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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桥上

2023-06-15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过桥断桥鲁班

韩浩月

跨河大桥横跨两个行政區域,桥下是宽几百米的大河,河里本来没有水,多年河滩袒露,荒草丛生,忽然有一年上游水库放水,从此清波荡漾。这座桥修建了多年,桥这方居民等到快绝望的时候,它忽然通车了,通车后的桥上白天车水马龙,夜晚路灯彻夜明亮。

在等待桥通车的那几年里,桥下通往河滩的道路也被封堵了好几年。通往河滩的小路不止一条,而是有好几条,但再多的小路,也经不住几块铁皮板子,涂成蓝色的铁皮板子一竖起来,人就算踮起脚也看不到里边的景色了。过去喜欢到河边散步的居民们,走到蓝色的铁皮板子这儿,便叹了口气,失去了散步的心情,溜达着回家了。

从我居住的高楼层俯视下去,刚好能看到大桥的全貌。从粗大的水泥柱子拔地而起,到巨大的吊车把同样巨大的桥板吊装上去,再到施工车开上去施工,整个过程基本都知晓,但就在以为两地桥梁即将合龙的时候,所有的施工车都消失了,噪音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干净的桥面,桥面上画着清晰的、白色的路标,时间久了,风吹日晒使白色的路标逐渐变黄,秋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被大风刮上去的树叶在路面上跳舞。

同样的居住高度,还可以看到,大桥的左边,是一座硕大的蓝色房子,形状像是个粮仓,鉴于边上还有一个供暖锅炉房,所以我认为那所蓝色房子里大概率装的是煤炭库存;大桥的右边,是一片上千亩的葡萄园,夏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园子里一片生机勃勃,冬天时则剩下干枯的枝杈,弯弯曲曲地戳向冰冷的天空,看着像幅抽象画。

大桥通车,就差一块桥板的距离。没了那块桥板,大桥的缺口就像是老奶奶张开的嘴,空洞洞的,剩下为数不多的“牙齿”,参差且凌乱着。半夜有时候睡不着,会站到窗前独自观察一会儿这冷清的大桥,叹息一声之后再回去睡。

有一天清晨醒来,听到桥上远远传来鞭炮声,跑到窗前一看,桥上拉起了横幅,张灯结彩,老奶奶的“嘴巴”合上了,一口的“牙齿”整整齐齐。下午的时候再去桥下,发现蓝色铁皮板子也没有了,一条涂了三种颜色的跑道直通河边。居民们踩着有点不敢相信的步伐,减缓了速度向河边走去,他们手里牵着的狗,也仿佛因为这跑道的弹性,奔跑时变成了弹簧狗。

居民们终于又拥有了正常的大桥下的生活,跑步,打篮球,使用健身器材,甩鞭子,拉二胡……可这股热闹劲儿没持续几周,人开始逐渐地变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拉二胡的老人,还坚持每天过来在这儿练习一会儿技艺,路过的时候顺耳听到,觉得凄凉得很。再几周后,这拉二胡的老人也不再来了,由此才觉得他的重要性,觉得有他在,起码能证实,这是一个公共场所,不那么孤独。

几个月后,一个施工队来到大桥下,“叮叮当当”开始施工,电钻打孔,砸膨胀螺丝,围铁栅栏,搬运组装大型器械,全部完工后,一个儿童游乐场建了起来,本以为,孩子们都来玩了,相应会带动一些商业活动进来,大桥下不就热闹起来了吗?但事实并非想象的那么好,自打这个游乐场建成之后,反正我每次路过,从来没见过一个十岁以下的儿童在这里玩,也没见到过有人守门、卖票,只有一张破桌子挡在铁栅栏留出来的入口处,桌面上贴着收款二维码。几台通电的摇摇车,闪烁着红蓝色的灯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朋友,快来玩呀”……

一公里外人群聚集的商业广场区,这样的游乐设施,也在发出这样热情的招徕声音,可也罕见小朋友过去玩。小朋友们,他们都去哪里了呀?

三年养成的居家习惯,想要纠正过来,真的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外边光线明亮,鸟声啁啾,空气缓缓流淌,四处散发着一片慵懒的气息,但就是懒,懒得去窗口站站,也懒得从沙发中起身。最后逼迫自己换衣服、换运动鞋的动力,居然是大桥下摇摇车发出的呼唤,莫名其妙地,就是想路过它们,听听它们单调的,但却从来不知道累的声音。

走到大桥下,先要穿过一条马路。没有过街天桥,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也远,但为了方便居民们去河边,在马路上留了一条比较窄的人行通道,要等到左右看都没有汽车的时候,才可以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通过。通过后再走个两三百米,就可以进入大桥下了。大桥下除了游乐场,还开辟了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偌大,但最多时也不过停三五辆车,多数时候一辆车也没有。

有几次站在大桥下,不愿意再往河边走,站在那里胡思乱想,想这停车场和游乐场的老板是不是同一个人,生意这么差,能不能发得起员工工资(不过,说真的,在这里倒是一次也没看到有人像是员工的样子)。还想,要是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块场地会不会被收回,地面再次荒芜,通道再次被封闭起来。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虽然居民们并不乐意到这儿打发时间,但失去了一条通往河边的道路,还是蛮让人失落的。

要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能来这儿就好了,把音响音量调到最大也没关系,反正音乐声再大,也不如桥顶汽车路过碾过桥缝时发出的噪音大。在这里,也不存在扰民的问题,反而能给这空旷的区域增添一份热闹。可是,怎么让大妈们心甘情愿地来是个问题,她们不能缺少观众,没有络绎不绝路过的观众,她们在这里跳得也没啥意思呀。

我甚至突发奇想,要不要找承包了这块地的老板商量,分包给我一块空间。如果价格合适,不小心谈成了,干点什么好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开一家书店比较不错。对,就叫“桥下书店”,想要有气势一点,就叫“大桥下书店”。本着随时倒闭,或者说随时被驱赶走的原则,书店最好是不要动土动砖动水泥,买几个废弃的货运箱,添置两三台报废的公交车,改造一下,连通在一起,放上书架,摆上各种各样的书(旧书也行),然后就可以开业了。

但要是没人来怎么办?这完全有可能,如果一个游乐场连儿童都没法吸引来,更是不大可能有读者愿意来这看书、买书的。但这事一旦做了,还是得坚持,游乐场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不也是灯光音效“咔咔”地造着电费在坚持运行吗?开书店这种事,本身就是寂寞的,开在大桥下,又强化了这种寂寞,这不是所得即所求吗?想到这儿,真是觉得又浪漫又伤感。黯然之余,心想,大不了邀请一帮诗人,定期来个“大桥下诗歌朗诵会”,这样总会有人来捧场了吧?但转念间又灰了心,这年头,还有几个人愿意听诗人朗诵呢?

不管怎样,在大桥下开书店,这个创意总是很棒的。我有朋友去过东京,日本著名的书店茑屋书店,有一个位于中目黑的分店,就位于东京的一座高架桥下。看了他拍摄的一些照片,这座高架桥的上方运行的是地铁,桥下四通八达,可以通往各方,桥下也行人如织,天下的大桥千千万,千差万别,可唯独中目黑的高架桥,天生是个做文化生意的好地方,难怪会成为文青们朝拜的文艺胜地。还有,中目黑分店布置得精巧美妙,处处都是匠心独具,比起我设想的集装箱、公交车改造,不知道要高级多少倍。

世界上开在桥下、桥边、水上的书店,还真是有不少,比如伦敦滑铁卢南岸桥下就有一个著名的旧书市场,佩蒂特桥虽然是塞纳河上最短的桥梁,但它附近有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此桥非彼桥,世界上的桥那么多,能把书店开成功的桥下凤毛麟角,我经常去的这座空荡荡的大桥,桥上川流不息,但都是奔向理想奔向远方的人,桥下寂寞无比,只有我等闲人才会为此胡思乱想。

“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现在说这种话的人,越来越少,但人们对桥的热爱,却没有衰减过,就算逛逛公园,看见人工湖上搭建的简易桥,也总是跃跃欲试地踏上去走一走,走到桥的中间,还要停留一会儿,作眺望状——这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文化本能啊,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许仙白娘子断桥偶遇,长安人送客到灞桥意味着缘断情尽……中国人对桥的情感真是一言难尽,送别要在桥上,迎客要到桥上,悲伤要在桥上洒泪,重逢的喜悦要通过在桥上的相拥来加倍表达……

记得在一本书中读到,欧洲有不少“恶魔之桥”,有这个称谓的大桥小桥,加在一块儿竟有几十座之多。我看欧美恐怖片,确实经常出现马车疾驰过大桥小桥的情节与画面,桥梁的尽头,通常是一座幽深的城堡。传说在瑞士的乌里州,当地人筹划在一个峡谷修桥,但峡谷的险峻让工匠们感到十分为难,商量工程时喃喃自语说了句“要是恶魔可以帮助我们建这座桥就好了”,没想到真有恶魔帮助人们实现了这个愿望,一夜之间就把桥修好了,但恶魔建桥后索要“报酬”,要求享用第一个过桥者的肉体与灵魂,这难住了当地人,后来有聪明人想出一个办法,让一只羊第一个过了桥,羊也有肉体和灵魂啊?恶魔被涮了一道,但也咬碎钢牙认了,这个故事的冷幽默成分,削弱了它的阴冷色彩。

我怀疑瑞士的这个“恶魔之桥”的故事,借鉴了鲁班一夜造成赵州桥的原型,神童把羊群赶到鲁班造桥处,瞬间羊群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石料,当夜在“神役”“天工”们的神力下,赵州桥横空出世。按理说,这桥主要出力的是“神役”“天工”,没鲁班什么事,但鲁班是造桥的发起人,是“感天动地”的那个人,再者神仙们做好事不便留名,把功劳全都记在鲁班名下,也符合东方礼仪当中的“成全”概念。当然这个故事的结尾处,也有幽默的成分,张果老和柴王爷作为不请自来的“工程验收者”,褡裢装日月,推车载五岳,毫不客气地上桥测试承载量,石桥左右摇晃欲倒塌之际,鲁班跳到桥下用肩膀双手托起桥身,两位老神仙见鲁班如此爱桥,也就不折腾,收了神通各自去了。

有一年我到石家庄市赵县游玩,驾车来到县城南部的洨河,赵州桥正是架在洨河之上,不巧的是,赵州桥不知何故被围挡了起来,不但不能亲自上去走走,就连走近一些观望也不允许,只好在几百米外远远地怅望了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离开了。与这座神仙建的桥,这座出现在小学教科书里的桥,擦肩而过,或是最好的安排,要是真的走在桥上,那美好的想象又可恶地消失了,该如何是好?美好的桥,就该在远处,就该在云里雾里,就该由恶魔或神仙建造,也由他们守护,我们这些凡人,遇路走路,遇桥过桥,抬头看天,低头前行,不问前程,不管去处,默默地走,不停留,就是最好。

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多地都有个风俗——白事时的最后一个环节,送亡人去埋葬之地路过桥梁时,亲人要喊一声称谓,并加一句“过桥了”的提醒,有的地方,还要扔一串纸钱,或者点一个鞭炮。我数次目睹或亲历过这一场合,每次听到“过桥了”这三个字从口中悠悠发出之际,都觉得车轮变缓、时间减速、光线骤亮或骤暗,这一瞬间如同被胶片铭记了一般,具有了无法形容的质感,那些普通而寻常的、平时并不会被关注到的桥,也仿佛具备了交流的功能,它们默默卧在一个时间的旋涡深处,承载了太多人的脚步印痕与殷殷呼唤,同时也收纳包容了许多深沉的叹息。

现代人一年过的桥,恐怕比古代人一生过的桥都多。只是现代人过桥,多是开车、坐动车、坐飞机,绝大多数时候,脚都不曾落在桥面上,人与影便皆飞过桥去。人记不住桥,桥也便会记不住人,人与桥,便失去了彼此身影交织的机会。所以,当在公园或田野里游玩时遇到桥,要飞奔过去,要呼朋唤友,去桥上拍照,看花,看流水,看旷野和远方啊,那曾是我们过去生活的主要内容,一张照片里如果有了桥,就会额外多一分纪念意义。

记忆里有一首老歌,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过,但歌名、歌手、歌词全部都忘记了,但有六个字却记得特别清晰,“路归路,桥归桥”,那旋律,以及那歌喉所传递的那决绝与凄伤,那痛和悔,都凝聚在这六个字当中。人只有在失望或无奈到了极点的时候,才會说这六个字吧,和它同义的说法还包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等等。

古人心中与眼里的桥,别离的寓意要多于重逢,悲伤的情绪要多于欢乐,如果不巧,当事人遇到或写到的桥是断桥的话,那桥便更加“凄凄惨惨戚戚”了。这些年行走各地,遇到的“断头路”颇多,但断桥却极少,恐怕每个地方的人,能容忍“断头路”带来的不便,却接受不了断桥的视觉与精神刺激。

有一年去杭州西湖,专程寻访断桥,那时才知道,断桥不断,断的只是人的肝肠而已。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成就了这座桥,这座桥于是就得永生永世断下去。只是那次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五一假期,通往断桥的路在一两公里外就塞满了人,于是便知趣地离开了,心想,有这么多人上断桥说话、自拍、嬉笑,就算真站在了断桥上,也难产生几分感慨。

写桥的古诗词千千万,论淡定还属贾岛写得深得我心,“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短短的十个字,过眼入心,脑海里便出现了一片宏大的、色彩斑斓的田野风景,田野之上,是广阔天空以及漫天流云,在这幅如同ChatGPT瞬间生成的画面里,小小一座桥虽然不值一提,但却如画龙点睛的那一笔,非常重要,若是没了桥的划分与对比,没了桥的点缀与渲染,这十个字所构造的画面,顿时会损失许多意境。最关键的是,贾岛的心态好,没被前辈与同辈们寫桥的伤感文字影响,在他看来,桥就是桥,固然是人工的,但时间久了,自然被大自然回收,成为自然和谐的一部分,拿桥寄情可以,但谁都不能改变桥的属性,给桥赋予太多的七情六欲。在看完贾岛老师的这句诗之后,若是再有桥惹我过于感性、心情低落,默念这十字诀之后,顿时内心晴空万里,一片温暖和煦。

前几天,看了一部名为《间谍之桥》的电影,导演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电影有许多谍战片的必备要素——情报交换、抓捕、枪战等等,但这些扣人心弦的情节,远没有电影结尾让我觉得倍加震撼。是的,这部电影的故事结局发生在桥上,那座桥被大导演斯皮尔伯格塑造得极具史诗色彩:长长的钢结构桥面上落满了雪,桥的两头都架有编织了铁丝网的路障,深夜雪白的路灯无论怎么努力挣扎都撕不开夜色与浓雾,那些白色的雾气让硕大的桥身变得若有若无,在这样的背景下,桥这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桥那端的。

敌对双方约好了在这座桥上交换人质,但有一方心怀鬼胎,说好了释放两名人质,但却打算只放一人了事。中间人坚持要看到两名人质全部被释放,才算交换行为全部完成,在瞬息万变的钩心斗角当中,那座稳稳的桥,显得险象丛生。第一个人质顺利过桥。从桥中间开始,第二个人质的脚步,从胆怯地缓慢行走,到脚步逐渐加快,他意识到背后的子弹随时会射来,所以他跑了起来,他飞快地跑了起来,浓雾被他的衣角掀起,那个时候每一位观众都会给他加油吧,等到他越过了路障,跑到了桥的尽头,被自己人所拥抱的时候,影片的高潮到此结束。

我之所以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结尾,之所以对这个结尾念念不忘,是因为那座桥,之所以对那座桥充满了感情,是因为当那名人质成功穿过整座桥的时候,我的心里像字幕般又像音响般地出现了几个字——“是祖国啊”。

桥的那头,是人质的祖国。一座桥的相连相通的意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大的吗?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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