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炜“胶东 ”书写中的“言”“歌”“瓜”
2023-06-16丁佳颖
【摘要】 胶东因素是张炜创作的重要构成,从《声音》到《九月寓言》再到《河湾》,张炜始终没有将其丢弃,而是将这种胶东书写一直延续下去,张炜笔下的胶东因素包罗万象,本文主要对其中部分的胶东方言、胶东歌谣和胶东意象进行浅析,在胶东意象中关于“地瓜”的书写内蕴丰富,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张炜笔下的胶东写书既显示了民间文化的丰富与独特价值,又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文学创作的园地。
【关键词】 张炜;胶东;方言;歌谣;地瓜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3)20-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07
基金项目:鲁东大学引进人才项目(项目编号:WY2022002)阶段性成果。
出生于山东龙口的张炜是土生土长的胶东作家,而胶东因素也成为张炜书写的重要内容。对胶东细节的书写是张炜创作的一种个人独特性,张炜也将这种独特性于创作中进行了持久性的延续,他将胶东书写贯穿在他40多年的创作中,从1982年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声音》开始到1992年发表的重要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再到2022年发表的新作《河湾》,胶东因素始终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张炜的胶东书写囊括丰厚的胶东文化、习俗和风貌,本文主要从张炜作品中的胶东方言、歌谣和意象3个层面解锁张炜的胶东书写。
一、形象的语言
方言的地位现如今已有了极大的提升,对语保工作的重视与推进也突显了方言的重要性,与此相适应的是文学创作中的方言因素成为了创作的新热潮,“中国当代小说家的语言自觉,近些年来渐成一种‘小气候 ”[1]69。而方言得到重视只是形成语言自觉“小气候”的导火索,其根本原因是作者在现行汉语与普通话的书写中所感到的创作限制,这种共同语的书写方式导致了文学创作中生活语言的单一面貌,作家在最终呈现的作品中丢失了故乡的语言,于是“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翻译:‘生活世界—‘生活语言—‘写作语言。但从‘生活语言到‘写作语言的转换是写作者在暗中完成的,读者看到的只是最终的纸面结果”[1]70。但近年来随着方言向语言舞台中心位置靠拢的趋势以及作家努力打破自身创作限制的需求的增长,方言已成为文学创作中不可忽视的角色,而这种方言因素则一直活跃于张炜的作品之中。
不会说方言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就失去了故土,是一种遗憾;同样对一部作品来说,拥有了方言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也就获得了一片文学园地,是一种无憾。张炜的文学世界没有这种缺憾,从处女作《声音》开始方言就已成为张炜文学世界中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声音》中二兰子对在割草时听到的小伙子喊声内心反感,便在心中讽刺其“呼喊,呼喊,显你小伙子嗓子脆啊!显你小伙子甜咪嗦嗦啊!”[2]160这里的“甜咪嗦嗦”是胶东方言,形容男人嘴甜,喜欢在女人的跟前讨好。张炜在这里选择用胶东方言代替汉语普通话更能凸显其笔下人物的形象和内心的活动,且这种方言的使用也使文学语言与人物形象立体化了,既使二兰子的形象更加鲜活,同时也显示了作品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语言”。《九月寓言》依旧延续了对方言的使用,文章中当地人给外村人起了一个外号“鯅鲅”。张炜解释“鯅鲅”是一种带有剧毒的海鱼,其实这里“鯅鲅”是一种胶东方言,它指的是河豚,其肉鲜美,营养价值极高,有"菜肴之冠"的美称,但河豚的血液、眼睛、肾脏、肝脏、卵巢有剧毒,如若食用,轻者中毒,重者则丧命,张炜在《九月寓言》中用“鯅鲅”来指代这些村庄的外来者,其实是与他们的形象和当时的处境极其贴切的,肥和赶缨的形象都显现了“鯅鲅”味美价高的特点,肥的孤独、勇敢、善良使她走进了小村外美好的远方世界,赶缨超凡脱俗的美丽,也使得当地人折服;但是“只要‘鯅鲅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在后脖那儿狠狠一砍”[3]4,当地人对这些外来者的态度就好像他们身上携带着“鯅鲅”的剧毒,极其抗拒与排斥。张炜笔下的“鯅鲅”既与这些小村的外来者高度吻合,同时又将小村的地域特色凸显了出来,“鯅鲅”是一种鱼类,它是河豚的方言名称,这其实是指向了胶东地域,胶东靠海,沿海地区鱼类丰富并且当地人对此有自己的叫法。在《九月寓言》中张炜于文后专门解释了“鯅鲅”一词,这明显表示了此词为方言词汇,但文中还存在着其他张炜没有特意标明的胶东方言,如关于“过箩”一词的描写,牛杆用瓜干糊糊填饱肚子,瓜干糊糊指的是大碾盘碾过的瓜干倒在锅里打成糊状。糊状流食事物的粉末越细腻喝起来越顺滑,因此将碾盘碾压过的瓜干粉筛的越细腻,瓜干糊糊越粘稠顺口,但是牛杆不这样讲究,“他从不将压碎的东西过箩”[3]53,由此可知“过箩”一词在胶东一带意为“筛”,还有“一小拃儿”“奶捂子”“背带儿小汗溜儿”“一撩一撩”“怪恣哩”“好生说”等胶东词语,它们的意思分别为一点儿、肚兜、背心、食物烫手时在手上来回倒腾的动作、美滋滋、好好说话。在《九月寓言》中除这些特定方言之外,整篇文章中人物的言语与胶东农民的生活语言高度吻合,如在说话方式上多用语气词,“小驴真能挨呀”[3]53“反正咱都是一家人啊”[3]132等,在话语最后加上呀、啊等语尾助词是胶东人说话的惯用方式。张炜的最新作品《河湾》也涉及了方言的使用,作品中使用了“木澜”一词,张炜在文中对其做了解释:“‘木澜这个词儿,在半岛地区是指肚子不适、不舒服的意思。”[4]115这些方言的使用既为张炜的文学书写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胶东色彩,同时也展现了张炜内心深厚的故土情结。
张炜在作品中对方言运用的处理方式是较为妥当的,虽然方言已成为文学创作的一种方式和构成,但是作家应当注意到读者对方言的接受能力,张炜在作品中对一些极具胶东特色的方言做了解释,这使得读者能够较好地理解文本内容,形象地感知人物特点,这也为当代文学的方言书写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借鉴。
二、嘹亮的歌唱
胶东歌谣是张炜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因素,歌谣的使用彰显了张炜多文体写作的能力,张炜的作品大多是多文体的杂糅,在叙事的同时又带有大段的抒情,兼具了小说和散文的双重特点,而歌谣的运用则使这种文体杂糅走向多重化,充实了张炜的文学世界,凸显了张炜作品的丰富价值。
张炜作品中的歌谣是从最初胶东农民的歌唱走向诗歌的书写再到现如今歌词的吟咏,《声音》中二兰子割草时喊的“大刀唻——小刀唻!” [2]159和小罗锅儿与之对唱的“大姑娘唻——小姑娘唻——”[2]160便是胶东人民日常的一种歌谣,他们经常在上山下地干活时歌唱,显示了胶东农民淳朴、勤劳的特点以及开朗、豁达的性格。张炜在《九月寓言》中不仅延续了而且深化、丰富了对胶东歌谣的书写,“出门人全靠两条腿,鼻子下面有张嘴”[3]31“我们都是飞行军,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3]63等,这些带着节奏的言语是胶东独特的歌谣形式,类似于山东快板。随着创作足迹不断向前迈进,张炜已不满足对胶东歌谣的简单记录,他开始尝试诗歌的创作,他先是在《柏慧》中以古歌的形式尝试加入诗歌的书写,之后张炜则直接化身为诗人,在2021年出版了长诗《不践约书》。到了2022年张炜在《河湾》这个作品中完成了从胶东歌谣到诗歌再到歌词的过渡,小说中的“小木澜”拥有流行歌手和游吟诗人的双重身份,张炜借他之口实现了歌谣因素的加入,他唱到:“我的心快要爆裂,我的心在倾斜,我去东方的长路,我的脚在流血。”[4]115在从最初的胶东歌谣到后来的这些诗歌与歌词的转换过程中,张炜并未丢弃对胶东的书写,不论是诗歌还是歌词都包含了胶东的因素,《柏慧》古歌片段中的“莱夷”是殷周时期坐落在今天山东半岛东北部的一个古国,“登州海角”则位于今天山东烟台的蓬莱地区,《河湾》中小木澜唱的歌词内容虽然没有显著的胶东特色,但是所有词儿都是在位于山东半岛的河湾一地“临时蹦出来的”[4]115,胶东地域的风景是歌词灵感的重要来源之一,因此张炜的诗歌与歌词在本质上都是对胶东歌谣的继承与延续,它们同样属于张炜的胶东书写,展现着张炜内心的故土情结。
三、地瓜的救赎及其代价
张炜的“芦青河”世界是其文学创作一个焦点,“芦青河”实际上是胶东地区的“永汶河”,它是张炜文学世界中最常出现的胶东意象之一,除此之外张炜笔下出现较多的且为大多读者所关注的胶东意象还有胶东的“山”“海”“秋”和“葡萄园”等,而张炜胶东书写中“地瓜”意象则未激起浪花。实际上“地瓜”不仅是张炜胶东书写的重要内容,而且它在张炜的整个创作体系中也是占据重要地位的。在《九月寓言》这部作品中“地瓜”的重要性尤为突出。胶东一带的地瓜一般是在农历四月播种,多为农历九月丰收,当地人一般将收获地瓜的过程称为“刨地瓜”,地瓜的食用方法多为蒸煮、烤制和晒成地瓜干。《九月寓言》中地瓜是小村人的最重要和最主要的吃食。过去的年代土地贫瘠、化肥缺失,因此小麦、玉米产量低下,而地瓜的生命力旺盛,它靠人造肥①便可以很好地生长,得到较大的产量,所以地瓜就成了人们主要的吃食。在《九月寓言》中张炜书写了胶东地带地瓜的多种吃法,有黑地瓜面烙的饼、做的面条、包的白菜水饺,瓜干糊糊,瓜面千层饼,开花瓜面大馍以及瓜干和瓜干干饭,瓜干稀饭,瓜干烈酒等等,其中瓜干是小村人食用地瓜最主要的方式,因为地瓜天一冷“就生黑斑、腐烂,老天爷逼你把瓜儿切成瓜干”[3]33。在胶东一带瓜干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瓜干,一种为熟瓜干,在晒制这两种瓜干时都要频繁地翻动瓜干。生瓜干是将生地瓜切成有一定厚度的片状后放到阳光下暴晒,但晒制生瓜干时不能淋雨,“如果瓜干在变干之前挨上一场连阴雨,那么瓜干就变成灰色、黑色,咬一口苦涩涩”[3]33,在那个贫苦挨饿的年代这种着雨的“瓜干烂得厉害,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3]37,但“就是这样的瓜干也舍不得扔,照样得收好,像往常那样装到紫穗槐囤子里”[3]37,这种地瓜制成的吃食“刚开始吃的时候肚子发胀,吐酸水,慢慢就好多了”[3]37,所以晒制生地干时,“不勤翻地上的瓜干,吃到肚里就要勤翻身子”[3]38。熟瓜干又被叫做“熟地干”,是指将地瓜蒸熟后切成条状进行风干和晒干,但不能密封保存,否則就会发霉。一般选择在农历十月晒制熟瓜干,因为这个时期已经进入初冬状态苍蝇较少,此外此时地瓜中的部分淀粉已转化为糖分,因此晒制的瓜干会更加甜美,这种熟瓜干一般是在晒好保存后要勤翻,不然容易黏在一起,且不易长糖霜。对于小村的人来说瓜干不仅承担着他们的营养来源,也在一定程度上与他们的精神世界相关联,文中的寡妇闪婆说:“欢业他爹,你放心吧,俺要为你守住瓜(寡)儿。”[3]64“满村的福分都是这样召唤出来的,有多少瓜儿就有多少福分”[3]248,地瓜成为了名誉与福分的象征。然而就是维持小村人生命和象征小村人精神状态的瓜干却有着一个缺点——烧胃。《九月寓言》中烧胃一词共出现20次,尽管瓜干烧胃,但是“不吃瓜干,庄稼人也就绝了根了”[3]34,“不用喘气儿了”[3]252也就不用嚼瓜干了,因此瓜干成为小村人生命的象征,瓜干既是维持机体生命的来源,也是维护精神生命的枢纽。其实在胶东一带农民对于维系生命的瓜干有解决其引起的烧胃的土办法,即喝碱水来中和瓜干分泌的胃酸。
小村人就像地瓜“一生都趴在土壤中,被黑夜包围着。一旦跃出地表,它们是那样红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3]19。张炜在《九月寓言》中并未将地瓜与小村人的形象特点做紧密的关联,但在《河湾》中张炜将地瓜与女主人公洛珈进行了重叠书写。张炜在《河湾》中用了“红薯”和“地瓜”两种叫法,实际上在胶东地区,地瓜是红薯、白薯、紫薯的通称,洛珈的丈夫傅亦衔说她的“手让人想起一只小红薯”[4]8,傅亦衔在两人三天三夜里的隐秘婚礼中对洛珈的印象是,“她好像仰卧在碧绿的地瓜叶上……我想起……端出了一簇逼人的火红的地瓜”[4]11。洛珈对于傅亦衔来说的确就像地瓜,甜美的同时却又烧胃。洛珈为了防止爱情的“厌倦”,要求与傅亦衔隐婚并且也没有办理相关的手续,于是傅亦衔成为大家眼中的童男子与老光棍,而傅亦衔见自己的妻子则要提前“预约”,他们之间的主动权掌握在洛珈手中,傅亦衔几乎听从洛珈的安排。傅亦衔称洛珈是一个让他“如履薄冰”的、走进“倒霉的幸福之旅”[4]7的“女‘高人抑或‘异人”[4]7。洛珈给予傅亦衔爱情的甜美以及将“初恋进行到底” [4]9的浪漫就像瓜干,既能填饱肚子又能品尝到甜美的味道,但是洛珈要求的隐婚、对傅亦衔的隐瞒以及她将傅亦衔摆放的位置又像瓜干带来的“烧胃”痛感,可以说在张炜笔下洛珈这个人物与瓜干之间达到了一个高度的契合,这样的契合既彰显了张炜将意象与人物相勾连的创作能力,又体现了张炜的故土情结,他总是在创作中默默构建着他的胶东世界,延续着他的胶东书写。
四、结语
“张炜始终将其创作之根深植于胶东大地之上,拥抱着这片土地,发掘着这片土地中最本质的东西”[5]。张炜对胶东书写的执着与他总喜欢在小说文体中加入大段的抒情一样是一种创作上的信念,因为对张炜来说这样的书写与讲述伴随着对自我的拷问,而这场自我拷问的过程实则是一场精神和灵魂的洗礼,尽管这可能使一部分读者“失去倾听的耐心”[4]6,但张炜认为“如果不是如此,写作将变得轻浮”[4]6。张炜笔下的胶东因素也的确使其作品带有朴实庄重的色调,既显示了民间文化的丰富与独特价值,也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文学创作的园地。
张炜的胶东书写含蕴丰富,除了方言、歌谣、意象外还包含了很多其它的因素,如赶集、秋收、做猪皮冻、“诉苦 ”大会等等胶东民风习俗,齐鲁文化中的道家、儒家和中庸的胶东文化态度以及狐狸偷孩子等魔幻的胶东色彩等,可谓是包罗万象。张炜的胶东书写不仅构建了他个人的胶东世界,展现了他深厚的故土情节,也为读者提供了胶东的独特色彩,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民间文化注入的书写借鉴,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
注释:
①主要指人的尿液、粪便等发酵制成的肥料。
参考文献:
[1]张新颖.行将失传的方言和它的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丑行或浪漫》[J].上海文学,2003,(12).
[2]张炜.秋雨洗葡萄[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
[3]张炜.九月寓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4]张炜.河湾[J].花城,2022,(3).
[5]路翠江.张炜小说的故土情结及其文化意蕴[J].鲁东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4).
作者简介:
丁佳颖,女,汉族,山东荣成人,鲁东大学文学院2021级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地域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