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的书写疗愈
2023-06-16谢素霞
【摘要】 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沿袭欧美文学悲剧主题书写,通过创伤叙事诉说身心痛苦,见证创伤,寻求疗愈途径,体现了福克纳身负人类命运的使命感和人道主义情怀。
【关键词】 威廉·福克纳;悲剧主题;创伤叙事;疗愈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0-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04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以他的家乡美国南方创造了饮誉世界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他更是因此被赞誉为“美国南方伟大的史诗作家”[1]。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里,福克纳叙说了美国南方社会的痛苦和创伤,在言说南方深受创伤的同时,作为地道的南方传统道德家,福克纳希望人们能重新找回人类曾经拥有的古老优秀美德,克服自身和社会的问题,让人类永垂不朽,流芳百世。
创伤叙事一直受到西方文学所青睐,创伤叙事往往再现了受创者所遭受的身心创伤,艺术表达创伤症状和创伤疗愈,也是国家、社会、历史等集体创伤的艺术见证。创伤叙事对受创者具有治疗和疗愈功能,并且也是对导致创伤的种族偏见、父权体制、恐怖战争、殖民主义等社会顽疾以及人性丑陋的批判。在古代中西方,都有文学作品具有创伤疗愈功能的文学理论。我国古代孔子提出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观点,提出了文学可以叙述内心的痛苦、哀怨、仇恨。亚里士多德提出悲剧功能的“净化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起到卡塔西斯的作用。”[2]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的治疗哲学。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找到摆脱痛苦的途径,从文本中获得反抗精神创伤的力量,在艺术创作中获得生命救赎,因而心中恢复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创伤主题包括国家衰亡、社会动乱、人类战争、种族冲突、家庭暴力、性侵性虐、个体痛苦疾病等等。创伤主题一直可以追溯到《圣经》和古希腊悲剧。《圣经》对西方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后,过着劳碌的凡人生活,后来又承受着子孙手足相残的痛苦。西方文化艺术源泉——古希腊悲剧就和创伤密切相关。《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遭受残酷惩罚因为为人类盗取火种,被吊在万丈悬崖上,四肢被镣铐箍紧,他每日忍受电打雷劈,老鹰啄食他的心脏。《俄狄浦斯王》中,忒拜国王俄狄浦斯苦苦追查让全国遭受瘟疫的原因,最终他知道了真相,原来是自己犯下了“杀父娶母乱伦恶行”遭天谴,而给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西方文化中对于创伤的书写,阐释了英雄人物覆亡的悲剧性,探寻了创伤和苦难是人类永恒的哲学命题,表达对人类苦难命运的思索和对人类理想的终极追求。
福克纳沿袭欧美文学悲剧主题书写,汲取前人艺术智慧,创作独具风格的现代社会背景下的创伤叙事。福克纳作为一代文学巨匠,肩负社会和时代的使命,以小说记录历史,表征创伤,践行文艺对于创伤事件的见证功能和疗愈功能。福克纳的小说《押沙龙,押沙龙!》沿袭圣经《旧约》的故事主题。在圣经的《旧约·撒母耳记下》中,大卫王的儿子暗嫩喜欢同父异母妹妹他玛,并强行侵犯他玛,他玛的同胞哥哥押沙龙得知后杀了暗嫩。押沙龙起兵造反,被自己父亲的军队打败,押沙龙也战死沙场。在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中,主人公萨德本靠着坚韧不拔的精神白手起家建立了辉煌的庄园和体面的白人家庭,但是他的家庭里矛盾重重,家人接连遭遇重创,也涉及了父子矛盾、乱伦、手足相残等创伤主题。基于创伤发生的环境和造成的影响,结合福克纳小说的主题内容,从家庭伦理关系异化下的亲情创伤、男权统治下的女性创伤、文化创伤等三个主题维度分析探讨。
一、伦理关系异化下的亲情创伤
家庭伦理关系包括夫妻、父子、母子、手足等之间的彼此关系,家庭成员之间应该平等、尊重和互爱,家庭成员实施自己的权利与义务,家庭成员平等和谐。但是,家庭伦理关系容易受到种族制度、社会经济文化、道德败坏等因素影响,导致家庭中的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手足关系、代际关系等家庭伦理关系扭曲异化,对家庭成员造成创伤。“亲情创伤是指因文化、经济、私利等原因对家庭成员或亲属实施的故意性伤害,给受害者留下严重的身体、精神伤痛和心灵创伤。”[3]《押沙龙,押沙龙!》充斥着抛妻弃子、妻子挟子复仇、父亲拒绝认子、兄妹乱伦、手足相残等变异的家庭伦理关系。
(一)夫妻创伤
夫妻关系是现代家庭倫理关系的核心和人伦关系的基础,这种关系不同于以照顾、抚养为义务的“代际关系”,也不同于以陪伴、关爱为基础的“手足关系”。夫妻伦理是基于爱情之上的相互包容与理解的关系,是家庭和谐与幸福的基础关系。在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中,萨德本却是随意抛妻弃子。他曾在海地参加过镇压黑奴的运动,在当地结婚生子,妻子来自富有的种植园主,在当地过上了体面的上等人生活。儿子刚出生,他怀疑妻子是黑人血统,果断无情地遗弃了他们。这给妻儿带来了创伤,致使他们终日生活在伤心中。就像复仇女神美狄亚,他的妻子在绝望中开始报复。她高价雇佣的律师时刻打探萨德本的最新消息,包括萨德本有个待嫁的女儿朱迪斯和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亨利。她想办法把儿子送到亨利就读的大学,以便制造机会达到她复仇的目的,即使搭上儿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二)兄弟矛盾
由于同一个家庭中的资源财富不均、先天条件不同、情感分配失衡等原因,往往会导致姐妹兄弟之间攀比、嫉妒、报复、仇恨的扭曲心理,甚至是手足之间发生沦丧人性的杀戮悲剧。萨德本在他的庄园里日子过得很平安。查尔斯·邦在海地长大后,就被他的亲生母亲作为复仇工具送到亲生父亲的家门口。查尔斯·邦在踏入“萨德本百里地”见到父亲,就激起他内心的亲情,但是萨德本非常冷漠没有任何相认的暗示。查尔斯·邦从小就没有得到父爱,在他的内心深处渴望父爱,哪怕一点点暗示他都会得到满足,不会再介入父亲的家庭。为了父亲的爱,他甚至与妹妹订婚来逼迫父亲让步,可是萨德本丝毫没有给他机会和希望。后来内战爆发,即使在战场上父子有机会见面,萨德本也没有认他这个儿子的想法,所有这些都彻底激起查尔斯·邦的反抗。萨德本告诉亨利查尔斯·邦身上有黑人血统,亨利无法接受,开枪打死了他的同父异母哥哥查尔斯·邦。
(三)乱伦禁忌
美国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指出,“乱伦这个主题对人类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人类远在掌握写作艺术之前,就被这一主题吸引住了,在无数民族的神话中,都可以发现有关乱伦的情节,人类似乎从未厌倦它,而是不断发现它具有新意和引人入胜之处。”[4]乱伦可以称之为文学母题之一,不少文本探讨乱伦导致的悲剧,表达触犯乱伦禁忌导致的毁灭,兄妹乱伦最终结局都以当事人死亡而结束。福克纳作品中触及了兄妹乱伦的主题,表达了触犯人类伦理禁忌导致的悲剧与创伤。邦试图触犯乱伦的禁忌来强迫父亲的认可,当得知邦的黑人血统时,亨利难以承受,情急之下杀死邦。正如李文俊所言,“白人自视为优等种族,黑人则是劣等种族,为了保证白人血统的纯正,严禁黑人男性染指白人女性”[5]。乱伦是对于家庭伦理秩序和社会文化体系被破坏的忧虑,它体现了人类无意识中对于乱伦禁忌的深层道德忧虑。不同于在无意中触犯乱伦禁忌的俄狄浦斯王,押沙龙中的乱伦表现了种族制度对黑人的仇视给黑人生活带来的迷惘困惑、悲哀恐惧甚至崩溃绝望的创伤表征和负面情绪。
二、男权统治下的女性创伤
父权制是一种延续了数千年的由男性占据支配性地位的特权,也是全世界大多数文化共有的文化现象。家庭男权导致的女性创伤不仅和家庭关系、经济地位、男权文化和夫权思想等相关,还与整个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历史背景及社会发展水平有关。南方清教徒式的父权制宣扬禁欲主义,扼杀女人的天性,女性社会角色和地位被男性践踏和破坏,只能服从于男权社会所要求的卑微的家庭角色。女性屈从于男性,一生以男人为主导的家庭为重心,同时她们必须高雅、纯洁。福克纳作品关注父权统治下的女性创伤,在父权思想影响下,女性成为被物化的存在,失去女性身份和个体尊严等。这诸多女性人物形象组成了男权意识形态下作为客体和他(她)者的女性创伤群像。
朱迪斯是萨德本的女儿,她性格坚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父亲面前展现自己的雄心和男儿抱负,她努力摆脱父权制的压抑,可是父亲对她未加关注,她等待查尔斯·邦战后回来和她结婚,她等待是查尔斯·邦冰冷的被亨利枪杀的尸体。她失去了做新娘的机会,她内心渴望做母亲,她把查尔斯·邦和他情人生下的有黑人血统的儿子接来照顾,治好了孩子的黄热病,自己却染病身亡。朱迪斯是失语的,她渴望用文字留下关于她的记录,但关于她的记录也仅仅是关于未婚夫查尔斯·邦的经历,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女性在压抑和放弃自身欲望和社会身份的同时,也让渡了话语权,即女性的失语。生理学中的“失语”因语言神经中枢系统受到损伤,导致个体丧失抽象的语言文字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文学艺术中的“失语”多是由于外在社会环境的压迫,或是自我言说意愿的丧失,导致个体无法有效表达主观的思想和意愿。文学艺术中“女性失语”大多指处于边缘和弱势地位的女性在男性中心的男权意识形态压迫下,无法获得话语权从而被迫失语的现象。萨德本从战场回家后,朱迪斯变得更加胆怯、压抑和绝望,表明了对自身个体欲望的压抑,对自我家庭角色的认可和自我社会身份的放弃。
罗莎是萨德本的小姨子,她的至亲几乎都遭遇了非正常死亡: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内战后自杀、哥哥被外甥枪杀、姐夫被佃户砍死,这些都给她带来致命的内心创伤。在男权主导的世界里,她相继失去女人应有的身份:母亲、女儿、妻子。她试图通过残存的意识,通过断断续续的叙述,修复内心的伤痛,但在父权文化的毒害下,她的人生是失败的,是男权社会的殉葬品。克莱蒂是朱迪斯同父异母的黑人姐姐,克莱蒂的生活不如奴仆,更没有谈到克莱蒂的母亲是谁。查尔斯·邦的母亲以及为查尔斯·邦生下儿子的女人一样都没有名字,她们象征的是深受创伤的黑人女性群体。
三、文化创伤
美国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C. Alexander)认为,“来自一个群体中的成员共同遭遇某些可怕的事件并因此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烙印在其族群意识之中成为永远的回忆,若是遭受创伤的群体将其遭遇的事件重新整理并加以诠释、述说、传播,形成一个集体的记忆、集体的苦难,就是文化创伤。”[6]创伤研究的“文化转向”更加关注特定的集体文化,例如共同体和国家社会遭遇创伤,集体创伤,因为它的影响群体范围广泛、深远且持续性长。宏观层面的历史和社会中的集体创伤与微观层面的个体创伤具有不可分割的重要相关性。这部分内容主要聚焦于《押沙龙,押沙龙!》中种族歧视所折射的创伤主题,探究种族歧视所反映的黑人集体创伤。
美国建国的历史很短,但美国是一个野蛮的充满暴力的社会,曾经有大规模从非洲向美洲贩运黑奴的历史。美洲的白人抓捕非洲黑人,强迫他们离开家园运送到美洲,许多黑人因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与与奴隶主在大海中同归于尽。黑人们被运到美洲后,就被种植园主圈养在种植园里,过着凄惨痛苦的非人生活,只能苟活度日,生活在恐怖氛围中。他们的生命随意被践踏、屠戮,留下了深刻的种族创伤和历史创伤,造就了一部黑人被奴役的悲惨血泪史。野蛮血腥的蓄奴制度阻碍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历史进程,在南北内战中主张蓄奴的南方种植园主反动势力在内战中战败,在法律上黑奴获得了解放和自由,但白人群体对黑人群体的歧视和残害在美国已经形成特定的社会文化,不管是美国社会的主流阶层还是美国中下层社会依然充满着对黑人的鄙视和摧残折磨。
在这个社会严格按照黑白肤色进行分类,白人高贵优越,黑人被视为牲畜不如,任白人欺凌、侵犯、宰割。萨德本有着美国本土人坚韧不拔的精神,他建立了庄园,有了白人妻子、儿子,有了理想的继承人。但是他种族歧视深入骨髓,拒绝相认被他抛弃有一点点黑人血统的儿子,而造成子嗣自相残杀;在他的庄园里,他建立了反人性的黑人奴隶制,圈养奴隶,靠剥削奴隶发家致富。萨德本的人生是个悲剧,悲剧的根源就是罪恶的种族制度。萨德本遗弃了自己的黑人后代,黑人后代受创后进行执着地复仇,让他穷其一生建立的庄园毁灭。《押沙龙,押沙龙!》文本中体现出相关的特定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语境,在宏大敘事之中,融合个体人生、家国叙事和历史事件三重创伤体验,审视种族歧视给黑人集体带来的灾难和创伤。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从创伤叙事的主题维度切入分析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包括家庭创伤、男权统治下的女性创伤、文化创伤,这三个主题维度之间彼此交融,共同指向美国所存在的社会问题。家庭创伤中,种族歧视是一把双刃剑,给白人施暴者和黑人受害者双方都带来了身心创伤,萨德本的儿女互相残害。在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女性地位卑微,失去话语权,成为被物化的存在。在种族歧视为主导的社会里,对黑人群体践踏与摧残根深蒂固。福克纳沿袭欧美文学悲剧主题书写,基于高超的叙事手法和艺术想象力,创作出独具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的小说,对伤痛事件进行多维度叙事,在小说创作中言说痛苦,提升心境,表现受创人物的个体生命体验。福克纳通过创伤叙事反思种族歧视,诉说身心痛苦,见证创伤,寻求疗愈途径,体现了福克纳身负人类命运的使命感和人道主义情怀。
参考文献:
[1]潘小松.福克纳全传——美国南方文学巨匠[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6:197.
[2]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12.
[3]Deb,Sibnath.Child Safety,Welfare and Well-Being:Issues and Challenges[M].New Delhi:Springer, 2016:75.
[4]莱斯利· A ·怀特.文化科学[M].曹锦清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289.
[5]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99.
[6]Alexander,Jeffrey C.The Meaning of Social Life: A Cultural Sociology[M].Oxford UP,2003:154.
作者简介:
谢素霞,江苏连云港人,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毕业,东南大学成贤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