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石墙上花自艳
2023-06-15梅里雪
梅里?雪
1
金秋十月,我从若尔盖草原过来时,看到向东拐的一条岔路,路牌上写着“迭部”,于是拐上了迭部的方向,去看看传说中的香巴拉——扎尕那。
十几年前,表姐出嫁时我曾来过迭部,那时没有好点的公路,只记得车子在峡谷的石头上颠簸来颠簸去,一路被担心、惊恐和眩晕折磨,心里还有余悸。
车子沿公路飞快行驶,使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触,甘南草原的风景还历历在目,恍如隔世,只是,如今眼前是工程建设带给甘南迭部的新气象。柏油路已经连通东西南北,公路边上草色青黄,峡谷中森林茂密,河水汤汤。灌木、桦树已经披上了经霜的颜色,红、黄、绿交相辉映,到益哇镇时公路随一条河的流向伸向扎尕那,眼睛都醉在了自然美景里,想起十几年前颠簸的呕吐和艰辛,我不由感慨,迭部变了。首先,路就变得使人舒适、安心、坦 荡了。
行至半路,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車身紧靠石山,一面山坡全是天然的片石,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车厢体与山坡间放着三四条木板,几十名妇女排队站在木板上,往车厢里搬运石头。一边劳动一边唱着藏歌,我被这种原始的劳作场面吸引,停车攀谈,她们是从山林深处搬迁到峡口公路沿线的,政府建了房子,修了桥。
“家要自己动手建住着才安心!”搬石头的一位妇人说,“院墙和河坝我们喜欢修老祖宗的那种片石墙,就来河口搬石头,拉回去自己砌墙。”
“也不能啥都靠政府,你们到我们村里去看看,公家把我们的房子建好了,自来水拉到锅头上了,桥修好了,院子用水泥打过了,自己再不动手修院墙就羞死先人哩。”河谷里传来一阵阵笑声,接着劳动的歌又唱了起来。
民风如此淳朴,桥修好后,原来少不得一些堤坝是需要自己来修建的,那是用感恩、宽容和理解砌成的,是用勤劳、乐观和豁达砌 成的。
其实,我是真不忍心看到女人们这样劳累的。看到她们劳作的场面,让我想起一首民歌:“太阳歇歇么歇得哩,月亮歇歇么歇得哩,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么——火塘熄灭哩。苦荞不苦么吃得哩,槟榔不苦么嚼得哩,女人不苦么咋个?女人不吃苦——日子过不甜。”
搬石头的女人真的太能吃苦了,我想,她们的日子应该要甜蜜。
跟随她们去村庄,远远就看见布局很有现代感的村子,房子排列整齐,又一幢一栋独立着,屋顶全部用瓦排列出来,行道都用水泥铺过。进村庄要经过一座崭新的石桥,石砌的桥墩,水泥的桥面,钢筋护栏用白油漆粉刷一新。我看见修了一截一截的河堤,与石砌的桥墩、与河岸人家石砌的院墙互相映衬,相互统一,显得坚固又好看,我几乎都要赞叹他们是建筑美学专家了。
石头砌起院墙,墙面留几处凹空,有的竖几根木枝,像“牛肋条”窗户,有的石头刻上“六字真言”,并染了七彩色,还有的直接留下一个方孔,就那样空着,像石墙上的眼睛,一眼看清外界,看清山野景致。有几处石墙上还攀爬着绿植,让朴素的日子充满山野情趣。
进得院落,屋外一层的墙面都贴了白瓷砖,二层的打了木头框架装了玻璃,屋内不见石,不见木,只见原木板子打床打墙打柜子,整体统一,既整洁又有民族风格,房间里还散发着原木的清香味儿。
有一户人家,石砌的院墙上还种了灯盏花儿,这朵谢了,那朵开着,黄艳艳的;正走着,眼眸被石墙上开着的一排排令箭花惊艳到,花开三朵、五朵的,火红火红,错落有致地挂在令箭瓣上,像藏家小姑娘发辫梢上扎的绸子花,一座村庄一下就被三五十朵花衬托得光华明艳起来。
我想,那些背石头砌石墙的女人们,不正是这样朴素而又执着盛开的花吗?她们不依赖、不等、不靠、不伸手要,用自己的汗水努力创建着新生活,她们的生命就在村庄里开出红艳的花,她们的光彩照亮整个扎尕那。
一排排石头墙,每一片都渗透过女人们的汗水,她们的体温、气息、心思、热爱沾在石板上,她们把梦和美好向往砌进石头墙,把生活的坚韧和善念埋进花籽里。
然后,她们与石头一样,被风吹、被雨打、被霜冻、被雪浸,一切等阳光晒过后,自然界的声响和沉静,女人们都一一经历。劳作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无非是花一样地活着。
山野间的石头,它赏够了云卷云舒,阅尽了花开花落,听闻过风啸树摇,某一天,石头被女人们抱进了村庄,安顿在院落,相互拼接,相互依靠,变成了与人同呼吸共命运的事物。我想,石头是圣物,它肯定能听懂女人们的语言,石头只是沉默,从此,它将忠实地记录院落里的出生、老去、苦痛、疾病、坚韧以及所有幸福与繁荣,岁月深处,谁又能看见石头的微笑和泪滴呢?
也许,石头沾了女人们的汗水,有了灵气,它们知道女人苦,石墙上的花才为她们开得更艳,日子因而灿烂鲜亮起来,朴素的农家院子显得蓬荜生辉。
2
我去的那家女主人说,她们过去住在山林时,就靠巴掌大的地块种庄稼,在林子里拾的木耳和蘑菇却出不了山,变卖不成银钱,过去没有桥,河水又大,得绕好远的山林,才能将木耳、蘑菇背到山外边,出售给收购的人。
现在好了,路修到村子里,收购的车辆就开到村口,屋里干不动重活的老人和放了假的娃娃们都去摘蘑菇、卖木耳了。
出了村庄车行不远,真的看见了一个收购点。一筐一背篼的蘑菇等待过秤,那些鲜活的灵物让人心生欢喜,我下车也想买些山珍带回家。
收购蘑菇的人随意过一下秤,数些人民币给老人或者孩子们,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认真查验收菇人的秤准不准,对不对。因为村庄里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语言交流有障碍,她们默默地捡出一朵一朵最好的蘑菇,然后过秤、拿钱、走人,临走还一脸灿烂地笑,表示对收菇人的感谢。人群中有来买蘑菇的僧人,老人们捡出最漂亮的几朵给他,却不收钱,僧人就把零钱放在她们的背篼里。多和少,够与不够都不重要,交易不争不吵,平和安好。
僧人说:“这些四川的老板们如果不来收购蘑菇,村民们的蘑菇也变不成钱,捡蘑菇的老人和孩子还要感谢老板们呢,只要能将一天的劳动变成现钱,就非常开心。”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她们不在乎称多称少,只是心中涕怀感恩。
村庄后面就是茂密的森林,十月的树梢泛着金色的光芒,在午后的阳光里闲闲地摇曳着。一河碧水抱着村庄,微风吹拂,水声与林声相应,天籁自然。河水碰撞着石头哗然而又安详地经过村庄。
曾经原始落后的村庄,如今是这样崭新、鲜亮,一路走进扎尕那,随处都见这样既现代又保持着藏民族文化元素的村庄,不禁让人感慨,乡村振兴不再是迭部人难以实现的梦想。
3
沿河而行,水花翻着白莲花似的浪朵,撞石而响。越接近扎尕那的村庄,石头砌的房子越多,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随意而随性地散落在田野、山坡。
也难怪,整个扎尕那就是石头围起的宫殿。住在石头匣子里的藏族人,自然与石亲近。
这是生活的智慧,利用石材便利的条件,保留传统村落的建筑风格,不仅美观大方,而且节约建筑材料,既环保又艺术,还让生存环境别具一格。
炊烟在东哇村庄的上空缭绕、弥散。
河边有两位穿着藏族服装的姑娘在淘洗着衣服,一唱一和,有山野民歌的风味,河边玩耍的小孩子们跟随她们唱着,很有韵律,还有的孩子拿石头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敲击迎合节奏,歌毕,一阵哈哈大笑。
歌声触动我心,这种场景不正是《诗经》里劳作而歌的感觉吗?恍若一下穿越到了古人的村庄,自是想起《诗经》里的《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我在心里为这种场景安顿了《诗经》里的歌名。
恍然间也感覺这里不是甘南,而是江南水乡了。
我一直站在远处,听着歌,看着这迷人的场景不愿走开。这种悠然的原生态生活,让我仿佛走进了桃花源武陵人的村庄。
一群黄牛悠闲地从河边走向村庄,它们也被歌声迷住,走得极慢,蹄声叩击水泥路,“啪嗒——啪嗒——啪嗒——”牛后跟着一位背着背篼的妇人,青黄的野草上躺着三四个带绿樱的甜菜根,很是逼人眼。她好像没有受歌声的感染,在认真赶牛。
受歌声感染的是趴在石砌墙头上的几个女孩,她们你推我挤地笑着,眼神清澈,白牙齿耀眼,像极了越过石头墙盛开的那些白蔷薇,在时光里灿烂着。
一时间,河水声、歌声、笑声、击石音、牛蹄声……这些嘈杂的沾满了烟火气的声音,在扎尕那的村庄里显得平和安详。
走进村庄,我向趴在石墙上的一位姑娘打听,她们唱的是什么歌?
她翻译大致意思:“爱把太阳捧出来,心儿献阿妹!伊啦啦啦;爱把月光汇成海,相思成灾!伊啦啦啦;爱牵着彩霞过山来,你又藏起来!伊啦啦啦——”
然后,我们都笑,开心地笑,花枝乱颤地笑。忽然就想到一句诗:
“美究竟是什么?答曰:佛在微笑。
最美的微笑是什么?葵花开在城堡上。”
而我却想说,最美的微笑是花朵开在片石墙上。这是我初进扎尕那村庄遇见的最美的景致。因为她们的笑容和怡然,是扎尕那绿水青山养育的,更是惠民暖风吹拂的。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