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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愁帚”和“钓诗钩”

2023-06-18张婉怡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3期
关键词:饮酒苏轼创作

张婉怡

苏轼和中国古代许多文人墨客一样有着饮酒的爱好,而酒也在他的诗词创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苏轼本人在《洞庭春色》一诗中形容酒“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这样的比喻是恰如其分的,一方面,酒可以排遣心中的负面情绪;另一方面,酒又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使他能够在创作时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苏轼性情率直豁达,他寄情于酒却不沉溺其中,用酒平衡理想和现实。酒给了苏轼情思,又化解了他的惆怅,于是源源不断的灵感引领他在酒后创作了大量的名篇佳作。

一、苏轼与酒

酒是中国古代独特的文化符号,文人雅士常常饮酒作乐,借酒遣怀。苏轼同样热衷于饮酒,他在《书东皋子传后》中自称:“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苏轼虽然酒量不大,但他喜爱饮酒,哪怕是看他人把盏言欢,对他而言都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苏轼在自己的《饮酒说》中也写“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苏轼酒量较浅,他在生活之中不是放纵豪饮,而是量力而行,细细品味酒中的乐趣,如此节制的饮酒方式并不减损他对饮酒的热爱,他承认自己做不到长时间离开酒,这足以体现出他爱酒之情的真挚。

苏轼爱酒,他不仅饮酒作乐,还亲自酿酒。他身在黄州时经由他人的指点,掌握了酿造“蜜酒”的方法,此后他又酿造了“桂酒”“万家春”“天门东酒”等酒类,并用亲手酿的酒招待宾客。苏轼在他的《书东皋子传后》里说:“而尤喜酿酒以饮客……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他对于酿酒一事是充满自豪感并乐在其中的,对他来说,亲自动手酿酒可以更好地满足自己对美酒的需求,对于他这样的好酒之人而言,能做到美酒的自给自足实为一件人生幸事。苏轼甚至专门写出了《东坡酒经》来总结自己长期所积累下的酿酒经验,他把对于饮酒的喜爱发展成为亲手酿酒的实践,并取得了不菲的成就,这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酒在苏轼的人生里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也体现在他的诗词创作中。据统计,苏轼现存诗歌2300余首,其中涉酒诗共796首;现存词作共311首,残句11则,其中涉酒词共157首。可见,“酒”这一意象在苏轼的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酒在他的现实生活和文学创作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调剂。苏轼自己说“使我有名全是酒”(《次韵王定国得晋卿酒相留夜饮》),在笔者看来,酒对于苏轼的文学创作所发挥的作用可以用他的诗句概括,“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酒精为他提供了一种化解内心不快的便利渠道,也给予了他纵情发散思维、表达真情实感的空间,正因如此,苏轼在酒后才创作出了诸多流传千古的名作。

二、借酒浇千愁

酒在中国文化中常带有“消愁”的意味,恰如曹操在《短歌行》中所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当个体在生活中处于苦闷、不如意的境地时,饮酒可以使人的精神陷入恍惚迷离的状态而暂时忘却现实中的不快,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亦是如此。在现实世界中,人内心的愁苦、愤懑等负面情绪也可以看作是艺术创作的内在动力,酒因为具有独特的解忧作用,能够使文人们从自身的痛苦中挣脱而出,得到精神上的滿足与陶醉,这也导致历代的许多名篇中都不乏酒的身影。

纵观苏轼的一生,尽管他在文学方面获得了巨大成就,但他的仕途生涯却是充满坎坷的。他在北宋政治变革的时期屡次因政见不合遭受打压,曾数次被贬,甚至被贬谪至荒僻的海南岛上。面对政治上的不得意,苏轼同样把饮酒当作了一种排遣内心不快的手段。他在经历乌台诗案,贬官黄州后曾写下“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次韵乐著作送酒》)等诗句,在《洞庭春色》一诗中更是直接把酒比喻为“扫愁帚”。由此可见,对于苏轼而言,酒的消愁功能是意义重大的。

而苏轼的借酒消愁又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对于生活中的种种艰难际遇,他在感到抑郁苦闷的同时也在积极进行着自我排解,因而在饮酒作诗,排遣内心块垒时,他的情感表达也是苦闷与超然并存的,落寞失意和超脱豁达在他借酒消愁的过程中经常相互交融,既矛盾又和谐统一。如《望江南·超然台作》中的名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看似表达了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但是结合词作的创作背景分析,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是更加复杂微妙的。苏轼在密州第二年命人修葺城北旧台,题名“超然”,取“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这便是超然台的由来。在超然台修成的第二年,苏轼登临超然台,写下《望江南·超然台作》。当时的北宋朝廷仍在进行王安石变法,苏轼与变法派政见不和,在自请外任之后依然被一路贬至密州,屡遭政治打压的他,内心中自然存在着忧愁苦闷的情绪。“诗酒趁年华”在整首词中的含义是把注意力从生活中的不快转移到诗酒这样可以给人以愉悦的事物上去,恰恰是因为现实生活里存在着不如意之事,苏轼才会想到用诗酒来自我宽慰。《望江南·超然台作》一方面体现了苏轼用作诗、饮酒等方式寻找生活乐趣的努力,一方面也暗含了他内心的忧愁抑郁,苏轼内心的愁思和他寄情诗酒,“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超脱闲适相互交织,相辅相成。而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他在“欢饮达旦,大醉”“把酒问青天”时,先责问空中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又紧接着悟出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人生哲理,最后将整首词的感情收束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之中,中秋夜晚无法与亲人团圆的失落在酒后得到了抒发,随后这种负面情绪被苏轼体悟到的人生智慧抚平,只剩一份对天下有情人能够长久共赏明月的希冀。面对中秋佳节不能和弟弟苏辙团聚的现实,苏轼在借酒力排遣心中积郁时还不忘自我劝导、自我调节,这让他成功从个人的负面情绪中超脱出来,由月亮圆缺的自然规律联想到人间的离合同样是“古难全”之事,把亲友分离的悲伤升华为对天下人的祝福。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虽然有借酒消愁的时刻,但是并不赞同刘伶、阮籍等人终日沉溺于醉后世界里的酒徒行径,他的饮酒观是相当克制的,主张饮酒适度。苏轼好饮但不嗜酒,他酒量不大,又自述“我饮不尽器”(《湖上夜归》),这表明他在饮酒时酒量到了就会停下,不会要求自己必须喝光杯里的所有酒,懂得适可而止。苏轼对于饮酒之事如此节制的原因有以下三点:第一,他在《谢苏自之惠酒》中写“全酒未若全于天”,对于吸收了老庄思想的苏轼来说,文人的追求不应该是“全于酒”,而是“全于天”,也就是通晓天地运行的规律,不需要包括酒在内的外物来周全自己。在苏轼看来,酒精可以使人暂时摆脱苦恼,但是士人应该有更高的修养标准,酗酒自然也是不可取的。第二,醉酒带来的愉悦感和满足感只是一时的,人在酒醒后依然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困苦,所以借酒消愁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苏轼本人在《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中曾写到,“醉时万虑一扫空,醒后纷纷如宿草”,醉酒时现实中的苦恼一扫而空,酒醒之后又回到现实世界,心中的愁绪如同杂草般破土而出、连绵不绝,可见他对于借酒消愁治标不治本这一问题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第三,过量饮酒对身体健康有害。苏轼的《和陶止酒》中有“微屙坐杯酌,止酒则瘳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涘。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几句,足见他对于养生的重视和饮酒适可而止的决心。

苏轼爱酒但不嗜酒的饮酒观和他借酒消愁,创作诗词时苦闷和超脱并存的感情表达是统一的。正是因为他深知饮酒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所以他在举杯消愁时不是沉溺在酒精带来的虚幻缥缈感里,而是始终立足于现实世界。“全于天”的追求也让他拥有了寻找自然界和人生中的共通规律,从而超越个人的悲欢体验,用更加宏观的视角审视生活际遇的能力。总而言之,苏轼面对生活中的挫折会和历代文人一样,选择借酒消愁,然而他的借酒消愁是较为克制、较为理性的。

三、借酒得真意

对于苏轼来说,酒不仅有作为“扫愁帚”的一面,还有作为“钓诗钩”的一面,酒为苏轼提供了写作的灵感,也使他在诗词中的语言表达更加真切自然。苏轼本人曾言“书中苦觅元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赠善相程杰》),“从来性坦率,醉语漏天机”(《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三),“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酒醉状态下的他能做到洞悉世事,且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因此在这种状态下的文学创作可以直抒胸臆,更加真切,更有艺术感染力。

以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为例,词的下阕写:“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饮酒激发了苏轼内心的壮志豪情,他认为自己虽然稍显衰老,但报国之心未改,只要能够得到他人的赏识和提拔,必能驱逐外敌,抗击西夏军队,为国效力。身在密州的苏轼因政见不同而受到朝廷中变法一派的打压,他在援引汉武帝派冯唐持节赦免魏尚的典故时,内心既有渴望被朝廷重用的期盼,也有一丝对如今自己仕途不得意的慨叹。不过,在苏轼酒后迸发出的豪情影响下,这种稍显落寞的思绪很快被昂扬奋发的抗敌之情覆盖,整首词最后以苏轼自己在想象中弯弓搭箭、迎击西夏军队的场面作结,英武豪迈、气概非凡。出猎之行对于苏轼而言是能够“聊发少年狂”的愉悦记忆,饮酒使他的心胸更为开阔,胆气更加豪迈不羁,而《江城子·密州出猎》也因为传达出了苏轼在酒后积极奋进的感情基调,整首词洋溢着豪放的英雄气概。

除此之外,在苏轼感到失意痛苦时,酒也促使他在创作中真切地表露心中的愁苦。《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写“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化用了《庄子》一书中的语句,表明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知何时才能摆脱世事带来的周旋忙碌,流露出了自己在生命里身不由己、无法把握自身命运走向的深重无力感和痛苦感。这首词写于苏轼经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之时,政治风波和仕途上的困顿让他的心灵深感煎熬,长期遭受打压,甚至被小人诬告迫害,而个体的力量太过弱小,又无力改变复杂的政治现实,这样苦闷无助的心态在他“醒复醉”的夜晚便化作了“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慨叹。酒精为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后的孤苦心绪提供了向外迸发的渠道,因此这样直抒胸臆的词句感情深沉饱满,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黄庭坚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经评价苏轼“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题东坡字后》),“恢诡谲怪滑稽于秋毫之颖,尤以酒而能神。故其觞次滴沥,醉余颦申,取诸造物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苏李画枯木道士赋》),在《题子瞻画竹石》一诗中也表示“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苏轼本人对于酒“钓诗钩”的作用也有清晰的认识,说自己“神圣功用无捷于酒”。他在《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中还直接描写了饮酒对于他创作灵感的激发作用,他在喝酒之后“肺肝槎牙生竹石”,竹石的形象在他头脑中变得异常清晰,心里的创作欲望发展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于是“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在墙上画出了头脑中竹石的样貌。绘画如此,诗词写作亦是如此,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名篇都是在酒后写成,他的《赵景贶以诗求东斋榜铭昨日闻都下寄酒来戏和其韵求分一壶作润笔也》等作品更是直接为生活中遇到的美酒所作的,酒对于他创作真情的激发作用可见一斑。

从醉意对灵感和情绪的催生作用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苏轼率性洒脱的性格特点。他在文学创作中追求“真言”“真意”,在为人处世方面同样是刚正、有道德操守的,他在仕途中因直言进谏多次受到他人的排挤和打压,但他从未向现实妥协,始终没有动摇自己的道德品性。苏辙也评价苏轼一生“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直率的心性使得苏轼在政坛上注定会屡受挫折,但是在酒精的协助下,他可以在诗词创作时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用纸笔传递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他的作品也因情感的真挚、思想的流畅奔逸得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

在苏轼诗词创作的过程之中,酒“扫愁帚”的一面和“钓诗钩”的一面也是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正是因为苏轼在酒后常常灵感迸发,又能在创作时传达自己的真心实意,酒在他内心深处发挥的消愁作用才得以外化在他的文学作品之中,让后人有机会在字里行间细细体会他的心绪起伏。纵观苏轼的一生,宦海沉浮,颠沛流离,在仕途上屡遭挫折的他固然有抑郁不平的时刻,但可贵的是,他借酒消愁却不沉溺其中,命途多舛却率直如初,他用豁达超然的心性回应了个人胸怀和现实之间的冲突,一如他圆润地协调了儒、释、道三家思想,追求精神自由又能做到脚踏实地,立足现实。酒作为苏轼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事物,既抚慰了他的心灵,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也让我们在品读诗词时感受他的悲喜,体会他直率的心性和豁达超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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