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集体化时期乡村生产空间的重构:以厉家寨农田水利建设为例

2023-06-15刘行玉

摘 要:空间意识既是理解时间的重要维度,也为我们理解历史的主体性、多元性提供了独特视角。在集体化时期厉家寨农田水利建设中,通过整地、造地改变了以往土地分散性、碎片化的空间格局;河渠、水库建设的治水工程在改变水资源自然状态的同时,更是制作出众多的空间景观。在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基础上,乡村生产空间的重构提供了政治动员下落后乡村短期内实现国家现代化图景的可能性。这场空间革命既是改造乡村的国家行动,也离不开各级干部和普通农民的全面参与,是国家与农民共谋的结果。但这种共谋关系中不同“能动者”的主动性及其作用有着重要区别,体现为一种“差序的共谋”。

关键词:集体化时期;乡村生产空间重构;厉家寨;差序的共谋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1-0041-09收稿日期:2022-11-0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9BZS100):1950年代末鲁西北平原粮食危机的形成机理研究。

作者简介:刘行玉(1977-),男,山东莒南人,聊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一、问题的提出

尽管经典社会理论中并不乏对空间有洞察力的思想,但长期以来空间性并没有得到与历史性和社会性同等程度的关注。直至20世纪70年代,“在哲学反思、学科整合和时空转型的理论和现实背景下,空间要素逐步进入社会理论,……汇流为空间转向这一特定的社会理论发展脉络和演进方向。”①其中,作为“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最强有力的倡导者”,②列菲弗尔为此做出开创性的理论贡献。此后,在福柯、吉登斯、哈维、詹明信、苏贾等思想家的推动下,空间的重要性成为社会理论各领域的普遍共识。人类学近几十年来物质性兴趣的复兴在一定程度上同样得益于空间性的启发。对此,丹麦人类学家哈斯特普将其命名为地志学(topography)转向:“意味着对于地貌的详细描述:它把地理学、定居点、政治边界、法律事实、过去历史的遗迹和地名等融合进各特殊空间的一种综合性知识。”③

中国的历史学者对空间意识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受施坚雅模式的影响。施坚雅的集市体系理论和区域体系理论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特别是中国市场史、城市史、人口史研究都产生重要影响。尽管研究者对该模式的局限性提出种种批评,④但施氏独特的空间意识还是极大影响了此后中国近代史研究。此后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开始“在空间中理解时间”,⑤将各种不同的空间或区域视为阶段性研究的单位,以此理解“历史演变的多样性和复杂性”。①然而,区域史研究的兴起并不能体现空间意识的全面内涵与价值,区域多样性的视角与方法启发更多的研究者“将关注的目标从巍峨的殿堂转移到乡村的庙宇、集市,从‘核心转移到‘边缘,从‘正统转移到‘异端”。②关于城市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也显示出,空间意识更是为我们理解历史的主体性、多元性以及其中的权力关系提供了独特的整体性视角。③

很长时间以来,空间常常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容纳人类生活的客观所在,是无关文化乃至政治的中性存在,其常常被遗忘了也是以不同的方式想像、构建的结果。近代以来,在城市化、工业化、全球化的推动下,乡村空间也经历了持续的空间重组与更新的过程。国外理论界早期对于这一过程的关注以乡村社会学和乡村地理学为主,随着研究的深入,城乡规划学、生态学、经济学以及历史学也对此进行了多角度研究并取得丰富成果。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国内理论界对乡村空间重构的研究基本上仅限于城乡规划学,研究对象往往也只是聚焦于乡村当下,关于乡村空间重构的历史研究甚少。

1949年以来,我国乡村社会在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层面都经历了革命性的再造。特别是集体化时期,全国范围内的农田水利建设极大改造了乡村空间与景观,进而深刻影响着此后的农村社会。基于我国农业生产条件的特点,这一空间重构历程在占据较大比例的丘陵山区尤为显著。从具体个案来看,作为集体化时期全国农业学习的榜样,大寨与厉家寨可以视为乡村生产空间重构的典范。尽管没有大寨广为人知的知名度,厉家寨有毛泽东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也曾经一度成为集体化时期全国学习的典型。与理论界较为丰富的大寨研究相比,尽管厉家寨具备较为丰富的史料,但至今少有研究者关注。

1950年代之后,社会主义中国内部的权力运作成为海外中国研究的重要议题,国家—社会关系的分析也由此取代越来越丧失解释力的冲击—回应模式而成为主流理论范式。以时间为序,国家全面控制社会的集权主义模式首先成为西方研究者对毛泽东时代中国的叙事主线。此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者逐渐意识到这一模式的不足。如许慧文在其影响深远的《国家的触角》一书中就指出了毛泽东时代国家对农村社会的渗透远没有集权主义模式想象的那样强大,乃至遭遇直接或间接的抵抗。④沃马克同样认为,基层民众并非在各个方面都完全依附于组织和国家。⑤赵文词对集体化时期广东陈村的研究进一步强化了国家与社会相互渗透的观念,⑥明确指出,“国家深受传统中国社会的影响,而社会亦被国家所改造。”⑦

国家—社会关系之所以成为多学科的主流理论范式,常常在于这一分析框架的包容性,像“一个松散的叙事手法或包罗万象的袋子”。⑧众所周知,无论是国家与社会关系中的冲突模式还是互动模式,都饱受批评者关于国家社会二元对立的质疑。⑨“将论题化约成只不过是争论社会与国家何者对所讨论的现象影响较大,而忽视了在这种静态结构之下所隐藏的行动及其能动性,从而难以获得相对微观的机制性解释。”⑩裴宜理更是直接指出,“‘国家和‘社会术语太笼统,以致无法捕捉中国一地与另一地,或一级政府与另一级政府之间的巨大差异。”①正是在这一反思下,研究者逐渐意识到需要对国家进行差异化的分析,呈現出国家的不同面向。②

事实上,不仅仅国家并不是一个同质性的实体,在对社会层面的分析中,不少研究者也常常将某类研究对象同质化,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缺乏对农民、干部等更为具体的区别与分析。而戴慕珍对于基础生产队干部的研究所体现出来的更为微观具体的研究意识对我们依旧有着重要启示。③

再次回到本文的个案材料中,在传统与现代革命交织的乡村社会中,权力等级和意识形态控制无处不在,这场乡村的空间革命何以发生并如何发展?普通农民与各级干部们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并再造了乡村空间,又在多大程度上促成了该历史进程的形成?作为集体称谓的农民是否具有一致的意愿与行动?本文尝试在厉家寨这一个案材料的基础上,从乡村空间重构的视角探讨这一时期乡村的景观变迁及其动力机制,分析不同主体在这场空间革命中的角色与作用。

作为研究对象的厉家寨位于山东省东南部,行政隶属于山东省临沂市莒南县。地形地貌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区。村西是海拔560米的大山,东部是较为缓和的丘陵,北面为葡萄山,唯有南面耕地相对平坦开阔,大山河自北向南流经村落西侧。1945年9月,厉家寨、张家寨、徐家寨、大山河、寨子河五个相邻的自然村合并成立厉家寨行政村,厉月坤任党支部书记(时称指导员)。1951年5个自然村组成小乡,1952年厉家寨开始举办互助组,1954年成立13个初级社,1955年成立高级社——大山农业社。厉月坤任总支书记,厉月举任社长。1954年起,厉家寨在厉月坤的带领下,大力开展农田水利建设,实现粮食大幅度增产。此后,厉家寨逐渐被树立为地方农业典型。1957年,毛泽东在中共莒南县委工作组上报的《山东省莒南县厉家寨大山农业社千方百计争取丰收再丰收》的报告上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此后的二十年里,厉家寨的农田水利建设全面展开,与大寨同时成为全国农业的典范。

二、整地

土地问题既是一个经济问题,关乎农业生产,更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近代以来,人均耕地不足一直都是中国的基本国情之一。土地改革之后,普遍意义上的“耕者有其田”得以实现。但大量耕地在长期历史中依自然地势而形成,普遍呈现出分散性、碎片化特点。这种状况在我国众多的丘陵山区尤为突出。

1949年之后,对于新生的政权而言,粮食危机成为新中国成立之初面临的重要困难:农业生产破坏严重,粮食市场投机猖獗,粮食产需矛盾突出。粮食问题的解决从根本上依赖于粮食产量的增加。在农业互助合作初步发展的基础上,1951年农业部将农业生产的基本经验首先总结为:“组织起来提高耕作水平,改进生产技术、改良生产条件,……改良土壤,修梯田,修滩,打井。”④对于地处丘陵山区的厉家寨而言,改良土壤同样是党支部书记厉月坤最先找到的生产经验。

(一)翻地

厉家寨的耕地大部分都散布在山岭坡地上,在水流冲击下倾斜不平,支离破碎。多数土层只有二、三寸厚,这种“石碴子地”的收成长期以来完全是靠天吃饭。从农民自身经验来看,这样的生产条件下提高粮食产量无非是多积肥、勤除草。此外,个别农民在冬闲时节也会深翻耕地,尽管这意味着大量的劳动投入,但其对于增加收成也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在上级号召农民千方百计提高粮食产量的要求下,作为党支部书记的厉月坤正是在个别村民翻地增产的经验中找到了提高粮食产量的重要途径,并决心把它全面推广到各互助组。

1952年秋后,厉家寨所属的坪上区委批准了厉家寨的翻地计划。然而,许多普通农民对上级提出的“深耕细作”并不感兴趣。“平原地区土质好,深耕细作能多打粮食,俺这山岭薄地,无管怎样深耕细作也不能增产。”①此外,对于多数农民而言,冬闲本来是惯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埋怨干部们管得太紧:“十冬腊月也要上地。”对于群众的抵触情绪,作为总支书记的厉月坤既有发展生产的急迫热情,也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依据上级党委“掌握典型,做好样子,由点到面进行推广”的工作方法,通过开会动员、个别谈话、典型带动、评比宣传等方式,最终超額完成下达的翻地任务。1952年冬,全乡共翻地817亩,厉月坤在年底被评为模范乡长。农民付出的劳动在次年的粮食生产中得到了回报,这也减少了接下来翻地工作的阻力,推动翻地运动进一步推广。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发展,1955年厉家寨七处初级社发展为高级农业社,在土地集体所有和社员集体劳动下,翻地已成为厉家寨农民冬春季常规劳动。1956年,高级社粮食亩产达550斤,提前实现农业发展纲要粮食产量指标。至1957年春,全社6500亩耕地已基本上深翻了一遍,有些地甚至翻过两遍。

毫无疑问,翻地计划的提出和超额完成与作为党支部书记的厉月坤个人密切相关,厉家寨此后被树立为农业典型同样与厉月坤分不开。从其个人来看,出身贫苦农民家庭的厉月坤1943年年仅20岁担任“青救会”会长,1945年起成为厉家寨党支部书记,历经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基于党和国家的授权从贫苦农民成长为新型政治精英,②既对上级有着完全的依赖和服从,也因翻身而感恩,具有高度热情的革命干劲,③更有着“运动型精英”的显著特征:高度的政治化和动员化,能够坚定地执行上级的政策,懂得如何发动群众,④在进一步的政治动员与革命献身中,随着新型乡村干部被树立为政治典型,其自身的政治地位与威望也与日俱增:1956年厉月坤被任命为朱芦区副区长兼厉家寨乡党总支书记,由半脱产干部成为正式脱产干部。1957年厉月坤荣获“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称号。1959年秋,参加全国劳模、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及国庆观礼。

如果说翻地更多的是农民生产经验的总结和推广,是以提高粮食产量为直接目的的做法,那么接下来的造地运动就不仅仅是生产技术和经验的体现,更多的是农民集体行动下地方干部响应上级政策、争做典型的激情与斗志。

(二)造地

1954年冬至1955年春,六队在厉家寨村西大山下造出了第一块大片完整的耕地。在队长厉永谦带领下,在数块零散小地的基础上,挖去石碓,填平水坑、水沟和河滩,造出了一块约13亩的平整耕地。该地当年玉米亩产达600斤,成为全区干部参观学习的样本。六队更是被誉为“钢六队”。社里号称农民诗人的厉守禄以快板诗表达出社员们的干劲:“毛主席领导咱把身翻,互助合作搞生产。上级号召整大地,队长永谦带头干。……”⑤

造地第一次实现了大面积增加耕地的目标,也更为直观地体现出合作化运动下组织起来的农民强大的支配并改造乡村空间的能力。对于厉家寨和厉月坤个人而言,也由此逐步被地方政府树立为农业合作化运动下改造落后农村的典型与榜样。

1953年1月22日,中共莒南县委关于“继续贯彻冬季工作意见”对厉家寨特别是厉月坤作了典型表彰,并将其工作经验在全县推广。1954年时任莒南县委书记薛亭在了解了厉家寨事迹后,号召全县学习厉家寨生产经验。1956年3月,厉月坤在山东省社会主义农业积极分子大表大会上介绍了厉家寨经验,厉家寨成为山东省农业先进典型。1957年6月,时任山东省委书记处书记的师哲考察厉家寨后,将其事迹呈报给毛泽东。此后的厉家寨由地方农业典型变成毛泽东树立起来的改造乡村中国的全国模范。

1957年10月9日,毛泽东在中共莒南县委工作组上报的《山东省莒南县厉家寨大山农业社千方百计争取丰收再丰收》的报告上批示:“此件值得一阅,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毛泽东的批示成为厉家寨走向全国农业典范的关键因素。10月13日,《人民日报》以“开山劈岭填沟挖渠改造自然:大山农业社作出建设山区的好榜样”为题全面报道了厉家寨改造自然的事迹,并指出:“只要加强党的领导,发挥合作制度的优越性,只要无限地发扬广大群众的集体力量和集体智慧,只要有愚公移山的坚强的毅力,任何贫困、落后的山区的面貌,都可以从根本上改变过来。”①

毛泽东的批示既为厉家寨既接下来的农田水利建设注入了极大的精神动力,也为其带来源源不断的物质与人力资源。厉家寨村农民诗人厉守禄的重要职责是在田间地头宣传各项工作,其快板诗很好地反应出此后干部们的干劲:“毛主席表扬咱移山,一股暖流入心间,愚公精神代代传,永不骄傲不自满,前段成绩算开头,挖山不止永向前。”②

为彻底改观村东原有沙性耕地,1963年冬至1964年春,厉家寨开始了号称“西土东调”的造地工程(又称大战西山根)。将西山下黄泥土用小车推到东岭,与此处的沙土地混合,达到改良土壤的效果。在这场战斗中,女性社员也与男人们一样推车运土,并涌现出妇女主任厉玉荣、铁姑娘薄怀娥、妇女队长厉夫钦、厉建荣等劳动模范。1970年冬,厉家寨在葡萄山东坡整修“大寨田”,大队党总支带领800多社员历经83天,除掉360个石堆,填平水沟,在荒石岭上造出80多亩平整的梯田。

早在1949年3月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就为新中国成立之初政治、经济确立了基本走向与规划。并宣称:“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③对于落后的中国农村而言,整地与造地既是发展农业生产、提高粮食产量的有效手段,也是再造乡村景观、重构乡村空间的重要内容,从而在最为直观的空间视角体现出建设新世界的成就。

三、治水

尽管以“治水社会”④来解释东方政治制度备受质疑,但“治水”对于中国社会的理解却有着重要意义。将水利作为社会发展的一部分, 探讨“以水利为中心延伸出来的区域性社会关系体系”⑤同样具有独特的解释力。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从‘治水社会转换到‘水利社会, 进入我们视野的是一片水阔无边广阔无垠的学术领域。”⑥作为农业生产的重要因素,水同样也是改造中国背景下乡村空间重构的重要对象。

新中国成立初期,针对严重的洪涝灾害,首先开启了以治理水患为目的的大江大河水利工程建设。1950年至1952年的三年时间中,国家水利建设投资约7亿元,修整了2.4万多公里重要堤防,⑦大大改变了新中国成立前河道失修、洪灾泛滥的状态。至1953年,大江大河治理已取得明显成效,但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农田水利建设却滞后于农业发展的要求。中央关于水利建设的政策开始转变为:“将重点放在开展群众性的各种小型水利,并切实整顿现有水利設施,发展其应用效益方面。”⑧

(一)河渠

早在1934年,毛泽东就提出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①的论断。1955年毛泽东在为《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所写的按语中指出:“每县都应当在自己的全面规划中,做出一个适当的水利规划。兴修水利是保证农业增产的大事,小型水利是各县各区各乡和各个合作社都可以办的,……在合作化的基础之上,群众有很大的力量。几千年不能解决的普通的水灾、旱灾问题,可能在几年内获得解决。”②由此掀起了农田水利建设的一个高潮。厉家寨水利工程的启动既是发展农业生产的直接需要,更是对中央政策的积极响应。

厉家寨人第一个集体出工的水利工程是1953年小南湖地下引水渠。工程通过有偿出工修建,渠长800多米,安装水车7部。1955年冬高级社成立后,党支部书记厉月坤任总指挥,乡长徐恒彬、民兵干部张一、支部副书记任副总指挥,组织厉家寨、张家寨、寨子河三个自然村的社员在魏家岭、东岭、小岭修建四座拦河坝和两条总长1000米的排水沟,实现了“竖水横流”,有效实现了防水患、抗干旱的作用。1958年3月,厉家寨乡召开万人大会,全面动员群众出工地下拦河坝工程。厉月坤采纳农民技术员厉守福建议,决定在大山河实施“截潜流”工程。厉月坤任总指挥、团总支书记厉日耐任突击队长,厉家寨、张家寨和徐家寨三个自然村社员历时80多天修建了长140米、高5米的地下拦河坝。

在厉家寨人战山斗水改造自然的同时,另一个农业典型逐渐成为全国学习的榜样。山西昔阳县的大寨自力更生、依靠集体力量改变山区面貌,被树立为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后,厉家寨人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治水战斗。1964年春,厉家寨人在村北实施“围山造河”工程,在葡萄山开辟出一条长900米、宽2.5米的围山河。此后,相继在环葡萄山开挖出5千米干渠。1966年夏,在大山东坡修建6千米干渠。1970年7月,党支部书记厉日耐任总指挥、副书记厉永森、王彦合等任副总指挥,动工修建葡萄山西坡干渠电灌站,电灌站扬程67米,灌溉600亩梯田。1972年7月凤凰岭渡槽动工,11月建成,渡槽长350米,最高处9米,实现了“水在天上流”。

在厉月坤的带动下,随着厉家寨农田水利建设规模的扩大及影响力的不断升级,以生产队长为代表的积极分子也逐渐成长为厉月坤的得力助手,成为厉家寨生产空间重构中的中坚力量。如“钢六队”队长厉永谦、“铜三队”队长厉月来、被誉为农民诗人的“铁五队”队长厉守禄、被称为技术员的“科学迷”厉守福以及“钢大嫂”、“钢铁七姐妹”等等。部分村干部后来更是升任高级职务,如曾任党支部副书记的厉永森1974年升任为莒南县委副书记;曾任党支部书记的厉日耐1976年升任山东省委书记、山东省革委会副主任;曾任厉家寨生产大队大队长的厉月举升任为大山农业高级社社长,荣获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称号。众多的积极分子在带动农田水利建设的同时,也获得了相应的政治地位。

(二)水库

治河工程自古有之,传统农业社会中小范围的村落共同体足以实现河道的有效治理和利用,而水库的建设则需要强有力的组织与支配能力。一方面是因为水库建设工程量大、技术要求高,另一方面则是要占用大量优质耕地。对于集体化之前的农村社会而言,上述要求显然是难以实现的。

1964年,在毛泽东号召“农业学大寨”后,厉家寨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先后修建了龙潭水库、龙门水库、新愚公水库三处较大工程量的水利工程,创造了一个村庄前所未有的水利景观。

龙潭水库位于村西大山河上游的龙潭沟,工程1964年冬动工,1965年3月建成。大坝长170米,高22米,库容量120万方,用工95000多个。龙门水库位于大山河的龙门沟,工程1965年10月动工,1966年3月建成。大坝长230米,高22米,库容量122万方。新愚公水库位于寨子河上游的黄泥沟,1970年夏修建,用工92000多个,大坝长220米,高11米,库容量60万立方米。因水库主要为兄弟大队灌溉,为彰显厉家寨这种共产主义精神,特将水库命名为新愚公水库。

对于一个村庄而言,水库建设的实现既有集体化的重要条件,也离不开外部的人力、物力与技术支援。1955年高级农业社成立后,一方面,农民的日常生活劳作基本为大队所支配,原本冬季、春季闲散的时间被充分利用起来,村民们已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享受冬闲的日子。“农闲变成了农忙”“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水库建设的劳动力有了基本保障;另一方面,在集体的土地上建设水库已不存在耕地占用及调配问题。然而,对于一个几千人口的高级社而言,仅凭借村庄自身的资源显然难以实现上述工程。

在厉家寨成为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后,大量人力、物力与技术援助进一步推动了农田水利建设。如,1959年秋至1960年春,县直部门干部12人到厉家寨劳动锻炼。1964年临沂地委、莒南县委专派工作队组织龙潭水库建设,地委书记薛亭、县委书记严立乾亲自领导并参与工程。1964年10月,临沂地区水利指挥部技术员金乃竹到厉家寨指导水库修建,常住2年多,莒南县水利局赵存智等多人负责施工建设。1965年,山东省农展馆48人到厉家寨劳动锻炼。1965年10月,中央乐团25人到厉家寨体验生活,参加劳动。1968年2月,济南首届下乡知青21人到厉家寨插队落户。

作为一种重要的国家治理术,“树典型”一直是重要的政治动员方式。为了加强对基层社会的动员、控制和整合,政治权威通过对大众生活中个案的重新定义和诠释,将其塑造为与政治权威意愿相一致的意识形态符号,从而将政治权威的意识形态灌输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去。①典型的产生既与地方干部个人有着重要关系,又是多重因素共同建构的结果。这其中,除了地方对典型的发掘与推广外,国家层面特别是政治权威的肯定和宣传也是社会建构的关键要素。

据不完全统计,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近二十年的时间中,以厉家寨事迹为题的出版物就有20余种,更有大量报纸报道、电影、纪录片、歌曲等,全国各地参观学习者达50多万人次。1968年,厉家寨建起题有毛泽东批示的影壁。为接待众多参观学习人员,1975年建设了三层的招待所大楼,1977年,全面展示厉家寨事迹的厉家寨展览馆建成。在多重社会因素的建构下,厉家寨由最初农业和生产经验的典型逐步被树立为改造落后乡村空间的政治模范和典型。

四、讨论

(一)乡村生产空间重构

作为农业社会的根本,土地和水既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是构成乡村空间的主要景观。从整体上看,传统乡村的空间格局主要基于自然地貌而形成,较少出现大规模空间改造,呈现出较为稳定的特点。这种状况既受制于土地权因素,也与民众风水观念有很大关系。

从土地权方面看,尽管传统乡村社会土地权存在极大流动性,“千年田八百主”现象普遍,但在土地分散、个人私有的状况下,土地权的流动性很难产生对乡村生产空间的整体改观。此外,村民较强的村界意识、土地交易中同族四邻先买权等也在很大程度上确保了村界的稳定性,②避免乡村生产空间产生较大变动。另一方面,风水观念也是乡村空间保持稳定性的重要因素。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风水信仰与观念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风水信仰除了影響人们对居住地(阳宅)和祖先葬地(阴宅)的选择,也涉及到人们对山川地理的破坏和改造。如人们普遍相信,随便挖沟动地会破了“脉气”,轻则伤及个人家庭,重则危及整个村庄。在此之前的厉家寨,哪怕是有人随便到山上挖掘石块,都有可能招致村民的非议。类似情形在其他地方同样具有普遍性。如明清时期的皖南地区地方乡绅指责采矿行为破坏当地龙脉,最终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许多地方的采矿行为被禁止。③尽管风水表述与实践的背后往往是与权力和资源竞争相关的话语,①但其所内含的人与自然相和谐的思想恰恰又成为维系传统乡村空间稳定性的重要力量。

农业合作化运动之后,乡村土地分散、个人所有的状况彻底改变,农民的日常劳作实现了公社和大队的总体支配。上述因素为乡村生产空间的重构提供了重要条件。另一方面,在革命话语下,风水观念等传统信仰在破除封建迷信的号召下已无以为存。1955年厉家寨规划“竖水横流”工程时,有个别农民提出反对意见:“这两条沟扯南到北,又大又长,是厉家寨的两条脉。破了脉气,厉家寨不知多少人要绝户。”②而此时这样的反对依据更是被视为阶级敌人的反攻而不堪一击。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乡村生产空间的重构就成为改造中国宏大计划最为直观、生动和有说服力的体现。

历经二十余年的农田水利建设,厉家寨的耕地一改几百年来分散性、碎片化的空间格局,不仅实现了耕地的全面整治,创造出水平化、绿化、水利化的“三化园田”,更是在原本碎石荒草遍布的山岭沟壑中造成数百亩梯田。与此同时,水库、河渠的大规模建设也彻底改变了以往山区水资源的自然状态,有效灌溉了大量耕地,更是制作出 “竖水横流”、“围山造河”、“高峡出平湖”、“水在天上流”等空间景观。

如果说土改中土地的分配是乡村社会土地产权关系的重建,土改中房屋的分配是乡村社会生活空间的重建,③那么集体化时期以整地、治水为主要内容的农田水利建设则构成了乡村生产空间的一次革命性再造。正是在这一空间重构过程中,一改传统社会农民“一盘散沙”式的状态,国家现代化图景呈现为乡村空间下人定胜天的决心、集体统一的行动以及壮观的土地、水利景观。更具有深刻意义的是,空间再造具有最为直觉、直观的意象,最能体现人的可塑性与能动性,提供了政治动员下落后乡村在短时期内从“旧世界”向“新世界”转换的可能性。

(二)差序的共谋

在二十余年的农田水利建设中,厉家寨人以高涨的热情投入到这场改造自然的运动之中。他们在重构乡村生产空间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的历史。对于厉家寨的农民而言,农田水利建设既是改善农业条件的日常劳作,也是村庄干部组织下改造生产空间的集体劳动,更是一场地方响应上级号召的政治运动。

如前所述,在对国家—社会分析框架的反思下,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再满足于国家与社会的宏观叙述,转而致力于考察大众的日常历史,感兴趣于地方社会为何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融入国家之中。这其中,在对1949年后华南农村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中,萧凤霞刻意淡化了斯科特关于权利与反抗二元对立的理论,强调了这一进程中农民自身的主体性:“我们必须把社会变迁看作是文化和政治经济的作用和再作用,而它们则是通过人们有创造力、有意识的行动所形成的。人们的行动既不是完全受制于各式各样的文化规则,也不是由外在的政治和经济力量所胁迫。”④萧凤霞将农民在面对强大政治力量时的顺从、默许和反抗视为该种力量的共谋。“知识分子和农民都积极运用他们所能及的资源来顺应那无法逃脱的政治运动和有组织的国家权力。他们服从了,有时候还积极投身其中,成为共谋。”⑤正如张小军所言,尽管这种共谋“并非完全主动和情愿,甚至带着某种抗争和几分痛苦的心理围城,却又表现出种种的身心投入,”⑥但正是村民和各级干部的参与和合作构成了这场革命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

萧凤霞关于村庄“细胞化”以及“共谋”的概念对于我们理解1949年之后的中国历史进程具有重要启发,但其对于乡村社会不同力量在这一过程中的具体差异并没有作进一步的区分和阐述。在厉家寨个案的空间重构中我们看到,尽管普通农民与各级干部都全面参与到这一过程中,但在这种共谋关系中,不同“能动者”的主动性及其作用却有着重要区别。

具体来看,作为乡村空间重构的直接支配者,公社总支书记、社长等公社干部既是上级政策传导至基层乡村的主要渠道,更是在落实上级政策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基于自身成长历程,乡级干部有着高度的革命热情和丰富的工作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主导并推进着乡村空间重构的实施过程;以村支部书记、副书记、团总支书记等为主的村级干部则成为这场空间革命的直接组织者。在厉家寨每一次改造自然的战役中,他们从宣传动员、发动群众到策划实施、组织用工等每一个环节都发挥着直接的组织带头作用;生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妇女队长以及社员中的积极分子等则成为乡村生产空间重构的积极参与者。与上述干部类似的是,基于集体行动下的荣誉感和利益动机,他们同样带着高涨的热情逐渐融入到生产运动中,并在具体行动中发挥着重要的带头和示范作用;对于多数的群众而言,每一次整地治水工程既是干部動员和安排下的生产活动,也是不自觉地融入到国家行动中的无意识行动。作为集体行动下的参与者,他们的行为更多的表现为顺从、默许或者被斯科特称为“弱者武器”①的偷懒、开小差、偷盗、暗中破坏等。

在上述不同程度的共谋中,“能动”的起点常常是政治权力,以此为中心,以干部级别为标志的政治地位成为影响个体能动性大小的主要因素。政治地位越高,其在这场运动中所获得的物质性和精神性利益越多,其所表现出来的能动性就越大。正如费孝通先生在解释传统中国社会差序格局的特点时所描述的那样:“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②由此使得这种共谋关系在不同的主体中具有典型的差序性,成为一种“差序的共谋”。澄清这一共谋关系的差序性,区分不同主体在这一共谋关系中的不同作用,有助于避免将农民单一化、同质化,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乡村干部和普遍农民面对各级权力和政治运动时心理意愿与行为逻辑的差异性。

Reconstruction of Rural Production Space during Collectivization:

A Case Study of LiJiaZhai Irrigation and Water Conservancy Construction

LIU Hang-yu

(School of Marxism,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059,China)

Abstract:Spatial consciousness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dimension of understanding time, but also provides a unique perspectiv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subjectivity and pluralism of histor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rrigation and water conservancy in LiJiaZhai during the collectivization period, the spatial pattern of dispersive and fragmented land was changed through land preparation and construction. In addition to changing the natural state of water resources, the water control project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anals and reservoirs also create numerous spatial landscapes. On the basis of the movement of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the reconstruction of rural production space provides the possibility of realizing the national modernization prospect in a short time under the political mobilization of backward rural areas. This space revolution is not only a national action to transform the countryside, but also inseparable from the comprehensive participation of cadres at all levels and ordinary farmers. However, there are important differences in the initiative and function of different“agents”in this accomplice relationship, which is embodied as a kind of “differential accomplice”.

Key words:Collectivization period;rural production space reconstruction;LiJiaZhai;differential accomplice

[责任编辑  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