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彰显与生命之歌
2023-06-18秦振文
秦振文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战乱频仍与权力更迭,儒家思想的独尊地位逐渐被打破,文人通过入仕一展宏图的愿景难以实现。外部客观环境的动荡使时人难以把握自身生命,更无法在朝不保夕的人生中追求普世的人生价值。因此,人们开始从外部转向自我,开始思考自身首先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个体的意义与价值,以期能够应对传统信仰难以维系下的精神危机。
《昭明文选》(以下简称《文选》)是一部重要的诗文总集,朱东润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评价其“就总集中,论其简择之勤,成就之大,影响之巨,莫与京矣”,由此可见其重要性。《文选》由南朝梁时期萧统主持,在《文选》中,诗歌被分门别类进行编排,可以从其“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的过程中探寻时人的文学体验与生命意识。
一、生命主体意识与自我话语的探索
(一)人的主体地位与生命独立意识
“生”的外在表现形式即人的肉身,其内在表现则包括精神世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的生命长度难以得到保证,于是在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极度矛盾的情况下,时人逐渐意识到自身独立的重要性。魏晋南北朝时期兴盛“谈玄”,文人渴望通过清谈玄理探求内外矛盾合理性化解的途径。虽然清谈终归属于形而上的尝试与探索,但是,时人主动思考如何获取生命的主体性自我与外部客体的调和是“人的独立”的重要体现。
通过《文选》诗歌目录分类可以发现,“咏史”“游仙”“游览”“咏怀”等类别的创作主体大部分都是“独立的人”。不同于先秦《诗经》的叙事风格与目标,其所承载的无论是情感还是叙述出发者均是具象化的人。先前的诗歌作品更多以“言志”为目标,所言之物、所咏之人需要经过一个合理化和正统化的诠释过程。在此过程运作之下,人要被纳入统治者的治理机制中,再以此教化民众。而在《文选》诗歌中,虽然仍有体现社会理想构建的“劝励”诗歌类别,但占比较小,编纂重点体现出的仍然是人首先本身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思考与情感体验。
通过《文选》诗歌的选取与目录的分类可以看出时人对于自我主体性的独立思考,在此主体性引导下的文学诗歌创作能够彰显出此时生命自我的独立意识。
(二)生命主体意识下的话语建构
随着人的主体意识的构建,文人开始有意主动探索建立一种能够表达自我的话语样态与艺术形式。自我意识的彰显与宣发需要一种能够服务自身的载体,在此需求机制引导下,文学逐渐被独立出经学、史学等学科门类。
诗歌作为具有悠久历史的文学样式,从先秦到魏晋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文选》的诗歌收录彰显了诗歌的文学性。首先,《文选》所收录的诗歌能够体现出编纂者对文学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思考。以往诗歌作为统治者体察民情的重要工具,更多是作为统治者意志的体现。对于诗歌创作者而言,诗歌更多是“言志”的途徑。在《文选》诗歌收录中,虽然萧统等人依然肯定“诗教说”,但是也强调诗歌是非功利性的。萧统将“情”“志”相关联,在《文选序》中,萧统引用了《诗大序》“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由此可见,此时诗歌并非单纯作为向上索取仕途的桥梁,也不完全是宣扬统治者意识形态的工具,更多是自我情感的宣发与人生体悟的载体,能够体现时人对生命主体的思考。
其次,魏晋南北朝阶段思想碰撞激烈,精神世界的思考产物需要进行传播与互动,在此情况下就需要建构一个脱离政治话语体系的空间来容纳自我。因此,文学的独立就为其提供了表达自我的途径,在此建构过程中文人主动探寻文学的区分性标志。萧统在《文选序》中强调了诗文的收录标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通览《文选》收录的诗歌,其需要具有“辞采”“文华”“沉思”“翰藻”的文学审美属性与审美价值,而诗歌审美的一个突出表现,即是艺术形式与技巧之美。形式作为内容的体现方式,创作者必须积极组织、配置、集合文字以产生文学美的体验。《文选》收录的诗歌繁多,其中,陆机之作数量居于首位。虽然宋代以后对陆机之作的批评不鲜于耳,批评者认为其文缛绣而不华,但是萧统却对其大加肯定。这是因为陆机长于雕琢,文风繁丽,重视文学自身的表现方式与表达意义,在当时不仅具有文坛倡导意义,也是促进文学独立并维护文学作为主体话语空间的一种尝试。
综上,统观《文选》诗歌的收录情况可以直观感受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对于生命主体意识的思考与自我主体话语空间的探索和建构。
二、有限人生下的贵生、重生思想
南朝梁时期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较为和谐的社会基础为文学提供了发展的土壤。此时,道家思想的影响力迅速扩展,其中重生恶死的养生理论使萧统等人在文学活动中高度肯定“人”的地位。从《文选》所收录的诗歌中可以发现作品蕴含着强烈的“贵生”思想。“所谓贵生,亦即贵生贱物、重生轻物,也就是把自己分为‘生(自己的生命)和‘物(自己生命以外的东西),而认为自己的生命贵于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因而也就是自己最宝贵、最有价值的东西。”(王海明《贵生论》)那么,在动乱不安的时期,时人就需要在能够把握的有限生命中努力尝试符合自身追求的事情,也可理解为及时享乐的思想。在《文选》收录的诗中可以发现许多表达“及时行乐”这一主题的诗歌,如“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等。
(一)人欲的肯定与书写
魏晋南北朝时期,在贵生、重生的思想引导下,时人对于自身生命有一种强烈的失控感。于是,文人开始转为对生命体验的关注,其中一个重要体现就是对人欲的宣扬。欲望的阻滞与突围对人的精神状态影响深刻。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原有的通过仕途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被打断,精神基础的崩塌导致精神世界的空虚,在此情况下欲望得以放大,如何处理欲望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
从《文选》收录的诗歌中可以窥探时人对于欲望的处理方式。
第一,“抑郁”“惆怅”“失意”等情绪状态是在精神追求与现实世界的巨大落差下因欲望阻碍而产生的。在《文选》诗歌中,许多诗歌表达了诗人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常态,因此诗歌成为诗人宣泄欲望、自娱其身的无奈载体。以篇幅重大的赠答诗为例,作者毫不避讳自我不得志的人生状态,以任其宣泄作为欲望处理的途径。赠答诗的整体基调或壮美,或凄婉,在离别、思念、品评、抒怀等赠答类别中,诗人在诗中多表达对知己的珍重或对劝勉,以及转向抒发自我的坎坷苦闷。作者借赠答诗的互动过程处理阻滞的内心欲望,这种交往过程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精神共鸣的互相排解,也是自我向内的精神宽慰。如王粲之赠答诗,作者在诗中表达了友谊的真挚,更是直抒胸臆抒发自己的悲怆感情。“悠悠世路,乱离多阻”(王粲《赠蔡子笃》),不仅仅是送别的苍凉之景,也是生命面临的长路多艰。在情绪阻塞之下,作者经过前文的渲染发出了“瞻望东路,惨怆增叹”(王粲《赠蔡子笃》)的呼鸣。文学是欲望的一种转移与升华,诗歌的悲叹能够有效排解欲望。
第二,《文选》诗肯定了人的正当欲望,包括功利追求的欲望、放逐山水的欲望以及男女情爱的欲望,这些欲望在以往难以被直白描述。以其收录的《古诗十九首》为例,在《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迢迢牵牛星》等诗中都肯定了男女情爱的正当诉求。其中,“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更是大胆展现女子的情欲与情感态度。不同于以往温柔敦厚的女性形象,诗中女子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抒发了对忠贞爱情的渴望。无论是否为代拟,此类诗歌能够体现出文人正视欲望并及时回应欲望的价值取向。此外,女性的情欲呼唤更能体现出人格的独立,虽然南朝“重娱乐,尚轻艳”的宫体诗大加盛行,并有物化女性之弊端,但是在此时期的《文选》诗中依然能够发现部分体现女性独立思想的诗歌。这也从客观上初步冲破将女性作为理想政治象征物“香草美人”意象的传统,承认了女性首先是具有本能欲望个体的存在。
(二)情感性的肯定
萧统首先承认诗学“政教之基”的功能,这是对传统儒家诗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同时,此时清谈玄理的思想逐渐被打破。伴随人的自觉,文学逐渐自觉,其中一个重要表现是文学功能的重新审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开始有意探索文学理论,从“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开一代风气之先,到永明体对诗歌声律运用的尝试,再到大表情性,娱宾谴兴,可以看出情感性逐渐成为文学功能的重要体现。
个体的情感变化不仅是对外界的反应,也是对自我的观照。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人在受感召后不再遏制情感生发,期望通过有效途径宣泄自身感情。分析《文选》所收录的诗歌可以发现“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思想被打破,从诗歌题目中即可发现有直接表达情绪的“忧愤”“哀”“哭”等词语。以嵇康诗为例,嵇康作为被放逐者,虽然曾经想要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是他依然面临着儒家与道家思想的剧烈冲突,所以情感的撕裂使其幽怨愤慨。从“嗈嗈鸣雁。奋翼北游”到“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嵇康《幽愤诗》),作者从各维度层面集中抒发了自身的悲愤,反复咏叹生命困苦、政治失意与精神苦闷。哀伤部分篇幅重大,并运用典故与文学技巧将难以言说与量化的情绪细致吟咏,这是个人的情感抒发,也是对诗歌“言志”的开拓。
肯定人生壮志以外的个人自我情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生命意识的重要体现,从《文选》收录的诗歌中可以发现,此时无论是高尚的社会性情感,还是个人的自我性情感都值得被肯定,这彰显了个人的生命体验。
(三)重生恶死与寄情山水
及时行乐、乐生逸身的内涵不仅包括精神上的任意与自然,也同样包含具体感官对外部环境的声色享受。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社会的动荡,部分文人产生了生命虚无观点,也有部分文人在死亡不确定性的影响下更加贪恋生命体验,认为要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在这种重生厌死的思想下,时人选择通过山水自然来极视听之娱,达到精神世界的解脱与净化。
《文选》所收录之诗明显反映时人对山水自然的热爱与自我的放任。除了游览类诗歌中多次提到自然之景,行旅类诗歌也强调了自然景色对观者的感召与净化作用。在寄情山水的过程中,人们不断进行自我消解与体悟生命哲理,最终达到了山水自然与生命运转的统一,在纵情自然景色的游览与行旅中,人们能够调动多种感官去主动体验自然美。
自我的沉醉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隔绝,山水能够启发引导时人思考生命的存在方式。《文选》所收录的游览诗囊括多种自然风景,不同地点与不同时间下的景色呈现出不同的生命气象,但是其共同点就是通过外部景物的具体形态进行组织、配置,进而体现出景物不同生存阶段的样态以启发游览者思考同样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意义。
山水自然中的一个共同指向,是在宇宙严整规律下生生不息的生命感与运动感。以谢灵运的游览诗为例,谢灵运通过山水游览来排解自身仕与隐的矛盾愁苦。以其诗歌为例,在诗歌中诗人从总体上描写景物的样态“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不同于西方绘画的平视视角,谢灵运以旁观者的俯视视角体悟植物的整体性变化。谢灵运较少着墨于植物颜色状态与细节改变,更多强调生存发展状态,体现出生命运行感。游览诗更多强调了动作组合,诗中景物组合不是由文字机械性连接,而是由一个个步骤串联起来。在诗中,自然山水不是被分隔的独立单元,而是整体性的连续景观,读者能够跟随谢灵运的视角攀岩石壁、折枝摘叶、缘溪渡水等。不同于“坐忘”与“静观”,游览诗文中呈现的是同一时空下物质具体形态的不断运动与生命感。这种参与式游览能够使时人由外推己,在外部环境的引导下思考自身的价值。
总之,《文选》所收录之诗体现出魏晋南北朝时期贵生、重生的思想:时人追求在有限生命里的极致生活,他们拔高人欲并肯定情感的正当性,渴望通过寄情山水的方式净化自身,最终获得生命的升华。
三、悲情意识与死亡观
基于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的特性,悲情审美与死亡观成为生命意识中不可避免的重要范畴。悲情贯穿了人的出生入死,即使能够获得短暂的安慰,但是悲情仍是此时的情感底色。死亡作为生命历程的最后一个阶段,如何坦然接受人生终止是此时人们必须正视的哲学问题。
(一)审悲意识的发展
萧统认为情感性是文学审美活动的重要特征,《文选》诗被分为二十三类,其中最突出的情感是悲情。《文选》诗歌的悲情可大致分为政治失意、人生困顿、哀悼亡妻、哀悼亲友四类,其情感直接丰沛、悲凉壮美。以往难以从传统诗中感受到直抒胸臆的悲情,但《文选》所收录之诗不仅正视悲情,并加以审美化、文学化,以文学艺术的手法与暗含的审美心态审视人生坎坷中的悲剧,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审悲意识的重要发展。
以哀伤诗为例,哀伤诗常借助意象表达诗人的悲伤情感。意象可以是诗人眼前实景的情感触发物,也可以是承载悲剧情感的艺术创作。在哀伤诗中,琴、明月、四季时令是诗人寄托悲情的重要载体。如潘岳三首《悼亡诗》均被收录至《文选》。“《悼亡诗三首》分别写了三个时令:春、秋、冬。抒写了在这春秋代序、寒暑流易的岁月流逝中,失妻之哀之痛并没有被时间的河流冲淡,而是因时令季节的更替,不断更换以新的伤心内容。”(肖立生、周小喜《潘岳悼亡诗初探》),随着时间的流转与阴阳两隔的思念积累,满目“落叶荒凉”刺激诗人情绪的迸发,终于在严冬将哀恸推向顶峰。在诗中,读者能够感受到诗人有意进行文学技巧的运用:意象的选取、景物的对比、情景的交融等,这种文学性表达从侧面体现出此时文人将悲情本身作为一种客观的文学审美观照对象,这种暗含文学娱乐化的表达方式客观上减轻了时人心底的悲情。
悲情得以逐漸被审视、被表现、被描摹的文学化表达过程,既体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审悲意识的发展,这种发展体现了时人对生命悲剧的思考,同样也是对生命无常的一种无奈对抗与自足,可看作是短暂生命中的苦中作乐与开解。
(二)死亡观
中国文学一直避讳对死亡的直接表达,常寻找各种替代词语以委婉描绘生命的终结。但是《文选》诗不逃避生命终结的话题,甚至专门分出“挽歌”类诗以专门讨论死亡问题。虽然此时文人有着贵生、重生的思想,但背后仍透露出对时光易逝与朝不保夕的不安,暗含一定的忧生意识。《文选》诗中与“死亡”话题相关的诗试图探寻如何调和不确定人生下的忧虑与渴望实现价值的贵生思想。
以“挽歌”诗为例,“挽歌”是古人送葬时,执绋挽丧车前行的人所唱哀悼死者的诗歌。如“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缪袭《挽歌诗》),此类挽歌诗的突出特点是摆脱了死后世界的幻想与自我麻痹,而是正确认识死亡的含义与结果:死亡意味着形神俱灭。《文选》所收录的许多诗体现了这种死亡观,由此可见,时人对死亡与生命的认识更加科学。在此之下,时人只能在不可改变的忧生背景下转向贵生的思想,以消解对死亡形神俱灭的恐惧,这种以“灭”为基础的死亡观使得时人无比珍惜存在的时间。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人自觉并开始审视自我的重要阶段,此时文学逐渐独立并成为文人抒发生命情感体验的重要载体。其中,诗歌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是表达情志的重要载体,文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不自觉注入了其对生命的思考。
萧统组织编纂的《昭明文选》不仅体现了统治阶级的意志,更能从其所收录的诗中窥探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观与生命意识:人们宣扬自身作为“独立的人”的主体地位,努力建立表达自我的话语体系。在此话语载体中,文人提倡贵生、重生思想,以期在生命的有限时间中尽可能享受人生、实现自我价值,最终能够坦然面对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