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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人物

2023-06-15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四叔村里人二叔

周荣池

南角墩人说“人物”这个词的时候,是会咬着牙或者竖起大拇指的。人们认定的人物未必是有多大权或者多少钱,这两种身份似乎是会让农人起疑心甚至警惕的。他们眼中的人物可能会有轻微的贬义,但又依旧认同甚至钦佩它的义项。对不对有时候并不会成为当然的判断依据,或者说农人的对不对更在于他们自我的感觉。

这是有些不讲道理的事情,而村庄里并不是按道理生活的。

四叔就是个人物。人们开始对他有这种认识,先是因为他从外地“拐”了一个婆娘回来。这句话毫无蔑视的意思。那时候自由恋爱还是一件新鲜的事情,更何况他从外地带回了一个女人。父亲弟兄四个,三个都是种死田的。唯有四叔认为种地用不完他肩膀上的力气,就摔了扁担认了个师傅学瓦匠去了。三年师满他听说外面的钱好赚,又打起背包去新疆讨生活。我记得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站在窗户前丢下一句:“大哥哥,我出去了。”那天外面的风从化肥袋蒙的窗户吹进来,就像他的离开一样决绝。爷爷四十九岁就离开了他们,作为长子的父亲也拦不住他,嘴里念叨着:“老巴子是个野马心。”其实,他可能觉得四叔要吃点苦回来才会安心。一两年过去,他背着沉重的包袱从只听说过的地方回来,里面放满了哈密瓜干。我因为多吃了几袋这种有菜瓜香的他乡食物,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些抱负。

他又去安徽打拼,認识了后来的四婶。四婶的父亲虽然没有来过里下河平原,也没有见识过南角墩的贫困,但是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据说父亲第一次代表家里去访亲,被那老人拿着棍子追了一路,逃命似的奔出了山洼子。老人虽然在山里生活,但听说过当年下河人“跑安庆”讨饭的旧事。这段往事就像当年的走西口一样艰难,所以下河人在安徽人看来就是要饭的。可是四婶也和他父亲一样倔强,坚决逃离了山村。后来老人心也软了,但面子上坚决不放松,只允许自己的老婆子来过南角墩。那老妇在这住了一段时间,吃不消这里平淡的生活,每顿都用红彤彤的辣椒酱拌饭。奶奶与她年龄相仿,也看不惯她的样子,但亲事也就这么定了。由此,村里人觉得四叔是个人物——赤手空拳“拐”了个婆娘回来。人们一定要说“拐”,实际上还有些无奈的意味。其时艰难到婚姻都成难事,许多人家男女换亲,所以四叔这是“放了响炮仗了”。

回村之后,四叔在兄长们看来仍旧不安分。乡里在南角墩搞试点,去附近的乡里学种棉花。大概他在新疆听说了一些棉花的情况,坚决不愿意做这苦事。本来世世代代出粮食的土地现在有了新作物还和“经济”有关,人们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不踏实。可他偏偏认为这事情没有什么名堂,说服了几个人搞起了薄荷种植。种薄荷比种粮食省事,但是炼薄荷油真是天下第一等辛苦的事。燥热的夏天在奇热的炉子边一边添火一边等着出油,简直像锅炉里的薄荷秆一样受尽煎熬。这种过程比日后我上学做物理实验还要繁复,但竟然就被这个只会写名字的人搞成了。那一年我们的学费是十五块钱,父亲都无从筹得,一斤薄荷油却能卖出五十元的高价。摘棉花被戳破手的村里人看到一亩地薄荷头茬出了二十二斤油,二茬又出十五斤油的时候,大家都开始不淡定了。当土地回过神来后,家家户户都起了大烟囱烧火炼油,可商贸公司突然不再来收油了。无奈的人们把那些像苦涩泪水的油用塑料壶装在家里,却再也没有等来可喜的价格。

那时候,炼薄荷的烟囱就像一个个失败的感叹号,站在村庄的角落里六神无主。

此时,四叔已在自家地里改种了西瓜。“下西瓜”他是有门道的,因为四婶的老家是盛产西瓜的。但就像人们怀疑外地的女人难以在村庄留得长久——到这个时候村里人对四婶还是有些疑惑,因为过去是常有外地来的姑娘受不了村庄的贫困而回娘家去的,人们似乎还在想,她什么时候走呢?泥土能够长粮食就已经是“阿弥陀佛”——村里人喜欢用这个词表示一件事情万般艰难。人们的一生常常是一颗苦果,不敢奢望地里长出甜蜜的东西来,这更会让人觉得不安。瓜果是有一些的,但大多等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就被孩子们惦记完了。人们对过于甜蜜的东西会感到失真。他们把过度的甜蜜称作“傻甜”,可见甜得过分对清苦的日子也未必可喜。但四叔真是把傻甜的西瓜种出来了。他日夜守在地里,皮肤晒得更油黑发亮。他吃得了无尽的辛苦,拖着板车串乡去兜售。车胎像憋足了劲一样吃力,到了晚间空车回来,两条腿也全是疲惫,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连高兴的力气都失去了。

日后外来的车子拖来便宜的瓜果,这让村庄有了更多的见识,而四叔已经开始琢磨围水养虾的事业。这种据说源自马来的虾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四叔和一帮人引进的时候,一亩田只出了百十来斤的收获。这次失败让村里人“舒心”了一点。他们反复念叨着:“土地上到底是不能瞎折腾的。”可四叔是个犟脾气,跑去浙江学技术,几年一过把一亩水面养出了一千斤的产量。后来南角墩的土地除了留了点象征性的口粮田之外,全都开挖成虾塘。

人们到底还是服他:胆量和酒量一样大,是个人物。从种粮食到经营土地,南角墩这样的村庄经历了太多的折磨。祖祖辈辈也没有敢想过,这该死的土地有那么难得的本事。他们也没有识过几个字,就拼着一膀子力气,过上了难得的好日子。

父亲的几个兄弟只有三叔不喝酒。这一点弟兄几个感到颇有些遗憾。人们用大碗喝酒的时候,三叔扎着围裙默默地为他们忙菜。弟兄几个中他个子最矮,但因为当过兵,走路一阵风般快。我总是觉得他像一只兔子,一眨眼就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很会做菜,可不是像人们日常说的“一把好铲子”那点手艺,是可以做出酒席来的。家里办酒的时候,都是他买菜司厨。人们就会很有些惊叹地说:“不经老三手,难得五味香,是个人物。”

他在围裙上擦擦手,默默地看人们把筷子扁起来夹菜。村里说人吃菜多便说把筷子“扁起来”。可他就是不愿意做厨师,也有人请他去做饭,他也不收钱,只要两包烟就很满意。他觉得自己更喜欢打牌,有一阵子甚至有些恶赌的劣迹。他总是又笑笑说:“烧菜的不打牌,大菜就炒不来。”他也并没有机会做大菜,但是总能把随手可得的东西做得活色生香。一次大雪深夜降临,村庄突然像失去了方向一样令人恐慌。一切都屏住气息,安静这个词语骤然间有了形状。三叔留下一串脚印,往广袤的土地远远走去,就像一朵雪花会突然消失。他是去找兔子——他看到了雪地里的蛛丝马迹。尽管我们知道他走起路来像兔子一样,但并不相信空荡荡的原野会给他什么好交代。可是他果然拎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回到了村庄。他自己那两条短腿也活像奔跑的兔子般敏捷。邻人劝他说兔子肉有土腥味,不好吃,让他去集上卖给熏烧摊可以得点外快。他果断地剥了那可怜虫的皮,悠悠地问:“人家买回去是作药吃么?”

那些血在洁白的地面显得非常冷漠。可我们很快又忘记了这种血腥,在他撒下五香八角的时候,就迫切等待着一块好肉。等烦了我们也去屋后想碰碰运气,居然也发现了一串可疑的脚印,又生怕跑不了那么快,回来求他出马。他显然有些不情愿,走到屋后瞄了一眼说:“那是猫的爪子。”

他还说见到那只兔子的時候,它正在洞里哈着气。我现在想起这句话都觉得仍然热气腾腾。

闻讯赶来“杀馋”的二叔不会做饭,这在兄弟中也是特例。父亲总说他是属鵽的——伸嘴吃别人的。鵽的嘴长,村里人也这样说那些其实也是农民的村干。二叔算不得是什么干部,只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但这个身份在村民看来是有些分量的。这个生产队里以冯姓为主,父亲弟兄几个是从爷爷一辈搬来的外来户。这个生产队的人们因为宗族的原因,颇有些水都泼不进去的顽固。做这个生产队的队长,那真要是一个人物。

二叔有一个绝技——叉鱼。夏天闷热的早晨,他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就像一条停顿在水面的鱼。他要选定一条自己满意的鱼,才会瞬间像射出一支血腥的箭一样,将鱼叉插向那有些委屈的水面。村庄里说叉鱼用一个很有劲道的字——捣。捣,是有声音的,就像抡起鼓槌猛烈而毫无节奏地敲击,或者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叫,让周遭只剩下一种声音。凶恶的鱼叉捣向水面,本来就因为气象不佳而满肚子委屈的河水,又被暴躁的男人打了一个无理的嘴巴,一个早晨就这样潦草地开始了。他折下构树的枝叶,从鱼鳃穿过鱼的嘴巴,拎着扔在了三叔门口的地上。三叔自然也总是默默无语地把鱼理了——鱼身子红烧,鱼头和萝卜烧汤,再炒一大盘子蔬菜。这就是五队队长处理公务的工作餐了。

酒是他自己带来的。他要和生产队里的人谈分田的事情。他在第五生产队做队长,有些正面强攻的悲壮意味——每一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大家族。但他有些父亲放鸭的理论——只要把“号头鸭子”抓住了,一群人自然和一个人一样。号头鸭子是鸭群里领队的,人群中也有这样的角色。二叔坐着等来人进门,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端着“二碗”喝酒——这大概是碗的一种型号,成了特定的称呼。喝到对方心里疑惑起来,便问他有什么事情。二叔却又只说:“能有什么事情?灌酒!”等到那人主动提起了“正事”,他才站起来说:“你听我的不?听就把酒灌掉!”那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端着碗已经难以自主,就像是喝水一样咕咚咚灌下去,碗还没有落在桌上,人就已经瘫进了桌肚。村里人说酒喝多了,便是“拱桌肚”。

二叔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水里的鱼吐了一个泡。

第二天的生产队社员会议结束后,人们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嘴上只是埋怨那贪酒的人坏了事。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过下去,尽管也少不了一如既往的争执。父亲作为长子,与他的争执也是不断的。他和自己哥哥的关系有些奇怪,好像他才是家中的长子。父亲早年因为家贫,曾经到本族一户人家继承过。这样二叔就成了长子,而他又比父亲结婚要早。父亲外出那几年他也张罗了家里大小事情,所以即便后来父亲回了南角墩,凡事也还都是二叔决定得多。后来分家了,各过各的日子,也少了要决断的事情。他做了生产队长,父亲指望着能够做点事情。因为他是放鸭子的,总是在河边来去,他想顺便把生产队田里打水放水的事情揽过来做,多少也补贴补贴。可是弟兄二人喝了几次酒,二叔总是不表态,这让暴躁的父亲坐不住了,直接就掼了酒杯说:“你是个人物,我们不配做你亲哥哥了。”

为此父亲和他好些年不说话,从此就各喝各的酒。父亲每每酒喝多了就用这件事来教育人。无非也就是说他无情,让我们要争口气把日子过得比他好。母亲去世那日,父亲阴着脸说不要他上门磕头。可他不请自来,拿着扫帚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邻人看了说:“你看看,到底还是亲兄弟。”

在村子里,父亲的暴躁和酒量是出名的。

他和村庄之间很有些相互的误解。他早年承继到别人家之后,大家对他颇有些“看法”。他那时候也是人们嘴中的人物。因为他其时过上了一种难以被容忍的好日子。那户人家据说是个大地主,最困难的时候家里地窖都藏着好多坛黄灿灿的谷子。他去这家是作孙子辈,也是做了“大少爷”的。他的头总是梳得油光发亮,脖子上挂着的银索子锁长到腰间。这些都是后来我听人说的,他自己却从未提起过。人们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他当时过了好日子,并没有吃过苦。后来地主家没落了,他带着自己的瞎子奶奶回了南角墩。据说走的时候按照规矩带了一对大门和一口茅缸,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的规矩。这两样东西后来在南角墩存用了几十年,直到房子苍老了翻建后才不见了。门口码头上一堆石头也是当时带回来的。它们一直都静卧在水边,像一口苍老的牙齿。从这些零落散失的东西来看,过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天堂般的日子。

但这段经历还是让人们对他有了误解。后来他服役回乡之后又没有得到什么像样的安排,这就让他变得怨愤和暴躁。于是他变成了一个酒徒,酒后打人的事情也像是桌上的家常便饭。到了三十四岁,实在找不到愿意嫁给他的姑娘——听说当年他在地主家的时候,是有一个漂亮姑娘和他相好的,可后来他的境况实在难堪,就不好为难人家了。最终,这一年热心人作伐,娶了高田上一个残疾的老姑娘成了家。母亲大他一岁,生了我之后家里一时间有了些艰难的喜悦之情。人们都纷纷地来祝贺他“坏稻剥出了好米”。也就是说,即便是他成家有了后代,人们还是没有原谅他的过往。

我出生之后,母亲又得了一种很诡谲的病,总是无端地哭闹和出走。这让他暂停了不久的暴躁又似宿醉一样爆发出来,让那个家徒四壁的地方变得充满悲情。我亲眼见过他打母亲的样子,他的暴躁让我瑟瑟发抖。但他的暴躁对于母亲的病痛是无济于事的。足足二十七年的时间,他就在贫困、哭闹和酒味中度过,以至于我后来对母亲的状况也无比绝望。母亲去世之后,我心里为他的解脱感到欣慰。我以为他是等待着这个必然结局的,可当他忙完了母亲的后事,突然抓住我的手号啕大哭:“有你老娘在,毕竟这个家里二十七年没有锁过门。”我没有明白,其实他是用说不出的深情守护着暴躁的现实,而母亲像一朵辛苦的云一样飘走了。

父亲独居之后,他和兄弟们的情形也发生了变化。他总是这样劝自己——人到底是老了。他还有一些苍老的暴躁,且想想过去的日子,他又似乎从来没有后悔过。有一次我在整理旧物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张他的奖状。我知道这张奖状于他而言,只认识上面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当年也是引起一些轰动的。人们也是用一种古怪的情绪议论——想不到他做了一件这样的事情。那时候他在三荡河上做护林员,吃过晚饭便要打着电筒去河边的屋里守夜。其实那些树木他是了如指掌的。可能他只是想躲避那个总是充满误会的村庄。后半夜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出来解手,看见对面的泵房里有灯光闪动。泵房是村庄的嗓门,注水和排涝都要依靠它。父亲撑了船过河去,撞见了一个来偷东西的贼。

这件事情开始没有引起轩然大波。邻居还有人劝他,抓贼不如放贼。他也不说话,他只觉得自己正好碰上了这倒霉的灯光,那人去坐了牢父亲也没有什么想法。后来乡里通知他去城里领奖,这就让人们有些不淡定了。在乡里工作的姑父还专门送来一套体面一些的旧衣服。他穿上那白衬衫总是觉得脖子上的纽扣让人不自在。他领回了奖状和八百块钱的奖金。奖状交给了我,放在书箱里就忘了。那八百块钱用作母亲的药费、我的学费和他的酒钱,生活也没有因此改变过什么。很多年后我归乡工作,还有人记得这件事情,说他是县里面第一批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我想他早就忘记这件事情了,而村庄能记得他的也只有酒量和嗓门。

他还因为生产队发包鱼塘的事情有过些“名气”。实是他有些自己的想法起了争辩。他的大嗓门是有名气的,所以人们总是让他先说。说了之后他又指责那些不说话的人们——你们总是拾砖头让别人扔。这件事情后来写成通讯被市里面的报纸报道了。印象很深的是他的名字前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定语,“一贯精于取鱼摸虾”。而他们这一辈人的定语,则是更有乡土味道的“泥腿子”。

父亲就是做了一辈子的泥腿子。他的兄弟们也和村里人一样都是泥腿子。像这样的兄弟在村庄里是并不鲜见的,他们也都是平原上的人物。二叔后来在一次车祸中殁了。父亲很有些不满意自己的弟弟,好像离开之时也不认自己这个哥哥。他们弟兄几个老泪纵横地送走了一段并不惊天动地的生活。三叔忙着做饭,四叔忙着居中联络,父亲了无生趣地喝了半杯酒——平原上的一切,就是靠着这些人物,支撑了悲欣交集的一切。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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