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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的“平淡”论

2023-06-15周斌

关键词:梅尧臣

摘 要:梅尧臣是宋代诗学“平淡”论的首倡者,被誉为宋代“平淡”诗风的开山鼻祖。在批评晚唐五代以来西昆体之流弊的基础上,梅尧臣一改西昆体诗风浮艳、内容空虚、语言晦涩的缺点,倡导了平淡的风格,并在丰富的诗歌实践基础上,对“平淡”的地位、内涵和本质等相关理论问题进行探讨,建构了其独特的“平淡”理论,是宋代“平淡”理论的重要奠基者,开启有宋一代文艺之“平淡”风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影响深远。

关键词:梅尧臣;淡;平淡;诗学观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1-0125-09收稿日期:2022-11-14

基金项目:“广西高等学校千名中青年骨干教师培育计划”人文社会科学类立项课题(2021QGRW011):中华传统美学淡精神及其创新性发展研究;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课题(20FZX005):中华民族传统艺术“逸”审美观念流变研究。

作者简介:周斌(1982-),女,广西玉林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博士后。

“淡”是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范畴之一,它与“神”“清”“趣”“妙”“逸”等范畴一起概括出中国文艺中多种稳定而有差异性的审美价值取向与风格特征。“淡”范畴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流变历程,它发源于先秦,确立于魏晋,发展于唐代,成熟于宋代,承传于明代,深化于清代,形成了由“平淡”“淡逸”“古淡”“淡远”“恬淡”等二级范畴构成的范畴群。“平淡”是“淡”最重要的二级范畴,“平淡诗观不能不處于宋人诗说之重心”①,而梅尧臣则是宋代“平淡”理论的首倡者,被誉为宋代“平淡”诗风的开山鼻祖,在他的倡导下,“平淡”逐渐发展成为宋人文艺批评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文论范畴。虽然学界有不少学者关注到梅尧臣的“平淡”理论,但是关于理论的提出背景、内涵构成和成因影响等内容的研究还有不尽之处,有待深入探讨。

一、梅尧臣“平淡”论提出的背景

宋初文坛,流行的诗歌风格可以概括为“宋初三体”,即“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它们是从“唐音”向“宋调”过渡的产物,其中影响最大的则属“西昆体”。《宋诗钞·宛陵诗钞》引元人龚啸对梅尧臣的评价:“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大家未起之先。”②元代刘性《宛陵先生年谱序》:“变晚唐卑陋之习,启盛宋和平之音,有功于斯文甚大。”③梅尧臣在《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中表达了他对“西昆体”浮靡之风的批判:“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辨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④可见梅尧臣倡导风雅平淡,正是针对晚唐以来绮丽秾艳和追求形式技巧的诗风,尤其是“西昆体”而发的,对“西昆体”之流弊具有纠正作用,这个批判和重建的过程,反映了“平淡”文风的确立是宋初文人在艰苦探索中曲折形成的。

宋初文坛承习晚唐五代之余韵,文人对白居易的诗体风格推崇有加,导致白诗盛行,时人多有效仿,号称“白体”。田锡《览韩偓郑谷诗因呈太素》:“顺熟合依元白体。”①欧阳修《六一诗话》:“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行于容易。”②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③“顺熟”“容易”“浅切”是“白体”的主要艺术特征。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批人,以“九僧”即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九位僧人为代表,他们在诗歌创作上模仿贾岛、姚合,由于宋初人习惯把贾岛、姚合看作是晚唐人,所以他们的诗歌风格被称为“晚唐体”。他们一方面模仿晚唐贾岛、姚合的苦吟精神,艺术上追求奇巧,重视五律,斟字酌句;另一方面也有白体诗平易流畅的倾向,诗歌内容多以表现清邃幽静的山林景色和枯寂淡泊的隐逸生活为主,在宋初文坛,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欧阳修《六一诗话》精辟地指出了晚唐体的基本特征:“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④欧阳修认为晚唐体是以“以精意为高”“构思尤艰”“极其雕琢”为主要艺术特色。苏轼《书荆公暮年诗》则对“晚唐气味”的气格卑弱进行了批评:“七言诗终有晚唐气味。”⑤

“宋初三体”中,西昆体是流行最广、影响最大的一个诗歌流派。宋初,随着长期混乱分裂的唐五代的终结,社会开始出现稳定发展的繁荣局面,为了彰显功绩,粉饰太平,宋初统治者有意提倡诗赋,君臣常在庆赏、宴会之时,赋诗唱和,故西昆体兴起。欧阳修《六一诗话》云:“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⑥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在编纂《历代君臣事迹》之余和李宗谔、张咏、舒雅、钱惟济等人互相唱和,他们的诗作被编辑成《西昆酬唱集》。杨亿《西昆酬唱集序》直接说明了《西昆酬唱集》的选编宗旨:“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⑦。他们不满白体诗的浅易、顺熟,也不满晚唐体的精意、枯寂,改以李商隐为宗,同时兼学唐彦谦,以才学为诗,技法圆熟、语义要深、词藻华丽,诗歌风格典雅富丽、精巧繁缛。西昆体对白体与晚唐体的弊端有一定的补救作用,遂得以流行开来。西昆体历经太宗、真宗、仁宗三朝,盛行半个世纪之久。然而,正如清代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所云:“久而堆垛挦扯,贻人口实。”⑧西昆体以学问为诗,刻意模仿,大量用典,导致诗歌匠气太重、内容贫乏、思想空洞、缺乏情感,因而逐渐被世人诟病。最先对西昆体进行强烈抨击的是仁宗朝时的石介,其后,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等人陆续举起反对大旗,开创新的诗风,西昆体逐渐衰微。而真正导致西昆体走向衰微的根源在于其本身的弊端。《清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集类》:“其诗宗法唐李商隐,词取妍华,而不乏兴象。”⑨西昆体宗法李商隐,然而却只是一味地模仿。譬如题材上,完全承袭了李商隐的咏史、咏物、无题等诗歌题材,甚至直接沿用李商隐的诗歌题目,如杨亿、刘筠、钱惟演、李宗谔亦作《南朝》,钱惟济、刘筠、杨亿等人亦有《宋玉》。更有甚者,还有人直接“挦撦”李商隐的诗句入诗,乃至贻笑大方。宋代刘攽的《中山诗话》就记载了这么一个笑话:“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欢笑。”①可见,这种模仿已经到了亦步亦趋的可笑地步,然而他们只是刻意发扬了李商隐喜欢用典,艰深晦涩,形式华美,对仗工整,文采丰富的表现外壳,却抛弃了李商隐诗歌内容丰富,意蕴深刻的思想内核,所以未免失其本真。

在艺术形式上,西昆体具有声律协谐、对仗工稳、字句新巧、辞藻华丽的美学特征。《清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集类》:“《后村诗话》云‘《西昆酬唱集》,对偶字面虽工,而佳句可录者殊少,宜为欧公之所厌。”②直接指出了其重视形式化的弊端。阮昌龄海州试《海不扬波赋》中的警句属对工巧,充满节律之美,文风富艳,杨亿十分赞赏。《送元宗道秀才序》就记载杨亿在给元宗道秀才的信中赞美阮昌龄道:“学术渊奥,才思深婉,雅善辞赋,尤工诗什。”③《冬夕与诸公宴集贤梅学士西斋,分得“今夕何夕”,探得“云”字并序》记载杨亿与友人欢宴酬唱:“于是迭出巨题,互探难韵,构思如涌,弄翰若飞。”④西昆文人的集会酬唱对题材、体裁、用韵等方面规定严格,往往互探难韵,至穷尽其韵为止,为争胜,务必求新出奇,结果难免拘于用韵,流于形式,牵强成句。陈师道《后山诗话》:“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⑤指出了西昆体讲究“切对”和喜用“古语”的特征。以杨亿《泪二首》为例,该组伤春诗最大的艺术特色就是大量用典。第一首用了大量关于悲愁洒泪的典故,直到最后一句方才道出伤春之意。使用的典故有苏蕙织锦、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事、汉乐府《陇头歌辞》写漂泊者之泪、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写凄清之泪、陈皇后失宠及薛灵芸在魏文帝时被选入皇宫事。第二首则使用了荆轲易水送别、黍离之悲、卞和献璧、杨子之邻人亡羊、胡笳十八拍和渔阳三挝鼓、楚王好细腰等典故。大量典故的生硬堆砌是对李商隐七律《泪》的刻意模仿,不仅没有新意,而且因为典故之间缺乏必要的内在联系,且与主题“伤春”不符,反而失去了应有的艺术价值。此外,同一典故也被西昆文人改头换面,互相借鉴,如钱惟演的“青鸟当时下紫云”⑥(《戊申年七夕五绝》),薛映的“青鸟潜来报消息”⑦(《戊申年七夕五绝》),刘秉的“漫教青鸟传消息”⑧(《戊申年七夕五绝》),三足神鸟青鸟为西王母传递信息的典故已经成为了西昆文人酬唱文字中的熟套。

随着西昆体浮艳文风的泛滥,为了重新恢复儒家诗教,据《全宋文》卷六三二《石介一五》记载,在《西昆酬唱集》结集的第二年,真宗就下诏批判道:“而近代以来,属辞多弊,侈靡滋甚,浮艳相高;忘祖述之大猷,竞雕刻之小巧。”⑨真宗批判了西昆体侈靡浮艳的文风,提倡有载道思想的复古文风,要求诗文创作“思教化”“无尚空言”,要言之有物,多务实言,发挥文章经世济国的社会功能,统治者的批判对西昆体的没落起着重要的作用。针对社会上“西昆体”浮靡文风泛滥的现象,梅尧臣、欧阳修也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欧阳修《世人作肥字说》:“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馒头,食之未必不佳,而视其为状,已可知其俗物。”⑩梅尧臣《韵语答永叔内翰》将其改为:“世人作肥字,正如论馒头,厚皮虽然佳,俗物已可羞。”欧阳修与梅尧臣运用“肥”“厚”“俗”这样的词来批评西昆體,可见他们对西昆体的反感和厌恶。梅尧臣、欧阳修高举批判“西昆体”的大旗,并得益其在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力,这种批判精神其后得到了许多文人的继承和发扬,掀起了“平淡”诗风新热潮。梅尧臣《答王补之书》有云:“适观足下十篇之作,深厚诣道,究古人之所不及,发前史之所未尽,其至乎,至者矣!”①梅尧臣批判了讲究骈偶辞藻的形式主义文风,充分肯定和称赞内涵深厚、志趣高远的文章。

梅尧臣一改西昆体诗风浮艳、内容空虚、语言晦涩的缺点,倡导了平淡的风格,对宋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刘克庄《后村诗话》有云:“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②,可谓精当。

二、 梅尧臣的“平淡”论

梅尧臣在自己的诗文中多次提到“平淡”、用到“平淡”,其对“平淡”的喜爱与推崇可见一斑,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平淡”论,概括起来,梅尧臣对“平淡”的理论建构,主要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的内容:

(一)“平淡”的地位

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云:“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③梅尧臣把“平淡”作为诗歌的最高审美理想提出来,高度肯定了“平淡”的美学价值。在他看来,“平淡”的艺术风格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最高审美理想,他的这一诗学主张,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梅尧臣《续金针诗格》:“纯而归正,上格。诗曰:‘凡席延尧舜,轩墀立禹皋。淡而有味,中格。诗曰:‘闲欹太湖石,醉听洞庭秋。华而不浮,下格。诗曰:‘山花插宾髻,石竹绣罗衣。”④梅尧臣把“纯而正”推崇为上格,虽然没有直接把“淡”推为上格,但是把“淡而有味”视为中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对“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这一诗学主张的呼应,说明“淡”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价值。

(二)“平淡”的内涵

纵观梅尧臣关于“平淡”的论述,可以把他对“平淡”的内涵理解,概括为以下几个层面的内容:

首先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曾记载梅尧臣对他说过的话:“圣俞尝谓予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⑤在这里,梅尧臣提出了诗歌的两个价值层次,即“善”与“至”,意新、语工仅仅达到“善”的标准,只有做到将难写之景描述得如同重现眼前,语言含有不尽意蕴,耐人寻味,才能达到诗歌的至境。欧阳修接着问梅尧臣:“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⑥梅尧臣指出这种“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是“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难指陈以言”⑦。欧阳修《六一诗话》又有云:“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⑧欧阳修《再和圣俞见答》云:“子言古淡有真味”⑨,欧阳修用“闲淡”和“古淡”来评价梅尧臣,揭示了“闲淡”和“古淡”蕴藏着含蓄深远真意和无尽幽远真味的本质,充分体现了其“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诗学主张。

其次是“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陈师道《后山诗话》有载:“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⑩梅尧臣认为“好诗者”之诗只能达到“工”的境界,是因为做不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所以达不到心目中的“平淡”理想境界,梅尧臣在这里其实指出了“平淡”的又一层含义,即“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梅尧臣追求的“平淡”,正是要求文字、形式之俗与立意、境界之雅两两结合,也即以“平”之语,表达“淡”之意。

最后是“圆熟”。梅尧臣《依韵和晏相公》诗云:“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①梅尧臣认为诗歌语言未达到圆熟的境界,就会显得生涩刺口,在他看来,“圆熟”是“平淡”的重要美学特征。关于梅尧臣的诗歌风格,欧阳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一诗中进行了总结:“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词愈清新,心意虽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②欧阳修认为梅翁的诗文清新如同寒泉冲激锐石一般清冷峻峭,他的心境虽已苍凉老大,文词却更加清新美妙,好似那妖娆美女,虽然半老却风韵犹存,虽然近作古朴瘦硬,却需要反复咀嚼,如同食橄榄一样,初尝苦涩,味道却越来越好。欧阳修虽然没有直接言及梅诗之淡,但是“清新”却具备了“平淡”的审美质素,欧阳修在诗中两次用到“老”字,梅尧臣诗歌“真味久愈在”,正是内蕴之“老熟”所致,是其践行“平淡”诗学主张的结果。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并序》又云:“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③“益老以劲”,指的是梅尧臣圆熟的平淡诗风。梅尧臣之“平淡”,不是浅切平易,而是渐老渐熟的老成,这种境界绝非易得,而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苦吟构思后达到的艺术妙境。《六一诗话》:“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④梅尧臣之“平淡”不像白体之流于草率轻易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在艺术技巧上对炼字和炼意的高度重视。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⑤可见梅诗之“古淡”的得来绝非易事,而是经过长期苦吟构思之后的顷刻而成,可谓“圆熟”之后的自然天成。梅尧臣还有一个诗袋的传说,据孙升《孙公谈圃》记载,孙升、杜廷之与梅圣俞一起坐船时发现,梅尧臣无论是寝食,还是游观,无时不在思索苦吟,每次一想到什么,就会突然从座位上离开,奋笔疾书,写成字条,投入袋中。他们就偷偷取出来观看,发现写的都是诗句,有的甚至只是半联或一字。“有云‘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乃算袋中所书也。”⑥即使是“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这样的名句也自算袋诗中来,梅氏之苦吟精神可见一斑。梅尧臣《依韵和永叔子履冬夕小斋联句见寄》云:“险词斗尖奇,冻地抽笋笴。”⑦梅尧臣《诗癖》曰:“但将苦意摩层宙,莫计终穷涉暮津”⑧,足见梅尧臣搜肠刮肚之苦。可见,梅尧臣的“平淡”绝非天生而来,而是苦吟所得,也就是他强调的“文字出肝胆”⑨(《依韵和晏相公》),诗歌创作只有经过构思上的苦思冥想以及语言上的呕心沥血,才能达到工而平、淡而熟的境界。

(三)“平淡”的本质

梅尧臣把“平淡”与“情性”联系起来,提出了关于“平淡”本质的情性论。梅尧臣《依韵和晏相公》云:“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⑩梅尧臣认为“平淡”风格的形成得益于情性的抒发。“吟适情性”乃摒棄理性思维后,在创作与审美上表现出来的无意识、无目的性的任情率真、自然而然、不假造作的率真本性。梅尧臣《答中道小疾见寄》云:“诗本道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①虽然梅尧臣一直在批判北宋文坛玩物丧志、风雅道丧的创作倾向,但主张“适情性”,重视性情的抒发则是许多风格流派共同坚持的观点。梅尧臣也认为诗歌本出于“情性”,坚持把“情性”视为诗歌的本体。

“情性”被引入文艺理论批评可以追溯到汉代的《毛诗序》。《毛诗序》曰:“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②《毛诗序》对“吟咏情性”的标举,认同了抒情性为文学的基本属性,然而其“止乎礼义”之“情性”是受到儒家礼义浸润过的,而非人类的至纯至真之情,仍然受到“志”的统治。而把“情性”确立为诗歌的本源,当推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③钟嵘分析了诗歌由物感生性情,情性摇荡而产生的过程。《诗品序》:“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④认为经世致用自有其文体,诗歌不应盲目用典,而是贵在对情性的吟咏。《诗品序》:“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⑤可见,钟嵘的“情性”,乃是将儒家“礼义”的内核剔除后“感荡心灵”的纯粹之情。那么,梅尧臣“平淡”诗学观中的“情性”又具有怎样的含义呢? 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诗云:“邵南有遗风,源流应未殚。”⑥可见,其“平淡”也终究不脱离风雅源流。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也曾指出:“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熄,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之下。”⑦所以,梅尧臣的“情性”既非完全“止乎礼义”,也非个人纯粹的普通情感,而是具有反映社会现实特定内涵和“美刺”功能之“情性”。无论是“愿执戈与戟,生死事将坛”⑧(《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还是“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⑨(《依韵和晏相公》),其“情性”都来源于对社会现实生活和自然物象的感发。同时,梅尧臣开始将之前批评家们对“淡”风格的普遍宽泛讨论,具体落实为一种针对现实生活和自然物象的描写精神。《林和靖先生诗集序》:“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⑩梅尧臣称赞林逋的诗风具有平淡深邃之美,而这种美形成于诗人的“顺物玩情”,也就是说以自然物象为基点触发的情感表达不必过于分明,也就是前面说的“不须大厥声”,要“静正”“寄适”。《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梅尧臣又指出诗歌不应只是为了独识鸟兽之名或务求工巧,而应继承《诗经》《离骚》的传统,充分发挥“美刺”的功能,将愤世嫉邪意寄托在“草木虫”身上。“因事有所激”强调诗人的主观情感依赖于客观事物的激发,从而产生强烈的艺术冲动,而“因物兴以通”则强调诗人被客观事物所激发的情感要通过具体感观的艺术形象来表现。“因事有所激”和“因物兴以通”结合起来就是:诗人被客观现实和自然物象激发的情感,通过“兴”的方法,把物象联系起来,最终形成凝聚了诗人浓郁感情的艺术形象。实际上,梅尧臣摒弃了西昆体辞藻华丽的一面,主张用平实的语言和形式表达深刻的社会内容,因而,梅尧臣的“平淡”不是脱离现实况味之“淡”,而是将对国计民生的强烈关怀用质朴的形式和平静的情感加以表达,这才是梅尧臣“平淡”论的本质,而这种“深邃”的平淡之美的形成是“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的结果。梅氏继承了白居易“为时”“为事”的诗歌理论,强调“平淡”诗歌的创作冲动要经过“事”激和“物”兴,也就是客观事物的激发才能产生,同时主张诗歌更应该在具体的描绘中表情达意,梅氏意识到了诗歌抒情的特征,比白居易更进了一步。

朱东润认为:“尧臣是一位激昂慷慨的战士,把他作品的特征,归结为平淡,是和他的身份不相称的。”①“他说邵必是平淡,但是自己所向往的是李杜韩,他的企图是手执长戈利戟,在斗争中决一番生死。世上有这样的平淡的诗人吗?”②这个说法有失偏颇,如果结合梅尧臣的“情性论”,我们就可以知道,以愤激和批判的感情作为创作心理基础也可以成就“平淡”的艺术风格,“平淡”也可以蕴含着澎湃深厚的情感和强烈的批判现实精神。“梅尧臣心目中的‘平淡已是一个全新的诗学名词,它实际上是指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了雕潤绮丽的老成风格。”③总的来说,梅尧臣继承了儒家平淡诗美的理想,在形式上反对西昆体浮艳的文风,提倡平淡自然,而在内容上提倡风雅美刺,实际上是主张通过质朴的表现抒发不平之气,既有平淡自然的一面,也有慷慨雅怨的一面,乃是平淡之中饶有不平之气。

三、梅尧臣“平淡”论的成因与影响

(一)梅尧臣“平淡”论的成因

梅尧臣平淡诗学理论的成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有两个:

第一,梅尧臣深受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响。梅尧臣虽出身儒门世家,也不乏经国济世之宏图大志,然而由于现实的不得志,他更多的是投入老庄道家和佛禅的思想怀抱中,深受道家和佛禅思想的影响。梅尧臣《依韵和邵不疑以雨止烹茶观画听琴之会》有云:“淡泊全精神,老氏吾将师。”④表明自己要以老子之道为精神皈依,学习道家淡泊思想。梅尧臣与道教人士往来密切,作有《答鹅湖长老绍元示太玄图》:“道士须换黄庭经,释子自明太玄辞。”⑤说明梅尧臣经常与道教人士交游。梅尧臣与佛教禅宗人士也有密切的交往。文人与有才情文采的诗僧唱和乐游,自魏晋以来已经成为一种风尚,方回《名僧诗话序》列举了元代之前文人与诗僧交游的著名例子,其中就包括了梅尧臣与达观颖:“李杜……所与交游多名僧,尤多诗僧”,“则同……梅圣俞于达观颖”。⑥梅尧臣与达观颖经常交游唱和,作有《依韵答达观禅师颖公》等诗。此外,梅尧臣还与许多僧人都有过交情,《省符上人》诗即说自己与一佛僧的往来。《吕缙叔云永嘉僧希用隐居能谈史汉书讲说邀余寄之》:“定将修史笔,添传入《高僧》。”⑦表达了对希用禅师的称赞之情。《送僧在己归秀州》:“心向王城讲,缘从海客回。”⑧描写自己与僧人的送别之情。梅尧臣与道家及佛教禅宗人士交往密切,因此产生了淡泊的思想,如《正仲见赠依韵和答》:“耻游公相门,甘自守恬淡”⑨,表明自己不再追名逐利,而甘于恬淡自守的思想主张。《寄题梵才大士台州安隐堂》:“诗兴犹不忘,禅心讵云著,所以得自然,宁必万缘缚”⑩,揭示了其自然平淡的诗风与佛禅的关系。跟梅尧臣交往的也大都是一些在诗画琴学等方面都有特长的道士和禅师,他们尚“淡”的文艺主张和艺术创作,无疑会对梅尧臣的“平淡”思想主张和“平淡”诗歌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第二,梅尧臣“一生经历坎坷,心意老态造平淡”的经历使然。梅尧臣“平淡”论的提出时间是在庆历六年,也即其45岁高龄之时,可谓“老造平淡”,这与梅尧臣一生的坎坷经历、心态老成有关。梅尧臣早年心怀抱负,如其《次韵和长吉上人淮甸相逢》诗中所述:“尚忝齿缨绶,终年趋路歧。俯愧渊中鱼,游泳水之湄,仰羡云中鸷,凌厉辞絷维。”①但是,由于仕途坎坷,梅尧臣落魄不得志,生活愈加困窘,便萌生淡泊之心。据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记载,梅尧臣年轻时由于荫袭补为下级官吏,屡次参加进士考试,却总遭压制。他做过主簿、县令等基层小官,在地方上困厄了十多年,到了五十岁,才由欧阳修、赵概等举荐,被赐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还要靠别人下聘书,去当人家的幕僚,做过最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不过五品”的尚书都官员外郎之职,以至于郁积着自己的才智,不能在事业中充分表现出来。他还经历过三次大的政治斗争,在斗争中他总是站在革新派的立场反对保守派。在失败的政治斗争中,友人在政局动乱中遭贬谪纷纷离去,梅尧臣宏图难展,政途坎坷。《回自青龙呈谢师直》:“文章自是与时背,妻饿儿啼无一钱。”②《永叔赠酒》:“贫食尚不足,欲饮将何缘,岂能以口腹,屈节事豪权。”③正如在自己诗文中写的一样,他不仅仕途惨淡,而且生活困窘,可谓悲惨。此外,生活还对梅尧臣特别残酷,庆历四年(1044),妻子病故之后不久,次子又天折,梅尧臣悲痛万分,写下《书哀》:“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④宋历八年(1048),梅尧臣与第二个妻子所生的不足半周岁的爱女又夭亡,梅尧臣痛不欲生,写下了《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诗:“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⑤句句肝肠寸断,催人泪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正是坎坷的人生与心态的老成,才成就梅尧臣“平淡”的诗学主张。

(二) 梅尧臣“平淡”论的影响

在宋初,除了梅尧臣,还有欧阳修、苏舜钦等人都有关于“平淡”的诗学主张,然而,无论是对“平淡”地位的卓越远见,还是对“平淡”内涵的独到理解,亦或是对“平淡”诗风的丰富实践,梅尧臣都是欧阳修、苏舜钦等人所不能比拟的。随后的苏轼和黄庭坚等人正是在梅尧臣开创的平淡理论基础上,继续深化“平淡”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从而开启了宋代对“平淡”的普遍追求。

《宋史》卷四百四十二:“工为诗,以深远古淡为意,间出奇巧,初未为人所知。”⑥指出了与梅尧臣并称为“梅欧”的欧阳修对梅尧臣的“古淡”也是自叹不如,并指出了梅尧臣的诗名之高在当时可谓少之又少。对此,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中这样描述道:“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⑦就连武夫、贵戚、童儿、野叟都能知道他的名字,乃至是一些妄愚之人即使不懂梅诗也知道梅诗的珍贵并且用来自夸,可见梅尧臣当时的诗名之高。梅尧臣的“平淡”理论主张以及“平淡”的诗歌实践,纠正了五代以来的诗风,为宋诗开启了一条不同于唐诗,且富有自己特色的崭新道路。在历史上,文人们对梅尧臣的高评不绝于耳。刘克庄富有远见地肯定了梅尧臣开创平淡诗风之功,并将其推举为“开山祖师”,据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记载:“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⑧陆游则称赞梅尧臣“巍然独主盟”⑨(《书宛陵集后》),“梅公真壮哉”⑩(《读宛陵先生诗》),将梅尧臣看作是李杜之后堪与之媲美的第一位诗人。《宋诗钞》引元代龚啸也评梅尧臣:“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宛陵集·附录》载刘性《宛陵先生年谱序》指出:“宛陵梅先生以道德文学发而为诗,变晚唐卑陋之习,启盛宋和平之音,有功于斯文甚大。”①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评价梅尧臣:“宋人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平淡而丰腴。”②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评梅尧臣:“梅诗和平简远,淡而不枯,丽而有则,实为宋人之冠。”③叶燮《原诗·外篇》也充分肯定了梅尧臣扭转宋初文坛诗学风气,开创“平淡”风格的历史功绩,将梅尧臣与苏舜钦二人并称为“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④。众多高评不一而足,梅尧臣历史地位之高,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总而言之,梅尧臣“平淡”理论的提出有其独特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成因,梅尧臣从“平淡”的地位、“平淡”的内涵和“平淡”的本质等方面建构了其独特的“平淡”理论体系,是宋代平淡理论的重要奠基者,开启有宋一代尚“平淡”之风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影响深远。

Mei Yaochens Theory of “Pingdan”(平淡)

ZHOU Bin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

Abstract:Mei Yaochen is the pioneer of the“Pingdan”poetry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is regarded as the pioneer of the“Pingdan”poetry style in the Song dynasty. On the basis of his criticism of the shortcomings of the Xikun style since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Mei Yaochen changed the shortcomings of the style of xikun poetry, such as the style, the content, and the language, and advocated a“Pingdan”style,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status, connotation and essence of“Pingdan”, and constructs its unique“Pingdan”theory, which is an important founder of“Pingdan”theory in Song dynasty, it is of epoch-making significance and far-reaching influence to open the“Pingdan”atmosphere of literature and art in the Song dynasty.

Key words:Mei Yaochen;“Dan”(淡);“Pingdan”;poetic view

[責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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