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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亦陪伴,绝望与希望

2023-06-16程淑馨

今古文创 2023年20期

【摘要】 《春天乘着马车来》是横光利一“病妻三部曲”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该小说以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为素材,以疾病所带来的切肤之痛为感触,表达了横光对亡妻无尽的哀悼与思恋。实际上,疾病非但未击败横光,反而为他带来了慰藉与希望。通过疾病书写,横光疏导了心中的痛楚,平复了心理的创伤,走出了创伤的阴霾,使生命超凡脱俗,实现了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思考。

【关键词】 横光利一;《春天乘着马车来》;疾病书写;新感觉派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03

横光利一(1898—1947)是近现代文坛上“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与志贺直哉并称为“小说之神”。《春天乘着马车来》(下文简称《春》)是横光利一“病妻三部曲”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于大正15年(1926年)被发表在《女性》杂志上。该小说以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为素材,以“我”与患有肺痨的妻子在房间内的对话为主要内容,通过五个不同的场面,描写了在妻子病情不断恶化下,“我”对妻子的陪伴和照顾以及夫妻间关系的转变,结尾则以春天、花束、马车等象征美好生机的意象收笔。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却不乏细腻的情感描写和生动的心理刻画,带给读者极大的触动。

苏姗·桑塔格曾言:“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1]在《春》中,因妻子患上肺痨而拥有了属于疼痛王国的身份,横光从而围绕此疾病进行了一系列关于病状、病情、病痛的书写。由此看出,疾病书写在该小说中有迹可循。本文将从疾病书写出发,探究《春》中对妻子生命凋零的描写,“笼中论”下丈夫与妻子遭受的折磨与相互陪伴,以及疾病书写对横光带来的特殊含义,表达了作者对亡妻无尽的哀悼与思恋,对人性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与启发。疾病带给人们在生存中对生命脆弱渺小的体验与感悟,疾病书写则能疗愈人的心灵和情感,这种对生命价值的人文关怀书写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

一、罹患不治之病——“新感覺派”下生命凋零书写

1924年10月,横光利一同川端康成、片冈铁兵等人共同创办了《文艺时代》杂志,这标志着日本新感觉派文学运动正式兴起。新感觉派是20世纪初在日本文坛兴起的一个文学流派,主张以主观感觉为中心,否定客观,以“新的感觉”表现自我。“横光病妻物语系列在艺术上被普遍认可,不仅因为采用了悼念妻子的家庭题材,容易触及读者内心,同时也是典型的横光式的新感觉派文学作品,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2]

在小说中,五个不同的场面对应着不同的季节景物变化。开头的第一个场面,“秋风拂过海滨之松,松树轻鸣宛如吟唱。在院子一角,一小簇大丽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3]此处的景物描写点名了此时正逢晚秋时节,但大丽菊已过早失去了朝气与活力。它们凋落的样子不仅奠定了全文怅惘阴郁的基调,还暗示了妻子的肺痨正在悄然加重的事实。第二个场面对大丽菊做了进一步刻画,“大丽菊的花茎就像烂草绳一样耷拉在地上,冰冷的海风咆哮着刮过海平面,预示着凛冬已至。”[3]于晚秋至凛冬,此时的大丽菊已经彻底耷拉在地上,距离走向完全凋谢已是时日不多;寒冬冰冷的海风咆哮着,更是给读者带来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触。寒冬本就带给人们生命即将终结的感受与联想,此时的妻子生命垂危,形容枯槁,原本圆润的四肢也已瘦得像竹竿一样;拍拍她的胸口,就犹如敲打在空心竹筒上一般;就连她最喜欢吃的鸟类内脏也不再看一眼。季节变化已与妻子生命的更替息息相关,“不仅仅是季节的变化,实际上是用来暗示妻子的病正向死亡靠近。”[4]

不祥之兆还在继续,“冬天的海风吹过,院中的草坪早已枯萎,一片萧瑟,毫无生机。”[3]冬天正式来临,庭院草木萧疏,所有的大丽菊皆已枯萎,妻子的病情亦变得严峻了起来。医生告知丈夫,妻子左肺功能已经完全消失,右肺也撑不了多久了。对于医生的死亡宣告,他只想逃,他不想面对妻子,也难以接受妻子的离开,此时此刻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疾病把妻子折磨得痛不欲生,也带给丈夫痛苦的生存体验。“在希波克拉底的医疗思想中,治疗疾病的不是医生,而是患者本身所具有的自然的愈合力量。”[5]但此时的医生与病人自身都不再拥有治愈疾病的力量,在等待生命终结的过程中已是束手无策。“花坛的石头边,大丽菊的球茎被挖出,就这样烂在风霜之中。”[3]大丽菊殆尽消亡,不复存在,妻子病入骨髓,丈夫也心如死灰。在最后一个场面,“他和妻子就像两颗枯萎的大丽菊球茎那般,整天默默地待在一起,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再害怕。”[3]这个场面不再是真实存在的景物描写,而是以暗示妻子的肺痨之疾加重为中心,直接展示了“他和妻子”的场景。也就是说,这里的描写对象不再只是关于妻子,也把关注点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妻子终究还是要走向死亡,但是夫妻两人不再是惧怕与恐慌。

伊藤整曾这样评价过横光,“横光利一的作品是自然的情感与新感觉手法相互融合的完美之作。”[6]果不其然,在五个场景中,横光运用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用花朵的凋零这一象征意象暗示妻子的生命正逐渐走向尽头。这些不同的客观事物描写,是作者对病人患病并走向死亡深切回忆,也是作者以主观感觉到的颓败与凋零通向客观事物的书写,在强化了艺术效果的同时,亦连接了生命与现实。

二、抚慰身心之痛——“笼中论”下的折磨与陪伴

疾病展现的是一种自身残缺的状态,它不仅给人带来生理上的痛苦,也带来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折磨。妻子在生病初期坚持把死亡看做生命的敌人,顽强与悲哀地与宿命展开斗争。病入膏肓以后,她只能卧床不起,对于最爱的内脏也逐渐失去食欲。不仅如此,之前还有力气和丈夫拌嘴,“现在,她的喉咙里每分钟都有痰”“她又出现了剧烈腹痛的病状”“她痛苦万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这些病痛的细节刻画,足以让读者切身体会到妻子已身陷于疾病的痛楚之中不能自已,时刻面临着死亡。尽管丈夫为缓解她的病痛,“轻柔她的胸部,为半夜疼醒的她用力揉肚子,不停地擦拭着她身上冒出来的冷汗”,但是疾病通过身体已作用于她的精神世界,于是她只好让丈夫每天为自己诵读《圣经》,祈求得到主的庇护和心灵的净化,治愈病之疼痛。

诗人约翰·多恩提到“生病是最痛苦的,而生病的最大痛苦来自孤独”,忍受双重折磨的妻子必然还要接受来自疾病的“孤独”。沉沦于病身的自我以及绝望的生活,她愈加依赖丈夫,格外需要丈夫的陪伴与呵护。人在健康时能够受到理智的支配,但在生病时“理智严厉地压制了我们的感觉”[7],理智这位“警察”便会擅离职守,直觉、本能等便可以自由驰骋。长期单调乏味的生活让病中的妻子变得无理取闹,乖戾粗暴,经常说出一些不受理智支配的话语,这使丈夫深陷笼中论而无法自拔。丈夫一旦不在自己身边,妻子便抱怨“你总是又理智又残忍,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抛下我这个累赘自己跑出去逛”,对丈夫充满了猜忌,“那你就是想和其他的野女人一起出去玩喽”,怪罪丈夫“反正你总是有借口,截稿日比我重要得多”。此处的“笼中论”,“笼内其实是妻子所在的领域,是与死相关的一方;而笼外则是丈夫所在的领域,是与生相关的另一方。也可以说,这个‘笼其实意味着生与死之间的界限”[8]。妻子用这种“笼中论”束缚丈夫,折磨丈夫,对丈夫尽是埋怨责怪,其实只是一个即将濒临死亡的人在孤独、恐惧、焦虑之下对爱人的不舍与依恋,亦是对死亡的抗拒与绝望,对生命的向往与渴望。

“笼中论”让丈夫身心俱疲,长期照顾妻子导致他严重睡眠不足,为了妻子的医疗费用,他还需夜以继日的完成稿件。眼下的种种已让丈夫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尽管如此,丈夫依然在悉心照料和陪伴自己的病妻,给予她无尽的包容和关爱。虽然他也会和妻子拌嘴争论,以冷言冷语相待妻子,时而遭人生厌,“乍看之下与对妻子深切的爱相矛盾,实际上正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妻子,了解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9]。在医生那里得知妻子时日不多后,丈夫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胡乱地拔着周围的枯草叶,拔着拔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妻子冥冥中也知道自己已无多日,开始在意自己的葬身之所。终于,夫妻之间这种病态的羁绊要结束了,他们不再争吵,放弃了对死亡的反抗与生命的探索,共同承受这份苦难。

“当一个人病倒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这个社会中有用的一员,他被迫退出了比赛” [10]。妻子病倒后身处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被甩出了生活的正轨,便把丈夫困于笼中论里,互相消耗彼此。丈夫当然也要承受她的折磨,深受莫名的绝望和无奈命运的摆弄。在这种病态非理性的相处之中,殊不知丈夫已经超越了某种生与死的界限,义无反顾地陪伴在妻子身边,抚慰病人的身心之痛。

三、迎来希望之春——寒风洗礼下的治愈与希望

正当夫妻两人等待灰暗时刻到来之际,某天来自友人的一束麝香豌豆花,为这个饱经寒风洗礼的小屋带来了早春的气息。当妻子问丈夫这花哪儿来的时,丈夫回答道,“这花驾着马车,最先向海岸撒去春意”,随即妻子接过花束,“把她那苍白的面容埋在美丽的花束中,恍恍惚惚的闭上了眼睛。”[3]至此全文结束,前四个场景中阴郁、苦闷的气氛在此突然转变,却丝毫没有任何违和感。春天在寒冬过后乘着马车来了,这春天给妻子带来了欢喜与慰藉,把妻子带向了再无痛苦的美好天堂;这春天也給丈夫带来了生机与活力,把丈夫带向阳光明媚的新生活中。这是饱含希望的春天,也是宽慰人心的春天。

其实,横光利一的一生都被笼罩在亲人、恋人离去的阴影之下,妻子和母亲病逝的悲惨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春》实际上描写的便是他的亲身体验,是他与第一任妻子小岛贵美之间刻骨铭心的回忆。1919年在朋友小岛勗的家中,横光与其妹小岛贵美相识。1923年两人结婚后同居,同年9月小岛君不幸罹患肺痨,并到湘南结核病疗养院休养。1926年小岛君因病情恶化与世长辞。两人的婚姻不仅遭到小岛勗的反对,还受到横光的姐姐和母亲的阻拦。横光的这些真实经历与小说情节十分吻合。他用饱含深情的笔触表达了他对亡妻的沉重悼念,展现出自身的哀哀欲绝,“可以说,以《春天乘着马车来了》为代表的第一条轨迹上的作品,是横光利一为祭奠和释放自己的情感而作,他们勾勒出了一个情感真实的横光利一。” [11]

作品的最后,生意盎然的春天终于到来,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强烈对比被诗意化的语言描绘了出来。这春天带来了光明,这光明迎来了希望,而这希望又点燃了横光的生命之火。他在爱妻病逝以后顽强地活了下来,直面人生的打击,并把情感寄托于作品之中,撰写出无数令人赞不绝口的佳作。总而言之,小说中的疾病书写,释放了横光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情感,摆脱了疾病给他所带来的苦楚,排遣了他难以言表的哀愁。同时又使得横光平复了自我,治愈了自我,进而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新审视,甚至是对自我的超越,与过去的痛苦、与自己的灵魂和解,形成了更健全的人格。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曾说:“文艺绝不是俗众的玩弄物,乃是严肃而且沉痛的人间苦的象征。”[12]他认为在人间苦闷中,文学创作有极大的救赎作用。最终,横光通过这种疾病书写实现了对自我的救赎,对人性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有了新的思考与启发。

四、结语

在《春》这部小说中,横光将饱含深情的笔触融入“新感觉”的表现手法中,为读者描绘出一个在冬天与春天,希望与绝望,生与死之间挣扎徘徊的妻子,还有一个抚慰其身心之痛,备受其长期折磨,最终对生死离别释然的丈夫。“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双重人生,我们有苦难,我们也有快乐,尽管我们都希望一切安好,但是我们最终都要走进另一个世界。” [13]真切的疾病体验激发着横光文学创作的热情,尽管横光的妻子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但是横光利用疾病书写,记录了他与妻子朝夕相处的点滴,抒发了他对妻子的刻骨相思之情。在爱妻离开以后,文学创作疏导了他心中的痛楚,平复了创伤的心理,走出了创伤事件的阴霾,勇敢地继续生活下去。疾病书写使他的生命超凡脱俗,实现了他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思考。

疾病带给横光悲痛的生存体验和对生命脆弱的感悟,而疾病书写则是对生命价值的人文关怀,是对人们心灵的慰藉和情感的释放。面对疾病书写,人们在关注人物患病表象描写的同时,更要深入作品内部,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领会作者隐藏在作品背后的真情实感。此外,人们也需感悟到生命的脆弱,走出异化,远离病态,实现更精彩的人生。

参考文献: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王天慧.横光利一的新感觉文学理论与实绩——以家庭题材小说为中心[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4):53-57.

[3]横光利一.春天乘着马车来[M].吴垠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21.

[4]大村慧.「『春は馬車に乗つて』論:転換点としての 『医者の宣告』」.『成城国文学号』.2022(38):110-123.

[5]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6]伊藤整.现代日本文学全集:36横光利一集[M].东京:筑摩书房,1954.

[7]弗吉尼亚·伍尔夫.论生病[A].存在的瞬间[C].刘文荣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

[8]西原千博.「『春は馬車に乗って』試解」.『語学文学』.2017,(56):11-26.

[9]王天慧.横光利一的两情题材小说[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6):153-157.

[10]刘丽娟.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中的疾病书写[D].贵州师范大学,2017.

[11]童晓薇.横光利一的两辆“马车”——《苍蝇》与《春天乘着马车来了》牵出的两条文学轨迹[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5,(03):70-72.

[12]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M].鲁迅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13]Sontag,S.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M].New York:Picador,1990.

作者简介:

程淑馨,女,山东济宁人,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