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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听觉书写与人物塑造

2023-06-15刘东方沙莎

关键词:人物塑造王蒙

刘东方 沙莎

摘 要:王蒙作为一个感官型作家,在其小说中呈现了大量感官书写,其中听觉书写尤为显著。听觉元素在王蒙小说中的积极参与对人物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聆察”王蒙笔下人物形象开辟了一条新路径。王蒙通过对人物“语音独一性”的摹写表征了人物的性格、身份和地域等个体标识。在声音的现代性叙写中,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意识流淌也与听觉感知紧相连属,表现为人物的“心声”、联想的听觉化和与视觉结合的听觉印象。同时,人物内在的生命状态与外部世界的声音景观同频共振,展现了在历史与时代浮沉中虽经历坎坷却仍充满坚定意志与希望的“王蒙式”艺术生命形象。

关键词:王蒙;听觉书写;人物塑造;语音独一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1-0102-09收稿日期:2022-11-12

作者简介:刘东方(1966-),男,山东海阳人,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沙   莎(1997-),女,宁夏吴忠人,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要有经验,要知觉灵敏”①,这是王蒙小说《春之声》主人公岳之峰在即将开启的闷罐子火车中的内心独白。随着声音的响起,岳之峰开启了他的精神之旅。这既是岳之峰的内心独白,也是作者王蒙的内心独白。一个作家,不能缺乏感觉知觉的灵敏,曾镇南曾言:“与其说王蒙是偏重于思考型的作家,不如说他是偏重于感觉型的作家。甚至可以说,他作为小说家的主要魅力,越来越表现为他是凭借对活泼泼地流动的生活的惊人准确绝妙的艺术感觉进行写作的。”②王蒙对感官的书写有着超强的敏感度,在听觉方面更为显著。学者徐强曾指出,王蒙对音响世界的展示几乎有一种“声音崇拜”,通过对小说《春之声》中各种感官书写的统计发现,王蒙对听觉的书写达38%,占比最高,且通过不同作家的同题创作比较,得出结论:王蒙是一个典型的听觉感知型作家。③在叙事作品中,人物塑造往往是重头戏,文学作为人学,需以人物为重,而塑造人物的方法多种多样,听觉叙事作为文学叙事的一种,在王蒙小说中,成为了塑造人物、展现人物个体标识、联动人物心理变化、象征人物人格生命的重要方式。

“听觉”作为个体认知存在、理解自我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关系的重要维度,随着声音技术、现代媒介的飞速发展,在人的生存中愈发重要。因而考查王蒙是如何通过听觉书写塑造人物,又刻画出怎样的人物形象即其独特性,也就愈发重要。

一、“语音独一性”与人物标识

研究者们往往集中于人物“说什么”,却忽视了人物说的“声音”,虽然小说是付诸文字的书面语言,但对人物语音的成功描写,能从中“听”出人物的独特个性。这种人物独具个性的语音本身,可称为“语音独一性”。“强调语音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更重要的是,能够通过‘语音独一性深刻认识到具体的语音与语音后面的‘活人之间的关系。”①“语音独一性”被印上了人物的性格特点、社会地位、身份角色、时代背景、地域环境等密码,形成了相对稳定、自成一体的独一性语音。现代技术通过指纹识别人物真身,同样,声音由于其发声体、发声方式等生理构造的不同,同指纹一样,成为识别不同人的“声纹”代码。王蒙小说中“语音独一性”表现尤为明显,并成了其笔下人物的重要标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语音独一性”作为王蒙小说人物性格的独特密码,表现为“语音性格化”。成功的人物形象既典型又丰富,虽复杂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人物性格内在的质的规定性,相对稳定且具有一惯性②。“语音独一性”在王蒙笔下往往成为表征人物性格基本内质的“声纹密码”。

成功的语音描写,能让读者“听”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名医梁有志传奇》开篇就通过出生时的哭声将孪生兄弟小黑和小白的性格区分开来。小说虽然也对孪生兄弟的肤色、眼睛做了区别性描写,但出生一刻哇哇坠地的哭声更具本能性和真实性,所营造的强烈听觉效果更能表现人物性格本质。小黑梁有德“哭起来像吹喇叭——哇、哇、哇,几里地外就能听见”③,是其憨厚、瓷实、直性子的声音彰显;小白梁有志“哭起来像小猫——喵、喵,曲里拐弯,讲究旋律”④,则预示了他在时代和政治的巨变中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机敏与灵活。出场时的哭声描写提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并奠定了人物在时代变动中发展的趋势。

“季节”系列人物众多,但每个人的声音各有特色,能“以耳代目”“听声类型”,展现着“是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着怎样的语音语调”的恒久主题。在《恋爱的季节》中,王蒙多次提到周碧云的语音特性,多次、重复的书写意味着强调。周碧云讲话声音“极为洪亮,但是略显尖厉”、“类似金刚钻切割玻璃时发出的尖厉噪音”,唱起歌儿来“音量极大,音域也很宽广”,“如裂帛,如撕扇,如金刚石划破玻璃”。她仿佛自带“出场音效”,一张口就能使读者产生一种洪亮尖厉的高分贝听觉想象,但也正是周碧云那独具穿透力的激昂之音流露出她身上那股热情直爽、无拘无束、又解又放的劲儿。满莎的声音“铿锵震响”,有音乐般的欢乐与激昂,吸引了与之同处于声音高频的周碧云,使得二人在生活、革命中都能“同频共振”,也正是“穿透布‘墙的音波的交响”使得二人在人群中得到了更多关注。而舒亦冰的声音委婉温厚,富有诗情,与他的资产阶级身份有关。刘丽芳言谈中夹杂着“又像哭又像笑的”气声,这略显新潮的气声透露出一丝与时代不符的“非严肃性”。苏红作为一个极具复杂性又让人同情的人物,从不大声说话,有很好的声音,“一聽这声音你就断定你会听到文明的友好的和悲哀的话语”⑤。她总哼些充满私人情感的老歌,成为了革命时代里的“异调”,却又是能抚慰人心、带有生活情调的“温情”之声。众多人物中,每个人都个性鲜明,印象深刻,这无疑要归功于对人物独具特色的语音书写,语音的独一性也就成为了与人物性格一一对应的能指符码。

“语音性格化”还能以“一音”窥“全貌”,将人物的外貌、行动都寓于人物的语音中,使语音具有了“以音拟状”的“全息性”功能。《一嚏千娇》以一位老人“风度翩翩”的喷嚏声和语音摹写出了这位老人的千娇百媚、仪态万千。老人在“一声无字的合唱‘啊……于无声处渐渐激荡起来的时候”⑥出场,他的喷嚏“并没有声音,或者只有类似漏了气的管乐器发出的声音”⑦,管乐向来是温厚、优雅、庄严的声音代表,但却漏了气,暗示了其声音温厚却徒有其表。他说话的声调也是“风度翩翩”:

一种有意地控制了并压低了的声音。一种浑厚的、温柔的、有很好的共鸣与齐全的性能,能发出从10赫兹至30赫兹的低高音,但一切旋钮都拧在0-1之间的音响。他的吐字非常标准,每个字的吐音都非常清楚,速度大约每小时3000字,停顿与节奏分明。听他讲话,不仅能听清每一个字,而且能分辨请标点符号。他的声音能够使人想起深紫色的绸缎,想起一副低调而又层次分明的油画,(例如一位俄国画家画的《门旁》,笔者结婚时新房中就悬挂过的。)甚至于,他的声音使你想起夏里亚平与保罗·罗伯逊与梵蒂冈教皇。①

王蒙对老“喷”的语音描写精准又极富“声象感”,透过老“喷”这副语音的聚焦镜穿透了书面语言文字的肉身,放大了一个步态沉稳、举止优雅、声调温厚平静的老人形象。倘若说简单的外貌描写是生硬的,产生的是静态“图像”,那么语音的独特书写则营构了“以声拟状”的动态视听画面,即使省去外貌和行动描写,也能在王蒙极具视听效果的刻画中勾勒出一个声神形兼备的立体人物,激发读者对老“喷”的视听化想象,连同他的一颦一动、衣着样貌都融于这特有的声调之中,以声音为“方法”介入人物全息印象的生成,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其二,王蒙热衷于人物“语音身份化”的表现。马克思指出:任何个人,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和关系中的个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即人是具有各种社会属性的人,王蒙深谙这一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身兼多重身份的人,经历时代与历史的浮沉,在政治与文学中来回跨越,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过早参与政治工作,因而对各种意识形态的独特语音有着更为深刻细致的观察力。王蒙自己也承认,对作家来说,“政治既具体又生动,既越不开也择不开,除非你想完全把人物的现实性冲洗干净。”③这种身份、意识形态的不同,最终也会表现在人物的语音中。

“季节”系列人物的“语音独一性”不仅是人物形象的“性格名片”,同时也是解开人物背后所依附的政治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属性、身份属性的密码。声音洪亮铿锵、唱着战歌的周碧云、满莎是革命思想坚定又正确的代表人,充满温情之声、唱着流行歌的舒亦冰、苏红、刘丽芳们则是具有“小资产阶级”属性待改造的一类。舒亦冰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与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周碧云,因歌声所属意识形态的差别暗示了他们分道扬镳无法终成眷属的结局。

此外,拉着长音说话经常出现在王蒙笔下的干部形象中。《蝴蝶》中的张思远在官复原职后拉着长音说话无疑是文学史上让人印象深刻的语音刻画:

“这个——”他把“个”字拉长了声音,声音拉的长短和职务的高低常常成正比。他已经有九年没有这样拉长声音说话了,当明天具有了向昨天靠拢的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立即拉长了,完全并非有意。他的脸唰地一红。④

从有着淳朴之声说话又快又巧的“老张头”到拉长音的“张副部长”的不经意转变,意味着张思远身份、职位的变化。这种语音转变的背后有着深深的集体无意识,正如列维·布留尔所说:“所有社会集体的思维的本质特征应当在它的成员们所操的语言中得到某种程度的反映。”⑤作为张副部长的他,要深思熟虑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的合理性,并且要让每一个听者有一个领会的时间,看似为拉长声说话找到了合适理由,其实背后有着张思远的身不由己,以及潜意识里对自己干部身份根深蒂固的身份追寻,而时代与历史巨变中主体身份地位转变的随机性、迫使人被裹挟于时代历史洪流中的荒谬性都蕴含在这一声语音的转变中。

拥有干部语音语调的,还有《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韩常新:他拥有“嘹亮的嗓音”“豪放的笑声”,并且“充领导他会拉长了声音训人”,他对工厂建党组组长这一干部身份的悠然得意和“装腔”难免使林震觉得“他比领导干部还像领导干部”。《布礼》中年轻的副队长故作姿态地用含混不清的语言批判钟亦诚,只因为“他认为大舌头、结巴、沙哑和说话不合语法乃是老资格和有身份的表现”⑥。“拉长声”“装腔式”的语音语调开启了读者聆察王蒙笔下干部形象的听觉窗口。王蒙通过对干部语音的独特书写也为文学史上的干部形象塑造提供了新型突破口。

其三,不同地域的人物也有相应的“语音独一性”,王蒙十几年的新疆生活为其人物的语音宝库积累了充分素材,实现了人物独具的“语音地域化”。《心的光》里那个聪慧美丽的凯丽碧奴儿得到了一次被选上当电影演员的机会,却因她的胆怯和“从小就被教育要低声慢语”①而错过。她总是从齿缝里挤出很小的声音说话,这声音背后所蕴含的边地文化的保守羞怯,尚未被注入主体性、现代性意识的思维机制与文化氛围都显露无疑,让人怜惜又心疼。《最后的“陶”》中,哈萨克族姑娘哈丽黛在一声久违的哈萨克语“陶”(山的意思)中打开了童年、故乡的时光记忆闸门,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哈丽黛在北京的外国语学院所讲的汉语,以及夹杂着汉语味儿的拙劣哈萨克语。语言语音背后不仅是空间地域的区分,也关乎人物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的不同,使之成为边远山村的前现代原始形态与城市现代化的文明追求的对照,哈萨克语面对现代汉语的冲击意味着家园原始风貌的即将失落和时代、历史进程的不可阻挡之势给人物所带来的对旧时光的依恋、担忧、惆怅。

但另一方面,《在伊犁》系列中,人物的语言语音也欣然将维吾尔语和汉语杂糅成一派独特的“声象”。新疆人民语音语调朴实又不乏趣味,褪去“官方化”,迎来了亲切与真实,动人与温情,与之对应的形象也是那么可亲、可爱、可敬。虽然革命也波及到了邊疆,但他们在喊口号时,都分不清“打倒”(维语“哟卡松”)和“万岁”(维语“亚夏松”)的发音,即便是“文革”这种灾难,也“无法挡住生活”。他们作为生活在新疆这片特定环境与文化中的少数民族人物,在这自然之境的舞台操着纯朴乡音,为王蒙所建造的语音宝库和人物画廊增添了鲜亮又独特的一笔异域之声。

人物语音地域化是作家们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方式之一,但每个作家的落脚点各有不同。语言大师老舍对人物语言的刻画可谓达到“话到人到,开口就响”的境界,他也曾强调“怎么说”甚至比“说什么”对人物性格更具洞悉性,“怎么说”也包括说话的语气、腔调等。老舍笔下人物的京腔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展现得有声有色。《骆驼祥子》里一句“……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这语气也只有虎妞说得出来,泼辣强势尽显,一句“我招谁惹谁了”的无力感一听就知是老舍笔下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们。老舍作为地道的北京人善于从充满京腔的语音与各种语气中刻画人物性格,人物性格背后又落脚于北京市民的世态人情、文化内涵、生活底蕴以及时代社会所塑造的悲喜人物。同是京味儿作家的汪曾祺也有所不同,优美又诗化的人物语言语音中是人情、人性之美,是本土人情中的生活趣味之美……而王蒙在人物塑造时所采用的语音地域化与他独特的经历有关,他作为外来知识分子,却又能“入乡随俗”成为“维吾尔语博士后”,他着意于在原始与现代、民族与汉化、生活与政治中找到平衡,这是王蒙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特点。通过语音地域化和自己的“在场”,王蒙更倾向于展示疏离于现代文明、城市文化、意识形态,而朴实原始、真实可感的边疆少数民族人物形象,为中国语音地域版图镶上了西域边疆的异彩。

二、“听觉意识流”与人物心理

“意识流”最早由心理学家詹姆斯提出,强调“人”的意识的“流动”,并以“河”或“流”强调意识的不间断性。随后,“意识流”被应用到文学创作中,实现了文学对人内心的深刻探究,使文学不断“向内转”。王蒙是中国新时期率先品尝“意识流”果实的作家,他常以人物的心理意识联结小说,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他的“集束手榴弹”六篇作品中。王蒙在表现人物意识流动时,常用的表现方法包括内心独白、超时空的自由联想、感觉印象等。但他在运用这些艺术手法时,不是只聚焦于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是在“向内转”的同时兼顾了外部世界的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常常伴有感觉的书写,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且在听觉方面尤为明显。本文将伴有听觉感官的人物意识流动的叙事方式称为“听觉意识流”。高行健曾在《现代小说技术初探》中对“意识流”与感官之间的密切关联一语中的:“意识流语言在追踪人的心理活动的同时,又不断诉诸人生理上的感受,即味觉、嗅觉、听觉、触觉和视觉带来的印象,因而把精神世界和外在世界联系起来,它即使在描写外在世界的时候,写的也还是外在世界通过人的五官唤起的感受。换句话说,意识流语言中不再有脱离人物的自我感受的纯客观的描写。”①身体是感觉与思想的载体,身体受到外部世界的刺激产生感觉与感受,进而触发人有意或无意的思考,换言之,意识的流动也通过生理感官来触发,“通过感受我们开始亲知事物,但只有通过思想,我们才知道它们”②。另一方面,人内心无意识的流动和有意识的思考,也会激发人物产生相应的听觉反应。因而作为听觉感官所感知的外部世界与心灵空间相互作用,包寓于意识的流动之中。

那么王蒙小说中如何将意识流与听觉书写结合,实现“听觉意识流”?如何通过“听觉意识流”表现人物内心意识与心理活动?

首先,王蒙小说中意识流与听觉书写的结合表现为人物的“心声”。“心声”,即人物内心的意识和声音,也即内心独白。“心声”虽没有诉诸语音,但却诉诸于文字,需仔细“聆察”,是更真实的声音。它作为无声景观的一种,同样属于听觉的范畴。《蝴蝶》中,张思远大篇幅的“心声”成了小说主要内容和人物心路历程的缔结:关于对海云的遗憾与忏悔,对成为“三反”分子的沉吟与苦思,对儿子冬冬的复杂情感,对张思远、老张头、张书记、张副部长身份变幻的思索,对山村生活和秋文的留恋……张思远各种复杂的思绪与情感都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心声”诉说出来,体现的是他内心的反思、苦闷与挣扎。《海的梦》中,缪可言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呵,我的充满了焦渴的心灵,激荡的热情,离奇的幻想和童稚的思恋的梦中的海啊,你在哪里?”③王蒙笔下人物的“心声”往往充满着挣扎与痛感,他们在革命中怀着诚恳与热情,却又在其中被推翻,他们不由地在坚定与怀疑中反复质询,这种纠结、反思、挣扎又可与何人说?这种想说却又无可说的境地或许只能通过诉说的“缺席”而诉诸静音的“心声”,或许,这也是王蒙为什么通过意识流来结构小说的原因之一。

这难以诉说的“心声”,也被王蒙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即设置人物的“副本”和“影子”,如《杂色》里與曹千里对话的老马,《布礼》中钟亦诚的“灰影子”。老马和“灰影子”承载了主人公“心声”的另一面,他们互为写照,难舍难分。主人公们与其“副本”的对话也是与自我内宇宙的对话,是自我叩问与思索的过程,是冰山之下潜意识的流露。如果说曹千里与老马各自的“心声”最终走向了和谐的统一,那么钟亦诚与“灰影子”的对话则走向了对驳的反面。“灰影子”颇有鲁迅《野草》里那个影影绰绰无处不在的影子意味,其实在王蒙笔下,它们也在某种程度上被赋予了形而上的悖论意义。在他们内心的互相质询中,一方面,“灰影子”的异质之声将钟亦诚的坚定“心声”推向顶点;另一方面,在他们关于对革命的坚定与对自由的追寻这对矛盾的辩证中,形成张力,两种声音在悖论中又走向了统一,成为了钟亦诚乃至王蒙自己关于革命与历史的形而上思索之声。

其次,通过人物的听觉与自由联想结合来表现心理流动。联想通常是由一种事物的触发而想到另一事物或多种事物的心理过程。王蒙笔下的这种心理过程时常与听觉感官相联系。一方面,表现为某种心理活动联动起相应的听觉反应,如幻听。《布礼》中,当钟亦诚看到评论新星们对他诗作的无妄之言,他轰然倒塌般的心情联动了他的听觉感知,产生了幻听。那一句句能杀死人的语言,犹如“轰地一声”“叭、叭、叭”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那样“骇人听闻”,对他进行着人格、党性尊严的践踏与诬蔑,心灵的恐惧、懊恼、耻辱瞬间引起了钟亦诚生理上听觉感官的本能反应,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骨渣声”被“嚼得咯吱咯吱作响”④。这是特殊年代带给人的恐惧和创伤,这种创伤导致心灵与精神的瞬间崩溃,令人心悸而产生了病态意味的幻听。小说将抽象的心灵创伤体验化为具体可感的音响效果,更具有内心的真实性。同时,这也是一种听觉的变异,是异化之声。王蒙以听觉感知或诸多感知相结合的形式建构着人物心理动态,将心理意识与听觉感知融合一体,构成浑然一体的“复合物”,从而使读者在“有声的”意识之河中更真切地感悟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①。另一方面,听觉感知触发意识和心理的变化,引起一系列联想。因为意识流动的趋势“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由具有趋势的感觉促成”②,在听觉的刺激下,个体形成自我感知,诱发人与世界的联系,这种联系在联想中能够超越时空界限。《春之声》里“咣地一声”成为了整部小说的听觉起点,车内各种嘈杂的声响时刻牵动着岳之峰的意识之流,产生无尽的联想。“咣”的关门声让岳之峰联想到黄土高原的打铁,由火车的叮咚声联想到广州凉棚下垂挂着的瓷板,由铁轮声想到生活的希望,由列车员的呼吁想到1946年的学生运动,由车内各种交谈声联想到法兰克福、西北高原、北平……自由弛聘的联想跨越了闷罐子火车的一亩三分地和岳之峰的“此在”时间,联想到了“过去和未来,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③,这正是岳之峰在“改革新声”的喧嚣下按捺不住的澎湃与激动的心理反应,声音在此成为了沟通现实与心灵的桥梁。倘若说西方“意识流”小说更倾向于表现人物内心非理性的一面,将对周围世界各形各色产生的多种感觉都纳入文本中,形成网络交错的内心非理性拼图,那么王蒙则通过“听觉意识流”剔除了无关枝节的散漫和无目的性,更具理性地内聚焦于现实问题和时代焦点下所造成的心理变动。

再次,通过与视觉结合的听觉印象表现人物心理变化。有学者从视觉角度阐释王蒙的意识流小说④,但听觉可以提供另一个打开王蒙人物心门的钥匙。即使在王蒙以视觉角度命题的“意识流”作品中,如《杂色》《夜的眼》,仍不乏听觉的辅助参与。在《杂色》中,出现多种声音碎片:汉语和哈萨克语、虚张声势的狗吠、西方交响乐和边疆民乐、贝多芬的英勇崇高和柴可夫斯基的深沉委婉、火车的声音、河水的旋律、马蹄的节奏、诗歌、曹千里的心声与老马的心灵对话之声等等,众声喧哗。小说结尾处虽然通过各种色彩隐喻着千变万化的世界,但王蒙同样没有忘记留给听觉一席之地:“耳边是一阵阵风的呼啸,山风,海风,高原的风和高空的风,还有万千生物的呼啸,虎与狮,豹与猿……”⑤如果说视觉镜头所摄的“五彩斑斓”是王蒙此篇小说中有意采取的观看世界的主要方式,那么声音奏响的“众声喧哗”也是王蒙有意或无意中流露出的“不可割舍”。

学者温奉桥称《夜的眼》“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感觉主义的作品”⑥,也正是王蒙对人物感觉的独特把握使《夜的眼》成为“小说的精灵”。如果说主人公陈皋的眼睛就是一台捕捉夜景的摄影机,那么他的耳朵同样能够通过聆听各种声音来思索城与乡、人与人的差别。城市里充满视觉意味的五光十色也能通过嘈杂的众声喧哗进入陈皋的耳朵,听觉在此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虽说眼睛能看到售票员小灯的明灭,但耳朵同样能通过“叭”的一声分辨它的开和关;眼睛虽能看到迷宫似的楼房,但耳朵也能从楼房里传出的电视机声、“锤子敲打门板的声音、剁菜的声音和孩子之间吵闹和大人的威胁的声音”⑦里感受到楼房的密密麻麻;现代化的车灯遮蔽了陈皋的视觉,载重卡车也通过声音压抑着陈皋的听觉;城市小伙的表情、外貌、家中陈设带给了陈皋视觉性震惊,但“吱扭”“咣当”的开门声、脚步声、说话声、笑声、软绵绵的歌声也刺激着陈皋的听觉,让他感受到来自城市人的先进、新潮与伪善;视觉上魔鬼眼睛般的红色灯泡暗示着陈皋惶惑的心理,听觉上“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也暗示着他敲鼓般的惶惑心声。听觉的大量参与或许王蒙自己也未意识到,但也正是这种无意识的参与让王蒙的感觉书写更加丰富和饱满,也以此“从感受上能看出人来,看出思想来,看出灵魂来”①。可见,听觉在捕捉人物心理变化时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为王蒙的感觉书写增添了听觉的维度,也正是在视觉与听觉乃至多种感觉的联盟中,实现了感觉的互补,起到视听感官叠加的强调效果,人物内心深处的世界才得以被更深刻地“透视”和“聆听”。

三、“听觉化象征”与人格生命

在通过听觉和声音书写塑造人物形象的文本里,我们需考查文本中的“声音意象”,即“声音景观”与人物之间的关系。

声音景观最早由加拿大音乐家夏弗提出,指一个环境里面的声音状态②,主要是在环境学、生态学议题上来强调作为物理层面的声音本身。艾米丽·汤普森在夏弗的研究基础上从文化、政治、社会、历史等方面对声音景观的内涵与外延进行了深化,强调从“听觉”的意义来定义“声音景观”,认为声音景观是“感知物理环境的方式,和所呈现出来的文化建构”,进而指出:“在声音景观的物理层面,不仅包括声音本身和穿透空气的声波能量,还有那些使得声音得以产生或被消除的物质。在声音景观的文化层面,包括科学的和审美的听觉方式、聆听者与其所在环境的关系,以及支配了什么样的人所能听到什么样的声音的社会环境”③。汤普森这一定义为声音景观扩宽了文化内涵,并实现了声音研究的“向内转”,深入到听觉主体内部,考查声音景观与人的互动过程。王蒙赋予了声音景观以叙事意义,使之成为信息编码的“有意味的形式”,需要经过解码、阐释才能破译其中包含的丰富信息④。人物一旦在“听”的过程中对声音产生了共鸣并发出信息的投射,就超越了声音和听觉本身,成了观念,成了象征。读者在“聆察”声音景观的同时,实则也是在“聆察”人物的内在人格、生命、情感状态,是对其进行解码的过程,因而也就形成了一种对于人物的“听觉化象征”。

一方面,王蒙时常赋予声音景观以“人格化”的修辞象征,将用以形容人物人格的词语移用到声音景观中,使声音景观具有了动态的“人格”和“情感”,与听觉主体具有同一性。譬如“这威严而遥远的海的叹息”,“威严”和“叹息”分别作为形容人格和行动的词语,在此移用到海的声音中,所显示的正是一位革命老人在听到海之声时对自己衰老的哀叹(《听海》);当“车轮的滚动发出了愤怒而又威严的、矜持而又满不在乎的轰轰声”时,正是张思远在多年之后官复原职成为“张副部长”对青春未殇的回忆与感慨,在纵浪大化后迷离恍惚却又不喜不惧状态的真实写照(《蝴蝶》)。借用某种具体形象暗示特定的人或事理,内蕴深刻的寓意,强调的是以物征“事”/“人”,是“抽象”和“观念”。正如怀特将象征定义为“一件其价值和意义由使用它的人加诸其上的东西”⑤,听觉化象征也就强调了人物将听觉感知进行移情与投射的能动性、主体性,以及抽象出来的人物状态。

另一种“听觉化象征”较为隐蔽,王蒙通过对声音景观的描绘以象征人物生命的状态以及生命观为指归,从声音的具体走向生命的抽象,需仔细“聆察”和体味。《听海》是王蒙典型的“听觉化象征”作品,以一个双目失明的革命老人为主人公,视觉的缺席使其听觉尤为突出,感知世界的方式就落在了听觉感官。小说主体有三节,每节都有“聆听”的主要對象:虫声、波声、涛声,三种声音有各自的象征,结合起来又抽象为老人一生沉浮经历、理想人格、生命状态、人生价值的总体象征。《听虫》中,在“众声协奏”的虫鸣里,老人以异常灵敏的听觉分辨出最像自己的那只,它的叫声颤抖得像琴弦,但却是用尽生命歌唱,这声与力的组合构成了生命的辩证法:微弱的虫声虽然趋向于零,但在与零的悖反中走向力的无限,象征了老人自己对生命渺小与无限的达观态度。《听波》中,波声发出吹气一样的“噗——”“沙——”声,缓慢、轻柔地“轻吻”着祖国的海岸线。这海波就象征着老人,海岸线象征着祖国,海波涌动碰撞沙岸发出的轻柔声响象征着老人曾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奋斗,暗示着老人对自我革命身份的追忆与认同;此外,这“稳重从容”的波声又象征着无所不包的广阔胸襟,以及与历史和解的态度。《听涛》中,先是“哗啦啦”——“刷啦啦”——“濯濯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是大浪被击碎、跌落、又转瞬即逝的一连串声响,是老人无数次失败与碰壁的象征;接着成百上千个浪头“隆隆隆隆——嘭”的英勇搏击与老人失败后仍满怀激情、蓄势待发的生命“同频共振”,象征着老人永不停歇的战斗精神;最终,老人又听到了最初的声音,这次不再是失败与碰壁,而是“归来仍是少年”的气魄与赤诚。海的“众声喧哗”成为了盲老人主体力量对象化的存在,被赋予了象征意蕴,它们是盲老人一生中关于生命辩证法、身份追忆、广阔胸襟、战斗精神、赤子情怀的协奏曲,盲老人“以耳代目”,将所有的生命能量都凝聚在这“听”的力量中,与海同在、与海共鸣、与海共情,聆听到的是更广阔的人生内涵。声音象征着人格生命,而生命又寓于声音内核,彼此交融,声我同一。如同朱光潜所说:“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灭, 我没入大自然, 大自然也没入我, 我和大自然打成一气, 在一块生展, 在一块震颤。”①

这也是声音景观在人物塑造中的“现代性”叙写,声音景观不再是景物描写或气氛烘托的艺术工具,而是内化了主体内在生命状态、关于生命哲思的独特艺术生命本体,它不是静止的、被動的、空洞的,而是积极的、能动的,充实的。“过分的抒情会降低情的价值”②,于是王蒙找到了更合适的方式,即“客观对应物”。王蒙对声音的抽象处理,超越了声音景观的物理意义,使人格和生命状态对象化、听觉化,避免了平铺直叙、情感滥觞、无病呻吟,赋予生命陌生化、象征化意义,产生心灵的回响,建构了对人物生命状态更广阔的阐释空间。

作家的个体经历、主体性认知和所处的历史语境熔铸的生命之声赋予了不同作家笔下生命形象的差异性。沈从文笔下茶峒里鼓声蓬蓬响着,暗示着端午节的到来和翠翠心中不可言说的快乐,通过“以民歌定情”象征湘西原始、自然形态的生命及人性之美。张爱玲《封锁》开篇电车的“叮玲玲玲玲”声,“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③,表层意义体现了时代进程中城市的变动,深层内蕴在于通过“玲”声透视人性的隔膜与人心间的“封锁”。张爱玲更喜于用具有伦理、文化、历史象征意味的现代声音媒介参悟人情伦理、人性的深度与裂变。同样接受了八十年代“启蒙主义”思潮的作家对听觉与人物的书写也有不同。莫言在他的听觉王国中,主要展现的是人物蓬勃的生命力,如饱经战争、目睹生命来去的红高粱时而哀呼、时而静默,所要彰显的无疑是高密大地上作为主体的人的原始生命,象征着坚韧的民族精神。王蒙因其独特的革命经历,笔下的人物多有他自己的影子。命运的起伏跌宕、大沉痛、大欢喜、碰壁之后的再次崛起,永远歌唱、永远战斗的“少布”精神,以及时代与历史洪流中人物身份由惶惑到确认和回归,始终是王蒙“听觉化象征”书写的生命底色,建构了“王蒙式”的生命形象。

《青春万岁》里“高粱叶悲哀地呜咽”是杨蔷云感情破灭后内心的真实写照。《蝴蝶》里“那有轨电车的叮声,便是海云的青春和生命的挽歌”④,玉米拔节“叭、叭的声音”是张思远对“一种不可压制的生命的力量”的感慨。《在伊犁》系列中,伊犁歌的忧郁和深情仿佛让听者“升华到了一个苦乐相通、生死无虑的境界”,喀什葛尔歌儿奔放、热烈象征着喀什葛尔人民充满野性与温柔的生命内质,以及新疆边地各种自然之声都象征着人物无拘无束的自然生命形态。《笑的风》里被抽象出来的笑声不仅是物理听觉意义上的,也成为被抽象出来具有观念的笑声——“笑声喧哗”:无论是银铃般的笑,还是仙人般的笑,如歌般的笑,或是冷笑狂笑狞笑,都是不同生命状态的笑,都是爱情的笑、时代的笑、政治的笑……王蒙建构了一个“声音寓言王国”,这个“王国”里供奉的是“生命全过程的幽暗与光明,酸楚与甜蜜,庸碌与雅致,粗俗与庄严”①。

结语

王蒙以听觉叙事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笔下的人物形象对这个世界始终保有敏感的听觉体验,并在听觉感知与对象化的听觉世界的沟通中找到了有效的互动。这也是走进王蒙笔下人物形象的有效途径,“聆察”人物性格身份、人格生命,“聆听”人物“心声”并感受人物意识流动、情感变化,穿透人物内心看到人物灵魂。王蒙通过听觉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展现了人物在时代、历史沧桑巨变中的浮沉经历,和其中的痛苦与欢乐、酸楚与欣慰、游移与坚定、晦暗与光明,思索的是人生的内在悖论和始终存在的惶惑之感。听觉正是通过身体最切实的感受通往人物心灵的桥梁,实现人物外部感知与内心世界的连通,抵达的正是具有王蒙自身影子的生命、生活哲思。从听觉的角度“聆察”人物,提供了另一种感知人物形象和思考世界的思维方法,弥补了视觉霸权、感官失衡的现象,继而为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新的方法与范式。听觉文化正在兴起,如何更好地与文学接轨还有待我们进一步思考。

Auditory Writing and Characterization in Wang Mengs Novels

LIU Dong-fang,SHA Sh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Qingdao University,Qingdao 266071,China)

Abstract:As a sensory writer, Wang Meng presents a lot of sensory writing in his novels, especially auditory writing. The active participation of auditory elements in Wang Mengs novels plays a vital role in the characterization, which opens up a new way for“listening”to the characters in Wang Mengs novels. Wang Meng describes the character, identity, region and other individual marks of the characters through the“the uniqueness of voice”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modern narration of sound, the psychological changes and consciousness flow of the characters are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the auditory perception, which is manifested as the“inner voice”of the characters, the auditory association and the auditory impression combined with vis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inner life state of the characters resonates with the soundscape of the external world, shaping the artistic life image of“Wang Meng-style”, which is full of firm will and hope despite the ups and downs of history and times.

Key words:Wang Meng;auditory writing;character creation;the uniqueness of voice

[责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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