嘴处。关键的,是他有种真正的恐惧,越是熟悉的、和气的日常局面,越是难以打破。好像大家都穿戴得齐齐整整,他突然站起来扒光衣服,并抛掷出不合时宜的石子。是的,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古怪的倒挂,怎么地,就比找黄叔叔、言老师这样外面的人要难得多,比给文秋订房间、跟妻弟谈那种事情也难得多。
难就对了,越难越是要上,越难才越是压轴。他一横心,只管盯着手机上的时间,等八点整一到,像电台报时一样,不管不顾地立即站起,放大声量:“哎,哎,我偏头疼实在太难受了,能不能,这包间里头,大家就不要抽烟了!”他听到自己不自然的嗓音,手臂带着表演性地指指禁烟标。只见所有人,不管是否捏着烟,都遽然住口,掉转头盯向他,于是他又加了一句:“我刚刚去看了下,厕所过去有个大露台,实在不行,那里可以抽。”话一出口,他意识到更不合适了,要让人家去厕所方向。
哦。哦。哈。哈。烟气腾绕、酒意蓬勃的座中响起高高低低、含意不明的喉音。他一向都是随大流的,冷不丁这样直通通地煞风景,他们当然是太惊讶了。有人替他补救:“看不出周默这么绅士风度呢,是替庞姐出头的吧。”
庞姐咯咯两声欢笑,高声爽气地否认:“我家强子一天两包呢,我这早刀枪不入了。”周默一怔,记得她儿子跟小卫是同学,那小子都抽这么凶了吗?“你聽听啊周默,跟人家庞姐学学。再说你可是堂堂男子汉呀,还是说你情愿做Lady,我们抽烟前先要征得你的同意?”“要说,抽烟也是权利。既然都是权利,是不是应当少数服从多数啊。举起手来数一数好了,哪位数学好一点的?”大家一阵欢笑,听得出是善意的。可真的都是好同事啊,有着世故的弹性与人情味,是不是就此过去呢?在他而言,只要说出口,此事就算达成了。
左首隔一个座位,机房的小轩,倒是当真掐掉烟头:“其实抽烟对谁都不好,这回体检,我老婆都查出四个肺结节呢,说是我害的。”“那有什么,我七个,排兵布阵似的,最大的六毫米!”“我八毫米呢,小问题,都没到手术指标。”大家一时相互攀比起来,好像结节都成了什么现代化标配似的。说话间也有人加紧吸了两口扔下烟蒂。讲实话,到这个程度,周默心里真是满意了。
没料到部门头头还要总结,还要承上启下,可能是领袖气质人士的习惯。他动静很大地给自己的杯子满上,左手夹着大半根烟,冲席上挥一圈手,听凭其落灰,最终指到周默这里:“那你好歹得走一个呀,敬大家一个满杯,我这杯也全下。然后所有人全掐,整晚禁烟。今夜我们都是周默!今夜我们都偏头疼!”真太幽默了,大家都快活地笑起来,等待着周默举杯同欢。
一种很糟糕的感觉恰恰在此时降临。周默酒量极差,一喝即倒,这是他公认的一个弱项,所以他从来只碰饮料,完了正好挨个儿开车送一圈人回家。不过,真要他喝半杯一杯,也不会死,甚至超不过满屋子烟雾的痛苦。只是……只是,为什么要用他这个不情愿换那个不情愿。同样的场合、同样的情形,忍着、憋着这么多年,今天只是说出口而已……而已呀。这么一想,感到不只是糟糕,乃至陈年累月的隐郁都一起发作了,心里别扭得不行。而如果还要掩饰这一点的话,倒是在给他们长气焰,反过来更加地孤立和抛弃自己了。这完全不对了,跟他这一程的念想背道而驰,也是对前面几次拜访的自我践踏。
周默站起来,用腿弯把椅子顶开,椅脚摩擦过地面:“何苦坏了大家的兴致,你们都不要是周默,只要我还是周默就行啦。诸位继续,该喝喝,该抽抽。我先撤。顺便讲一下,以后的饭局,我也要一概失陪了。请多包涵。”他一手拿起手机,一手抡起背包,也就出了包间。
他知道这一步小题大做,有点跑远了,对不住同事们的打岔嬉笑,也对不住部门头头,他已经算是好心好意。周默离开后的包间会是什么情况,下周上班会是什么情况,对他所谓工作层面、社交层面又会有如何的影响,根本不用理会,因为一定不会怎么样,蝴蝶翅膀,杯水飓风。人们并不在乎他,人们不会跟他当真,这是确定的,也是合适的。他和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这般。
8
时间还早,得在街上晃几圈,免得回去妻子盘问。夜色清冷,如帷幕垂挂,行道树枝枝杈杈,似写意布景。往来车灯远了又近了地投射,舞台追光一般,打照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和他们身后的故事。有点累了,便坐到广场边的路牙子上,位置很低,近距离地看着人们的腿和鞋。他们走得凌乱,也走得急促,看不到上面的脸,看不到他们的心肝、胸、屁股。只两条腿,一前一后、一步接一步地走着。走着,就是活着。周默真是看得呆了,入了迷。
到九点多才回家,冲洗一把,靠在沙发上,腿上搁本书,手上拿着手机,这个翻几页,那个刷两眼。妻子占据房间床头,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没有交谈,谈不上孤独,也不显得在等待。
今晚倒是早了一些,小卫进来时,手里拿了两杯奶茶,在他面前搁下一杯:“买一赠一。”
虽则没头没脑,是罕有的“亲善”了。周默跟妻子让了一下,她在内里回说:“刷过牙了。”那声音听起来颇愉悦。周默也刷过了,接过来发现是冰的,牙齿马上预警起来。老实讲,他很讨厌奶茶,甚至可以说,与二手烟和酒的排名不相上下,高糖加反式脂肪酸,害着多少人哪。稍一愣神,聚餐时的那个心态复燃起来,说吧,只是要说出来。他冲小卫正在关起的房门拒绝:“赠的也别给我,不喝这垃圾玩意儿。”
小卫显然太惊讶了,周默什么时候拿话冲过她呀。房门重新拉开,她跑出来,直通通戳到沙发前:“怎么就垃圾了,讲不讲道理?我这可是在哈着你。强子传那话,我还不信呢。你果然不对头。”
强子?哦,庞姐可真是大嘴巴。“对了,强子抽烟吗?”他还是疑心庞姐在酒席上是瞎扯,怎么可能呢,还一天两包。
“管人抽不抽烟!我们只是游戏搭子。”小卫马上就呛起来。她跟妻子就是这样闹翻的,两个人都太敏感,谈话中不能涉及任何一个适婚异性。
“那孩子我见过一回,个头倒是可以,但死胖,250斤打不住。”妻子果然按捺不住,在里间评点起来。
“有完没完!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小卫跺脚,拿走奶茶欲扔,却又停下,冲里屋,“可真有不收房租的呢,这回可得放我出去了吧。”她又扭脸对周默,虎着脸,“下这么大招,居然去找黄爷爷,都跟他说我啥了?可怜可厌的老姑娘贫困交加?”
妻子踢里踏拉从里间出来,推一张小圆软凳给小卫,她则坐到沙发另一边,惊中带喜:“黄爷爷,是那个住二卫村的吧?嗨,打你妈过来带小卫我就知道。你也真够鬼的,还一直瞒得我死死的。”她冲小卫使了一个周默不太明白的眼色,转头向他,“你最近到底咋了,怎么净搞些莫名其妙的事?见言老师也就算了,”她瞟一眼小卫,打住,“还找我弟弟,你说你跟他能说上啥?他还死不肯讲,只说你不对头。”
不止,还有个文秋呢,周默心里小幅度得意了一下。想到妻弟所说的“爱情至上主义”,又替妻子与他的这一结合感到残缺与荒谬。随即又想着,今夕何夕呀,居然一家三口挤挨着坐在这里相互说话。他心里软塌下去,一下子十分伤感。
“也就打游戏的时候,强子跟我捎了一句话。”小卫是在跟妻子说,当周默不在场似的,“后来庞阿姨在边上高声插话,啰里啰唆地说部门聚餐,又讲什么肺结节啊、喝酒啊、抽烟啊什么的。强子嫌吵,把门拍上了。”小卫难得一口气讲这么些话,想是尽可能提供了她那边的信息。
周默能感到妻子明显坐直了,口气换成轻拿轻放:“上次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是不是有情况?报告呢?”她马上就要去翻包。周默摆摆手,很不习惯这突兀的关切。妻子大概也感到了,又坐回原处,重新提高嗓门,带点申辩的意思:“我也体检的,一到这个时候,各单位都搞体检嘛。你也没关心我对不对?有啥事就直说,不要作怪吓人。我就说呢,平白的干吗要删朋友圈好友。”她还是嘴硬,但听得出来声音有点干巴,“对噢,你体检那天,上午就直接回家的是吧?我到家时你连灯都没开,脚头还堆着外卖盒。”真惊讶,她向来都没正眼看过他,居然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女人多奇怪,是作为妻子的一种特异能力吗?
小卫把冰奶茶往妻子那边推推,后者这回没有顾忌她已刷牙,咕咚咚连喝几大口。她们之间的气氛,突然间亲昵和同甘共苦起来,为着一个被她们敏锐探测出来的,可能要发生,也许已经发生,但详情未知的不幸。看看,还是这种讨厌的推理,他就不可能是一个勇敢的、自觉更新的人?非得碰上大沟大坎,才能做出一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的事情吗?
很遗憾她们这样。更遗憾的是,他确实不是。
体检时在CT室,医生对刚刚出来的他嘟囔了一句:“不要等报告出来了,马上去内科开个加强核磁共振,提前预约。”未及询问,医生已扭头冲门外高叫“下一位,进来”。另一位应声而入。医生无暇再顾,也可能是不愿多话。他只好离开,并开始了应对性的思考。不排除医生会有粗糙的误判,或从严的职业性谨慎,这已然是一个足够显著的推力——他发现自己有意识地接收并放大了这个信号,不知是出于什么古怪的心理,他愿意,或者说,倾向于选择这一无声的耳边惊雷,以震动浩茫的心事。即便只是一种可能性,他也想让自己处于致命的悬剑之下。此生已至大半程,他需要这把虚而未实的剑。
当然,体检结束后他没去挂号,没约核磁共振,只不急不慢地随着大家一起等报告,而报告来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包里,两三天了,封口都还没撕开。稍早时坐在路牙子边上的时候,他也起过意,要不要拿出来睃上一眼?毕竟,算上聚餐饭桌上那一场微小但艰难的抗烟之争,他的行动都完成了。
可是很不愿意看,他不想用这个报告,来收尾和解释他最近这些天的变化。看不看无所谓,哪怕死不死的也无所谓。真正的问题不在报告上。
问题可能在他对偶然性的一种怨恨。倘若没有CT室医生所嘟囔的那么一句,哪来后面这一串的念想、胆气与行动。当然,他感激这个偶然,就这么小小一下子,他得到的可真太多了,以为只是掀开生活的一层膜,实际上,连带起了多少血肉筋骨。过往的劳苦与欢乐,念念追索的溢出或消亡,人们相互间恒温恒距的冷淡,冷淡中突然闪动的光亮。这么缥缈,也这么醇厚。他感激这一切,太感激了,以致更为憾恨。他只是偶然性提线之下的小小人偶。这说明他作为自我的那部分,是多么次要、多么被动、多么微弱。而这个渺小的人偶,才刚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开始做自己,爱这样的自己,并企图踏上一个趋近自我和自由的进程……
周默愣在那里,他知道妻子在问他,小卫也显出等他回应的样子。他为她们的关心,以及这种关心中所流露出来的世俗情感,感到一阵甜丝丝的痛苦。生活还是这样,会时不时对他有所爱护,哪怕这种爱护仍旧是一种偏差或错觉。他觉得妻子多少是在意他的,只是他一直没有觉察,妻子也没有觉察。他们一家三口,是迷雾中瞎目同行的亲人。瞧,他得大病临头才对,她们会很顺利地理解他的性情有变,并继续用从前的“老一套”来对待和看待他。他打一开始就不在意报告结果,只这会儿,他强烈希望体检指标全是好的,他愿意用真正的恶疾去换一个假的好报告。
他扭头避开背包所在的方向,可能的话,就让体检报告还搁在那里头,搁一个晚上,或半小时,哪怕只一小会儿。在这个延宕的短暂时间里,他希望她们,尤其是他自己,能忘了这码事,只把他近期的所为当作一种自然而然的变化与进化。还没完呢,或者说,这才刚刚开始。当然了,生活和生命本身并不會有任何不同,他脚下所踩的,仍是悬空的钢丝索,有细弱有粗壮,有随时会坠落的裂处……只管一步一步走着好了,老人一样,新人一样。
夜色中涌进桂花气味,这个季节最后一波迟桂花之香,占领似的笼罩着他们几个。他把脸冲向妻子和小卫,用他能做到的方式皱皱眉,像以往一样,恼怒中带着无力的反驳:“什么体检,都想到哪里去了,我就不能有点小脾气嘛。”
原载《万松浦》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夏海涛 吕月兰
本刊特约责编 朱旻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