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草和石阶

席慕蓉

一

我生在抗战末期的川渝乡下，我知道那个地方叫做金刚坡。也许有些曾住在那个地方的读者会惊喜地发现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马上带给你们不少的回忆，那我当然也很替你们高兴。不过，这个地方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就只是那一株蓝色的鸢尾草，一朵开在湖边的蓝色的花。

我小的时候，人很胖，头又特别大。妈妈说，常常在转眼间就看不到我了，马上就知道，一定又是从山坡上一个地方滚到坡下面去了。大家只要到山坡下面的草堆里去找，总会找到我这个小肉球。奇怪的是，我很少哭，也很少会受伤，所以每次也都只是让大人们虚惊一场。等到刚把我摆到小椅子上坐定，大人们一转身，我又会没事人似的爬下来，然后，又一个滚，又带着草和泥，滚下山坡去了。

大概，那朵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生命里的，我只记得我身前有一丛杂草，头顶是一片浓密的树荫。我大概是在一个小树林的边缘，林子里面有一个湖（也许是个池塘，可是儿时所有的池塘对我来说都像一个大湖）。而那朵花就开在杂草和湖的中间，好蓝、好大也好香。

以后，我就一直沒有见过同样的花，有时候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知道那朵花该叫什么名字，也并不太感兴趣去替我查。有更多比这件事情还重要的事要做呢！谁能管那么多闲事。

可是，我心中一直很想念这朵花。直到有一天，读大学了，和同学们去公园写生，在一条小径的转角处，我看到一朵花，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朵是一个样子，一样蓝，只是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香。但我已经很满足了，马上到处去找国画老师，找到他后就赶快问他，在路旁长着的这一朵花叫什么名字？老师说：“这是鸢尾草。”

这就是鸢尾草，我生命里的第一朵花有了名字。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一个人站在这朵花前很久。一阵微风吹来，小花就会颤动几下子，而我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童年时和那朵蓝色的花有关的回忆竟然在我心里占了这么大的分量，一旦替它找到了名字，它却在名字前面显得黯淡而模糊了。它曾经是那么清晰的一朵蓝花啊！

二

我的另一段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那时候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她总带着我们三个小的出门散步。我们先走过电器街，然后就是星街和月街，走完这两条街，就面对着二马路的一块山坡了。实在算不上是一块山坡，不过，在香港那个尺土寸金的地方，那一块绿色对于我们已经很够了。山坡下面有一条石阶，一直通到左边的半山公寓。

每天早上，外婆就会在山坡前面做一段晨操，然后就在石阶上坐下来，看我们三个小孩在坡上面奔来跑去。我还记得弟弟那时候大概才刚会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毛衣裤，跟在我和妹妹的后面转来转去。我们常常故意躲起来，弟弟找不到我们也不会哭，总是一转身，两条小腿软软地向山坡下面的外婆跑去了。当然有时候免不了会在草地上跌一跤，我们就会满怀歉意地跑出来，把他扶起来，再和他好言好语地玩上一阵子。

外婆就微笑地坐在那里看我们，一直到觉得太阳太热了时，才带着我们往家里走去。

后来我和妹妹进小学了，外婆就带着弟弟一个人去进行早上例行的散步。后来弟弟也进幼儿园了，外婆早上送他去幼儿园，上课时她就坐在幼儿园的铁丝围栏的外面，看弟弟和别的小孩子交朋友或者打架，下课后她再带着弟弟走回家。幼儿园是附设在我们的小学里的，所以，我们放暑假总是一起放。

一放暑假，我们老少四个又开始我们的晨游了，仍然是那同样的路程，仍然是那个同样的山坡，不同的只是外婆不再把弟弟背在身上，弟弟跑得比我们都快，而他也早已穿不上那一套紫红色的毛衣裤了。

三

十几年后，我离开外婆，到欧洲读书，从台湾坐轮船到了香港，准备搭乘一星期后的法国客轮到马赛。那时候，有很多小时候认得的朋友都很热情地招待我。算一算，离开香港去台湾读书竟也过了十年的光景了，十年后的香港当然改变了很多，可是也有很多地方仍然像我小时候所见的一样。

那时候，我就渴望着再去一次童年时常游玩的地方。有一天清晨，我就一个人到了那一条电器街。

我是一个人从秀华台上走下来的（但我的心中，有三个人和我一起走下来）。电器街就在前面的左手方向，街道好像窄了很多，再转过一条街就是星街了。我慢慢地走着，很想像十几年前一样，可是身边怎么多出那么多的人，不像一个清晨该有的样子。而我的高跟鞋的声音又一下一下地提醒我，我不再是牵着外婆的手的年龄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来就只是来看一眼那条石阶的，看一眼后，我就会回头了的。但是，我没想到，这是需要勇气的。

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前，我依稀认出了那一块山坡的样子。仿佛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到那条通向左边的石阶；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见一个老人，精神很旺盛地带着三个小孩子坐在石阶上。

可是，我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我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怕那条石阶已经不在了，或者就算还保留着，也许已经被改变了形状。石阶前面的山坡也许还在，也许已经被人铲平，盖起公寓来了。我不知道我将会看见什么，我想，我还是设法保留我曾经看过的景象吧。于是，我就回身往来路走去了。走得很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转过头去。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前尘·昨夜·此刻》 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