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御注《孝经》原因考
2023-06-15吴静
【摘要】《孝经》是十三经中篇幅最短的一部著作,但它对后世的影响不亚于其他各经,因此后人对它的注解颇多,尤以御注版流传最广。《御注孝经》的作者唐玄宗亲注并将它刻于碑石之上以传后世,究其原因,主要有:维护统治的需要;沿袭历代统治者重视《孝经》的传统;为后世完成《孝经》定本;推崇儒学的需要。
【关键词】唐玄宗;《孝经》;注解;原因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19
《孝经》作为一部重要的儒家经典,古往今来对它的研究屡见不鲜,其中有不少都倾向于解释内容、为其作注等方面。在《孝经》的众多研究者中,唐玄宗以其帝王的特殊身份备受关注。他曾两次亲注《孝经》,经后世修补成《孝经注疏》,这是十三经注疏中唯一一部由帝王亲注的经书。《唐会要·修撰》中记载:“开元十年六月二日上注孝经颁于天下及国子举,至天宝二年五月二十二日上重注亦颁于天下。”天宝四年又将重注全文刻石于太学。历时30多年方才完成的《御注孝经》是玄宗的心血之作,然而,作为一个帝王平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却抽空为一本经书作注,其中缘由不得不引人深思。在《御注孝经·序》中,玄宗曾解释过自己为何注解《孝经》,而后也有学者对此进行了探究,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玄宗注《孝经》的原因作了进一步分析。
一、维护统治的需要
唐玄宗作为一国之君,他的很多言行都暗含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御注《孝经》表面上是对文化的重视和对儒学的推崇,实质上却与大唐的政治息息相关。
(一) 教化臣民
《孝经》约成书于先秦,虽仅1500余字,但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从君王到庶民所应遵循的孝道,书中提倡以孝治天下,并认为孝既能治家也可治国,以孝治家能使家庭团结和睦,以孝治国则“其教不肃而成,其教不严而治,从而太平,祸不乱生”。这样的内容使《孝经》为历代统治者所重视,而对于长期处于政变之中的唐朝,宣扬孝道尤为重要。玄宗即位前,阶级矛盾尖锐,即位后政局仍不稳定,急需重建秩序以稳定人心。因此,玄宗希望通过重注《孝经》来达到“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的目的。拿御注本与其他注本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所包含的教化臣民之意。《孝经》中的“孝”包含多个方面,既有忠君之孝,也有愛民之孝,其对孝的要求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但御注本显然更偏向于对臣民的规范与约束。郑注中有许多内容是涉及对统治者要求的,但诸如此类的内容在御注本中却被大量修改,二者相比,前者更像是一部学术著作而后者才是一本宣传帝王权威之作。如原文《孝经·广至德章》中云:“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郑注将此作为对天子的规范,将两句分别解释为“天子父事三老,所以教天下之孝也;天子兄事五更,所以教天下悌也。”而御注本则将它作为一个广泛的要求,将两句合并注曰:“举孝悌以为教,则天下之为人子弟者无不敬其父兄也。”又如原文中的“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也。”郑注将其解释为是对天子行为的约束,提出“天子郊,则君事天;庙则君事尸,所以教天下臣”,然而御注本却以此来强调臣下需“举臣道以敬为教,则天下为人臣者无不敬其君也。”将原本对君王德行的要求转移至臣民对君王的服从、敬仰之中,这毫无疑问是利用忠君思想来树立帝王的权威。此外,御注本的文字也较之前注本更为简洁易懂,它深入浅出地向人们传达“以孝治天下”的思想,这样不仅上层的王公大臣可以研读,就连下层的黎民百姓也可学习。
(二)消除胡汉差异,缓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
“唐源流于夷狄,故闺门之事不以为异。”众所周知,唐代君主多有胡族血统且多源于母系,如太宗、高宗之母均为胡人。虽然唐王室曾自称为西凉武昭王李暠正支后裔,又尊崇道教推老子为其先人,但仅仅依靠改易世系是无法消除胡汉之别的。“在唐代就曾出现了皇帝不重视在孝的方面身体力行以表率天下、选官用人不重孝、上层官僚奏请起复者多、对不孝之子的处罚较其他朝代为轻等等不孝的现象。”从皇位继承来看,即位也多不合礼法,依照汉俗应以嫡长子即位。玄宗并不符合条件,但因平定韦后叛乱有功,遂被立为太子。由于唐朝的统治集团多出身于西北的关陇贵族,与后起的汉族新兴地主之间差异较大,二者的矛盾也日渐暴露。实际上自北朝以来,所谓的胡汉之差是以文化为主,为了从文化上更接近汉族,唐统治者皆致力于改易胡风。太宗时就曾从服饰上消除胡汉差异,其死时更是“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丧纪宜用汉制。”高宗也企图以推动民族融合来稳固政权。到了玄宗先天年间,因蕃夷入朝致使泼寒胡戏大盛,中书令张说上书:“乞寒泼胡,未闻典故,裸体跳足,盛德何观?”认为此举有伤风化,“愿择刍言,特罢此戏。”同年,玄宗下令“腊月乞寒,外藩所出。渐浸成俗,因循已久。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玄宗此举虽说明当时的胡汉差异已不大,但对于旧俗胡风仍要求重新整肃。除此之外,由于唐皇室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时有发生,也使得整顿秩序迫在眉睫。唐初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胁父,最终即位,而之后的皇位继承人也多不稳定。玄宗本人就曾亲身经历过一系列残酷的夺位之争,任太子时就曾引起太平公主等人的不满。《新唐书·宋璟传》中记载:“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王,安得有异议?乃与姚崇同奏请令公主就东都。玄宗惧,抗表请加罪于璟等,乃贬璟为楚州刺史。”后玄宗即位虽铲除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但为了避免子孙重蹈手足相残的覆辙,他认为有必要重新理顺皇室内部的秩序。为此,玄宗亲注《孝经》并颁行于天下,一方面是为自己继位的合理性提供依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教育后世,缓解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
(三) 顺应文化大一统的潮流
经学是一门对儒家经典研究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学问,其旨在注解经书、阐发经义。春秋时期经学就开始产生,至西汉武帝时,由于儒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政府正式设置“五经博士”,经学得到进一步发展。魏晋的大混乱使得许多经典失传,再加上政治上的南北对峙和佛学、玄学的盛行,经学分裂成“南学”和“北学”。隋唐时期,随着统一大业的逐渐完成,稳定的社会局面为思想文化上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反之思想文化上的统一也促进了政权的巩固。此时的经学已开始进入系统地总结时期,隋朝著名的经学家有刘焯、刘炫,两人学贯南北,是当时经学的集大成者,人称“二刘”。历经陈、隋、唐三朝的著名学者陆德明对经学的贡献十分巨大,他的代表作《经典释文》收录了包括《孝经》在内的14本儒家经典及其有关注本,并对每本经典的发展演变做了系统地总结,为后世研究经学提供了许多宝贵材料,开启了隋唐统一经学的先声。
唐朝继承了隋朝南北经学逐渐统一的发展潮流。太宗认为:“讨平东夏,海内无事,乃锐意经籍”,开文学馆,招天下文士于此,之后“又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为由,命颜师古考定五经,“颁行天下,命学者习焉。”贞观十二年又令孔颖达主编五经义疏,十四年五经义疏编成,太宗下诏改为《五经正义》,作为国子监的试用课本。高宗、武后时期,由于佛教盛行使得儒学渐衰,中宗、睿宗政局又多混乱、动荡,及至玄宗即位才结束权力纷争。玄宗时的唐朝,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处于鼎盛时期,这些都为文化上的一统提供了可能,玄宗决定亲注《孝经》,对其进行整理,是顺应文化大一统的潮流。
二、沿袭历代统治者重视《孝经》的传统
因《孝经》中提倡的孝道伦理适应了中国古代统治者的需要,故《孝经》自先秦成书以来就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重视。两汉时,《孝经》由于文字的浅显易懂被视为当时儿童的启蒙读本,更成为当时大学中的重要课程。西汉文帝时设《孝经》博士,昭帝也于《昭文》中表示出对《孝经》的赞赏,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之得到进一步的推广。到了东汉光武帝时期,不仅要求文人学习《孝经》,甚至于宫廷的侍卫也要研读,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除了统治者大力提倡之外,研究《孝经》的学者也开始增多,著名的刘向注、郑玄注均产生于这一时期。魏晋之际,时人对《孝经》的研究出现了一个高潮。听经、讲经、注经成为当时宫廷中的重要活动,许多帝王都亲自注解《孝经》,如晋元帝撰写《孝经传》,晋穆帝两次亲自讲解《孝经》,南梁武帝也亲撰《孝经义疏》,北魏的孝文帝甚至将《孝经》翻译成鲜卑文命国人学习。魏晋时的《孝经》成为一门显学,有关著作纷纷涌现,多达50多部,南朝的王俭更是在《七志》中将它列于五经之前。隋文帝即位后,“时纳言苏威嘗言于上曰:‘臣先人每诫臣云,唯读《孝经》一卷,足可立身治国,何用多为!上亦然之。”可见隋文帝对于《孝经》也是十分赞赏的。隋朝有关的专著包括刘炫的《孝经述论》、何妥的《孝经义疏》以及张冲的《孝经义》等,对后世的影响颇大。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中收录的这一时期关于《孝经》的注家多达23家,而《论语》仅有20家。到了唐代,统治者推行开明包容政策,《孝经》得到大力推广。太宗贞观十三年,扬州总管长史李袭誉因献《忠孝图》受到太宗的称赞。高宗为皇子时,曾习《孝经》,太宗问他“‘此书何言要?对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太宗因此大悦,称他“行此,足以事父兄,为臣子矣。”可见当时的帝王对于“孝道”的看重。高宗在位时也极力推广孝经,曾令弘智于百福殿讲解《孝经》并邀众儒与之辩论,弘智对答如流,高宗对此很高兴,说道:“朕颇耽坟籍,至于《孝经》,偏所习读”,认为其中道理深奥,意义深远。到了玄宗时期,出于沿袭历代统治者重视《孝经》的传统,尤其是唐朝皇帝大力推广《孝经》,故玄宗亲注《孝经》更加必要。
三、为后世完成《孝经》定本
唐之前曾有多人为《孝经》作注,但许多注解都已经残破不全,需要后人对它进行重新整理。两汉时期,孔安国的《古文孝经传》与郑玄的《孝经郑氏解》是当时的权威注本,与二者有关的《孝经》古、今文之争也从未间断。所谓的古、今文之争,在汉代就已经开始,汉初传有今文《孝经》共18章,后又于孔宅壁中发现古文本共22章。西汉成帝时,著名学者刘向将二者重新整理定本成18章,传于后世,及至东汉郑玄也为此本作注,流行于魏晋,古本逐渐散佚。到了隋朝,又重新发现古本孔传,时人刘炫作《孝经述论》,古本又重现后世。然而古文孔注本中有许多的引申内容,相较之下郑注本具有内容简洁、紧扣经文等优势,因而流传更广。玄宗认为旧注“去圣逾远,源流益别”,而现存的注解“踳驳尤甚”,有必要将它们统一成定本颁行天下。开元七年,下诏:“勒《孝经》《尚书》有古文本孔郑注,其中旨趣,颇多踳跤,精义妙理,若无所归,作业用心复何所适?”要求诸儒共同商讨质定。同年三月又下诏以“自顷以来,独宗郑氏孔氏遗旨,今则无闻,又子夏易传,近无习者,辅嗣注老子,亦甚甄明,诸家所传互有得失”为由,要求“儒官详定所长,令明经者习读,若将理等,亦可并行。”四月,左庶子刘知几上《孝经注义》,提倡行古文经文,开启了《孝经》史上最为激烈的一场古、今文之争,其中以刘知几与司马贞之间的争论最具代表。前者列出种种证据指出孔传的正统地位,后者则认为古本“文可凡鄙,不和经典”,要求推行郑本。最后玄宗决定“郑仍旧行用,孔注传习者稀,亦存继绝之典”,采用今文本。玄宗选择郑注,一是由于当时郑学影响很大,如当时著名的大臣元行冲就对郑玄十分推崇,且前代君王多以郑注本为蓝本;另一方面从内容上看,郑注确实优于孔传,此外郑注本的内容也与统治者希望的“以孝治天下”的目的相符。
开元十年,玄宗以孔传、郑注、韦昭、王肃、陆澄、刘炫等人的注解及今文《孝经》为底本,对大臣整理的资料“每伺休闲,必亲披校”,终于完成了《御注孝经》,同年又命元行冲著《孝经义疏》作为补充。天宝二年又重注并亲自作序,但重注本只是对初注作了细枝末节的修改,二者差异不大。天宝四年,经大臣李齐古提议,将御注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太学,即后世所称的《石台孝经》。
四、推崇儒学的需要
《旧唐书·玄宗本纪》载玄宗“性英断多艺,尤知音律、善八分书。”可见他是一个非常热爱文学艺术的帝王。玄宗为太子之时就十分推崇儒学,史载:“玄宗在东宫,亲幸太学,大开讲经,学官生徒,各赐束帛。”即位后,更是“數诏州县及百官荐举经通之士。又置集贤院,召集学者校选,募儒士及博涉著实之流。”玄宗在位期间,大臣褚无量“以内库旧书,即高宗代即藏在宫中,渐致遗逸,奏请缮写刊校,以弘经籍之道。”玄宗对此很赞同,随即命令他“大加搜写,广采天下异本”,推动了儒学的发展。
玄宗从小受到儒家尊师重道思想的影响,睿宗曾称赞:“第三子平王基孝而克忠,义而能勇。”在《孝经序》中玄宗写道:“圣人知孝可以教人也,故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其即位后对后代的教育亦是如此。史书记载皇子们10岁左右的时候,褚无量“缮写《论语》《孝经》各五本以献”,玄宗看到后感叹道:“吾知无量意无量。”此外,玄宗对于儒家“孝道”的重视还体现在他作注的过程中,他首先让大臣搜集有关材料,然后“涤除氛荟,搴摭菁华;寸长无遗,片善必举。或削以存要,或足以圆文”,十分仔细。《御注孝经》历时30多年,先后有初注和重注两本,又命元行冲作疏义,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由此可知,玄宗作《御注孝经》并不是偶然之举,它不仅与政治相关,还与沿袭历代重视《孝经》的传统密不可分。一方面,玄宗时期的政治局面要求利用儒学来教化天下,让全国臣民忠于君主,更好地维护统治秩序;另一方面,历代统治者提倡“孝道”的传统为玄宗御注《孝经》打下了基础,唐代较好的经济、政治条件也使之成为可能;此外,魏晋以来的注家繁多、众解不一的情况使整理《孝经》成定本变得刻不容缓。无论是继承传统还是巩固政权,玄宗御注《孝经》都是顺应历史潮流之举,是《孝经》发展史上的不可忽略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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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静,女,安徽池州人,硕士研究生,中共池州市委党校专职教师,从事历史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