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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2023-06-16覃姜华

壹读 2023年7期
关键词:马群检查站白玉

覃姜华

一群白马滚进了城雕广场,被扯天漫地的风雪一擦,不见了踪影,像是一把盐丢进水里,再也难捡拾出来。候宝干着急,眼珠子瞪出血丝丝,他抱着鞭子,哟哟地喊了几声,也没喊出意思,便悻悻地站停,往远里瞅。

其实也望不远,雪下成了一堵高墙,栽在眼前,叫人颓丧。张嘴时,雪袭进来,舌头上有麻酥酥的感觉。

白玉皇,你给我领着娟娟它们回来!

喊声还没有落地,便被风吹散了,候宝急得直跺脚。

昨天夜里,老板给侯宝打电话,让他一定在今天把留在他家屋檐下的那堆木头和他家园子里那些木苗运到加工厂来。

那堆木头是老板去年年初砍的,运来放在候宝家屋檐下,囤积都近两年了。如今突然让他在大年夜里运走,他就觉得有些怪怪的。以往老板叫运木头都是从尧山或者从大山运到公路边,然后开车来接走,这次为什么一定要运到他加工厂去?他加工厂在哪?在县城,要走四十公里的路,远呀!

老板久久没听见候宝回应,就说,工钱给你加两倍。

一个工钱两千,那不变成四千吗。去吧,去吧。今年养什么东西都不顺手,猪鸡鸭全都瘟死。没有这些东西,怎么说是过年?其他年货也一样都没有买得。

候宝想到这些,勉强给老板嗯了一声。

老板说,你来时别忘带我给你的砍伐证。

砍伐证,相当于运送木材的通行证。

老板以前雇过十几个人,干的是与候宝一样的活儿——马夫,从山腰或者山顶驮运木头到山脚下的公路边,但他们常常是驮走一半留一半,卖给另外的老板,结果最后都被老板解雇,几巴掌撵走了。

候宝是四年前接的班。

候宝来之前,金老板还特意去了一趟候宝家里,丢给他爹娘四百块钱,外加两盒黄金搭档。惹得爹娘一惊一乍的,以为遇上了活菩萨。

候宝家住在尧山脚下,一村子的大人孩子闻讯赶来围观,老板开奔驰车放了几响黑屁,喇叭一掀,驶上水泥路,径直往县城去。

金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脑子没有进水,怎么会偏偏下工夫,缠磨着雇下候宝这个放马的孩子?这是半年前的故事了,老掉牙,不新鲜。

那时候宝常在尧山脚下牧马。候宝不但能对马观颜察色,还经常和它们聊天。恰巧,有一次金老板找货源回来路过,见识了这一场面,心下诧异,遂将奔驰车停在路边,细细地瞅了候宝半天。

老板问,小牧马的,你能跟马说话呀?

啊!是!我指东,它们不敢往西,我是它们的魂灵子。不信?不信我给你试试看。候宝在云贵高原余脉的尧山上牧马多年,现在终于有人和他说话了,免不了有一股炫耀劲,鞭子一甩,朝着三匹马哟哟地喊了几声,马乖乖地停下嘴,蹄下藏了魂子似的,远远跑过来,跪卧在他鞍前马后,像一帮太监。

老板抬起屁股,递给候宝一支蓝龙的烟:来!试试!一根五元!

候宝忙不迭地说:不试了,不试了,我信你还不成么?

你怎能跟马说上话,你懂得马的心思呀?

候宝又虚晃一枪说:刚才给你说了,我是它们的魂灵子。

老板嘁的一声,掉转屁股欲走:你这小子,人小鬼大,嘴里没个正经话。

候宝于是实话实说,在这个大山,有时连个人影都不见,我再不跟马说说话,舌头不废掉?如真的哑掉了,往后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一来二去,我都懂了“马语”,马也乖乖地懂了我的念想。

老板拍了拍腔子说:呵,这是大实话。那就好,我给你在城里找个媳妇,白菜一般的黄花闺女,嫩得能掐出水来。跟我干,好嗎?

呵呵,我一个牧马的,马才是我的伴。

那好,把我也看成你的伴,跟我干,结结实实赚钱。老板慨然道,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红太阳递到候宝面前说,这是第一次见礼,请一定收下。

候宝见金老板那么慷慨大方,也点头,表示同意,收下了钱。

天杀的,今天撞了鬼,一进城,这些招数通通失了效。马群不再听话,眨眼间滚进了广场。风雪一擦,踪影不见。候宝背对寒流,站了站,觉得那个冷啊,像尧山上的荆蒺藜,一寸寸地茁升,沿着趾头和脚脖子,再蔓延到裤裆里,直把自己冻成了一块生铁。再加上先前跑得紧,棉袄里的汗蒸气一泄,就像穿上了一件铠甲,指甲大小的剜刀在身上叼肉,心都要塌下。

要知道今晚下雪打死我也不来,候宝对自己说。候宝家里没有电视,他当然不知道今晚下雪。

一冷,脑子就清醒了。

候宝精神气一抖擞,急忙用一根绳子在腰上绾了几绾。老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一缠。正是这个意思。身上有了靠山,心里头顿时暖和了许多。他蹴在地上,手遮住眼眉,扭身望了望远处——雪照旧下成了高墙,人一蹲下,卑微得像一条蜷起的虫。眼前的街道,滑得像埋下了一块水银镜子。

白玉皇,白玉皇你是我先人,听见没有?

他拢成喇叭手,扯起嗓子喊了几声。嗡嗡,喊声撞在高墙上,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子一阵发酸。十多匹马,公马占一半,白玉皇是一匹公马,高大,全身纯白,像团白玉。在尧山村里是打架最狠的一匹公马,他尥别的公马一脚,那马就要被它尥飞一丈远,很多公马一见它就夹着尾巴跑。它在马群中欺公霸母,一年里很多母马生下来的崽都是它的种。候宝封它为白玉皇,是马群里的班长。候宝教训过它多回,往后它就归归顺顺的了。

候宝心里骂道:白玉皇,你平时温顺听话,今晚进城就造反啦?没组织没纪律的,满街乱跑,等下我捉到你,就剥你皮,剔你骨头,把你割成一块一块的,炕成马干巴下酒。

候宝依旧拢起喇叭手,喊别的马匹:娟娟、秘秘、棉棉、刚刚、豆豆,金刚眼、晶晶、老女人、老屁股、美哥、桂桂、苏朝宏、凡凡、陈正贤……一嘴喊出, 将十几匹马的名字统统理了一遍。

候宝现在已十八岁,从没见过桂西北下这么大的一场雪。雪是乱的,还没进城时,还下成花瓣瓣,一朵一朵地往地上砸。现在雪就下成了白沙子,能将人埋掉。眼下蹴在城雕广场,雪却像缝纫机,咔喳咔喳地钉下来,缝得密密实实。

手戳到地上,粗粗一量,少说也有八九公分。候宝又想,可惜了,这么肥实的雪,要是下在尧山上,明年夏天地里苞谷不是一棒比一棒粗吗?我们庄稼人肚子就胀了点,草准能茂肥,马吃上几嘴,肯定长膘,干活准是有力。这天怎么不长眼,偏偏下在城里,有屁用。

街道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车辆穿行。他看了看街道两旁的楼层,大都是漆黑,偶尔有些楼层还亮着灯。雪把这个县城的人都冻死了?他拍了拍脑袋,又说,呵,今晚是大年三十,看来他们都回乡下老家或者去宾馆吃年夜饭了,那些还亮着灯的房间里,说不定正飘着香喷喷的饭菜味。而今晚自己只有几颗干萝卜下饭,想到这里,侯宝肚子里的酸水就往外冒,肚皮好像要贴到腰背。

他一扭身,见晶晶一偎一偎的,往前送气。候宝差点失声喊起来。屁股一沉,颓坐在地,一把搂住了晶晶的脖颈。

晶晶挣着,不乐意受到束缚,却被候宝一把搂死了,它是一匹两岁的母马,眨巴着眼,眼底里净是孩子气。候宝冲着它的额心,吹开眼皮,见那闪着孩子气的眼珠像透明的水晶石,一左一右,嵌在眼眶里,湿漉漉的。他心疼地说,木头太重了?不是吧?以往你也是驮那么重呀。呵,我忘了,今晚下雪,路不好走,你就熬熬吧,还有六七百米就到木材加工厂了,到了那里把木材卸了,你就轻松了。晶晶只挣着,后蹄擦了擦,险些滑倒在地。他肠子更热了,脸贴着晶晶的额,用手捋捋它身上的雪。两枚水晶石闪了闪,仿佛对他作谢。候宝脱了手,高兴地蹲下,问:娟娟人呢?你其余的伴在哪儿?

晶晶朝着虚空的城雕广场望上一眼,表情淡漠。候宝知趣说,看你,还吃醋呢,一提起娟娟,你就给我歪脸,好像我偏心它。晶晶用前蹄子凿开地上的冰雪,俯下身,舔地上的雪,显然它又渴又饿了。候宝急忙从它背上的口袋里抓出一把玉米喂给它。咀嚼中,一股清冽的玉米香气弥漫,压住了风。候宝说,实话说,要不是娟娟肚子里怀了崽,我才不偏袒它呢。娟娟真不容易,到这个节骨眼上,老板也要它来运木。

晶晶嚼得香甜,让候宝的胃一阵子眼热,咕噜咕噜地叫。于是他也从衣兜里掏出黄豆嚼了起来,你一口,我一嘴,比赛似的。刚吃了半晌,晶晶忽然停下,冲着广场深处嘶叫起来,两枚水晶石像烧红的炭,猛地灼亮。

候宝停下了牙齿,呆住了。雪茫茫的广场,罩着一块大帐子,影影绰绰。先是“老女人”掀开雪绒绒的帐子,支起两只扫帚耳走了出来;接着是“老屁股”,臀部夸张地一翘,拉下一路粪球,仿佛在纸上写草书;接着跳出的是桂桂,慢条斯理,乜视候宝几眼;稍后是苏朝宏,趾高气扬,边走边掸着肩上的雪瓣,数它最干净,走到候宝面前还打几个响鼻。在它们四个出来之后,其他马匹也呼哧呼哧地涌出来。

候宝呆望了半天,咽下一口唾沫,紧着往前去迎接,火烧火燎地数着数,数到十六匹时,心里又险些塌掉半座山崖,悬悬地吊着。

再数一遍,还是十六,丢了两匹。

候宝简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来。它哟哟地朝广场深处喊了几声,又用鞭杆子点数了一下头数,独独缺了娟娟和白玉皇两个货。在这空隙,马群都是老套,不待候宝去招呼,快速围成一个大圆圈,头朝里,屁股顶着风,互相取着暖。候宝假模假式地站定,拢起袖,心里暗暗骂道:白玉皇啊白玉皇,你知道劁蛋是什么滋味吗?嘿嘿,你没尝过我就给你示范一下,不打麻药,活活把你两个蛋割下来,你就成个太监,活着没意思,生不如死。

如此一想,候宝释然了不少,还咧着嘴笑。

笑了之后它又想,是大年夜又是大雪夜,会有盗贼?这两个货准是在前面。候宝立意要给白玉皇一点颜色看,他哟地尖喊了一声,是发出的口令,马群缓缓散开,仿佛一块醒转的面团,被扯面师傅抻成一条线,首尾相扣地排起了隊。

候宝站在前头,举起光秃秃的鞭杆子,在空气里劈了两下,很威严地说:一个跟着一个,别落下,谁要是再掉队,我就剥了它的皮。他口气很凶,凶成了衙门大堂上的刀斧子。马群啸啸地响应,似乎领会了候宝的精神,踩着前头留下的梅花蹄印,往红水河大桥走去。

候宝替代了白玉皇,做了马领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前行。雪落在大桥上,一半凝成了冰,一半虚浮盖着,很容易让脚底下产生些幻觉。候宝腰上吃住劲,细细的米锥木鞭杆子,杵在地上,做了第三条腿走。河上罡风劲吹,他走了一会儿后背朝前,看看马群里是否有谁被罡风刮倒或被冰雪滑倒。他忽而朝前走,忽而倒退走,一下就走出一身汗。

罡风吹得扑扑地响,候宝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好久,他就像没长耳朵,一点没有听见。电话是老板打来的。

走过大桥不久,远远地,候宝看见路旁的检查站的灯亮着,一根红绿黑白相间的隔离木横在路的上方,再走近些,候宝瞅见了白玉皇那个货趴在路边的地上。娟娟站在一旁,没羞没臊地舔着它的脖颈,一口一个香的,比吃黄豆还要香。候宝一下怒了,怒气窝满了一肚子,蹿胀两肋巴,手也发抖起来。

他在心里发怨道:白玉皇你这个货,脱离了大部队,背叛我,背叛组织,还以为你能长出两翅膀,飞到天堂里吃壮阳草去了呢。呵呵,也不想想你先人坟里贯不贯气,漾不漾青烟?谁会给你烧一炷高香?原来你也让身体里的一泡屎给坠住了,也是个地里刨食的货呀!娟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脑子发潮,神经错乱,清清白白的母马,肚子里还怀有崽,何苦和白玉皇这个货缠在一起,坏了自已的好名声?一边走,候宝心里憋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等他靠近两匹马时,才看见白玉皇口水溜溜的,泪水漂着,头枕在两条腿上。他用鞭子戳了戳白玉皇的头,粲然说:呵呵,你瞌睡装死?

岂料,白玉皇抬一下头,斜觑他一眼,头又枕在两条腿上。娟娟也不搭理他,伸长舌头,将白玉皇脖根里的毛舔干,很受用似的。

候宝心想,狗杂碎,真反了!

身后的马群,不知候宝的态度,现在终于找见了班长,散开队形,扇面围拢而来,将白玉皇和娟娟拱在中央,嘹亮地嘶鸣,嘘寒问暖。候宝的力气使在鞭杆子上,想美美地开个现场批斗会,给它点颜色看看,再整肃一下队伍。瞧你这个货,蔫头耷脑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想让我放你一马。他说完之后,在白玉皇的脑壳上来一记霹雳鞭,再用脚尖踢它一个阎王腿,白玉皇仍然躺在那里。娟娟嘶了几声,鸣出一种怜悯、冤枉它的声音,泪水又把眼眶濡湿。其他马匹也齐声赞同,但候宝就是不吃马群这一套。

候宝扯起白玉皇的马笼,它挣扎了很久才站起来,等它站稳了迈出几步后,其他马匹迅速排列,首尾相随。它们走到检查站的那根隔离木前,一个年过四十,头发花白的女人,边走边掸左肩右臂的雪花,走路一跛一跛的,从检查站房子里出来。她瞅了几瞅候宝,嘴纹一咧:你有砍伐证?

候宝说,有。

拿来我看。

她看了看候宝递给她的证,然后打着手电筒看马背上的东西。这是榉木、红豆杉、金花茶的木苗。瘸子查看着木苗,眼眶竟湿润了,抚着红豆杉喊道:我乳名叫红豆杉呀,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呀,你们都是我家的恩人!瘸子哭了好久才停下,却唬着脸吼,滚回去。

候宝扯起硬腔说:怎么啦?有证也不给过?

你这砍伐证是许伐杉木的,你知道驮的这些木头是什么木?还有那些木苗你知道是什么木苗?

候宝愣了,摆了摆头,表示不知道。愣了许久后,他说,砍伐证还有分类?

没分什么类,只有杉木砍伐证。

怎么不给我们过?

你这人没有脑子?听不懂我的话?瘸子恼了起来。

我就过一回。

不行。

候宝随木材老板从这个检查站经过多次,从没见过瘸子的检查员,还是个女的,便有点怀疑。他问,你是检查员?

你想查我的站岗证?

候宝陪着笑脸说,我哪有这个胆?他想,如她不是检查站的人,哪敢坐在这里。

候宝跟瘸子磨了蛮久的嘴皮,还是行不通。他向马群做了一个打转的手势,马群窸窸窣窣地调头,往林业大厦方向走去。候宝跟到林业大厦旁边就蹲在雪地上想,看来瘸子不给过是有原因的,也想出了对付瘸子的招数,但他不敢亮招,就怕老板不认帐。他拨老板的电话,老板的那头就是正在通话之中。他重拨了八九回,回回都是如此,便说,操你娘的,跟谁搞热线那么久。

林业大厦的时钟响了,重锤敲响鼓,一记一记,从夜空里漫漶而下,整整敲了十响。候宝想家了,老妈咳嗽好点没有呢?两老在家煮什么吃?有吃?他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人在外面过过年三十。他抬眼一望,钟声竟将云层里的雪都敲落了,一泻千里地倾下,犹如雪崩,人基本上睁不开眼睛。

一低头,果真,脚脖子被淹没了一半。雪依旧下得沸腾肆意,把马路上灯光都给擦花了,像一块毛玻璃砰然作响。候宝感到越来越冷,一股入髓的寒意从尾骨升起,顺着脊梁往上爬,缠在了颈项上,站在了肩胛骨上,压得他腿弯里像是灌满了铅。裆也绷紧了,一阵尿意澎湃而来。

候宝只想低下头,钻過隔离木,去给瘸子下话,让她开恩,可怜他的马群。可他刚刚弯腰开步,突然射来了一束光,打在身上。

候宝退回来被钉在地上,忙抬手去遮挡,一时间骇得失了三魂,丢了六魄。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手电筒,像是警用的强力射光,比焊枪更刺眼,像一发炮弹样,将越界的候宝钉在隔离木外。挣扎几番,他脚底有些湿滑,候宝怎么弯腰迈步也迈不开,似乎隔离木与候宝是两个同性磁铁一样。一绝望,他索性不动弹了,呆如木鸡似地盯着远处。

候宝心想,这手电光是不是带了毒,怎么跟它一对视,眼睛就火辣辣地疼。他看不清光源,只觉得它在路的尽头不停游走。候宝裤兜里也揣着一把三节干电池的手电筒,除了走夜路,剩下的用途是吓唬马群。但手电筒的光显然没有对面这家伙的足,底气也弱了不少。候宝用手在眼前遮挡了几次,对面的强光便一动不动地罩住候宝,不再游移。

他突然感到了忏悔,拖着灌铅似的腿,一瘸一瘸移到白玉皇的前面,双膝扑通一声,直挺挺跪着,像是在作揖道:千错万错,我不应该怪你白玉皇,不应该骂你,不应该吓唬你,更不应打你。白玉皇你还能原谅我不?白玉皇懂得他说的话,但它不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候宝依然直挺挺地跪着。跪了蛮久,他膝盖有些发麻,就说,大雪夜,你为我领队,为我奔波,怪你是我的错,你不原谅我,我就不站起来。白玉皇点了点头,可候宝没有看见又说,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白玉皇嘶了一声,候宝才站起来,他搂白玉皇的脖子,哭泣着抚摸它的脸和额头,白玉皇的眼泪也濡湿,给候宝啸了几声,其他马群也跟着它啸了几声,候宝也明白白玉皇的意思。

候宝走到隔离木边,嘶哑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瘸子又吼道:滚!给我滚回去!

候宝双拳一抱,作揖说:大姐,你就网开一面吧,就是一回。你知道吗?这些木头送不到老板手里,我就领不到四千块钱,你知道四千块钱是什么吗?那是我们家八个月的伙食费呀!

滚!你要是再啰嗦我开枪了。瘸婆依旧是那副模样。

别开枪,别!

话音刚落,候宝骇然瞧见那一束强光里夹着一根红线,比血还红的一根光丝,仿佛一根红色铅笔里的铅芯,射在自己的眉心上,铆得很死,一心慌,他开始掰那根隔离横木,却怎么也掰不开,想举起隔离木,但手却像棉做的,一点也举不起,只好退回来,离隔离木三四米远就席地而坐。

这时他手机响了,拿出来看,是老板打来的。老板问,你到哪里了?老板的手机里还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到检查站。

那还不快点来!

快点什么?都被卡住了。候宝有点恼怒。

大年夜又是大雪夜,还有人守卡?

没人守,我早就到了。

怎么挨卡了?我不是给你砍伐证了?

你那证不管用,你快过来。

老板的脸刷白,手里拿的麻将一颤一颤,久久没有放下来,同桌的人催促说,你不快点呀,我们等你都烦了。老板终于把手上的麻将放下了,他的下家说,差点放炮。老板冒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一炮就是一个鸟。一个鸟是几多?就是一千。

那头的老板没有说话声,只听到他们边搓麻将,边嗑葵花籽,嘴里噗噗地吐瓜子壳声。

候宝又恼起来,骂道:妈的!放一炮就是一千,给我一个工钱两千就像劁你鸟蛋一样疼。

老板并没听见候宝骂他什么,他说,你给她点不就过得了吗?候宝知道他说的给她点是什么意思,也早已想到这一招。他说,我口袋里掏不出呀。

前几天刚给你那两千呢?

你给的那两千早被医生拔走了。

你病?

不是我,是我妈。你知道现在的医院是什么?是老虎。

候宝不想说真话,他妈确实病了,住院也花了两千,后来农村合作医疗也报得了一千。他知道这个老板比葛朗台还要葛朗台,屙尿还要用牛皮滤,就给老板出难题。

老板说,那守卡的姓什么的?

姓什么,我又不是查户口的,哪里知道。

你说说她的模样。

女的,肤色黝黑,人干瘦干瘦的,是个瘸子。

老板的心坏得像一橛干屎,脸也难看成一块咸菜。因为检查站的人点起来,用不完他半把手掌的手指,每人姓什么,高矮胖瘦,他都了如指掌。

检查站哪有这个人咧?

不信你就来看。

老板把电话放了,也不说怎么办。那难搞了,木头交不了差,今夜是回不去了,马怎么办?大半天不得吃草,它们的肚皮都贴到一块去了。下了这么厚的雪,路上是吃不到一根草,它们不饿死才怪呵。候宝想到这些就猴急起来,他决定再去乞求瘸子,他就不相信瘸子的心不是肉长的。

走到隔离木边,就弯下腰钻进去,作揖道,大姐,请你高抬一下贵手吧,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等我把木头送去,领得辛苦费给你一个鸟,你看行不?

瘸婆又打着手电筒,看了看马上的那些东西,心如刀割似的疼,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喷出来:滚!再啰嗦我就开枪了。

瘸婆人虽瘦小,可声音像一发炮弹爆炸的响声,候宝一下便趴到雪地上,久久才坐起来,作投降状。对面的瘸婆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哑掉了,隐在茫茫的雪夜里。但那束强光还未走,逗留了几分钟,细细地捋了一遍候宝,再扫射了一遍周边的动静,忽地失踪了。搞不清楚光源究竟在哪儿。但候宝仍感觉到瘸婆在暗处的喘息声,也明白这个鬼子盯死了自己。他忍住腰里跌伤的痛,挣扎了几下,退回到马群里。

一入马群,候宝的眼眶溽湿了,他的喉眼里凝着一股屈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想,紧要关头,才见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哦!还是知根知底的马伴们好,我给它们一根草,它们还给我一个屈,宽个心。我刚才狼狈死,只有马群没有笑话我,还衷心拥戴我。

它刚蹴下,棉棉和老屁股就偎了上来,哈哈哈地朝他脸上喷热气,暖和他。秘秘和豆豆也不甘示弱,挤到他身后,卷起舌头,一舔一舔的,将棉袄上的湿气揩净。凡凡齿岁小,还不懂得照顾人,也不明白世上的恩怨,也不懂得宽慰,只蹙起鼻子,往他的饲料里凑,想吃一把苞谷。候宝抓出一把来,摊开掌,让凡凡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陈正贤臭不要脸,一发狠冲上来抢,硬生生的将一把玉米挤掉,撒了一地。候宝恼了,抬手给陈正贤一个大耳光,扇得它趔趄了几步,站到后面去了,泪水汪汪地瞅着候宝。豆豆啸啸地过来求饶说情,候宝搂住了它。

剩半把了,你都吃了吧,别牵挂陈正贤那个贼。候宝说。

孰料,豆豆不为所动,木然地盯住他,两枚玉石眼慢慢地亮起,好像电压不稳定,忽明忽暗。那是孩子气的委曲,丝毫掩饰不住,虽说候宝看不惯人的软弱劲,但他明白,豆豆有一副菩萨心肠,不忍陈正贤刚才受辱遭屈,鸣不平罢了。当然,豆豆顺带着替陈正贤说话,谁叫它们自小玩得熟,亲得像兄妹呢。别看白花花的一群马,它们也是分派系和乡党,有时候也水火不相容、你死我活的,对此,候宝尽可能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碗水端平,不叫它们有怨气。

候宝招了招手,唤陈正贤也过来吃,给足了豆豆面子。摸摸猪饲料的口袋里,抓了几抓,却摸出十几粒玉米,摊在掌心上,一对兄妹凑过来,湿湿的鼻头嗅闻着,找了半天,连一颗也没吃上。候宝慌了,叉直十指,借着天幕里橘红色灯光一瞧,才发现满手是冻血,指缝再也合不拢了。

这是个不祥之兆,按桂西北一带的说法,一个人的指缝开了,再怎么劳碌,都是舍财命,捧不住金钱也抓不住人世间的大好光阴。

眼睛一湿,候宝哭了一声,又蓦地止住了。要不是豆豆定定地瞧着他,从豆豆的眼窝里发现了两汪蓝色的泪,候宝早就号哭开了。他说,我哭了又怎样,还怕你们这群马笑话么?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你们的魂灵子,我吃的是五谷杂粮,受的是人间悲苦。你们呢,不过是吃草的货,专门帮人干活的。哦,也不全对,我跟你们有些相同,都是帮人打工的,不我过比你们好点,就是多吃了点油盐,对不对?

豆豆仰起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候宝挨着疼,抬手抚了抚它的脑壳,见一片片雪花,陷在豆豆的眼窝里,淤成了泪。他立刻止住了下面的话,扳直了脊梁骨,硬挺挺地站起,端起这个家的顶梁柱的样子来。

候宝想支起身子,却怎么也支不起来,他觉得肚皮已贴到背上去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黄豆,往嘴里塞,黄豆在嘴里嚼著,发出扑扑的响声。又塞了两把进嘴里,艰难咀嚼下肚之后,他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想到系在腰间的一瓶寿洋泉,解下来时他觉得很轻,摇了摇,里面没有响声。他知道塑料瓶里的水没了,大雪天又是夜里去哪里要水呢?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嚼,嚼了几下,牙齿酸痛得让他蹙紧了眉头,他强行把冰雪吞下去,冰雪一路冰喉冻肠,一直冰到他的肚子里。候宝打了几个寒颤之后,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在茁升。

软的攻不破,就来硬的吧。候宝想。

他从检查站退回来五六米远,喊了一声:伙伴们过来。附近的马群聚拢了过来。

候宝咽下一口唾沫,拍了拍巴掌,叫它们集中精力,好好讲现在的局势,以及大家面临的难题。他说,按路程,从检查站到木材加工厂只有五百多米,可现在就是过不去。老板,那个心不是肉长的老板,丢下我们不理。现在大家又累又饿又渴,今夜交不了差是回不了我们尧山的,回不去就要死,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瘸子斗,大家有没有信心和勇气?其他马都在嘶鸣,只有白玉皇、金刚眼、老屁股三个站一排,没有吭声,一个看着一个,好像在交换眼色。它们毕竟是上了齿岁的,见多识广。候宝走到它们三个的面前问:你们不投赞成票?它们三个没有吭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候宝又问,你们不想与瘸婆斗?它们又摆头。那又是什么?

平时金刚眼不乱表态,这时它连鸣了四声,白玉皇、老屁股也跟着连鸣四声。候宝知道它们在问它怎么个斗法。他指挥道,你们排成三行冲过去。金刚眼、老屁股、白玉皇你们三个站在前头,我一举起隔离木,你们三个就冲过去,其他的跟在后面。如果瘸子过来阻拦,白玉皇你腿受伤了,你来掩护金刚眼,让它一脚把瘸子尥下路坎去。你们说,行不行?

其他马都在嘶鸣回答他,只有金刚眼、老屁股没有吱声,它们掉头往回走。候宝有些恼,跑到它们前面吼道:你俩想另立山头,当山大王?他举起鞭子想狠狠地抽它们几抽,可鞭子举到空中就停住了,再也不落下来。他想,也许它们和他唱反调也有它的道理。他把它们脖子拢到腋窝下,一手抚着金刚眼脑壳,一手抚着老屁股的脑壳,悄悄地问,说说你们为什么不赞成我的做法?金刚眼叫了一声,候宝明白它的意思:我尥她一脚,她就会飞下路坎几丈远,那她不是又得断一条腿?她坏了一条腿,本来就难熬,再给她断一条,你说她还能活下去?金刚眼叫过之后,眼眶溽湿起来,顿时泪花簌簌滚下来。它瞧了瞧候宝,又嘶了一串:我们都是畜生,早晚要成你们的下酒料,这些我早就料到了,而你就不同,你是活生生的人,你让我给她一脚,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或是又断了一条腿,你说他们会放过你吗?你上有爸妈,以后谁为他们披麻戴孝,如果他们饶了你一点点,你也要进笼子里几十年,那时你出来,头发也白了,又有哪个女人嫁给你。你们家是三代单传,香火不在你这代断了?

金刚眼的一串串嘶鸣,候宝原肚子里的恼气像山岚弥漫,此刻恼气冻成了冰块,眼眶濡湿起来。他又抚了抚金刚眼的脑壳说,金刚眼呀金刚眼,你的眼睛就是金刚眼,金老板给你取的这个绰号是名副其实的呀。

候宝想,木头交不了差,四千块钱到不了手是一回事;另一回事,这么多木头和木苗丢失了,老板要我赔,我赔得起?还有另一回事,这么大的一场暴风雪砸下来,把桂西北都淹了,红水河也冻了,路上一根草也不见,马群回不了尧山,它们不饿死也要渴死。这个马群我才有三匹,其余都是靳老板的,都死了,卖了我也得不了那么多钱,怎么赔呀?

公路只通到尧山山脚,山腰山顶没通公路,木头要运到公路边,都需要马驮来的。金老板就买了十几匹给候宝养,驮运木头。

它这么想时,身子就一颤一颤,像是在筛糠似的。待颤抖过后,候宝想,今夜看来这个姓金的是不会理我了,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他走到马群中间,摇了摇鞭子对马群说,现在形势对我们一点都不利,前面就是加工厂,就差四五百米,可我们就是过不了。前面就是一座山挡道,这座山我们是挖不了,只有金老板能挖,可他就是不帮我们挖,丢下我们不管,我们怎么办?现在大家都很累、很饿、很渴,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尧山,那里是我们的家,有吃的有喝的。大家认为怎么样?

十几匹马齐声嘶鸣。

大家都同意了?候宝再一次征求。十几匹马又一次齐声嘶鸣:全完同意。

白玉皇你领头,大家出发。

马群窸窸窣窣地调头,首尾相接,迅速排成一列。白玉皇站到前头,昂首挺胸,像是向候宝敬军礼,待候宝发令。候宝向它颔首微笑,之后他命令:出发!

候宝跟在后面,马群脚步嘀哒嘀哒地响,可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候宝立刻扯起嗓子吼:怎么啦?你们想死在这里?马们个个拉长脖子,一个比一个脖子长,往前看。

怎么搞的?

候宝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前头,看见白玉皇已趴在雪地上,两眼呆如死鱼,口里汩汩地淌出白沬。

候宝声音低软地问,老白,你怎么啦?

白玉皇声弱如蚊:我脚不行了,走不动。

把你背上的东西分给它们,你能走吧?

白玉皇点了点头。

候宝对其他马群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家有没有意见?

其他马齐声嘶鸣:同意。

候宝把白玉皇背上的东西卸下来,分给每匹马一点。

白玉皇还是在前领班,马群又出发了。

岂料,刚走几步,白玉皇又倒下了。候宝走到前面,白玉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软软地嘶了几声:我实在走不了了。

留它在这里,其他马先走。候宝想,丢它一个在这里,没人管它会死的。这匹马是我的,是一匹好马呀,现在一匹好马多少钱?三千,三千不一定买得到像白玉皇那么好的。

这样一想,把候宝的脚铆起来,嘴里吐不出口令。

他又来到隔离木边看瘸子。瘸子坐在检查站的门边,罡风袭着,雪花打着她的脸,飘进她的脖子,褴褛单薄的衣衫,她的身上就像装上了发动机,一颤一抖,脸像冻过的猪肉。她双臂交叉,两手各藏到每个腋窝下,但身上依然像是装上了发动机,牙齿像一臺坏掉的车床,磕磕碰碰打着架。

候宝想,要等老板来买帐,难啊。他弯下腰,钻过隔离木,走到瘸婆的面前,从衣兜里摸出一千块钱来,带着体温的票子留在他的手里,久久才伸过去说,大姐,这钱给你过年。

她只瞟了候宝手里一眼,就闭上眼睛,藏在腋窝下的两手,连动也不动。

候宝脑子突然想起城里人常说的一句话:十个检查员,九个有别墅。常在河边走哪有鞋不湿?你看他们科长,一家四口人,老婆没工资,他一个人工资养四张嘴,有两栋楼,还有一辆宝马——马无夜草不肥。妈的,这个瘸子的胃口也不小,看来一个鸟是撬不开这条隔离木的啦!怎么办呢?候宝又回到马群中间。

手机响了,候宝心里乐了:有救了。从怀里掏出手机,指头却不灵活,老半天打不开翻盖,电话不屈不挠地叫唤。接听起,候宝喂喂了几声,里头传来一阵淫亵的笑,一个女醉鬼结结巴巴说,本女子三三三十挂零,大大大学毕业,中学一级教师、身材高挑,风姿绰约,性性性感十足,未未未婚,要求对对对方在一一一米八八八十以上,月薪一万到两万,有住房,有私家车,婚否否否不限……话未讲完,候宝憋起一口气仔细告诉对方说,你妈的,你哪里的鬼,就去害那里的人。对方很机敏,幽默地回说,哦,那你是我爹,对不起,打错了。老爹晚安!

虽说气恼,但毕竟支了架梯子,让候宝很体面地下了台。又很受用,被一个女人认了爹,顿时心旷神怡,满面阳光。

扭转身,他做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满脸堆笑地朝一帮手下走去,马群豁出一个口子,夹道欢迎他,

电话又响了。妈的,这个妖精又来骚了。他骂了一句,久久不接听,等要到最后一声时,他接了。电话是金老板打来的,候宝侧转身子,让罡风的呼啸灌入听筒,制造出一幕混沌的音响效果,哑下嗓子,沧桑地喂了一句。老板淡漠地问:走到哪儿了?

他实话实说:还在检查站的旁边,眼下走不脱。瘸婆硬不让过,时时瞄准我。我命在旦夕。要是她一枪打过来,你别忘告诉我家一声,我老爹老娘可指望我养老送终。

他妈的!太平盛世,怕是警察在演习吧!

候宝心想,果然是老狐狸,没讹住,也不惜疼我的力气,遂撲哧一笑说:看着不像检查员,检查员哪有瘸婆呀,对!八成是拦路打劫的,手里真的有枪,带瞄准镜。

那你不懂得来个软的吗?

候宝知道老板说的软意,说,给了一个鸟,她连看都不看,你说她的胃口大不大?我身上就有一个鸟。

金老板没说什么,把电话放下。那种放电话的滋味让候宝心花怒放,他脸上笑笑的,因为他的老板要来救他们了。

他耐心地等,时间已过了两小时。他眼巴巴盼着,眼睛都盼得发红,也没见到老板的影子。他骂了一声,操你娘的姓金的,哄我。又来到隔离木边。在橘色的灯光下,他看见瘸婆好像睡着了。

在空无一人的检查站,瘸婆想起刚才、前几天和以前发生的一切。她眼睛溽湿起来,想美美哭上一顿,可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时时堵在喉眼里,没法哭出声。

下午四时时,她接到站长的电话,让她到检查站去值班。

检查站是林业局管辖,站长兼保卫科长。瘸婆余水瑛的屁股从没得靠近检查站凳子的边。

放下电话,她看着窗外。隔着玻璃,云是铅黑色的,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入室加寒。临走前,她给丈夫倒了尿。

丈夫挣了挣,回避说: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然如此。

丈夫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晴雨雪,比新闻联播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桂西北罕见的一场大雪就袭下来,行人们欢呼雀跃。一冬无雪藏玉,老天终于开仓赈济。她异常高兴,猜想丈夫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现在搞了CT、磁共振、胃镜、超声波、心电图,连大小便也查过,却没有得到一个结论。但谁都明白医院是怎么一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票子去垫牢。病是用来养的,好比桂西北人伺候一株金花茶,丝毫不敢马虎。

我去去就来。

丈夫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她拍了拍丈夫的脸蛋,又给他揩掉了一星星的眼屎,哄着说,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就一阵子。

丈夫递来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胯,扯住了她的裤子,不忍心放她走。她推开丈夫的手,为他掖严了被角,然后去打一壶开水,回来后又削一个苹果,支在杯口上。

邻床是一个来自乡下的老头,四个儿女开着柳微车连夜送来的,深度昏迷,据说是胃癌的晚期。儿女们不避人,草草商量了,两人一班,两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可是孤家寡人,没白没黑地陪护了八九天,连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似的也没来得及梳梳。她给值班的兄妹俩一人一个苹果,还留下电话号码,央求他们帮忙盯着点丈夫的动静,说等傍晚时,自己会来送晚餐。走时,指着躺椅对他们兄妹说,困了,你们就轮换睡觉,你们尽管用,这是我的。

又说,租一个小床,一夜二十五,早起又得搬,不值得。我家还有个躺椅,回来就顺便带来给你们用。

老头的儿子拍了拍她的肩,慨然答应了,说你去忙吧,照一个是照,照两个也是照。其实两兄妹一直在觑她的腿,惜疼她是个残疾人。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儿,反而爽快地说,我叫余水瑛,在林业局当安检员,接到了紧急任务,拜托了。

寒气把瘸婆身上冻得七颤八抖,但她还是闭起眼睛在想,突然觉得肩上有些重,背后有些暖和,睁开眼,看见外面添加了一件衣服。她立即扯下来,说,习惯了,我不冷。

瘸婆说话的口音很像尧山人,候宝突然想起桂西北人常说的一句话,十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他问道:大姐,你好像是尧山人?

不是。

听你口音是尧山人,是不是……?

你是在查户口?告诉你,我是大山人。瘸婆像吃了枪药,暴跳起来,手在空中很用力地劈着。

大山人哪是这种口音?

瘸婆不想跟候宝磨扯,又开始扫她的地。

天破了,成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她防不胜防,无从招架,她还一溜一溜地横着扫,一溜一溜竖着扫,像个书法家在临摹字帖。

风一紧,雪灌下,她便急出一身汗,跟下雪赛扫,扫只能扫上面表皮,越往下就扫不动了。因为已结冰,她不得不用锄头挖着,然后再用铲子一铲一铲,将雪集中堆到墙角,一下拍成三四个雪堆。

抬望一眼夜空,她明白够呛。

低云垂挂,风雪肆虐。刚开始,她还不停地掏出老人机,盯一盯时间。后来铲扫完几遍地,意识到午夜将至,开始牵挂丈夫的晚饭吃了没吃。不过她一点也不担心,说不上缘故,她对病房里的兄妹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她真正气恼的是站长。

接班时,站长吩咐完话,便带着妻儿和检查站的人去宾馆吃年夜饭。站长对瘸婆说,余水瑛你请假了好几天了,也该陪完你丈夫了吧?你要把屋里屋外扫干净,在这里站好岗,别让人家乱运东西过去。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喝顿小酒暖和暖和,再来换你。

她清楚记得,站长连一句问候丈夫的话也没有,倒是对她的请假颇有微辞,脸上稍显不满。她感觉是输了理,怔怔地望着他一家人和一伙人疲疲沓沓有说有笑地走远。他们一直商量吃什么,一个说吃芝麻鲇(红水河名贵的鱼)火锅,一个说,吃果子狸干锅,另一个说吃黄豆焖斑鸠。桂西北人说,天上斑鸠,地下白面(果子狸),水下芝麻。这些都是桂西北名贵山珍野味。其实,意见都是幌子,最终还是站长说了算,官大一级压死人。

看上去站长整个人就是一堆肉,他肚子往前拱起,裤子快要挂不住了,一条军用大皮带勉强勒在小腹下方,腿则因为脂肪过多而相互排斥,根本并不拢,走路时摆来摆去,晃得厉害。他像是噙着一口涎水,咂巴着嘴说:妈的,三样都吃。另一个又补充:科长,酒呢?站长有些不耐烦:还用问吗?老规矩——五粮液。

直到站长他们上了两辆越野车,驶向河山大酒店,也没给她一句话来,问问她吃了没有。余水瑛思前想后,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平时的言行,她也没有找到到底是哪一点冒犯了领导。

大年夜过了半宿,没人来替换她,更没有一个电话。

刚开始她还左顾右盼,眼巴巴地望着车子开走的地方。后来,她干脆静下心,一门心思想要踏实守卡,认真扫地,只当赎罪。当前后无人时,她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象,拖着那条残腿,趔趔趄趄地用力铲,仿佛考生在一道道地答题。

候宝也跟着她扫。铲扫几次之后,瘸婆支撑不住了,拄着铁铲,长长舒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她想自己是低血糖,又没吃晚饭,所以扫一阵雪就快要晕倒了。

几天前,大夫将急救单递给她,叫她去中心血站取血来。她边走边看单子,里面写着用血量是800CC,她眉头就蹙了蹙。心想,800CC是多少张百元的钞票?她踅回来,对医生说,中心血站该血型的血液已告罄,我是O型血,抽我的给他吧!

候宝看了看余水瑛,见她脸色苍白,眼神呆如死鱼,便急切地问她:大姐,你怎么?

没什么,只是前几天抽血多了点!

你卖血?

谁说的?

候宝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千块钱出来说,大姐,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但可以买些补品,补补身子。

走!别在这里磨磨叽叽。

候宝的心里又一次说,妈的,这瘸婆一定是胃口不小的。

候宝走了。

候宝只好跑到老板那儿求助。

老板所住的地方灯还亮着,候宝就爬上楼去。大门没关,候宝走到客厅,忽然从卧室传出声音,声音很清晰,但卧室门已被牢牢地锁了。候宝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的头就像缺氧似的,有些眩晕。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他清楚那种声音意味着什么了。里面的女人是不是金老板的老婆?他老婆是福建的,能来?他心里想着,这是石轱辘被拽到了半坡上——进退两难。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倒霉事都让他碰上了。

卧室里,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候宝听得出那不是金老板老婆的声音。

候宝想,城里人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不像乡下白天下地,天黑上床打呼噜。这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令他想起一件事。前年,他堂婶带一个漂亮女孩来到他家,说是给他介绍对像。那女孩一看见候宝就噘着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哪像相亲的样子。堂婶看了看候宝,心说,这人没短腿跛脚,也没矮胖呀,脸没麻没黑呀,顶帅气的小伙子,挺般配的呀,怎么她就看不上呢。她说,秋妹,你是个闺女,是一朵花,早不掐晚掐,这个不掐那个掐。早点把婚事定下来,心里踏实。我看咱候宝人也长得不错,尧山可是绿色银行,地多人少,种个五六十亩的杉木,十把年就是几十万。

秋妹把嘴角噘得更高,用鼻子说,现在谁稀罕婆家土地多?咱稀罕的是城里的生活!秋妹说完就走出候宝家门,屁股像个沙袋,一扭一扭地走了,鞋底发出嗑嗑的响声。

卧室里又传来女人的声音: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一套房子吗,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你兑现?

我现在就兑现。

谁信你?

接着听见摇晃钥匙的声音:什么都安好了,这是房间的钥匙。

这个钥匙,说不定是你厂房的钥匙。

你还不相信?房子在九区,一百五十个平方,六十多万。你不信?不信明早我开车带你去看。

你现在带我去看。

我还骗你?你看这钥匙像是厂房的钥匙?

候宝都听了这些声音,一股愤激像是要从肚子里喷出来:他妈的,姓金的,我帮你看马,原说一个月给五百块钱,你月底去看马,不是说这马瘦了,就说那马瘪了,扣七扣八,到手的根本就不到五百,一个女人来陪你睡,不到两个月就给一套房!

候宝看了看这卧室的门是杉木做的,虽然关紧了,但禁不起他一拳就能砸开。他的手痒痒的,他握起了拳头,想砸碎卧室的门。他举起了拳头,一个声音在他大脑里响起:候宝!大年初一砸门进去,看到床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那是要倒大霉的——秃头,破财。再说金老板的厂里都有野鸭帮子,一个电话过去,就是散豆成兵,不死也废。他肚子里的火一下就熄灭了,拳头从空中颓然落到自己左腿上。

站在走廓上的候宝像一根水泥杆子,浑身不得劲儿。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肚子的火熄了一下又再度燃起:都什么时候了,木头和木苗都卡在检查站,你还有心思作乐,他的手再次痒起来。他又抡起了拳头,可拳头抡起,又一次猝然落到自己右腿上。心想:这里毕竟不是尧山,即使在尧山也不能这样做,老板是有枪的,要是他一枪过来自己不是一命呜呼?何况在这里,他一个电话,他的黑鸭帮赶来,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他走出过道给老板打电话。

你到哪里?

我在你门口。

老板腆着大肚腩,从卧室出来,把候宝拉进客厅,急切地问:木头和木苗得来了?

没有。

在哪里?

还在隔离木外。

我不是说让你先垫支,到这里我再给你吗?老板埋怨候宝说。

我才有一千块钱,递给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哟,这个瘸婆胃口真不小喽。

老板的脑里又像放电影似的,把检查站的三个检查员一一放出来。他惊愕地问:检查站,哪有个瘸婆?

不信?那你马上跟我去看。

不知為什么,今夜的检查站好像是高压线,老板一点也不敢靠近。

我信,我信。你揣摩她想要多少?

我哪里知道。

老板掰起手指,像是在算数。它掰到第四遍时,爽快地说:给你三坨(三万),够了吧?你那四千运来了就兑现。

候宝想,三坨应该能撬开那根隔离木了吧。他没说什么,伸手去接钱。

他回来时一路在想,我辛苦了一天一夜才得四千,她打开那根隔离木,前后不到五分钟,凭什么要那么多?

离那根隔离木五六米,候宝站定,盯住余水瑛。

你还算不算人?

余水瑛避开问话,呵斥道:滚回去!此路不通。

让开!

小子,你已经犯规了。告诉你,一撬开隔离木,你就算犯法。我随时能把你撵出去。余水瑛看见了候宝手里的腰刀,却不惊恐。

怎么的,老子就撬开进来。

余水瑛胳膊一挥,朝林业大厦说,呵呵,那都是国家财产,谁也不敢怎么样。有本事你过来,试试看。

谁敢拦?候宝愣住了。

站在马路中间,候宝有些晕眩。

光线比一支利箭还锋利,刺入眼底,有一股发胀的酸痛感,如皮肤碰到了尧山上霍茅草的毛刺。歇了一阵子,再用目光搜寻,候宝终于看见了光源——检查站的门口,这橘红色的灯光从天而降,将通往城里的马路照得亮如白昼。

候宝死盯住瘸婆,想用目光盯垮对方。

他的视野里除了雪花,唯有一张干瘦的脸。

他听见瘸婆在嘿嘿冷笑,他没有接招,只是握紧那把保安腰刀,定睛铆住目标。马群嗦嗦而至,像一群起义士兵,众星拱月地拢着首领,屏住呼吸。仿佛大战将至,箭在弦上。双方的首领在对峙。候宝得了马群的拥护,底气更足了,他瞄了瞄对方的腿,想找出弱点来。心里想,你敢伤我的伙伴,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条好腿来当拐杖使。但余水瑛势扎得很稳,立马横槊,不露点滴破绽。怔了怔,候宝叫阵说,有本事,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胆。余水瑛崭钉截铁地说,瞧清楚哦,你那些都是国家重点保护资源,我奉命在这里守着。有本事你就过来,用刀子在我身上扎出窟窿,先放倒我,过了我这关再说。

什么?它们又不是金银,怎么能说是国家重点保护资源?木头也是国家重点保护资源。候宝岔出一个歪理说:你说它们是国家重点保护资源,你问它们,它们说是不是?

我没那本事,但有人能问得出它们是不是国家重点保护资源。余水瑛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装模装样要打。

候宝苦涩地说:你真玩不起!瘸婆。

哼哼!没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没义务,也没心情。我好心奉劝你一句,赶紧把木头和木苗放下。我正烦着呢,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我是一个残疾人就好欺吗?

其实,我只想路过一下,就一趟。

余水瑛明白候宝认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软怕硬。她想,人一强势,神鬼都怕。说不定,站长他们已吃饱喝足,正用牙签剔牙,也许这会正往检查站赶呢。一想到前来增援的部队,她立刻将自己削成一根针,尖锐无比。

她说,话说两遍比屎臭。

就过一趟,我保证。等我过了检查站,把木头木苗送到加工厂,以后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过你这里了。

别费唾沫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哟,这路是你家的?

不是。

对了啦,那你霸一夜的路干什么?

我值班,就尽一份责任。

由你嚼舌头胡说呢。难道,马路上不让人马走的了?

对头!马路是让人走的,可也有规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

嘻嘻,哪条文件规定,我和马群不能过?

余水瑛的舌头突然长了草。

别逼我!我随时可以叫林警来。她摸出手机,炫耀地闪了闪,似乎林业公安就藏在这手机里,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全员出动。

候宝嘴软说,大姐!

嘿嘿,别奉承我,我不是你姐。

候宝难过地低下头,像啃肉骨头,一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咸涩难忍。他掏出两沓百元大钞远远递过去:这是一万块钱,有多没少地都给你,买个过路,让我赶紧过去。

候宝从衣兜里掏出钱递到余水瑛的面前,可是她的手就像僵在了衣袖里,无法取出来。

十万元我倒没见过,一万我兜里可有。她摸了摸衣兜,里面却是空空的。

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

雪花纷飞,在罡风中荡起一层层涟漪,仿佛几匹白丝绸在腾空翻卷。候宝抹了一把脸上和头顶的雪粒,挥手劈了一下空气。候宝见她生冷不吃,一股犟劲腾地跳出来,涨满了五脏六腑,该亮剑了。

他灵机一动,想慢慢激怒瘸婆,先让她乱了方寸,好再行事。他回头看,却惊愕发现老屁股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老屁股鼻孔里淌出一摊血,洇红了一片白雪。

老女人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嘶嘶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老屁股脸上的血迹。它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像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候宝束手无策地盯在地上,瞠目结舌——思前想后,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在瘸婆身上,一定不错。因为平时白玉皇不便时它就顶上去,可能它率领冲锋时,挨瘸婆整了。

候宝心想,如果白玉皇老屁股不被她整趴,大不了,我领着一群马撒腿跑过马路,你瘸婆就算长出八条腿两扇翅来,也撵不上我们。刚才他吃了余水瑛的一闷棍,成了一名抢劫国家财产的犯罪嫌疑人,这使他百口难辩,如堕入云雾当中。此刻,他脑海里慢慢澄澈起来,吸取了一点点教训。

马群嘶嘶地叫起来,给他助阵帮腔,声势压倒了余水瑛。秘秘、棉棉、豆豆、老美、晶晶、陈正贤等马儿都挤了上来,用嘴拱着他的脊背,舔着他棉袄上的雪。最令他感动的是,一扭头,望见白玉皇和老屁股一瘸一跛,蹒跚地靠了上来。金刚眼和陈正贤各在一边用嘴咬举起老屁股的背上的东西,好让它背上轻些。

他疼惜地咧嘴一笑。娟娟的眉际间有一撮红毛,梅花样绽开,仿佛别了一枚勛章,它在关键时刻总像一个护士,精心护理。陈正贤平时爱跟伙伴们争吵,这时它像是变了个样的,和善可亲。

没有了后顾之忧,候宝终于可以轻装上阵,搏一下了。他收起匕首,别在腰带上,跨前几步,双拳一抱,作揖说:大姐,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现在不是提倡和谐?我只想借你路走一回,打工糊个口。我没别的意思,喊你一声姐,请您高抬贵手,咱俩讲和算了。

这一刻,余水瑛的心差点儿软了,她也想挥挥手,说走吧,别把我当十字路口的红灯。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单位上的同事都清楚这一点。即使领导给她小鞋穿,那也是哄送着穿上的,让她浑然不觉。瞧见这马夫娃,赔罪似地作揖,她再不礼让,对自己也交待不了。

可当她再次看到候宝的身后马背上的东西时,又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叫你这小子带着马群,驮着违禁苗木扬长而过。候宝的身后,马群嘈杂喧闹,乱作一团。余水瑛想,那么多的榉木和红豆杉、金花茶树苗,要想从我眼皮底下过去,这是违法犯罪啊!红豆杉金花茶可是我们尧山人的菩萨呀!

白玉皇和老屁股踅过来,向候宝报到。候宝含情脉脉,向它们点头,示意它俩赶紧站在前头,全体列队出发。马群一一归顺,首尾衔接,摆出轻骑兵的队形。但他们的希望又迅速破灭了,余水瑛瘸着腿过来,断然拦下说,滚!给我退回去。

大姐,你别再逼我啦!当着马群的面,你我已经和解了,刚才的怨气粗话一风吹净。这么快就反嘴,往后我在马群里头没了威信,还怎么混光阴?

一群牲口,还让你这么神神道道的!

我们不是牲口,是人!

瞎话!你见过长四条腿,趴在地上吃草的人?

候宝认认真真说,不骗你,我属马,我就是一匹实实在在的马头领,我吃的就是马料——玉米。

灯光这么亮,你还说瞎话?

不是瞎话。我真的是马。

候宝再三告诫自己说,瘸子软硬不吃,千万不能发火,只好把自己不当人,哄她一哄,让她善心缘起,慈悲大发。果真,余水瑛放松下来,扔掉铁铲,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候宝,哈哈哈地朗笑道:你这小子真好玩,是不是在演小品?

你就把我當一匹马,我懂它们的话。

有了笑,候宝霎时觉得气氛好转。他一时性起,咧起嘴巴,嘶嘶嘶地叫了数声,逗对方高兴。不料余水瑛的笑猛地停下,冰了脸,不屑地又瞥了他一眼。

你是马就算了。

大姐,你红唇白牙,怎么能反悔呀?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只花几分钟,把木材和树苗送过去,也不用劳你的神,浪费你的光阴,我一个马夫,命苦呀。

喂,我只跟人说话,不跟马打交道。

余水瑛的态度强硬起来,脊梁挺得像一杆标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罡风送来一阵脚步响,身后也有窃窃窃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她想,站长他们酒足饭饱了,打着饱嗝回来,看见房里屋外干干净净,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赞几句美言,打发我回家。念想及此,她故意不回头去望,精神饱满地坚守在岗位上,与一个喋喋不休的马夫小子死缠硬磨,决不妥协。

她却很快失望了。

原来是几个红男绿女的夜猫子,在检查站左边不远的广场停车,打打闹闹,想拍广场上的雪景。余水瑛听出了声音,知道不是声援队伍,心里沮丧极了。她不想败下阵来,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来呢?

余水瑛很担心候宝一旦举起隔离木,马群就会像潮水般冲出去,于是她用八九块水泥砖吊在隔离木下,然后坐在隔离木上,像坐在马背上的将军,牢牢锁住敌人。

候宝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如两粒煤球。

看来这个瘸婆是绝对不会放我过去了,看来我非得用武力解决不可了。他手向马群那边指去,然后朝瘸婆这边一挥,其他马朝着隔离木跑来,气势如虹。白玉皇和老屁股后脚蹬踏,肩胛一抖擞,仿佛一枚离弦之箭,朝着余水瑛的背后索命而去。它们想再接再厉跟上,它们进行第二次冲锋,但抬起屁股,却重如磨盘,根本起不来。候宝想,先让其他马儿先行,它们脑壳一挺隔离木,余水瑛会飞起来,在空中打个旋,再重重地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黑白不分,然后就冲过去。

余水瑛见马群要用头顶隔离木,心里有些惊慌。她反复对自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镇定之后,说,少年人,别再那么轻狂暴躁了。看清楚喽,三百六十伏,我一刷过去,不说是马,连牛都要给电翻,不信你喊它们冲过来试试。

蓝光闪过,又藏进余水瑛的的袖管里踪影皆无。

说毕,余水瑛趔起一条残腿,旁若无人。候宝盯着她的脚印,依旧一个深一个浅,肩胛也高低不一地耸着,一副得胜者的架势,不再掩饰缺陷了,明摆着是示威之势。候宝提了几口真气,却提不上来,卡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似地搅扰不止。

身边的马群静默一片,连呼吸声都显得小心翼翼。金刚眼很担心候宝又重整旗鼓,于是从马群里挤了出来,带着满脸怒气向候宝示意,然后嘶嘶几声:这样干可要不得呀,怕是要全军覆没。

候宝明白金刚眼的嘶鸣,新的主意升上来。他又走到余水瑛的面前软软地说,大姐,金老板一旦知道他的货卡在你这里,那就麻烦啰,他有美国造的枪,厂里还有野鸭帮,不敢得罪呀!望大姐三思。

余水瑛嘿嘿地冷笑说,我巴不得呀!家里好领优怃金。

候宝像是弹了回来,似乎有些无奈,又踅了回去,扑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余水瑛的面前,像要哭似地说,你大概都知道吧?马是我们尧山人的命根子,没马我们尧山人就活不成了,可怜这些马已半天一夜没能吃上东西了,这些货没能交给老板,它们就回不了,要饿死渴死。一匹好马最低也要四千多块钱,我这里十几匹要破五六万呀。

滚!废话少说。

灯光下,她的脸色泛青,说话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铿锵有力了。看来来接班时,她还没来得及吃饭,肚子早饿了。

他记得路过老街时,有一家快餐馆开门,说不定现在还开着。他这么想的时候,掉头朝老街方向走去。

那家酒店果然还开着,候宝点了三四个菜,买了四瓶甜香糯米酒和四包南瓜籽,拎着大袋小袋就走。到了半路,他的手机又响,打开看是金老板的。金老板问,怎么搞的,还在检查站混达?

没怎么,刚把瘸婆撂翻在地。

金老板的心悬起来,长长地嗨了一声:你怎么能这么乱来?

你要我来软的,我喊她奶奶,给她下跪磕了头,可这拦路鬼软硬不吃,根本不理我这一套,我也是被逼上梁山,没办法的事。

候宝是怕余水瑛再不咬他的钩,想叫金老板过来帮忙。

动刀子了?

拳头!狗东西趴在地上,一刻钟了都没起来。

妈的!你怎么能这么莽撞?金老板是个老江湖,闻听事态不妙,警惕起来:我们驮木头进城,干的是游击队的活,躲林警、财政、工商、税务的大盖帽们,更要躲检查站的老虎们呀。你偏偏打个残疾人,人家一报案,你插翅难飞呀!

孙猴子升了弼马温——不知高低。你放心,我拳头有分寸。

那你看着办吧。金老板挂了电话。

妈的,你这老狐狸,叫你过来都不来,好像这货不是你的。

罡风依旧习习,雪花依然飘飘。候宝拎着那些东西,一路小跑。他生怕饭菜冷了不好吃,手时不时交换着拎,一手拎一手抚着饭盒取暖,两手交替进行,好不容易才到检查站。

余水瑛左手扎进右手袖管里,右手扎进左手的袖管里,坐在隔离木上靠近检查站的那一头,像个孩儿骑马作戏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点鼾声。候宝不敢惊动她,生怕那根三百六十伏的“棍子”又电过来,只好把几盒菜放在她鼻子下。一缕缕饭菜香气把余水瑛叫醒。你这小子又搞什么名堂?她像一头沉睡的母狮子吼了起来。

候宝涎脸笑着说,大姐,我知道你饿了,我也饿,特地到饭店打点饭菜来,我们充充饥!肠胃已咕噜咕噜地发出警报:你再倔,我们就背叛你。余水瑛没有吭声,耸起耳朵听,有没有车辆过来,这样的雪天,又是大年夜,哪有什么车辆。它站起来朝县城方向望去,看看站长他们是不是要回来了。她看了很久,见没有什么迹象表明站长他们要回来,就走进房里。候宝拎着那些东西,跟进去,摆在桌上。候宝将盒饭和筷子递给余水瑛说,大姐吃饭吧!余水瑛接了饭,埋頭刨吃,一句话也没说。候宝想,这个瘸子终于领我一次情了。心里挺高兴的,吃着吃着,它瞧见余水瑛的饭要吃完了,又从袋子里取出四瓶甜香糯米酒和四包南瓜籽,说,大姐,每人两瓶。他边说边开,那酒色粘黄如蜂蜜,芳香诱人。

你喝,我不会喝酒。余水瑛平时就爱搞几杯甜酒,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酒。

大姐,恕我直言,看你样子,不像是不喝酒的人呀?

光看外表你就能知道?

大部分都能看出。

真的不会。

雪天,那么冷,喝点酒热热身子。候宝把一杯酒端到余水瑛的面前,芬芳的酒香弥漫开,余水瑛的喉结上下移动——吞口水。说,真的不会,有时喝了半杯就找不见路。

候宝起来双手作揖道,刚才小弟有些莽撞,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大姐海涵。

余水瑛笑笑说,没什么,现在都讲和谐。

请接受老弟敬大姐一杯。

真的不会呀。

长短一根棍,多少一个礼。你就喝半杯!

真的不会。

你不想认我这个弟啦?

不是不认你这个弟,我还要值班。

候宝费了半天的口舌,就是劝不下这半杯酒,无奈。他说,那大姐嗑瓜籽。说完他从衣兜掏出两包南瓜籽递过去。

那南瓜籽像一块大磁场,吸得余水瑛的食指和拇指做了夹瓜籽的动作,上下门牙像在嗑瓜籽一样,可手就是伸不开去。现在也瞒不住候宝的眼睛,于是说,以前是爱嗑,自从腿伤了没能多活动,怕高血脂和消化不良,都戒了好多年了,现在就不想再犯了。

候宝想,这个人真的太钢了,什么办法都攻不下来。

小伙子,这餐饭就算我请你吧。她边说边从衣兜摸出两百块钱递给候宝。候宝说,一个便餐能让你开钱吗?

现在的钱好用,可不好找,两百块钱在乡下也够你薅好几天了。

姐弟一夜,穷也不穷这两百块钱。

我们桂西北人常说一句话:桥是桥,路是路——混不得。

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余水瑛还是交不下这钱。

候宝暗喜,有了初一,必有十五。

罡风依然呼呼地刮着,雪花依旧飘着,余水瑛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心突然悬起来。她想,这种天,站长他们不会开车回来,只能徒步走,边走边剔牙,说不定已到检查站的旁边,见我不在门口站着,隔离木边又有一帮马。他要是问我,你去哪,我怎么答?不是哑巴吃黄连吗。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

候宝酒足饭饱就长起精神来,我不能让四千块钱泡汤了!他也来到外面,掏出两坨钱,递给余水瑛说,大姐,我们乡下人,找一分钱也不容易。这批木头是老板雇我运来,工钱是四千。都走了三四十公里,现在就差那么四五百米,木头运不到,老板就不给钱。你不能让四五百米的路把我搞砸呀!我交不了差,这十几匹马就回不到尧山,这种雪天意味着什么,不说你大姐也知道。这些马是我们的命根子呀,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就活不成了。这两万块钱给你,你就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候宝把钱递过去,两坨红闪闪的百元钞票把余水瑛的眼睛灼红起来,她心想,两万块钱,相当于我四个月的工资,我现在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呀!她的手在袖管里蠢蠢欲动,她将手快要掏出来了,突然耳边传来一句话:不要天亮尿床。这是尧山老人常告诫晚辈们的一句话。她立刻闭上眼睛,手又缩进袖管里去。

候宝把钱收回衣兜里,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么多钱还不够你买棺材?

一匹马突然嘶叫了两声,倒在雪地上。候宝看了看,着急地喊:豆豆,你怎么?他跑过去,余水瑛也跟着跑过去。她说,刚才你叫它什么?

它叫豆豆,刚一岁。

余水瑛的眼眶突然濡湿,蹲下来,用手急急忙忙剥掉豆豆身上的冰块,剥完冰块之后,脱下身上的棉衣盖到豆豆的身上。候宝突然发起愣来。

约半个小时,豆豆终于站了起来,余水瑛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这时余水瑛的电话响了。她拿出看,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她立刻关门躲进屋轻声问道,豆豆,那么早就打电话,有急事?

妈,我睡不着,所以……

是不是北方太冷了?

是,更冷的是,明……明年,哦,今年的杂费又加了,学校已催了几次。

杂费增多少?

四千。

余水瑛听了之后长长叹息一声,但她很快就装做没事的语气对女儿说:你安心读书,妈会想办法的。

虽门关上,但声音还是漏了出来。候宝耳朵贴到门边,听到了余水瑛和女儿对话,他暗喜,问道:大姐,你女儿在哪读书?

在北方读大学。

春节没回家?

没回。

余水瑛的眼前漆黑一团。

候宝又从衣兜里掏出那两坨钞票,递到余水瑛的眼前晃来晃去:大姐,这两万块钱虽然不多,也够你女儿两年的学杂费了。

两坨崭新的钞票像蚕吃桑叶似的啃食余水瑛,她原本钢铁似的决心渐渐变成了桑叶,袖管里的手在慢慢蠕动,爬到袖口边,突然耳畔又响起一句尧山的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

在袖管里蠕动的手突然僵硬起来,眼睛也再次闭上。

候宝的手伸久了就有些累,他想骂,但又不敢骂出口:你这瘸婆无底洞,到底要买多少副棺材?他时不时挽裤脚到膝盖上,让余水瑛看看他的脚踝、小腿、膝盖青一块,紫一块的图案。余水瑛看了又看,心像是在滴血,眼眶里开始贮满泪。

候宝瞅瞅马群,白玉皇老屁股居然牙关紧咬,纹丝不动地趴在两条前腿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余水瑛冷竣坚硬的心,慢慢开始溶化变软。

苏朝宏看了看余水瑛,露出一种漠然的神色,发出呵呵呵的嘲笑声:一个瘸子竟然那么圆滑,像泥鳅。候宝烦躁起来,说,你们想反了啦?想反了啦?他走到娟娟的前面,抚了抚它的腮边,低声哀伤地说,娟娟,你这么漂亮又懂事。千错万错,不该生是一匹马,专给人驮运东西,耙田犁地。你听话,带个头,带它们回去吧。

娟娟嘶鸣了一声,马群没有掉头,依旧在隔离木外驻足观望。

余水瑛说,青年人,我看你是真的痴下了,人马不分。你赶的这是一帮牲畜——不会说话,不懂得情仇冷暖。可你是个大活人呀,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疯掉了。

它们是我的伙伴,人世的朋友。

余水瑛咧嘴笑。

不信,你问它。

谁?

它叫娟娟,你问它,它保证能听懂你说的话,还会答应你。

你说它什么?

娟娟!它已一岁八个月大,有身孕!

娟娟嘶了一聲:是!

没有人知道余水瑛为什么会突然垮掉。她腰一折,头和手趴在隔离木上。候宝觉得见了鬼,自己明明没把她怎么样,她咋一下子就趴下了,还呜呜呼呼地嚎哭起来呢?莫非,她被自己兜里的武器电了一下,跟自己先前那样,瘫痪了?候宝不敢伸手去动她,怕触上电,只用鞭杆子捣了捣,狐疑地问:大姐,你怎么啦?

别碰我,让我哭一哭就好。

你遇上难心事了?

余水瑛没回话,一门心思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哭得很委屈,后脖颈一梗一梗的。恰在此时,刚刚走过来,啸啸地叫了起来,它卷起舌头,一舔一舔地咂余水瑛的裸臂。余水瑛手一松,从哀哀的情绪里抬头,见是一匹马。它双臂一搂,环住刚刚的脖颈,哭得更伤心。

我丈夫也叫刚刚,也属马,大你一轮。哭够了,余水瑛才说。

候宝从疑惑里转身,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猜想瘸婆一准是睹物思人,才演了那么一出。要知家中夫,看妻身上衣,这是老话说的。现在一瞧瘸婆身上的装束,候宝也能猜出她的境遇。

大姐,那刚刚姐夫现在哪?

下岗了,躺在医院。

躺在医院?

多好的机会啊!他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一坨钞票,连同原来的那两坨钞票一起递过去说,这三万块钱虽然不多,但可以解你燃眉之急。

三坨厚厚的钞票,灼热了余水瑛的神经,袖管里的手又开始活跃起来,一句尧山的老话又袭来:千万不要天亮尿床呵!她又冷静下来。

她说,老板终究与你不是一路人,他是旱路上的财神,水路上的浪神。你在他眼里不是人,是个替罪羊。你知道?

候宝摇了摇头,其实他前一句理解,后一句迷糊。我属马,怎么是羊?还是个替罪羊?他有点气余水瑛。

你知道你驮的木材是什么木?

候宝还是摇头。

那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榉木呀。余水瑛说,你知道那是犯法?

候宝还是摇头。

你知道这种木材一个立方多少钱?

候宝还是摇头。

一个立方四千。

候宝哇的一声:那么多?

你运多少?

十个立方以上。

你知道砍这种木头十个立方要坐多少年的笼?

他还是摇头。

要坐五年以上。

候宝的眼睛有些绿,脸也有些白。

你知道马背上的木苗是什么木苗?

他依旧摇头。

一是红豆杉,它是国家一级保护树种;一是金花茶苗,也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植物,毁了它们同样要进笼子里去,面且待的时间还要更长。

候宝接嘴道,又不是我毁它们。

你知道你们尧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百岁老人,身子还硬朗?

他还是摇头。

余水瑛走过去,捏了捏候宝的身子:臭小子,别以为你现在身子硬朗。

候宝心中一股无名火火蹿上来,对自己说,你这老臭婆要想打架?一动手,我一拳就能废了你这把老骨头。

余水瑛长长地哎了一声:这条隔离木一打开,流出去的不是木头木苗,是红彤彤的钞票,害的是你我两个人和我们的家人,是国家。

候宝的脸变得惨白,像冻透的猪肉,他脚抽搐,身子一颤一颤的,像在筛糠。

她打开了隔离木,说,想好了这些你就过去吧。

候宝没有过去,他掉头往广场走去,把马背的东西卸下来,堆好,然后赶着马群回尧山。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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