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光泽
2023-06-17张道发
张道发 安徽肥东人。作品散见《星星》《散文诗》《诗潮》《诗歌月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诗集《东岗村笔记》。第4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获得者。首届“安徽散文诗十峻”。
宁静的光泽
村庄的夜,遍地的星光是温润的,散发露水宁静的光泽。
一匹风路过暗黑的窗口,一盏小灯在丘岗上拐着弯走路。
两个人在刚发芽的杨树林里低声说话,声音越过高低不平的小路传来,像两棵恋爱的草木拂动清香。
跟着一只黑猫穿过星光下的村巷,听见谁家的乳儿在明亮地啼哭,谁家的老人在纸烟味中喃喃自语,谁家留守的妇人将胆小的夜抵住……
每每经历这样的时刻,我就莫名地难过,漫天的星光在心中轻轻荡漾。
一条条土路游了回来
月光将一座村庄托浮起来,树影里的房舍和巷子幽深了。
巷两边的藤叶在晚风中摇动,月光照见小小的果实,露湿的部分羞涩着,让人联想到跟爱情有关的事情。
一条条土路白晃晃地游出来,野物疾迅地蹿过,皮毛上沾满月光的颗粒。
两个刚刚在玉米地里见过的人回村了,他们在山墙上看见两只热恋的夜禽悄然飞过,两张嘴又不觉亲在一起。
月亮钻进了云朵,巷子里的犬吠惊动。夜风簌簌作响,许久都停不下来。
月亮来到井台边洗头
深秋的早晨,乡村醒得迟,月亮一个人来到井台边洗头,皂角的清香随透明的风,拂得很远。
一个怕误了进城班车而起早赶路的男人,肩上吭哧的铺卷惊动门外的狗,随后带动一村庄的吠声追赶。地上的清霜化成露水。
昨夜的落叶又多了些,我走在上面,一会儿工夫,旧布鞋的鞋面就湿了。
身后的声音咔嚓回响,回头时,又有落叶盖住刚才的脚印。
秋思绵长,让人不敢深想。
隔着墙头,一支低缓的老歌由少妇清亮的嗓音唱出来是多么美好,内心堆积的伤感已悄然融化。
午梦醒来
午梦醒来,神思恍惚。
梦中盖在我身上又悄然移走的阳光,正好照在门前母亲帮我洗得干净的旧衬衣上。
两只灰雀双双飞过,晾衣的麻绳微微抖颤。
母亲倚坐在墙根下睡着了,白发问停歇着一只红蜻蜓。
晒麦的场院
院子里汪着阳光,晒麦的场院没有扫尽,零零星星的几粒麦子,诱惑着柿园里的鸟雀。
这是母亲留给鸟雀们的吧?
陽光在四野明亮着,门洞口的阴影一直伸进更深的屋子里,里面的桌子上堆着干净的碗具和父亲喝剩的半瓶酒。
母亲坐在门洞口剥豆子,豆荚散落在四周。鸡娃们走走停停,不时有两只打闹在一起,惹得母亲扬起手又轻轻垂下来,话语竟是疼孙子的口气。
四周是花生地,垄沟里青草长得茂盛,虫子们在里面唱歌,有蚂蚱飞出来,蹦蹦跳跳地被母鸡们追逐。
寂静的村子似乎少了些人气,心里就要被寂寞占据的时候,邻家飘来的炊烟味,一下子将人间的气味烧浓了。
栀子香
我和她在黄昏最后的微笑里相遇,目光绞在一起,又各自扯开了,低头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
回头瞥见她的鬓边插有一朵栀子花,那一点香香的白,深暮的月光里一闪,就不见了。
秧田中的水光照着我回家的路。
回到灯下,慢慢地,我闻到了她留下来的一缕栀子花香。
她是我邻家的小媳妇,我应唤她小婶婶。
我们照面没说过一句话,目光偶尔碰到一起,又各自游走了。
想起她怀孕时饱满的身子和黑发丛中斜插的栀子花,我的心没由来地跳得快了些。
几个女人坐在树影里
几个女人坐在树影里,说着男人,说着女人,说着孩子。
一阵阵闹得起劲。
年纪最轻的那个女子,稍远一些坐着,不停地用手摸着孕妇衫下拱起的小腹,一直抿着嘴笑。
东南风越刮越稠,酸梅快熟了吧。
两只布谷鸟,一问一答,叫得缠绵。
母亲这样形容四月天
母亲是这样形容四月天的:“树阴打伞,棉籽跑反。”
所见之处,村庄的棉籽们从去年的棉柴上跑下来,坐在新挖出的塘泥上微笑。
做棉碗的女人谦和地弯下腰身,不时用衣袖揩一下脸,一双手上泛着泥水的光。
头顶上树阴漏出的阳光,忽儿照在她们脸上,也是微笑的。
雏鸡们小小的爪印,叠印在一只只盛着软泥的棉碗上,像是春天刻在上面的印章,青汪汪地调皮。
父亲每夜入睡前
父亲每夜入睡前,总要打灯照一照院子。
一束光线不足的圆型亮光晃来晃去,草垛、柿树、猪舍,甚至地上的落花都被这盏灯细心地关照。
有时候,一只猫突然从黑暗中,跑过他的手电光,窜到院子的拐角处,小声叫唤着,父亲会轻声骂上一句。
父亲往回走,屋里的灯光就泼在外面一点,他借着这一点光走到门洞口,仍不放心地回头照一遍。“咣当”一声合上板门。
院子里的柿树、杨树在黑暗里摇响叶子,星光在枝叶间闪烁。
一地的虫声钻出来了。父母亲在熄灯的屋子里小声说话。
夕阳软了
夕阳软了,草岗上牛羊的叫声,在一片草坡上悄然起了露。丘岗下,半亩荞麦花白,一件黑衣挪动在里面。砍草的刀镰声,钝钝地响起。
不远处,听见有人在说话,水声清朗地飘过来,这是准备回家的人在河里洗澡。
旧坟堆里窜出的虫鸣,急躁躁地飞舞,似乎要绊住每一个打它身旁走过的人。
土墙上一溜扁豆花
柿树叶被风挪开一条条缝隙,正好漏下一瓣瓣阳光,清爽爽照在身上。我从繁杂的事务中抽身出来,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蛐蛐在草丛中唱歌,草尖上的一点秋黄,仿佛旧时月色,惹人怀古。
邻家少妇在檐口的竹竿上晾衣裳,踮足时露出腰际好看的一段白。花花绿绿飘动的小衣裳,多么叫人心疼。
少妇回头唤她的小女儿,声音轻暖,听得我也想撒娇般地应她一声。
土墙上的一溜扁豆花开了,赶着花浪的风,一次次扑过来,抱着我。
蒿草上的两只蜻蜓张开翅膀结伴飞过。
阳光,被它们带到更高的天空。
那里的朵朵白云,犹如片片帆影。
外面落霜
你从门外回来,取下绒线帽,喷吐着哈气告诉我:外面落霜了。尔后,撩一下垂到眼睑的一缕长发。
你穿一件粉红的线衣,篮子里装着白的萝卜绿的青菜。煤饼炉上的铁锅里熬着绿豆糖粥,融化了的甜味,漫得一屋子都是。
我晓得,锅底还埋着两个咸鸭蛋。
我睡在床头,窗玻璃蒙上一层热气,望不见窗外的景物。
门口的柿子又经了一场霜,树下的叶子该如小兽蜕皮的毛发,一圈圈地围着树木落下来。
等你从里屋出来,一下子挨坐到我的棉被上,披肩的长发就垂在我的胸口。
屋子里小而温暖,我心里只听见幸福的心跳。
窗外落着霜。霜色,将整个村庄都盖住了。
素夏
一瓣槐花的素静中,鸟雀们衔来了青青初夏。
燕子的燕尾服扇动的风,捎来新婚的气息。过后,衔泥筑巢的夏天,过起了它布衣布衫的小日子。
村街上,多了一些喜吃青梅的孕妇,她们脸上的蝴蝶斑,是人间开得最妩媚的花朵。
门前的线绳晾晒着一件件飘舞的小衣小裤。
粗枝大叶的夏天,开始叫人惦记和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