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深

林友侨

“霏霏春雨住，乡间万物苏。”远离城市的喧嚣，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请家兄安排一次家宴，约几位我心中记挂又记挂我的人聚一聚，叙叙旧。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有意，也是随意的聚会；这是一次普普通通，也是非同一般的聚会。参加聚会者，均与我有着山高水长的关系。我翘首盼望他们的到来。

首先，到来的是朱伟中。他是我的小学、初中同学。同窗五年半，一直友好。我从军远走他乡后，便没多联系，偶尔回乡，站在路边一聊半天，往后还是各忙各的。但他在乡间的“故事”，我常有耳闻，乡人皆说其为人豪勇，富有江湖义气。这次见到，他显得瘦削，一聊方知他得过一场大病，动了手术，伤了元气。一病方知命贵，心中遂起波澜。他明显变得内敛、平和起来，也更加珍惜亲情、友情，遇到家兄时特别交代，若我回乡，一定要告诉他，聚一聚。如今相见，少年往事纷涌而来。数十年，隔山隔水，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不变的是如酒一般醇厚的同学情。

接着，结伴前来的有两个人，走在右侧的是林桂良，其左侧一老者满头白发，乃我的小学启蒙恩师林桂平。三十六年未曾见面了！我起身迎出门去，握着桂平老师的手，拥着他瘦弱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了“老师”二字。桂平老师也很激动，说这么多年未见，他都年近八旬了，我还能一眼认出，不容易。我说，老师除了头发白了，神态、身板一如当年。这是心里话。桂平老师个子瘦小，瘦小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显老。老师对我也是印象深刻，说我个子虽然高大了，但长得酷似家父，所以即使路上见到，也易相认。家兄插话说，人年纪大了，相貌会越来越像父亲。

桂平老师是我上小学后的第一任班主任，也是第一任语文老师，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我的汉语拼音是他教授的，也是他让我一上学就当了副班长，比一般孩童更早懂得了自律，承担了责任。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当副班长，他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那时，母校招我进去当代课老师，我与他从师生变成了同事。因为年轻，没有家庭负担，我被安排看校，住在小学办公室兼宿舍里。办公室的一角，安放着唯一的一张木床。这样一来，我每天早晚和周末，就有大把的空余时间。为了充分利用这些时间，我为自己设计了一张作息表，每天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除了上课吃饭，其余精细到分钟，我都做了安排，诸如什么时间看书、备课、批改作业、自学写作等等，我都列入表中，遵照执行。

“当时我看到你贴在床头的这张作息表，惊讶于你做事的条理性和持之以恒的毅力，认定你一定会学有所成。”桂平老师的话，把我们带回当年五六位老师煮茶闲话、教书育人的时光。

林桂良比我年长几岁，在校读书比我多，是个高中生。1985年8月，村里小学准备重办小学毕业班，缺老师，就把我俩同时招了进去，让他教毕业班语文兼班主任，我教三年级语文兼班主任。一个星期后，桂良兄找我商量，说他家里还有几亩地要打理，又多年未摸书本，负责毕业班压力很大，想与我调换。我初生牛犊，也没多谦让，就把毕业班接了。从此，两个同时进校的新同事有商有量，互帮互助，感情有别于其他老教师。人就是这样，有缘共事的人，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糟，就看怎么相处。

姗姗来迟的是陈良议。他住邻村，与其他几位比，算是外乡的客人。他曾是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我本应做他的学生，上初中时因为去中学的大桥突然坍塌，我们只好在溪这边的一所小学临时寄读。半年后，我转学到了农场中学，接不上英语课，从此与英语无缘。其他同学初一第二学期回学校上学，跟良议老师从头学英语。我的同学朱伟中，正是良议老师的学生，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们有这层师生关系。这样的机缘巧合，让对这段经历心中有痛的我感慨不已。

我和良议老师还有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那就是他的弟弟陈良文是我读初二时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后来还一起去当兵，成了战友。近十几年来，我与良议兄因都曾在海南生活过，又都同好诗文，来往密切，远胜于昔日的同学加战友陈良文。更因为我的缘故，回家乡闲居的家兄与良议兄成了常来常往的朋友，让我好不欢喜。

家兄林墘，也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高中生。毕业后进过农场，开过店铺，又在深圳特区一家玩具厂工作多年，从喷油工，做到喷油师傅，再到主管，拿过港资公司的高薪，掌管过近百人的车间。后不甘一辈子替人打工，就出来自己开厂当老板，没想到商海波涛汹涌，小舟险象环生，事业走了下坡路，只好转战佛山，先后做过多样营生，均未如愿。一年前，家兄六十四岁，这才决定回乡养老，结束半世漂泊。如今，家兄每天养鸡种菜，下溪捕鱼，看看电视，生活倒也闲适。就是刚从繁忙的都市回到宁静的乡村，難免落寞，所以常招呼良议兄过来捕鱼、品茶、喝小酒。人生广结善缘，多获善果，乐亦融融。

师友聚齐，家兄下厨，一阵忙碌，来自大海的鱼虾蟹、摘自菜园的瓜果蔬一一上桌。我斟满杯中酒，先敬三十余载未见面的启蒙恩师林桂平，再敬无缘当我的老师却成了忘年交的陈良议，三敬同事加邻居的林桂良，四敬小学同窗朱伟中，最后敬在外闯荡半生终得返乡养老的家兄林墘。师生、同事、同学、朋友、兄弟，这许许多多的关系，皆因一个“情”字，交织在了一起。叙往事，回首已过半世；说今朝，举杯不虚此生。

雨过春深，千山染绿，万水奔涌，大地萌动。此情此景，乡村静美，岁月有声，人间有爱，即使是夕照的温暖，也透着春的气息，让人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