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甜蜜

陶恺

美国洛杉矶，玛丽莲·梦露的墓碑

华盛顿国家公墓，按照娜奥米·米勒道森墓碑上的食谱烘焙的曲奇

如果有一天，生命走到尽头，你最想用什么概括自己在人间行走的这一趟？

在华盛顿国家公墓实习的马里兰大学图书馆管理专业学生罗西，遇到了一块特别的墓碑，上面没有逝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或是某种态度的彰显，没有立碑者对逝者的怀念，而是刻上了制作“挤花曲奇”的整个过程。

将详细的烘焙食谱，刻在“寸土寸金”的墓碑上，这种反差很快在网上引起了热议：食谱背后，是一个普通人怎样的一生？

分享甜蜜

作为华盛顿国家公墓的实习生，罗西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将安葬于这里的逝者的信息进行数字化处理并归档。罗西开设了一个名为“幽灵档案”的TikTok账号，一边整理信息，一边向网友分享有关墓地的小知识和有趣的碑文。

娜奥米·米勒道森的食谱墓碑，便这样与罗西及关注她账号的网友相遇。

“一杯黄油，四分之三杯糖，一汤匙香草，一枚鸡蛋，二又四分之一杯面粉，半汤匙泡打粉，八分之一汤匙盐。”娜奥米的墓碑形状是打开着的烹饪书，上面写着制作这份挤花曲奇所需的原料。由于篇幅或是昂贵的墓碑刻字限制，这份食谱没有记下步骤、烘焙温度等细节。

但罗西觉得自己被击中了。罗西刚刚失去祖母，和祖母一起逝去的，还有甜蜜幸福的美味：祖母还在世时，罗西每年过生日，都会吃到祖母用独门秘方制作的一款黄色蛋糕。只有祖母知道它的牛奶、黄油、鸡蛋、面粉的配比，那是罗西无法再拥有的爱的味道。

娜奥米的家人，是不是也同样怀念着这份再也无法拥有的甜蜜？

罗西决定按照这份食谱，制作这款曲奇饼干。因为没有相关经验，食谱中也没有指南，她只能将所有的原材料按照墓碑上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放进烤箱中烘烤，按照平时自己制作饼干的时间和温度简单设置。甚至罗西也没有工具可以“挤花”，第一次这样制作出的成品看起来是极为普通的曲奇。即便如此，罗西发现，只靠着墓碑食谱上的要求做成的曲奇，也实在美味得出乎意料。她将帖子发在网上，收获了很多关注与建议：应该购买怎样的挤花工具；是否需要先将糖与黄油混合，再加入鸡蛋和香草……

在罗西与网友的共同完善下，第二次的成品无论从口味还是外观上，都完美到“值得刻在墓碑上”了。罗西带着这份挤花曲奇来到娜奥米的墓前，一边享用，一边感谢她带给自己及所有为这份曲奇出谋划策的网友的甜蜜。

平凡的幸福

随着这份曲奇的走红，逝去的普通人娜奥米也由此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作为美国第一代移民，娜奥米从北欧来到美国纽约的布鲁克林居住生活，勤恳地做着一份邮政工人的工作。家乡逐渐浓缩成一小块记忆，眼下的生活有无数需要安抚的琐碎，只有食物成了最具象的思念。

这种思念也具象地传给了娜奥米的孩子们。他们对童年共同的回忆，是母亲制作的、不同于外面售卖的食物——北欧和美国混合口味的菜肴，以及可以在圣诞节吃到的口味独特的挤花曲奇。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等待着吃曲奇，那是独一无二的温馨时刻。

娜奥米去世后，家人便将这份最能代表母亲味道、家庭温暖的曲奇制作配方刻在墓碑上，完成了对娜奥米一生的注解。娜奥米用甜蜜的曲奇守护着整个家庭，也通过这份食谱，持续守护着所有期待美味的人。

事实上，在墓碑上刻制甜品制作方式，并不是娜奥米家人的“首创”。在美国犹他州，一对夫妇的墓碑背面，刻着一份名叫“凯蒂的软糖”的食谱。这份食谱简明扼要地记录了制作乳脂软糖的步骤，甚至比娜奥米的曲奇食谱更具实践指导性：“两块巧克力，两块黄油，低温溶解，加入一杯牛奶搅拌，烧开，放入三杯糖、一茶匙香草精、一撮盐，熬到呈软球状，倒到大理石板上，冷却，切好，开吃。”

罗西按照凯蒂的这份墓碑食谱制作了这款巧克力软糖。因为步骤、配比都极为详细，美味的软糖一次就制作成功了。

罗西将软糖带到凯蒂的墓前，并见到了凯蒂的家人，了解了长眠于此的两位普通老人软糖般甜蜜的爱情故事。

凯蒂与丈夫韦德相识于“二战”时期，在纽约学习时装设计的凯蒂与空军上尉韦德一见钟情。他们相识第二天，韦德就去了战场。在战乱与分离中，两个只见了一面的人却认定彼此。他们坚持通信，韦德还将自己驾驶的轰炸机命名为“盐湖凯蒂”以表思念。直到战事结束，两个人重逢、结婚。

犹他州，墓碑上的“凯蒂的软糖”食谱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两个人都喜欢聚会和孩子，凯蒂的软糖吸引着韦德、他们的孩子和孙辈，她总在口袋里装有一把自制的软糖，见到小孩子就赠送。

在凯蒂和韦德这份墓碑食谱的下面，还写着：“有她在的地方，永远都有欢声笑语。”那是吃过凯蒂软糖的孙辈们对奶奶一生裹着蜜糖的印象。

撑一把伞

墓碑食谱，对逝者及其家人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博眼球的噱头，而是真正的、诚心的分享，他们怀着对记忆中甜蜜食物的爱与眷恋，尽力准确地将它们的制作方式镌刻在墓碑上，在死亡带来的痛楚中，开辟出一块温暖的小天地。

这些墓碑上的、能够复制的甜蜜，也在不断影响着包括罗西在内的仍在人间卖力生活的人。

作为公墓的实习生，罗西一度对死亡讳莫如深：冰冷的墓碑、哭泣的人、繁复又没有温度的数字化信息记录……但墓碑食谱改变了这些。

在这份属于两个世界的交流里，罗西和网友们共同完成了对死亡恐惧的稀释。“我曾经非常害怕死亡。”罗西说，但通过试制墓碑食谱上的美食，她逐渐发现，我们或许也可以从死亡中获得安慰。这些仍有生命力的“墓碑上的甜蜜”，能够“让我们以很简单的方式，谈论死亡这个非常困难的话题”。

亲人离世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但墓碑食谱的甜蜜稀释了死亡本来的昏暗，撑起一把伞、烤热一炉火，让交流、爱与铭记不会随着生命的黯淡而终止。

（桃 子摘自《看世界》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