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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与艺术家

2023-06-15阿痴

百花园 2023年5期
关键词:帕瓦罗蒂夜班老屋

阿痴

钢厂有福利,出生56天以后的婴儿可以交到厂里育儿所,让母亲好腾出时间来上班。因我母亲上晚班,领导便专门安排了一个王阿姨来照管夜间的我。时间长了,王阿姨成了我的某种至亲。她不但上班带我,下班也常常带我回家。吃饭、洗澡、抠脚丫、看电视、去路口老樟树下听瞎子拉二胡唱赣调,都是一起。

王阿姨的家在农民房第二排的中间,屋里打扫得近乎泛白——水泥地面擦得泛白,米白色竹叶窗帘洗得泛白,连木头桌子都几乎被擦得泛白而溜光。沿着泛白的水泥地面走进去,里屋窗框下,二张叔正襟危坐,似乎永远都在看书。

他爱穿一件蓝色硬板棉质的中山装,扣子扣到下巴底,老花镜的腿断了用透明胶带缠好挂在耳朵上,照样用得很好。他不开灯,开灯费电。他是个特别节约的人。中山装口袋里有两张十块钱,折得整齐挺括,但他从来不用,我想这大概就是别人叫他“二张叔”的原因吧。

王阿姨总说二张叔看的书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书,什么《奇门遁甲》《麻衣神相》。

我常看见他对着一张掌纹图盯着瞧,一瞧就是大半个下午。

我问他:“二张叔,你会算命?”

他笑笑,说:“也不是算命,就是看看。”

我说:“你总发呆。”

他又笑笑,说:“我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可以发呆。”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国家规定的。”

他绝对和艺术家不沾边。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牙齿大而黄,脸上瘦得没有丁点儿肉,还特别抠——为了提神,上夜班的时候喝满满一大茶缸的花茶,就因为花茶比别的茶实惠;下了夜班去菜场买早菜,总是挑最便宜的,因此家里总是只吃土豆红萝卜,外加包菜。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多少和艺术家搭点儿边,那就是他写钢笔字特别好看。有时我在他家的木板床上午睡,盛夏之時蒙眬醒来,太阳已经落山,西窗下二张叔就那样坐得笔直地在从厂里顺回来的仪表记录本上认认真真地写钢笔字。在印着“温度”“湿度”“气压”“压强”“风速”“电压”“电流”“密度”“含碳量”“含硫量”“含水量”的整张大表格上,他写了几个苍劲有力的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也爱听瞎子唱赣调,在电视上听帕瓦罗蒂唱《我的太阳》。他笑眯眯地听,偶尔微微点头。

一年到头,二张叔不少请假。请假回乡下,一走就是半个月。听王阿姨说,领导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总能搞到病休单。他身体不好,眼睛青光眼,耳朵半聋,心脏血液回流不畅,肺部有结节。但领导有别的法子管他:给他设最低一级的岗位工资标准;涨工资的时候别人涨一级,他只涨半级。不过似乎他不太在意。

王阿姨家的抽屉我都翻过,里面的各类药品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药香味。渐渐地,她不能再抱着我走过那棵老樟树了。她躺在床上,我与她聊天,给她贴麝香龙骨贴。再后来,王阿姨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那一刻到来的时候,王阿姨家里聚了许多人,二张叔拉着她的手,怔怔的。

待人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仨,他低头在王阿姨的耳边轻轻地说:“你放心,我给你唱满三天的经歌。你要听多少,我就唱多少。”

王阿姨给了他最后一抹嗔怪的微笑。

她被送到乡下老家,按例要放在堂屋里三天才做后事。我跟着一起去。

老屋的梁极高,木头经过时间的浸透,已经呈酱黑色。王阿姨安宁地躺在高梁之下,两边草蒲垫上跪坐着两个和尚,一手拿着钹,一手举着敲木鱼的棍,唱着高亢威严的歌子。主唱的那个就是二张叔。他已经换上和尚的灰色长袍,戴上圆帽,不顾一切地唱道:

须菩提啊,

若菩萨有我相,

人相,

众生相,

寿者相,

即非菩萨。

…………

他唱得瓮声震天,响彻整个老屋,歌声庄重肃穆,又带有某种深切的忧伤似的,我听了登时泪如雨下。那唱歌时的二张叔,俨然已经成了另一个人,悲切,明亮,睿智,从容。二张叔原先那落魄的肉身,仿佛化成了巍峨的佛身,有了无穷无尽的光彩。他不落泪,而让泪从听者眼眶中滚滚而出。赶来听的人越聚越多,但大家又是那么安静,好像生怕打扰了二张叔的唱诵。

他果然足足唱了三天。唱到最后一段,音色依然洪亮,气韵饱满。

我问他:“二张叔,你怎么唱得这样好?”

他睁开眼睛,眼白里尽是红血丝。带着些疲惫和羞赧,他说:“我爱唱歌子啊,这歌子宽人心。”

我说:“二张叔你比帕瓦罗蒂唱得还要好。”

他笑着摇摇头。

丧事结束后,我要跟着其他大人坐夜班中巴返回钢城,却到处寻不到二张叔的身影。我去找他,在柴火房看见他正生火给自己煮粥。冷清清的老屋只剩下他一个人。

“二张叔,你不跟我们回去吗?”

“不回了,再不回了。我办了早退,以后不上班了。”

“那你接下来干什么?”

“唱歌子去。我师兄喊我明天去别的村给人家唱。”

“原来你以前请假,就是在村子里给人唱经歌?”

“是了,小妮。”

“那有饭吃,有地方睡吗?”

二张叔笑了:“我是个艺术家嘛,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睡到哪儿。”

我与他挥手告别,登上中巴,在红土漫漫的土路上前行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现在,偶尔开车经过北京的某个居民区,仍然可以听见某家某户做法事的响亮的唱经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到二张叔。他是否正背着钹,穿着布鞋,与师兄弟一起,翻过一座小山丘,走入某一家悲痛的亲眷之中,唱起那庄严悠长的歌子呢?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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