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刘叔
2023-06-15洪兆惠
洪兆惠
苍石街有帮人,非常抱团。他们是修车的、掌鞋的、剃头的、镶牙的、做成衣的、开小铺的、收破烂的。他们见识广,消息灵,不屑与街里的工人农民谈论生活之外的大事,比如“深挖洞,广积粮”背后的战争危机。晚上,他们三五成群,聚在张叔家喝茶。暖和天,在院里圍着一张圆桌;冷了,就在屋里。张叔原来在沈阳一家工厂当技术员,精简那年下放到苍石,成为农民,因为懂电,不下地,当电工。他是生产队的人,但街里跟电有关的事都找他,大到修理变压器,小到更换保险丝,有求必应。哪怕脑袋岔道的傻三儿,说“我家灯不亮”,他也马上起身,绝不拖拉。他还懂收音机,会用电抱鸡崽,在我们眼里是绝对的能人。
他孤身一人待在苍石,家人留在沈阳。过一年或者两年,妻子领着一对儿女来乡下团聚,没见他回过城里。他和他的家,肯定有故事。啥故事,他不说,没人知道。他孤独,也严肃,孤独和严肃,让他在那帮人心中有了分量。身边聚着人,他却不爱交朋友。众人聚在他家,他很少说话,只是烧水、沏茶、添水,完后坐在一边,听这个说那个讲。他们信任他,关键时,需要他的主意。
我清楚,张叔和刘叔最好。刘叔,绰号刘麻风。刘叔在麻风病院治好后,带着痊愈的女病友来到苍石,结婚安家。麻风病给他们的双脚留下些许残疾,他走路有些拐。夫妻俩买了街边两间低矮草房,一间住人,一间摆货,卖些日杂文具、针头线脑什么的,就是不卖吃的,怕人嫌弃。那些日子,我跟着张叔学装半导体,遇到刘叔来商量大事。刘叔要收养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是病友的女儿,病友没了,死前委托刘叔去看她。她寄养在亲戚家,亲戚家在大山里,日子穷苦。她一见刘叔,张口叫爸,抱住刘叔不肯松手。刘叔心软,想领她回家,又怕得过的病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阴影,纠结,就找张叔商量。
张叔说:“小丫头和你们有缘。没有前面那些难处,这缘分可能就不会来。”
刘叔说:“是啊,一想家里多个小丫头,活着就有目标,孩子会让我们努力生活。”
张叔说:“努力生活就是修行。”
没过几天,刘叔家有了女儿,他们叫她小丫儿。刘婶给小丫儿剪了头,做了新衣,收拾得白白净净。她怯生的眼神里透着灵慧,人见人爱。
以前在街上很少看到刘叔刘婶,他们几乎不出家门,不惹是生非,自持自立。有人买东西,刘叔刘婶笑着迎进屋,笑着送出门,满怀感激。小丫儿来后,他们偶尔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街上。遇到牛车马车,他们总是侧过身,把小丫搂在腿前,让车从身后经过。
不知姜铁匠家的小二,来了哪股邪劲儿,十四五岁,早过了讨狗嫌的年纪,却召集了几个半大小子,晚上在刘叔家的门外,一齐跺着脚,拍着腿,有节奏地喊:“刘麻风,倒尿罐!刘麻风,倒尿罐!”刘叔推开门,他们一哄而散。刘叔无奈,笑着说:“这孩子!”一天,两天,接连五天,天天如此。那天周一,上学的时间,刘叔站在门外。小二上学,要由刘叔家门前经过。刘叔叫住小二。刘叔一脸和善,但和善中有不易觉察的凛然。
刘叔说:“孩子,你挺乐意喊‘刘麻风,倒尿罐,来,叔陪你喊,就在这太阳底下。”说着,他跺脚,拍腿,大声喊:“刘麻风,倒尿罐!”小二满脸通红,挤过人群跑了。刘叔哈哈笑,冲大伙说:“没事,我逗弄淘气的小孩子。”
晚上,小二他们没来,来的是姜铁匠。他拎着镐把跳着脚,在刘叔家门前叫骂。姜铁匠耍横出名,一耍横,就抡镐把,没人敢惹。刘叔关掉灯,以静默回应。姜铁匠气焰嚣张,扬言砸门,这时张叔来了。
张叔说:“你知道老刘为啥不出来?”
姜铁匠住声,不解。
张叔又说:“给你留脸面。别看他腿脚有毛病,真动起手来你还真不是个儿。抡镐把?抡大锤也没用。不信,把老刘叫出来,你们比量一下?”
刘叔推门出来,一脸笑,冲着姜铁匠说:“他吓唬你呢,我啥也不是。你一推,我就一个跟头。不出来,是怕你,怕你吓着我女儿。”说完还笑。
姜铁匠被张叔刘叔弄愣。这时小二从远处喊他:“咱家没电了。”张叔转身走了,姜铁匠依然愣神儿。张叔回头说:“走哇,你家还黑灯呢。”
刘叔的快乐持续了两年。两年后的一天夜里,他睡过去了,扔下刘婶和小丫儿。出殡的那天,早上结冰。张叔刮过脸,理过发,一身新打扮。蓝色便服,手工纽襻,围着一条草绿色的呢子围脖,胸前搭一半,后背搭一半。他直立在那儿,面无表情,看着修车的、掌鞋的、剃头的、镶牙的一群人把棺材抬上牛车。刘婶扑上去,趴在棺材盖上,叫着“我跟你去”。大伙儿看着刘婶,不知所措。张叔低声说:“让刘嫂哭会儿吧。”大伙儿停手,刘婶号啕。
刘婶几乎背过气去。张叔上前,轻声说:“刘嫂,你还有小丫儿。”她听到了,抽噎着,极力克制。
当晚,刘婶家聚了一屋子人,里屋、外屋,坐着的、站着的,不光有修车的、掌鞋的、剃头的、镶牙的、做成衣的,还有他们的媳妇。
一个说:“刘嫂,不光你一个扛着,还有我们这帮人。”
另一个说:“我们就一个目标,把小丫儿养大。”
这时,张叔从外面进来,一手拎着开水,一手拎着一个小筐,小筐里面放着茶壶茶碗。他进来后,像在他家一样,沏茶,倒水。
第三天,小铺开业,刘婶在摆货的外屋生上炉子,人一进来,暖烘烘的。第四天,小丫儿上学了,穿着一身新。她一出家门,外面有两个比她大的孩子等着,男孩儿是张成衣的大儿子,女孩儿是吴镶牙的小女儿。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