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2023-06-15康松达伟
康松达伟
她看见了那只于烟雾中闪转腾挪的黑猫,浓烟渐渐随风而逝,显现出不远处的断壁殘垣。黑猫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废墟走去,它骤然回首,圆睁着那双满是哀怨的绿色 眼眸。
古格最后的王妃于这诡异的梦中惊醒,昂贵的鎏金木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喊与厮杀声——这是古格国王的胞弟不满国王扎西查巴尊上帝灭佛教的运动而爆发的叛乱。叛军联合起王国内所有不满国王的佛教徒和寺院武僧,他们势如破竹,短短三个月就攻下了所有忠于国王的堡垒和城市。如今他们兵临王都扎布让城下,这座傲立于深夜中的城市,已是古格王朝最后的领土。
王妃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因惊醒而冒汗的额头,试图回想起这场叛乱的 源头。
是国王出城十里迎接那位臃肿传教士的那个黄昏吗?王妃清楚地记得那天,鲜花铺满了王都扎布让的每一条街道,桑烟弥漫在周围的每一片草原和湖泊。五千名甲士立于城外,一片肃杀。他们头顶的孔雀羽毛和缎织的古格军旗在夕阳下的烈风里猎猎作响。国王焦急地来回踱步,直到那个硕大的十字架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上。王妃陪伴在威严的丈夫身后,期待着那个来自万里之外的异国人能给她沉闷的宫廷生活带来些许的惊喜。当时,满怀期许而无比单纯的她未曾留意身边诸臣和僧侣们渐生怒意的 眼神。
又或是托林寺的僧众因抗议国王尊崇异教而惨遭屠戮的那天?听说寺院的经书被焚毁,四周属民的头颅为告慰天主和警示国人而在寺院门口堆积成了骇人的景观。出生在佛教家庭的王妃自幼善良,听闻这一噩耗的她立刻诵经祈愿,引渡亡者去往极乐。直到侍女轻扯王妃的衣角,她才想起数月之前那场为王室成员举行的盛大洗礼,自葡萄牙王国远道而来的主教安德烈用圣水浇灌她和她的子嗣,宣告他们已是天主忠诚的子民。于是她转而祈祷天主,望他能引领僧众的灵魂归于无上的天国。
混乱的回忆充斥在她的颅内,她不愿再想下去了,可窗外的战火连绵已不再允许她继续安眠。她翻身下床,但阿里冬季的苦寒让她不禁颤抖。寝宫的火盆已经耗尽了柴火,将熄的柴火只半死不活地吐着火星,而原本负责添柴倒水的侍臣早已提上长枪奔赴城门,如今生死未卜。
“侍女,更衣。”她轻声呼喊着,可无人应答。她这才想起,侍女中的大多数在围城开始前就卷携着王宫的财宝偷偷溜出城去了,她的最后一名侍女在三天前被叛军的流矢射中,死在了她的怀里。这侍女是名汉人,来自山川景秀的成都府。她原本也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直到汉地农民起义蔓延到四川,起义军首领张献忠的部队包围了成都府。她的父亲散尽家财才买通农民军的首领,放了她们一家一条生路。可逃亡的路上亦不太平,满脑肥肠的官军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流寇又抢走了她们最后的盘缠和母亲的贞洁。她躲在树丛中剪去秀发以泥敷面才得以脱逃,但这仍不是她最后的劫难。年少又娇弱的她无力在乱世中独自苟活,她只好卖身于游走的奴隶贩子求个残喘余生。她跟随奴隶贩子翻越唐古拉山,戴着枷锁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烈日炎炎的青藏高原上,最终,她们来到了古格王庭,供王室贵族们挑选。王妃一眼就看中了她,命运与岁月的折磨没有在她娇嫩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清澈的眼睛和一言一行里满是少时的知书达理,洁白的面颊也不同于其他的奴隶。她被选为了王妃的侍女,年纪相仿的她们很快成了朋友,王妃教她藏语,她跟王妃讲汉地的风土民生。她们一起在扎布让城外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间纵马驰骋,清晨的薄雾仍未散去;喧嚣的马蹄惊起觅食的鸥鹭,骏马的嘶鸣声消失在雾中,只留下满面潮红的少年牧羊郎。她们曾一起躲在朝堂的薄纱之后嘲笑某个大腹便便的贵族臣属,直到讥笑声传入端坐着的国王耳中,国王从不责骂他挚爱的王妃和她的侍女,哪怕在这种时刻也只会向薄纱后投来宠溺的微笑,并示意她们低声一些,任由那个被嘲笑的大臣急得面红耳赤。她们还在深夜一起偷偷溜入御厨房,绕过鼾声如雷的御厨偷吃准备上供的卡塞,王妃总是替她擦去嘴角的残渣,毕竟这是普通侍女一年都不一定吃得到一次的酥油卡塞,而每当恪守王室礼仪的王太后知道此事时,侍女也总会替王后担下所有的罪责,当然,十几二十鞭是免不了的。
她曾无数次跟王妃提及家乡的亭台楼阁和辛辣的珍馐。“王妃,等大明朝太平了,我一定带您去亲眼看一看!”她曾信誓旦旦地向王妃承诺。从此,王妃对汉地便充满了向往。那里的人也喝酥油茶,吃糌粑吗?那里的人信仰天主还是诸神众佛?而这一切充满童真的好奇都在三天前戛然而止,那天,王妃带着侍女们前去城门犒劳守城的将士们。连日的围困和缺水短粮早已把士兵们折磨得疲惫不堪,城楼上插满了叛军攻城时射来的箭矢长矛。尸体遍布四周,穿着铠甲的王军和只有破布僧袍裹身的叛军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区别。死亡从不问立场,只是在命运注定的时刻悄然降临在人类的生命中。王妃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个汉地的侍女倒是一脸平静,悲惨的命运让她早就不再恐惧死亡和尸体。将士们聚集在城下迎接王妃的慰问,但他们流露不出多么喜悦的表情,毕竟无论是多么位高权重的人来都无法改变他们即将阵亡的命运,何况更多的人正在他们身后修理兵器搬运尸体。王妃环顾着周围聚集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多数人的甲胄破损不堪,干涸的血迹和污垢像面具一样掩盖着他们原本年轻的面容。“他们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王妃想,她知道那道薄薄的城门之外有十万叛军,他们正筹划着如何瓜分这个富饶的王国。
突然,城门外传来一阵骇人的号角声,紧接着叫嚣声和弓弦拉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城门上的侦察兵朝着聚集在王妃身边的士兵大喊:“各就各位!叛军又开始攻城了!”士兵们随即奔向城楼,准备迎接又一次命运的筛选。王妃吓得瘫坐在地,侍女和卫兵们迅速护住王妃准备撤离。可穿着笨重的王妃和娇弱的侍女们根本无法奔跑,还未到达安全的地带,叛军的箭雨已经潇潇而下。护卫在王妃身边的侍卫或是中箭倒地,或是丢盔弃甲逃入民宅之中。等王妃脱离危险在扎布让泥泞的街道上瘫坐喘息的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她不相信那个汉地的侍女会留下她一人逃命,也不愿相信经历过那么多大灾大难的她会死在这场围城之中。第二天,王妃带上她寝宫里仅剩的几名宫人出宫寻找那个侍女。谁也没想到,那名侍女的尸体会在城楼不远处的街道上。她的尸体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支粗糙箭矢,算不上华贵的衣服早就被扯得稀碎,她的尸体朝向东方,她故乡的方向。
王妃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矜持,不顾尸体上的血污和烂泥,一把将她的尸体抱在怀中失声痛哭。她自小被當成政治的工具远离自己的家乡嫁到古格王宫,绫罗绸缎、财宝金银倒是寻常,但朋友对她来说从来都是奢侈品,而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就是她在这座孤城中唯一的朋友。然而这座被围困的城市不许她在这街道久留,饥饿的民众正在赶来。糌粑和酥油早在这座城市销声匿迹,最后一点的库存早就成了王室的独享。劣等的大麦和麸皮都需要充作军粮,毕竟饥饿的守军往往比城外的敌人更加危险。而民众则无人问津,下水道的老鼠和屋顶的草皮都可能成为他们的食物。新鲜的尸体对于这种关头的人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宫人们胆战心惊地观察着周围街道的暗处,那些地方隐藏着无数双饥饿的眼睛,其中一些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出了黑暗。他们大多衣不蔽体,裸露而干瘪的身体凸显出巨大的肚子,那是因泥土无法在肠胃中消化而渐渐堆积形成的。王妃仍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哭泣,她全然没有发现四周的变化——饥饿的民众从黑暗处断断续续地走出来,饿久的人大多会成为像猫一样的动物,长久的饥饿会让他们丧失人的礼义廉耻,让它们成为服从于最简单欲望的生物。
宫人们终于看清了这些饥民的模样,他们大多是老者或者妇孺,仅有的几名中年男性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在队伍的后面。宫人们不知道该称呼他们是人还是从地狱里脱逃的魑魅魍魉,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们的脸颊干瘪得仿佛只有一层薄皮覆盖在头骨上,眼睑和眼皮上的脂肪大多已经被人体吸收了,使得眼球半突在眼眶外。这半突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光,只有混混沌沌的麻木才能形容它。为首的几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几把小刀,流着口水渐渐靠近那具鲜嫩的尸体。
宫人们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们迈着战栗的腿拉起王妃向王宫跑去。王妃不愿离开却也招架不住四五个宫人的拖拽。他们奋力地奔跑只求能离开这个红莲地狱,只有王妃在宫人们奔跑时肩膀的抖动间,看见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了那个侍女的肌肤。“她终究还是死在了离家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王妃突然意识到,相识十年至今,她似乎从未问过这名侍女的名字。侍女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温暖诗意的故乡,就连她唯一的朋友也不曾知道她卑微的名姓,她宿命般地死在这座围城中,成为这城里唯一无人知晓的孤魂。
“是的,她已经死了,死了……”王妃喃喃自语着。没有人再为她更衣提鞋,也没有人能再陪着她偷吃一次御厨房里的卡塞了。更可悲的是,王妃甚至没有时间为她悲伤。侍女死后的第二天夜里,叛军攻破了扎布让城的西门,所有的残军都退入了王宫的城堡里。那天,王妃站在寝宫的窗户边看着支离破碎的王军和一片猩红的扎布让城,她的寝宫在城堡的最高处,那是国王亲自为她挑选的地点。那里可以看到绵延不尽的土林和永不止息的象雄河,若是在新年或者降神节她还可以坐在窗户边和侍女对来来往往的商贩和云游僧评头论足。可是现在,土林里全是叛军的营寨,象雄河里都是古格百姓和士兵的鲜血,就连不远处的那座市集也都成了商贩百姓的火葬场。
而这一夜,叛军们已经牢牢围住了古格城堡。他们接连发动了数十次冲锋和攻堡,但都一无所获。这座城堡虽然一直是王廷所在地,但从一开始就是按照军事堡垒的标准建造的,它只有一条路可以来往通行,叛军虽有十万之众却也无法在这座城堡面前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王妃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推开寝宫的门向丈夫的王廷走去。寒冬腊月正是北风呼啸的时节,风中夹带的血腥和尸体烧焦的味道让王妃掩住了鼻子。她开始后悔离开寝宫了,厮杀和呼喊声在寝宫外更加清晰,甚至还能听到兵器碰撞的声响。王妃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喊从城堡外传来,她随着声音来到教堂的门口,呼喊声在这里变得稍稍清晰了一些。她吃力地推开把手上镶金的厚重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城堡。教堂里要亮堂一些,窗外的火光透过巨型五色琉璃墙的折射变成光柱的海洋,从耶稣受难像一直流淌到整片的大理石地板上。王妃看着这个绝美的景象缓缓走进那片光海,她闭上眼享受光在脸上的轻吻和抚摸。
她想起了她那场盛大的婚礼。她原以为自己会和其他贵族女子一样嫁给大腹便便却无比富有的公子王孙,所以当父亲冷淡地告诉她,要准备嫁给古格国王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多么惊奇。当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接近扎布让城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激起一丝涟漪。每个出嫁的女孩应该都会如此,哪怕是那些被当作政治工具的女孩们。她的凤辇进入了扎布让的城门,浑厚的号角在城门上响起,百姓们欢呼着期望能一睹未来王妃的笑貌容颜;喇嘛们诵着经,宫人们捧着哈达和青稞酒准备着。“停!”随着随从骑士一声浑厚的叫喊,王妃的轿子停了下来。她拉开深蓝色的帷帘走下轿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身穿铁甲的少年侍卫们站在街两边的屋顶上,带着满面的笑容向下倾洒来自工布王国的桃花。那粉色的花瓣如羽毛般翩翩落下,无穷无尽。那一天,整座扎布让城都是桃花的颜色,而她一眼就在桃花飘落的间隙中看见了那个戴着王冠的少年郎,她未来的丈夫。他的身材算不上魁梧却也十分健硕,白皙的脸上蓄着一道八字胡,他的鼻梁高挺,倘若他不是国王别人也会说:“他有做官的命!”他邀功似的看着未来的妻子,等待着她对这欢迎的反应。她走下轿子,可脚下却像是灌了铁水,一步也动弹不得。国王的目光如火焰一样灼烧着她,一片花瓣飘落在她的脸上,染红了她满是娇羞的脸颊。
那天飘落在她脸上的那片花瓣正如现在映射在她面颊上的光柱一样温暖。她缓缓睁开眼,却看见一只黑猫窝在耶稣受难像的肩膀上,舔舐着浓密的毛发。黑猫仿佛注意到了王妃的注视,慢慢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它直立着上身面朝王妃坐了下来。它挡住了映射在王妃脸上的光柱,一只猫的影子笼罩王妃全身。
王妃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冲动,她想看看这猫是不是她梦中的那一只。她向那只黑猫走去,黑猫看到王妃的举动仍是直立着前身没有什么反应。这让王妃放下了心,蹑手蹑脚地向它逼近。
“喵!”就在王妃和黑猫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黑猫毫无预兆地翻身跳下雕像,朝着琉璃墙下的小窗边跑去。它的前爪扒在窗沿上,回头看了一眼王妃,一跃而下,不知所踪。王妃赶忙追了上去,她推开小窗找寻黑猫的踪迹,可她只看到窗外城堡不远处燃烧着的教堂和数百整齐呼着号子的喇嘛。他们人手一把长刀,一些人正在朝教堂扔着火把,更多的人围在几个传教士和信奉天主的百姓身边。那几个传教士跪在地上,手脚都被反绑,脖子上的十字架被扯断。信仰天主的百姓被十几个手持长矛的喇嘛困在一起动弹不得。几个身材高大的喇嘛手提长刀宣誓他们犯下的弥天大罪:“他们来到我们的王国,散播异端邪说!他们诋毁着我们上千年来的信仰!”那个为首的喇嘛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对着环绕在四周的狂热信徒们喊着:“看看他们,这样怪异的长相一定是地狱中的恶鬼前来摧毁我们的信仰的!”他满意地看着群情激愤的人们,随即走到信仰天主的百姓面前,用刀指着他们说:“你们都是背叛者!是败类!如今真神的军队降临,让我们用鲜血来试炼你们的伪神吧!”长矛用力刺向那群手无寸铁的人,母亲把孩子护在身下,丈夫安慰哭嚎的妻子,老者们倒是默不作声,只是两行薄泪划过干枯的皱纹。一个年轻的喇嘛高呼着持矛刺向人群,他手中细长的矛头刺穿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鲜血喷在他的僧袍上,那僧袍的绛红不知是染料还是鲜血所染。
屠杀总是迅速的,麻木的人群往往无法反抗。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教堂前的哭喊和铁器刺入人体的声音就渐渐止息……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